文传碧海千秋业 ——忆司徒乔和冯伊湄 远在一九六三年,伊湄南归度岁,我们在广州重聚了一段时间。当时她从事花 卉的创作,特别喜画梅花。她决定过了春节,欣赏了花城一年一度的花市之后,就 作黄山之游,她要像司徒乔生前走遍名山大川一样,搜集绘画素材,兼以清丽之笔, 描写伟大祖国的风光名胜,因为她是以散文见重于海外的。 伊湄临行之前,画了一幅梅花赠我,而我却也为她完成了记叙司徒乔一生艺术 创作的经历而写的《未完成的画》,而表示衷心的祝愿,并且见之于为她送行的诗 篇: 送伊湄江南之行 一枝雪蕊报春 眼底江山腕底功 曾忆渝州风雨苦 共看禺甸画图雄 文传碧海千秋业 杖倚黄山不老松 此去汪南风景好 五湖烟水羡飞鸿 诗酒饯别的情景,依稀如昨,屈指算来,已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但是赠诗所 说的“曾忆渝州风雨苦”,却概括了我与司徒乔、冯伊湄夫妇订交的经历,屈指算 来,更是三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三年前的重庆,就是古之渝州,正处于抗日战争的后期。蒋介石以消极抗 战、积极反共反人民的阴谋在西南进行一系列的活动,他龟缩于峨眉山之上,等待 摘桃子时机的到来。而广大人民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国民党反动派搜刮民脂民膏, 借抗战之名以自肥的罪行也更来得猖狂放肆。有良心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正以各 种形式表达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抗争。 正在这样的年代,司徒乔从新疆旅行归来,他以苦行僧的虔诚与刻苦,为艺术 开拓了一个新的境界。他的画廊充满了对新疆天山南北兄弟民族的写生画稿,然后 临时寄住于重庆近郊的团山堡,与名画家傅抱石结邻。团山堡是临水而成的小岛, 灌木丛生,野花自放,几椽茅屋,一缕炊烟,构成了画家的生活环境。司徒乔就是 在这样聊蔽风雨的茅屋里把新疆写生画稿变成巨幅的艺术品。因为生活困难,加以 患病,司徒乔是在挣扎中从事创作的。伊湄伴他送走了埋头创作的多少日夜,也为 他照料了不足温饱的粗粝生活。穷和病,是艺术家的一对挛生兄弟,更不幸的是这 时失去了唯一的男孩鲲儿。伊湄以血泪的哀诉,告诉过我关于鲲儿夭折的惨状,她 说:“鲲儿在重庆生下来,我没有乳水,只好用米糊喂他。但那时我们吃的是经过 贪官、奸商们泼过水(为了增加重量),发了霉,掺了沙子、稗子的平价米,孩子 活到八个月,就撒手人间了!” 失子的哀痛虽然给司徒乔以沉重的打击,但并未影响他的创作。他发愤要以艺 术弥补失子的损失,于是新疆之行的画作完成了,他准备在山城重庆开展览会。展 出之前,他和伊湄邀请我去团山堡作客,我于是到了他们的艺术之家。 这是怎样的一个艺术之家啊!两间茅屋,一作卧室,一作画室,刮风则风卷屋 顶,倾雨则漏水盈尺,完全是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描写的情景。这样的 清苦生涯,司徒乔和冯伊湄却甘之如饴,在这里孜孜不倦地画、不断地画。 我在团山堡住了两夜,白天与傅抱石共赏司徒乔的新疆行的画作,晚上在一如 豆之灯下谈心,风雨袭来,灯光摇曳,风雨停了,传来了断续的蛙声与虫声。我们 的谈心更多的是互相倾诉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愤恨,对国家民族的忧伤,对争民主自 由前途的憧憬,“曾忆渝州风雨苦”就是这样概括而来的。 当我接触到司徒乔的艺术时,不禁神驰于广袤的沙漠原野,向往于天山的瑰丽 了。他所画的新疆风物,令人目眩神迷。在他的彩笔下,组红殿宇、戈壁银沙、雪 地冰天、神驹歌手……无一不光艳夺目,绚烂多彩。由于艺术家对祖国河山的深深 爱恋,因而能做到笔情恣纵,真情回荡。 我受到了感动。当司徒乔的画展开幕之时,我以《万里投荒一画家》为题,写 了一篇长文,抒发了我的感受。我记得有一幅《送别》,司徒乔以水彩色调描出了 一种静穆风光。他在画上题了一行文字:“昆仑山融雪成沟,洛浦人家,家家流水, 渠道所至,农产特丰。维族同胞筑舍于高杨与桃花间,有桃源之感。” 这一行题字,寄托了画家在国民党反动派暴政统治下的思想感情——“寻得桃 源好避秦”。他在艺术作品中画出了“桃源之感”。 司徒乔在重庆的画展,轰动一时,极为成功。大家都知道旧中国的新疆在军阀 政客割据之下,在国民党反动派大汉族主义压迫之下,早成了畏途。很少有艺术家 进入新疆。而司徒乔却在新疆为了艺术险些丢了命,因此他的作品有如“空谷足音”, 给人以崭新的深刻的艺术感受。 画展结束之后,他一度住在嘉陵宾馆,我们有了更多的交往。他虽以多病之身, 但每天作画不停,还特意为我画了一幅速写像。这幅画像珍藏了多年,却也随着动 乱岁月而遗失了。 不久,司徒乔接受救济总署的邀约,跟随赈济队出发,游历了广东、广西、湖 南、湖北、河南和江苏六省,亲眼看到了被日寇蹂躏了八年的土地上,广大人民劫 后余生,非但未受到对战争创伤的医治,反而受到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的无穷灾难。 我接过伊湄写来的信,她说看到了人间地狱的惨景,到处是饿殍流亡;她说司徒乔 在长途跋涉中由于感情震荡,旧病发作了,打算出国就医。 后来我从上海的新闻报道中了解到司徒乔把他所画的《卖女》、《逃荒》、 《路有冻死骨》等十余幅作品在上海展出,曾引起观众极大的震动。观众在留言册 上写着:“笔笔有血有泪,沁入人的心灵,感入人的肺腑。”而这时司徒乔却病倒 了,接着他由伊湄伴随去美国求医。从此以后,我和他们中断了音问。 广州解放之时,我回到了广州。就在一九五○年的秋天,伊湄在一个黄昏时分 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真是惊喜交集。她说她和司徒乔在美洲病院躺了四年之久, 欢庆于祖国的解放,因而冲破美国政府的百般阻难,搭乘威尔逊号邮船回国了。从 伊湄的叙述中,得知司徒乔已接受中央美术学院之聘,担任教授,路经广州转车去 北京。伊湄说,当晚乘火车去京,来不及欢聚了。我虽然有匆匆一见又匆匆而别的 遗憾。却也为他们向往新中国而万里归来的热情所激动,也就匆匆送走了司徒与伊 湄。 就在这一段匆过的时间中,司徒乔却在威尔逊号邮船上创作了一幅杰作:《三 个老华工》。这三个华工被美国资本家奴役了四十八年,被禁锢在夏威夷旁边高威 岛上种植甘蔗、稻米,一直被榨到血枯力尽,耳聋眼瞎,才由夏威夷华商公所给每 人募一张船票、四十八元美金遣送回国。司徒乔与三个老华工同船,了解到他们悲 惨的遭遇,无比的愤怒拥聚笔端。他在白浪滔天、船摇手颤的太平洋上走笔完成了 这一幅名驰中外的素描像。 司徒、伊湄回到北京之后,司徒在中央人民美术学院授课,伊湄也参加了工作。 他们在通信中热情洋溢,青春焕发地赞美新生,描述了安定的生活,也描述了他们 多年梦寐以求的光亮宽敞的画室。伊湄在信中说:“你很难想象我们的画室和团山 堡茅寮相比有天渊之别的情景了。” 我见司徒乔最后一面是在一九五七年。他和伊湄一度南归,畅游了海南岛和他 的故乡——开平。到广州时我和黄新波、黄笃维几位老朋友为他们洗尘碰杯、欢叙 别后的一切。当时杨刚也在广州养病,她和司徒乔是燕京大学时代的同学,有几天 杨刚爱不释手地欣赏司徒乔携在身边的所有画册和画稿。 想不到司徒乔回他的故乡开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故乡的人情风物有依恋 之情,他在去世的前一夜,还愉快地画着开平的胜景《赤水归帆》,画到半夜还不 肯收笔。他说:“即使在只有一寸大小的人物身上,我也要使人感到新中国人民的 气度和风采……”但死神终于夺去了他的生命,他于一九五八年春节前一夜逝世。 杨剧也接着去世,她和司徒乔在广州的会面也成了永诀。 我想象得到伊湄所受的打击是多么大,我在通信中纵以万语千言,也难安慰伊 湄于万一。因为伊湄以她的半生辛劳协助司徒乔的艺术事业。正当司徒乔的艺术创 作达到成熟境界,正当新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需要他的画笔加以描绘的时候, 他却撒手先去了。这怎能不令伊湄悲痛万分呢!但伊湄毕竟有过不平凡的经历与锻 炼,她终于从克制中逐渐坚强起来了。当一九六三年她重到广州之时,她已把记述 司徒乔生平的一本传记《未完成的画》初稿交给我读了。她说为了感谢中国共产党 对司徒乔的关怀、教育,使他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终于走对了方向的恩情;为了记 述一个艺术家怎样经历了一个自我改造的过程而终于重获艺术青春的事实,她有责 任化悲痛为力量,写成一部传记公之于世。伊湄这次南来,从外形看苍老了许多, 双鬓也已星星了。但精力仍充沛,情绪也热烈,对艺术有信心。为了《未完成的画》 早日出版,她得到了许多朋友的支持和帮助,她并把校间之责委托于我。如果不是 因为客观原因的影响,这本书早就到达海外读者手中了。 自一九六三年以后,我和伊湄又屡隔了十年。这十年,大家经受了动乱。我在 广州与她重聚时,她比过去坚强多了,也有些老态龙钟了。她由于有高血压与心脏 病,也时时担心身体难以持久,更为《未完成的画》的出版而悬念。我则鼓励她勤 握画笔,的写散文。希望她再为我画一幅梅花,为海外喜欢读她的散文的读者多写 文稿,她都答应了。在她北返京华的前夕,我又回赠一首《思佳客》的词给她: 南归北去又匆匆, 春草绿波怅望中。 千里云山劳梦寐, 飘萧华发这乘风。 怀韫笔,蹑安踪, 期君文史耀天东。 梅花修到香无限, 为寄芳馨慰海蓬。 谁料得到,这次离别竟成永别了! 伊湄回京之后,为了调养身体,曾去昆明住了几个月,因她的女儿在昆明师范 学院任教。她在昆明期间,常有信来,对四季如春的昆明赞美之至。为了践约多写 散文,她曾踏遍昆明的古迹名胜,五百里滇池收在她的笔底,数千年史事放在胸中, 她更访问过兄弟民族聚居的地区。兴致勃勃,豪情未减。她说健康有了进步,思想 感情也有了升华,对生活充满热爱。我又劝她由昆明飞还广州度岁。可是,当她由 昆明飞回北京不久,噩耗就传来了,她是以脑溢血于一九七六年一月七日人医院急 救不治而逝世的。 伊湄离开了人间,我也有“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之痛,当时曾哭奠以诗: 再劝南归探好春 剧怜遥奠赋招魂 团山夜话追交谊 瀛海双星痛早沉 万里投荒留瑰艺 三洲寄迹著贤声 故园空有梅花约 哭向京华泪满襟 伊湄的女儿阿羽看了我的悼诗,于悲痛之中遍寻伊湄所遗画稿,却在一叠花卉 中找到了为我所画的梅花,特地远从千里之外寄来。我收到梅花画稿之时,禁不住 悲恸,就在梅花右角题了一诗: 故园曾有梅花约 遥寄南枝春梦空 留此幽香明晚节 长教天末忆音容 这诗有如小小的花环,献给故人英灵之前而已。 伊湄离开人间已一年了。她的《未完成的画》又在难得的友情支持下出版了。 我敢断言,这本传记一定能引起海外艺术界的重视。因为它刻划了新中国一位驰誉 国际的艺术家崇高的灵魂,其中有追求,有探索,有成就的艺术经历与经验,值得 一读。“文传碧海千秋业”,是并非过誉的。 至于伊湄,在六十余年的生涯中,不论才华、品质、待人接物……都显出她是 一个卓越的女性。她早年于中山大学毕业之后,留学法国,是在巴黎经“五四”时 代老诗人梁宗岱的介绍得与司徒乔相识以至结婚的。她与司徒乔结婚之后,有如虔 诚的教徒,完全为司徒乔的艺术事业献身,她伴随司徒乔走遍了欧洲、美洲和亚洲 各地。他们实践了司马迁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壮语,即使是在流离颠沛 之中,也从来不放下画笔与文笔。司徒乔所作的画,配以伊湄所题的诗,堪称双璧, 从而也显示了伊湄不仅具有散文家的文采,也具有诗人的才调。我把她与谢道韫和 李易安媲美,是有根据的,唯一的根据就是她为司徒乔题画的诗词。我在这里不妨 引录几首: 临江仙(题桂林独秀峰画) 谁削孤峰成彩笔,秋毫直插重霄。迷离光影两晴 交,云移山翠合,天矮独峰骄。远树净堆浓淡绿,个中偶 着未标——好花探首出林捎,巧添林壑媚,费煞画师 描。 另一首词是: 山外紫云正聚,山背骄阳沉睡。夜翳徐张,霞辉未 黯,六合微茫里。潮落暮江澄不语,孤帆负取余光去。归 鸟穿烟,饥鱼喋浪,人嚼黄昏媚。 不论构思、境界、遣词用句,都是可读之作。还有两首题诗,是描写抗日战争 时代灾黎载道情景的: 漠漠春魂泣野烟 乱蓬残碧委荒田 哀黎涕泪英雄血 洒作千山红杜鹃 八年乞命向天涯 沧海桑田事事差 莫怪车轮行缓缓 从知归去亦无家 这些诗反映了人民的血泪,也反映了伊湄的赤子之心,读来令人感动。 伊湄襄助司徒乔的事业,但也有贤伉俪唱随之乐,更令人赞美的是伊湄对司徒 乔的同情鼓励,虽历尽艰辛而不悔。当司徒乔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度过四十岁生日的 时候,伊湄为他写出了这样情真意挚的诗篇: 铁笔檀心锦绣肠 倾将热血入丹黄 当年鹳鸟衔雏日 乞得天孙七巧囊 乞得天孙七巧囊 乞松添寿菊添香 平生耐尽风波恶 紫髯飘潇渡三洋 重洋远渡,耐尽风波,饱经风霜,人如松菊,写出了一对艺术家夫妇的品格、 抱负。伊湄生有三女,各已成长自立,她与司徒乔所建立的家庭可称文艺之家,有 的擅长音乐,有的擅长外语,司徒乔的弟弟司徒汉就是上海乐团的作曲家。年青一 代正欣欣向荣,各为社会主义的祖国尽其忠诚,作出贡献。去年,大女儿司徒圆曾 来广州,我们相见之下,我已记不起她当年在团山堡度过童年的形貌了。她当年仅 是几岁的小女孩,如今已做了母亲,为人师表。感慨与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又写了 一首诗送给阿圆: 喜接南归客 还伤薤露歌 骑箕人已杳 论艺史难磨 文采照遗册[注]韬光送逝波 芳林新叶好 蕤丽向阳乡 看到年青一代健康成长,感到司徒乔、冯伊湄已后继有人,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更重要的安慰是:一个艺术家在旧社会曾经在一幅半边是笑脸半边是哭脸的自画像 题过这样沉痛的题辞:“含泪画下去啊,蠢人!在艺术的牢狱里过你的一生。”而 后来,他终于冲出艺术牢狱,在新生祖国广阔的大地上飞翔驰聘,他的作品在人民 中间获得热爱。他的艺术事业永放光芒,这就更令他含笑于九泉了! “文传碧海千秋业”,我为司徒乔、冯伊湄深深祝祷冥福! 一九七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