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出人间一点真” ——悼念林同济教授 今年九月,我接到复旦大学历史系教师、老朋友邵嘉陵的来信,说林同济教授 要到美国讲学,过港时想和我会面畅谈。我高兴极了,抱着虔诚的期待,在期待林 同济先生的到来。 说起林同济先生,远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就知道他了,当时他已是知名的大学教 授。但是他专心于学术研究,对政治却疏远。重庆《大公报》有一个《战国策》周 刊,他和沈从文都是撰稿人。在那个时候,他们标榜“中立”,不问政治。但是林 同济先生的学养功夫,却是我所钦佩的。 抗日战争结束后,接着是政局动荡,到了一九四七年,爆发而为解放战争。我 因调动,离开了重庆,从此就没有机会见到林同济先生,屈指算来已是三十多年了。 远在五十年代,我从报刊上读到他的文章,知道他在复旦大学任外国文学教授。 他早年从事莎士比亚研究,而且是有数的莎学专家,以著作驰誉国际了。对于这样 一位可敬的长者,我能够在香港与他会面,聆取教益,是引为荣幸的。 十月的香江,正是秋阳照海,枫叶如丹的季节。林同济先生来了,他寄寓筲箕 湾,电话联系之后,接着轻车一辆,载来了林同济先生,我们终于愉快地会晤了。 “林老,看到您如此矫健,真不相信您已有七十多的高龄。”我对着这位红光 满面、个子矮小,却充满活力的学者由衷地问他好。 “大概是乐观主义所取得的效果吧?”林老谦虚而热情地回答。于是我们的纵 谈就开始了。 这一次会面的谈话称为纵谈,因为空间与时间都涉及辽阔而遥远。 林老先谈了他于八月间出席伦敦国际莎士比亚学会年会的观感,来自三十多个 国家的代表聚首一堂,交流研究莎学的经验,出席代表二百多人中,他是独一无二 的中国人。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我受到了国际朋友的特殊的礼遇。我除了专题报告中 国对莎学研究的现状外,还为英国莎士比亚学院题诗,我的诗是一首五言律: 独握灵光镜,摄来万像真。 自然无碍趣,四海一家亲。 尚友群贤集,遄飞壮思新。 兰亭今古意,中座抚频频。 前四句写莎翁真实地反映现实的奇才。后四句写莎学讨论会的盛况,以兰亭修楔事 为衬托,回到中国文化方面来,你觉得这样写对不对?” 林老把题诗用毛笔、宣纸书写,成了具有特色的赠品。莎士比亚研究学院把它 作为莎馆文物加以保存,挂在院厅之上,他认为这是对中国的尊重。 谈到莎士比亚的研究,林老感慨万千!在“四人帮”横行的岁月里,对莎士比 亚的研究与教学成了罪行。他为了在复旦大学教过《哈姆雷特》和《科利奥兰纳斯》, 被掀斗了十数次,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的摧残,却未能把他整垮,他顽强地挨过 来了。当“四人帮”被粉碎之后,有如雾散天青,他写下了“十年流去天河水,洗 出人间一点真”的诗句以寄托感奋。 “在那长长十年浩劫的日子里,你寄身何地呀?” “我在江湾有一个小集,蜷缩在那个小窠里,苟全性命。” 所谓小窠,是林老在海外的弟妹们于“文革”前为他购置的一间小楼,位于江 湾附近的华侨新村。当年号召华侨投资建屋,环境颇有园林之胜,后来却难逃劫难, 早已荒芜零落了。 “我孤独地生活在那儿。为了像清代词人项莲生所说的‘不作无益之事,难遣 有涯之生’,于是我为唐代诗人李贺诗集正字。同时也与几位老画家过从,为他们 写了二百多首题画诗。至于莎学,只好抛在一边了。” 说抛却莎学,是林老的愤激语,其实他梦寐不忘莎翁。他有志于在上海筹建一 间莎士比亚图书馆。在他看来,莎学是世界文学的珍贵遗产,莎剧曾是四百年来西 方文学创作上一个高峰,值得批判地吸收借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南斯拉夫、 印度都已加入了莎学的国际研究,日本正急起直追,出版了《莎学研究》、《莎译 年刊》,做出了成绩。中国不能长期落后了。 林老为筹建莎馆曾尽奔走之劳。近年来,上海市领导先拨房屋,各国莎学研究 机构也曾捐赠过图书资料,可是因为有些人善于扯皮,直到他这次访美讲学,所谓 房屋仍如画饼,已有的图书资料被搁置一边。上海图书馆则想把图书资料并入该馆。 林老感喟地说: “十多年来师资受摧残、文献遭劫掠、要重建莎风,要作研究,也非一蹴可就。 我这次到英国参加莎学年会,已呼吁国际友人协助图书;此番去美国讲学,更打算 积极搜集莎学文献。我想就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讲学过程中与学者专家洽谈筹 建上海莎士比亚图书馆的事。我的老朋友费正清先生一定能加以赞助的。” 我问到林老在美亲人的近况,他说弟妹们都已成专家,各有造诣。因为看到 “文革”对知识分子的摧残迫害,他的弟妹们曾为他的未来担心,再三劝他到美国 安度晚年。可是,他却以“祖国不富强,我有何心情去悠闲度日”而婉谢了! 这真是极为感人的崇高情操!林老虽饱经风霜,而坚忍不拔,虽受折磨,而爱 国之志不渝。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到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是如何凝聚在忧国 忧民的事业上! 林老在港只作短暂勾留,就飞美了。他到美国后,于十月十四日寄我一信,还 提到上海莎士比亚图书馆的事。却不料正耗传来,林老竟在讲学途中以脑溢血而不 治!当我从新闻电讯看到这不幸的消息时,真不相信在香港的匆匆聚会竟是最后一 面,匆匆分手竟成永诀。但是不幸是事实,林老从此不能回到祖国来了!他的莎学 研究有如嵇康的《广陵散》,从今以后也成绝响了! 有感于他“洗出人间一点真”的吟咏,谨以八句隔着重洋遥奠林老于冥冥之中: 欲荐轩辕岂惜身 海天万里泛行性 天河正洗十年垢 学府还传一代经 暮齿何尝妨远志 才名早已动英伦 莎翁去后遗风在 留得江湾浪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