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始终如一 时间静静地流逝。 非凡宇和方不白两人,从方不白说了那句话后,便没有再动过。 非凡宇也没有拔剑,战剑稳稳地插在他身后的地上,彷佛在为两人的决战写下 见证。 终于,方不白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可以说是试探,但也可以说是,他对非凡宇出手的决心。 方不白在走这一步的同时,无法解释地,想起了他传授非凡宇天下第三步的那 时候。 而非凡宇,则随之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到的事情,竟和方不白一模一样。 这天下第三步,是方不白传授予他的。 所以这是他应作的退让,但也是唯一的退让。 非凡宇尚未退完一步,方不白却又再急速向前踏了一大步,竟然变成和非凡宇 呈并肩而立的态势,方不白并未转头,却淡淡地道:“现在回头,还不算太晚。” 非凡宇并没有回答,但也并没有攻击。 一般来说,踏步进到对手身侧,又没有侧身以防,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也应 该是非凡宇攻击的大好时机。但非凡宇知道对手是方不白,是天下第三步的创始者, 只要他踏出第三步,再怎么样的攻击都没有用。 所以非凡宇,反而向前进了一步。 演变至此,两人已从一开始的相对而立,变成现在的相背而立。 而这两步的变化,从一开始的方不白进,非凡宇退。 到两人并肩而立,同等态势。 以至最后的相背而行,互不相望。 似乎刚好反应了两人从一开始到现在,由师转友,再由友转敌的历程。 或许这是命运开的玩笑,却着实令人悲伤。 但两人没有时间感慨,因为他们都只剩下一步。 天下第三步。 这一步,将决定两人之间的差距,进而可能决定这一场决战的胜负。 方不白先走了第三步。 在许多事情上,从感情以至于人生,方不白都比非凡宇更早了一步,体会到世 上的喜喜悲悲,也更早一步,看破了这些喜喜悲悲。 方不白消失在非凡宇眼前。 然而非凡宇,也走了第三步。 以所受的悲伤来说,非凡宇虽然比方不白晚了许多,但从亲人遭害,以至于夜 舞死亡,这种种的伤痛历历在目,彷佛近在眼前,远比看透一切的方不白的感受, 要来得深刻。 所以非凡宇,消失在消失的方不白眼前。 若有若无不禁一喜,因为他知道在第三步的比拼上,竟是非凡宇胜了。 方不白第三步走完,却失了非凡宇的踪影。 他微微一叹,竟似是赞赏,却又感惋惜。 跟着他竟又再踏出了一步。 第四步!! 若有若无愣住了,轻功造诣亦是极高的他,看出了方不白这一步究竟有多不可 思议。天下第三步已可说是轻功中的极致,而第三步则是全部精华所在,便要不回 气再连续多动弹一下,也是极难。 然而方不白藉由他数十年沉浸于轻功中的功力,以及他悟通一切,了解有等于 无,一切随风成自然的道理后,终于练成了这第四步。 这第四步,是非凡宇一辈子也走不出的。 非凡宇也看到了这第四步,他知道他输了这一阵。 但一种独特非常的心情,却迅速在他心中燃烧。 方不白如果是看透一切,随之自然。 那非凡宇,就是不愿面对事实,宁愿放弃所有去追求已经失去的事物。 或许世人会笑他傻,会笑他不晓大义,但这却是非凡宇这一生,唯一完全属于 自己的决定。之前的所有,都在皇的安排下进行,只有救夜舞这一件事,是属于他 自己的。 他宁愿受尽天下人辱骂,宁愿与这世界分隔,宁愿让时空之秩序崩解,宁愿让 自己的人生中,有一道无止尽的断层。 他也要救回夜舞。 所以非凡宇停住。 彷佛一道断层,停隔在时空中,停在人世间,停在历史的洪流。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停住。 然后,再走了一步。 第五步。 非凡宇走出的是第五步,不是第四步。 第四步已经在那停止的断层中融化,失去了它的体现。 而随之而来的是第五步。 失去一切后再重新开始的第五步。 非凡宇站在方不白的身前。 两个人,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在方不白随世间浮沉而动的时候,非凡宇打破了世间规范,站到方不白的身前。 非凡宇赢了这一步。 他也贯彻了自己,唯一且最后的信念:救夜舞。 方不白迷惑了。 他输了这一阵轻功的比试,连带也影响到他自己的信念。 自己所谓的风轻云淡,举重若轻,到底是不是真的看破? 还是只是逃避? 一幕地狱般的景象刹那间闪过他的脑中。 是一片火海。 火海中,一个女子手抱着才两三个月大的婴儿,无助地望着他。 但他却无法做什么,因为在他面前的,不只有火。 还有结界。 极为复杂邪恶的结界,却又不直接攻击那对母子,而只是阻止了方不白的救援。 再用火,慢慢地,慢慢地,侵蚀他们的生命。 方不白咆哮,目龇欲裂,让他疯狂的无力感紧紧困缚了他,他的拳头,握出了 血。 火光朦胧中,他看见她的最后一眼,她在说着唇语:不要,为我悲伤。 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方不白畏光。 他看到光,就会想到火,畏光的程度严重让他一天到晚只能待在房里,不能踏 出室外半步。所以他连仇人是谁,也没有办法去追查。 所以他只好睡觉。 并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每当梦醒时分,便要承受落入地狱之痛苦。 数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高手,短短一年间,便被列入天榜第三。 人称“梦醒时分”。 方不白的回忆只一刹。 然后他就出手。 他同样要用他的招式,来证明自己的决定。 “逐日剑法”第一式:“日出”! 光华耀目的白光豁地照亮了全室,若有若无被映照得睁不开眼来,非凡宇却一 霎也不霎地盯着方不白的剑,因为他知道,难以想像的绝技将要出现。 方不白将长剑缓缓举起,白光越盛。 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他还记得,那一天的他特别早醒。 醒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 这也让一向只在晚上出门的他,兴起了出去看看的念头。 然后,他看到了日出。 柔和,美丽,却又光华夺目。 彷佛代表人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在他的面前飞跃。 他痴了,那一天的他,从早到晚坐在地上,感受阳光。 一直到夕阳西落,那所有即将失去的美丽,更深深地震摄了他的心灵。 在那一刹那间,他似乎体会了她的最后那一句话:“不要,为我悲伤。” 方不白的剑意合于剑势,最后融入剑招。 千百万点如金乌般的光华,散落在室内,骤起又骤落,如日出时的阳光温暖世 人的心一般,柔和却又深远。 非凡宇豁然而动。 他反手,拔出地上的战剑,有如战神之威,由后方绕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弧,劈 下一剑。 劈天裂地的一剑,由非凡宇背后延伸而出的平行线一直连接到的墙壁起,到方 不白背后的整面墙止,被这一剑所带动的剑气,整个劈成了两半,碎裂的砖屑伴随 着巨大声响而飞散在空中,声势极为惊人。 然而方不白的剑光却未稍止,反而温和却又无穷尽地困缚了非凡宇霸意非常的 一剑,战剑被密密麻麻的光点围住,竟逐渐失去了力量。 方不白的剑光好似有了生命,与天地融合为一,已进到了天人合一的极致,这 是他三年对日练剑,所换来的成果。 非凡宇不由得一惊,自“战剑”大成以来,这是第一次被人接下,兼且化之于 无形,让他不由得不惊佩于方不白新练招术的威力。如以境界而言,甚至要比三年 前的皇要来得更让人难以应付。 方不白缓缓吐了一口长气,光芒骤灭。 非凡宇扬首,彷似不甘失败,但他却知道,自己输了这一阵。 两人比拼至此,心里都已有了一个底。 比的不只是武功,更是自己的信念,对自己想法及作为的一种认定。 也只有在这样的比试中,才能让他们更加了解对方,进而去接纳对方的思想。 非凡宇沉默。 方不白则很慢,很慢地说了一句话:“你的剑法,有太多的悲伤,这不是最好 的剑法。” 非凡宇默然良久,也是缓缓地道:“但却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剑法。” 方不白深叹,默然。 跟着他忽地收起了剑,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远方的天际一片迷离,却又有着一层薄暮般的光辉,一只苍鹰倏地掠过,急急 地鸣了两声。 然后远去在天际间。 “喂!!你到底是让不让我们过去?!!” 水粼儿火了,她当真是没看过那么固执的人,已经对耗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不 肯相信她和小鱼真的是来通报大消息。 “冷军师有令,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过去。” “我是冷军师的护卫小鱼,也算闲杂人等?” “你是小鱼?冷军师交待过,小鱼应该会带方大侠一起回来,你现在带一个三 八婆,也想骗我们你是小鱼?” 那守卫在逆天盟只算是下等阶级,极少见到冷零等高层人物,而小鱼随侍冷零, 不常出外走动,故守卫并不认识。 “三八婆?!!你说谁是三八婆?!!” 水粼儿实在忍不住这口气,大声叫了起来。 “就是你!一个小娃儿也学人出来行走江湖,我看你连怎么走路都还没学全吧?!” 水粼儿终于发火了,她忽地轻飘飘地向右边滑了一步。 小鱼知道水粼儿懂得天下第三步,心中一喜,等着看那个守卫闹笑话,那守卫 则压根没将这两个年轻人放在眼里,还以为水粼儿知难而退。 水粼儿又踏出了第二步,轻轻漫漫地,有如风中柳絮。 那守卫这时则打了一个哈欠。 水粼儿忽地有如水上惊鸿,一掠竟踩上了那守卫的头,跟着顺势一点,远远地 越过了守卫,落在远方。 水粼儿转过了身,拍手笑道:“被女人踩过了头,叫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跟着又瞄了小鱼一眼,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功夫。 小鱼嘿地一笑,不去理会水粼儿的卖弄,而那守卫却惊呆了,水粼儿的轻功着 实吓到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扯开嗓门大叫道:“有敌入侵!!!有敌入 侵啊!!!!” 小鱼眉头一蹙,只见那守卫右手在怀中掏出一个物事,再取出了火摺子,便欲 点燃。小鱼知道那是通讯用的烽火,如果放了出去,这一条路上的十八岗哨都会接 到消息,很快便会惊动整个逆天盟,这样一来事情可闹得太大,他当机立断,一掠 而上,左右双手齐出。 “小喜小怒小哀小乐拳”! 守卫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全身一百零八穴已被点遍,小鱼在这三年间随冷零 学习穴位,已将这一套拳法练至精准无比,专点人周身要穴,极难防范。 那守卫压根也没想到会栽在这两个年轻人手上,一时有苦叫不出,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两人得意洋洋地离去。 水粼儿和小鱼两人却没得意多久,才向前走了一段,却忽地出现了大批人马, 将两人包围。 原来除了刚才的岗哨外,冷零还有安排所谓的“暗哨”存在,小鱼和水粼儿的 行动,早已透过“暗哨”的监视,而传到守备大队那边。 水粼儿嘿了一声,脚步纷错,竟从数十人当中纷纷扰扰地穿了过去,众人一片 惊呼怒叱中,远方却突然掠来了一道身影。 那身形如光似影,刹那间已至水粼儿面前,水粼儿没料到对方会有这般轻功高 手,一时来不及走出天下第三步,被那人占得了先机,制住自己的要穴。 小鱼一惊,却又马上认出来人是谁,当即高兴地笑道:“荆姊,是你来了!” 来的人正是荆紫燕,只见她较之三年前,温柔如昔,却更显成熟风韵,她微微 一笑道:“这女孩是你朋友?脾气似乎不太好啊?” 说完顺手解了水粼儿的穴,却制不住水粼儿的高声喝骂:“有胆就不要偷袭! 我们光明正大来一场比试!!” 荆紫燕还未回答,她身后又走来了一人,那人方头大耳,面貌威严,正是苍龙 一飞。苍龙一飞看着小鱼和水粼儿,呵呵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小鱼你啊!” 荆紫燕见苍龙一飞过来,温柔地一笑,执住了他的手。 原来苍龙一飞和荆紫燕两年前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成婚,现在则在逆天盟中担任 守备队长的职务,专责防范外敌入侵,故小鱼等人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他们耳里。 苍龙一飞又看了看气鼓鼓的水粼儿,不由笑道:“方大侠怎么没来??你又怎 么会交了这一个小女朋友?” 小鱼面红耳赤,连连挥手道:“不是不是,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水粼儿本也要否认,但看小鱼这个样子,火气不由得上了来:“我很丑吗?? 做你女朋友很丢脸吗?!!” 小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连连挥手,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荆紫燕把这情况看在眼里,虽觉大是有趣,但她的本性温柔,还是出来打圆场 道:“我们还是先去见冷军师吧!方大侠虽没来,但应该会有话要转达吧?” 小鱼一惊,想起了这次来的目的,连忙道:“荆姊说的是。” 说完赶紧向前跑了开,似乎要再多面对一下水粼儿,也是不愿。 水粼儿跺了跺脚,追了上去,苍龙一飞和荆紫燕相视一笑,携手一同跟在两人 身后,尽是温柔深情。 冷零听完了小鱼的叙述,只说了一个字:“火。” “火?” 小鱼不太懂冷零的意思,愣愣地望着他。 现在的冷零,虽然仍然坐在轮椅上,但早已没有了当初隐藏在心里的那一点点 颓丧,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的自信和从容,只见他淡淡地一笑,缓缓地道: “皇宇很了解我们,知道想要拖住我们的唯一方法,就是放火。如此一来,虽然我 们可以不救逆天盟的总部,但一定也要阻止火势蔓延下去,危害到附近的居民。这 样就可以达到拖延我们的目的。” “到底皇宇他要拖延我们什么?” “我知道。” 亚当从内室潇洒地走了出来,如今的他外貌已是二十七八岁,风采依然,神情 愉悦。他看了屋内众人一眼道:“封印之地,那是我们最终的目标,也是皇的目标, 非凡宇绊住我们的时候,皇灭等人就会去占领封印之地。” 冷零摊摊手道:“这件事亚当早已和我说过,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我 也绝不会让皇宇他玩弄我们。所以,我们要来个计中计。” “要怎么做?阻止他们放火?” “不,要帮他们放火。” 风华山庄。 位于中原极北之处的“平西野”,由于地近北方异族,与中原甚少连系,故在 中原并无太多人知晓。 然而其实力,却绝对不在中原二十七门派之下,尤其庄主啸蓝辉,一身家传神 功深不可测,关外广为流传一句话:“中原皆尊天下皇,独差北野啸蓝辉。” 由这样的一句话,可以隐隐看出,“风华山庄”欲与“天下”争雄的野心。 风华山庄占地千顷,共分一厅四堂十二院,四堂堂主各有其惊人艺业,其实力 不在皇的八大高手之下,而十二院院主则各司其职,组成了一张坚固的网,让风华 山庄的实力蒸蒸日上。 而在十二院其一的“蓝院”中,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杂役在打扫着。 只见他戴着一顶过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边的脸,身上满是尘污,似乎已有多 日未曾洗净。 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脏污,只是轻松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忽地一根竹竿没头没脑地打在了他的头上,跟着而来的是一女子的厉声喝骂: “混蛋东西!!!扫地扫了一个早上还没扫完!!下午罚你去清猪粪!” 年轻杂役对这般喝骂似乎早已习惯,不畏缩也不动怒,只是轻松地问道:“请 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升职?” “升职?!!你又想升到风月堂了是吗?!!真是神经病!再做十年吧!!” 年轻杂役得到的还是这个让他失望的答案,他不由得亦有些心灰意懒,却见那 女子眼见四下无人,忽地挨到了他身边,小声道:“今天晚上你来打扫我房间,我 就帮你想办法。” 那女子是蓝院的管事凤娘,虽然年轻杂役比她小了好几岁,又满身脏污,但他 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的俊朗气息,却着实让凤娘爱煞,是以三番两头便要勾引他一次。 却见那杂役笑了笑,淡淡地道:“凤大姊要打扫房间,我下午就和阿忠一起去, 不用等到晚上了。” 凤娘大怒,哼了一声,调头就走,只抛下了一句话道:“猪舍没有打扫完,今 天你就不用吃饭!!” 年轻杂役神色不变,仍然扫着地上的落叶,跟着清清朗朗地吟道:“世间虽有 真情,只叹总是难寻,多情却总似无情,无情但又藏深情……” 宽阔的院子里,满是落叶,一阵风掠过,卷起漫天叶雨。 年轻杂役在叶雨中,没有被遮住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悲哀。 -------- 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