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渐渐地,他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 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 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风神 会二当家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 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风神会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 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 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 了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然后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 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背着窗子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 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 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 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忽然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 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他 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 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 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 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 一天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 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堂 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是不是?”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忽 然间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 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 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强、很爱面子,如 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 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不知道。“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 多曲折的内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 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她轻轻 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 觉得…除了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 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 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 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胸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吸,满怀的悲愤无可发泄— —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毕竟不是一 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 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 子,忽然间,苍白着脸,抬起头看他。他不明白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 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 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抓着她的手,用力的似乎要将那琉璃般脆弱的腕捏碎: “小妍,你到底心里怎么想?你告诉我,你说出来啊!” 她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一句话。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 “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有贼么?” 然而,一向乖巧的女儿没有回答,粗线条的父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 借着月光,看见窗边紫衣长剑的男子时,薛节度使几乎惊讶的握不住手里的剑。 “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 起来,想也不想的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 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 便让对方挣得满脸通红,吼不出一句话。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 他看向小妍,看见她那样的眼神,心下忽然一震——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 他、他居然对小妍的父亲动手了么? 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开来。心冷如灰。 罢了,罢了……那便是这样吧! 耳边忽然有风声,他知道那是薛节度使暴怒之下再次出手,他忽然间有了不顾 一切的自暴自弃,居然不想再避开也不想出手阻挡。 “走吧。”陡然间,他只觉得身子重心一倾,有人用力将他从窗口推了开去。 那是小妍的声音,片刻之间在他怀里轻轻道,“走吧。” 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卫怀冰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从二楼的窗口轻轻落在院子里。秋风瑟瑟的吹过来, 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潮水声——该是秋潮有讯,今 日又到了罢? 从相识到今日,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 演与落幕的过程——他一开始就该知道那不过是一场传奇,她那样的女孩子自小受 过的教导与复杂环境的束缚,做出的决定也非他能够了解。 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看见女儿扑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节度使的剑立刻往回收,然而还是来不及,在 女儿背后拖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血如同泉水般涌出来,染红她单薄的后背。 “不要脸的丫头!败坏家风……我、我杀了你算了!”父亲气急了,提着剑狠 狠的说,然而看见满身是血的女儿,样子虽然狠厉,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她在阁楼上,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那首诗,忽然间她挣扎着跪了下去:“父 亲,事到如今进宫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儿也不想为您丢脸——如今阿妍截发明志, 求您让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色飘忽,空灵的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们的交手完全没有留一丝余地。 再一次将凝碧剑震开的时候,卫庄感觉到了她内息不继的迹象。毕竟只是几年 前开始习武,禀赋再高也无法弥补根基的薄弱。 一开始,仗着剑法的精妙和身形的轻灵,华璎游走四方,凝碧剑仿佛一片光幕 洒落下来,罩住了紫衣的卫二公子。 卫庄身形却不大移动,只是见招拆招,一一将她的攻击化解开来——有几次因 为对方的剑法实在太快,迭遇险情。 然而,时间一长,所有留在望湖楼里观战的风神会和白云宫子弟,都看出了华 璎渐落下风。本来是来去瞬忽如风、一沾即走、一击即退的身形渐渐地有些停滞。 卫庄离得近,看见她掠过来时、已经有些气息平匍。 秋雨里,她一身素衣道服,眸子空灵素净,回剑举袖之间风姿无双——他蓦然 轻轻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最让他倾慕的,便是她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灵气。 她一直是那样的从容而冷静,进退之间永远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 无法置最喙一分……那末,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彻底的冷静? 无论如何,青鸾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见她再一次单足一点飞檐、回身而来时,紫衣公子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神 陡然雪亮。清啸一声,忽然足下加力、迎了上去。 双剑再次交击的时候,照例双双荡开。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冒着被剑气伤到的 危险,卫庄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无名三指,犹如拨弦一般连续弹出, “铮铮铮”三指弹在华璎手中的凝碧剑脊上。 惊神指! 望湖楼上,风神会的子弟们齐齐脱口低呼。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二当家的剑 指双绝。 所谓的“惊神一剑”,并不是单纯的剑技而已。然而,仅仅靠着手中的流光剑, 卫二公子之名便已经震动江湖,很多时候根本用不着左手的弹指轮回。 华璎虽然江湖经验少,但是她极聪颖,七年前见过卫庄的剑法,即使几年后再 战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镜。然而此刻他蓦然的出指,在她看来却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时来不及退开,惊神三指便全部弹到了实处。每弹一指,凝碧剑就往后荡开 一尺。华璎只觉得剑身上有内力如同怒潮般汹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丝毫没有她 调息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掌中的剑,不然它脱手落地。 然而,她的身形却被这股大力扯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内息一个不顺,足下一滑, 几乎从望湖楼的檐角摔落下去。 在华璎手中长剑荡开,立足不稳空门暂现的时候,卫庄毫不迟疑的转过剑锋, 一招流光飞舞,漫天的剑光中,长剑斜斜削近她的颈侧,犹如流星闪电。 “小心!”在望湖楼内,连一直沉默着观看对决的掌门师姐华清,都惊惧的脱 口而出。其余的几个师妹被两人之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时都没有 反应过来。 华璎踉跄退后,足尖点住了檐角的滴水瓦当,才稳住了身形。然而回头之间, 已经看见那柄熟悉的古朴长剑直削向她的颈部,剑光背后,紫衣银带的人眼光犀利 冷漠犹如冰雪。忽然间,她心里有一种苍凉而恍惚的感觉,隐隐约约的,她笑了一 下。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啊。好快的一剑……已经来不及招架了。 毕竟缺乏对战的经验,生死之间,白云宫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连封带打的回击, 只是闭了眼睛,尽力的将凝碧剑往面前一横——然而,她也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逼到屋角挑檐上的年轻女冠脸色苍白,如一只白羽 的鹤,折翅欲坠,却犹自带着清冷的傲意。 并无哀怜,也无绝望。她的修为,竟然心静如水一至与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间,手中的剑大幅度的振荡来去,袖袍飞舞,不期然间,竟 有一片单薄的纸片从袖中飘落。 很普通的一张素白信笺,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迹。外面的雨丝方下得浓密,那小 小的纸片一经飘出就逃不开网下来的雨点,在空气中方才一个转折,转瞬间已经被 打湿了,洇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迹。 然而,在纸片飘落的轨迹滑过眼前时,他还是看见了——“怅卧新春白跲衣, 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样一首他一瞄开头、就能熟极而流的律诗,就从她那一袭素净的道袍中飘落。 仿佛被人当胸一剑刺中,卫二公子的脸瞬间苍白。 李义山的《春雨》……李义山的《春雨》? 电光火石的恍惚,他记起了七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春夜。 那时他与她刚刚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时时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来看她时,却见得她家里灯火通明宾客满门——原来是淮南节 度使薛昭义的连襟、朝中户部侍郎田端方来访。 楚妍被母亲唤去作陪,一起招呼前来的田家女眷,不得脱身。好容易觑了个空 儿,起身去窗下倒茶,她推开窗,如所想的看见了他。 紫衣银剑的他站在蒙蒙的春雨中,一直凝望这个灯火不灭的红楼,也不知站了 多长的时间——似乎是连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见她从窗口望过来。 那窗、那雨,无形无迹,却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栅栏,阻断了他们相互凝望的 视线。 透过细雨看过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郁的。这样的小年纪、便有这样的目光…… 她的不快乐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内疚,他只有远远的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孤 身飘然归去。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知道,在那一刹那,他们一定同时想起了李义山那一句诗——虽然下一次相 见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起。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