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师傅……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瞬间,一 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 “师傅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 去静坐呀!”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风神会那边软轿歇息,怔 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师傅、师傅喝了洗尘缘? 华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 一向胆小听话的华光脸色苍白的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她方才 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看见师傅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直无异于 自杀,胆小的五弟子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 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五弟子道。 然而,尽管语气平定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 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穴,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大 当家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师傅。”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的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 阁台阶下。 静冥眼睛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 不知为何,她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 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傅,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华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方才还在奇 怪——我回答‘不悔’后,师傅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师傅,原来并没有 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 “胡说,如果不是风神会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傅冷冷道,然 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看着师傅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傅…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 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 ……师傅,你已经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 颅而出,“以前…以前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 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 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清明起来。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 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 豀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师傅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 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 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 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 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 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那时候,杀风大当家 的你,并不是你自己!”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 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 发,“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知道么?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 最好。” “师傅。”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 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 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得到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的力量。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 的手,是渐渐冰冷的,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 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 ——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师傅!”华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中有从来没有的急切与坚决,“徒儿不会 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 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 “师傅!师傅!”看见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 了静冥,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白云宫交给你,可以 么?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师傅,弟子领命。以后、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 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 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 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 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 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四年前记得过往开始,每一日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 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 着你、将你遗忘。 华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看着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 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 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 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 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 强。 ―――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风神会大当家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 宫的灵药,风神会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 香烛供品。 依然是漫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枯荣和生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 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 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 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 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薛楚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间,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 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师——”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 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怀冰的手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 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那个素衣女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 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薛楚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傅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的转头扫 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 那些叶子在她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的飞着,撞击着,旋转着,漫山漫野,发 出萧萧的声音——似乎是抗议着秋风、不想离开枝头,却终归敌不过造化枯荣的力 量,终于飘荡着落地化为泥土。 看着师傅的背影,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不想再站下去,连忙拉了丈夫 的手继续拾级而上。 “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喧。”蓦然间,她听到背后有人吟了这么一句。她一 惊回首,从石阶上看下去,看见师傅正拄着云帚,望着漫山的黄叶沉吟。然后,轻 轻叹息一声,继续将那些枯叶扫做一堆,扫进挖好的土坑中去——原来,师傅竟然 是在埋葬那些叶子。 然而,这漫山的枯叶,每一阵风过后都是无尽的摇落,这样一个茕茕弱女子独 自在空山中,又能埋葬得了多少? 静冥在转头拿花锄时,看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解 释似的说:“这些叶子埋到地下后化成了土,来年在上面种上新的花树,便能长得 更繁茂呢!” “原来如此。”薛楚妍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答了一句,心下恍惚疏朗了一些, “不打搅道长了。”她拉着有些莫名奇妙的卫庄,继续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前走,远 处山门上“白云宫”三个字已经遥遥在望了。 她不想告诉丈夫,也不想告诉风大当家,刚才听到的那一句,依然是李义山的 诗——既然师傅想拥有这样的收梢,那末,所有爱她的人便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然而,在这个世间,终究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死去的,即使在代代流转中,也能 不灭。 已经看见成了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华璎轻轻笑了笑,抬 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宛如八年前。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