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呜呜呜……”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却是一 个坐在黑暗处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肤色,玫瑰一样红的小嘴——说 不出的惹人怜爱。小孩正躲在佛像背后恐惧地看着殿上混乱的一幕,不停地抹眼 泪,打着哆嗦似乎想要逃开,却被那些蝙蝠吓坏了,无法挪动一步。 “啊,小妹妹,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呀?”看到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哭泣的女孩, 迦香吃了一惊,拿着灵珠柔声问。 “呜呜呜……我的猫儿跑失了,我出来找它……妈妈说,不找到的话就不许 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着眼角,嗫嚅着,“姐姐,你有看到我的猫儿 么?黑色的,蓝眼睛,好漂亮的。” “……”那个瞬间,迦香因为心虚而讷讷,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歉意,“我… …好像看见过那么一只。我帮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帮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为笑,“姐姐真好!抱抱!”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靥吸引着,迦香不知不觉便将 另一只脚迈出了结界,随手收起了灵珠,向着孩子走去,微笑着抱起她,“你叫 什么名字呀?” 这个孩子的头发是纯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为一体,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湛 蓝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汉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刹那, 孩子的眼因为微笑而眯了起来,显得说不出的娇媚可爱,甚至不像这个年纪的孩 子该有的。 抱着迦香的颈子,埋首在戴了密密匝匝颈链的脖子上,孩子的瞳孔忽然变成 了一线,开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叫卡莲!” “卡莲?那可不像汉人的名字呢……”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间感觉 有什么不对,回头看去,只见紫电在半空发出凌厉的光,急切地挥动着,似乎想 冲到她身边来——然而却被无穷无尽的蝙蝠缠住,一时间居然无法脱出重围。 “啊……我的剑。”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电,喃喃,迟疑着想要不要过去拿 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飞舞的长剑。然而卡莲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娇般地, “不嘛,我要找我的猫咪,姐姐答应陪我去找猫咪的!” “这个呀,”迦香虽然心下意动,然而记着灵修的嘱咐,却坚持,“等一会 儿灵修脱身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找吧?” 卡莲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娇,听到对方居然不听自己的劝诱,湛蓝的眼睛 里陡然闪过一阵冰冷的光,她将脸贴在舞姬的颈部,微微张开了嫣红的小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 声!不再像以往那样远在天边,而是近在耳侧。不仅那个呼唤声、拍击声,甚至 剧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罗莱士!”低低地,舞姬脱口应了一声,神色一恍惚,再也不迟疑,拔脚 向着殿后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来了……我就来。” “他身体里的你的血,召唤你返回。”合上了嘴巴,舔了舔牙齿,卡莲低低 说了一句。然而小孩子那样诡异的低语,根本没有被狂奔中的舞姬听见。 大佛寺后,矗立着两座废弃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 禅用的毗河罗窟,底部为两层方形台基及一层圆形基座,上为圆形塔身。塔身上 部已坍塌,然而砖雕的飞檐斗拱极尽繁复华丽,看得出这座丝绸古道上曾经盛极 一时的古城的昔日繁华。 在暗夜里奔走,迦香却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极,根本不辨路径,甚至不用怀中 的灵珠照明,也没有在两座佛塔前迟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选择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中窟室高大,窟门洞开,正壁塑立佛的大像;主室为长方形,中心设 有石柱支撑,围绕着中心柱,四壁上布满了各种雕塑、佛像和壁画。迦香抱着卡 莲在黑暗中奔走,体内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她不停地听到呼唤声和拍击声—— 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没有感觉到此刻怀中的孩子轻得奇怪,几乎等于空无一物。 支提窟中木制的楼梯已经大半朽坏,迦香踉踉跄跄地爬着,一口气上到了第 三层。 黑暗中,她急奔过一面墙,忽然间心中一动——那瞬间闪现的幻象是如此强 烈,以至于刹那间压过了血液中一直呼唤的那个声音。舞姬停下了脚步,从怀中 掏出了灵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墙壁。 彩画剥落大半的墙壁上,一个舞者立于莲花座上,左肩稍耸,右臂抬举,足 部在踏节应舞,身上缨络旋舞之势犹在。那个瞬间,迦香不自禁地比拟着壁画上 的姿势,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看见过、看见过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这个画像前久久注视,然后摹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么了?”卡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出声惊破了她的遐思。 身体里那个声音再度呼喊,让她神智开始慢慢恍惚,只是凭着直觉跌跌撞撞 往某个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灵珠间或照出不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物姿势都有说不出的 熟悉感觉,一一催醒她的记忆,仿佛无数个片断在这延绵的一路上跳跃出来,闪 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记忆中—— 空城。古塔。夕阳映射着暖黄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临风 起舞。 有谁在旁边看……有谁在一边静静地看? 迦香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层——六层以上已经倒塌, 月光从第七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射落,淡淡笼罩住她。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在远远 近近地呼唤着。 已经无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败的支提窟中四顾,手中的灵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 龛,也照出飞天壁画的各种绝妙舞姿,忽然间,她的目光在一处暗褐色的墙壁上 停住——那里本来也应该绘有飞天的女仙,然而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暗褐色液体 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时变得诡异而扭曲。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她……她已经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走。 迦香惶恐四顾的时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蓦然泛出一丝诡异的冷笑: 记不得路了么?……如果记不得路了,罗莱士会有多么伤心啊。他的罗莎蒙德居 然记不得那条他们一起对舞过千百遍的路! 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发着光亮。 迦香感觉不能呼吸,心跳得越来越快,血仿佛要涌到脑子里。她一遍遍地茫 然四顾,青色的珠光照彻了支提窟,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记忆中那个紫衣女子在这里独自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远 处克孜尔塔格山宛如红色火焰跳动,大漠无边无际,只有荒野的风不时造访,吹 动女子的鬓发。 那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绝世之舞。 那个紫衣女子的眉间是淡漠的,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是一段又一段地 临风起舞。然而,总似无法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地眼里就有了空洞和茫然 ——那种茫然,是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透过时空依旧散发出冰冷的寒意,让手握灵珠的迦香打了个寒 颤。 有谁在看着的……记忆中,她隐隐知道,那一场独舞,是有谁在侧静静看着。 从上而下的视线,隐秘而喜悦,带着如获珍宝的闪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头,用灵珠照亮了支提窟墙壁最上方的一个佛龛——一 丈多高的墙上,挖有一个很大的佛龛,而龛中佛像早已不见,从底下看上去,只 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外面风吹了进来。“吱呀”……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微微摇 响。 就是这里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居然毫不犹豫地从凹凸不平的 墙上挣扎着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颈中还有个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 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龛。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什么都没有。风轻轻吹来,神龛宽阔的平台上摆放着一把木制的摇椅,在风 中一前一后地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主人刚从椅子上欠身站起,离去。 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尘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已经不止一载。 让迦香如遇雷击的不是这个,而是佛龛侧壁上的一幅画。 正对着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侧壁上居然画着一幅颜色艳丽的画——无论色 调、笔法和内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画。 画面上,夕阳西下,大漠如金沙绵延万里,而画中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 子,径自在古塔中蹁跹起舞,曼妙无双。光线从支提窟顶上的破洞射下来,笼罩 住那个紫衣女子,让那个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发着光。 不同于中原的那些画,墙壁上那幅画并非毛笔勾线白描,也非工笔填色,不 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近看是一块一块凌乱的颜色堆积,然而稍微退开一看,那些 颜色在视觉中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 空间的感觉极其逼真,看着画就像人真的站在那里,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隐约猜测这便是传说中的西洋的透视画 ——据说那种画非常费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画,泼墨成形于一气呵成之间。 夜风还是继续吹进来,晃动那把摇椅,椅子边上盒子里盛放的颜料早已凝固 结块。 是谁……是谁一直在这个神龛上,静静看着底下那个对着壁画起舞的紫衣少 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罗莱士……”梦呓般地,迦香吐出了这个名字。她缓缓走了过去,坐到了 那把积满了灰尘的摇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前后摇晃——每次晃到前面的 时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够得着墙壁上斑驳的油彩;晃到后面的时候,那样的距离 正好能让视觉里的每一块颜色融合,幻化为画面上那个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罗莱士。”舞姬迦香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看着底下空空荡荡的楼板,喃 喃自语。 ——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她用和当年画这幅画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时,恍然 间所有记忆都苏醒过来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 蜀山梦华峰的剑仙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