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恍然的神色,灵修缓缓点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苦笑, “是的……天帝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会遇到一场试炼。若你输了,千年的 修行便毁于一旦,一切终归回到鸿蒙最初,重新开始。” “我没想到你会输,灵修,”迦香眼睛里有悲哀的笑意,“我以为你终将勘 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为我已勘破。”他低声回答。 对视的眸子里闪着相同的苦笑意味,复杂的神情交错而过。 长久的沉默。沉默中,罗莱士只是旁观着两名蜀山剑仙莫测高深的对话,无 法插话,也无法解释他心中的疑问。这些东方天帝的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 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涩,从不让人直接知道他们内心的所想。 西方的罗莱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经给他讲过的东方修仙故事— —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乐的岁月里,他们曾经相互给对方讲过无数自己国度里的 各种故事。 他记得迦香说起过这样的故事: 一个人拜师修仙,自以为修得了正果,他师傅便用了一场幻梦来试炼他,来 验证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诫他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可动心出 声。那个人在梦境里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变故,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生死 伤痛的恐惧,一直心定如水,缄口不发一言。 到了最后一世,他变成了一名哑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丈夫千方百计 引她开口说话,她持定本心不动摇,最后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婴,当着她 的面活活摔死——那个瞬间,因为震惊和心痛,她脱口“呀”了一声。 那场历经几生几世的试炼,就因为最后脱口的那一个字,而齑粉般破灭。 “那个修仙的人不惧威吓,不慕荣华,最终却是无法放下爱念。”垂落藤萝 的窗口,迦香说完那个故事,眼底却有同样黯然的光,“所以他永远无法修成正 果……他将会重新落到人间,重头开始修炼,直到他勘破一切,通过下一次试炼。” “你们的天帝真是个疯子。”然而,这样的故事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样的回答, “简直比我们那边的死神还要无情……死神起码还能感知‘死’这回事,而你们 是行尸走肉才能成仙。简直是疯了。” 那样的回答让凭窗的迦香诧异地抬起了头,端详面前金发蓝眼的异族人,许 久,她忽然笑起来了,“不,不,罗莱士,并不是那样的——要忘记了自身的存 在,勘破一切虚空,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乾坤中,用悲悯的心包容天地万物。据 说如果能做到那样,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无上的快乐和平静……可惜我做不到。” 微笑着,她拉起了他的手,转身之间裙裾和发丝飞扬起来,她笑得如同玫瑰 绽放,“我能感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悦罢了——我们跳舞吧,罗莱士。” 那个故事已然过去多年,却言犹在耳。 “灵修,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在想,终归,我们和罗莱士是没有区别的。” 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说出了那样奇怪的话,“我们破除色相,他们放纵 欲望——但最后所追求的,同样都是‘永恒’的奥义。他们的永恒和我们的永恒, 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样清冷的话语,回荡在黎明前的毗河罗窟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 灵修看着女伴,眼神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微变。 “我们通不过试炼,便会跌落凡尘。而他们通不过考验,同样会毁灭……” 迦香说着,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罗窟外的广漠上,带着洞彻的悲悯——那里, 隐约还听得见吸血鬼们欢呼雀跃的狂笑声,根本等不及天亮再离开空城,他们连 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着下一次饮血的盛会。 “他们都会被毁灭,”循着夜风里那一丝丝的狂笑声,迦香抬起手指,点过 去,眼睛里带着悲悯的神色,“第一线阳光照到沙漠上的时候,这些喝过我的血 的吸血邪魔,都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什么?”罗莱士脱口惊呼。 灵修的神色却是淡然的,“是的,我早就知道——落入轮回的剑仙已经成为 凡人。凡人的血,是无法让邪魔如愿的。” “为什么?都是罗莎蒙德身体里的血,为什么……”对于同族的覆灭,心里 不知道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罗莱士冲到门边,然而吸血鬼们已经在黎明前的夜 色里叫嚣着去得远了。 看了看惊诧的罗莱士,灵修用青色的衣袂拂过开始黯淡无光的青霜剑,静静 道:“同一个人,在前世和今生里,是不同的……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所谓 的‘轮回’,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那就是天帝对你们的试炼啊……一百年的 大限到来之前,最终通过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其余的,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 便会化为荒漠沙风里的灰烬。” 罗莱士宽阔的肩膀陡然一震,回过身看着毗河罗窟里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湛 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鸟,那一场试炼里居然蕴涵了这 么多的玄机。 那个东方所谓的天帝,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圣者? “原来我的天使,是一位带着火焰和利剑降临的惩戒天使。”寂静中,罗莱 士看着紫衣的剑仙,眼睛里充满了苦涩,“可最后,你也坠入了黑暗……那是我 的罪。” “那是我们共同的罪。”迦香将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 笑,“可那样的罪恶感,至少证明我的‘存在’。”顿了顿,她一扬头,嘴角浮 起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空洞的话了,罗莱士,你对我说过:在你爱一个人的时 候,就一定要及时地大声告诉他,不然的话……爱就会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过灵修的脸,那个瞬间她依稀记起了两千年前的遥远岁月——凤 凰台上忆吹箫,双双负剑弃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正当盛年。但是想起来,无 论在凡界、还是在蜀山仙界,灵修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 起先她以为不必说出,也能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意,然而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 那样忘却一切的清修中,他们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却自己,最终相互遗忘。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蜀山,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另 一个世界吹来的清新的风。她遇到了一个吸血鬼。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 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他们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试图对抗那种 空茫。他们不再追求永恒,他们也不畏惧毁灭,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这 一刻的“存在”。 每个人,到底是自证自存,还是在别人身上印证自己的存在? 他曾说过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没有迦香,梦华峰上的他,还会是他自 己么? 那一刻,繁复空茫的思绪再度将灵修湮没,他苦苦思索,却无法得出答案。 “灵修,你该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轮回便要开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 远,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剑仙的脸上,“该告别了,而且——不要 说再见。” 没有再见……再也不会相见。他落入轮回,忘记所有前尘,静心重头开始修 炼;而她将会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化为灰烬。两千年的夙缘,一朝烟消云散。 灵修最后看了一眼迦香,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恍如有了最终的决断。 “罗莎蒙德,”黎明前的毗河罗窟,罗莱士伸出手,握紧了迦香同样冰冷的 双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的天使, 我们跳最后一支舞吧。” 迦香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点, 裙裾如同紫色的曼陀罗花一样开放,罗莱士牵着她的手,在她旋转出去的刹那微 微一躬身,彬彬致礼。 黎明的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那里隐隐有跳动的火焰燃起——意味着朝 阳即将从山后升起。 那个瞬间,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罗莱士对她说过的另一个西方故事:那个鲛 人公主爱上了人间的王子而坠入尘世,最后那个不知真相的王子娶了别的女孩, 最后婚典的那一夜里,鲛人公主握着匕首在新婚夫妇帐前站了许久,终究放弃了 重归大海的希望,将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后,在甲板上点着足尖跳起了最后一支 舞—— 一直舞到第一缕阳光将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来了,抬头看着罗莱士:原来,一切都是相通的……无所 谓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她就是那个看到爱儿惨死而脱口惊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 个在日光中起舞的鲛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样。 他们的脚尖踏着毗河罗窟的地面,身形却宛如在空气中飞翔。迦香感觉自己 从来没有跳得那样舒展和美丽,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着这一曲。生和死的 夹缝里,寂灭和轮回的选择中,她仿佛阳光下的泡沫一样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然 后……湮灭。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他们,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 神。那一场舞,仿佛三界都在关注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带来新一天到来的炎热气息。在风吹进来的时候, 忽然间有穿云裂石的清幽箫声吹起,和着那样绝美的舞步,响彻九天。 罗莱士和迦香转头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坐在台阶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线照进毗河罗窟前,灵修并不曾离去,只是坐在台阶上,将身子靠 在破碎的垂花门边,吹起了青色的洞箫——百年前,在梦华峰的时候,他便该为 迦香吹起这一曲《飞天》,然而那时候他们却在长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 而今最后一曲,却是要在这样情况之下作为永诀。 灵修握着洞箫,感觉到了力量的消失,知道自己必将坠入新的轮回,忘记所 有——那个瞬间,寂寂的眼神里,有什么幽深的火在跳跃。 红日一跃,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跳起,将光芒投向广袤无边的荒漠。 风里传来惨厉的叫声——那是数百吸血鬼在毫无遮蔽的大漠上奔逃发出的濒 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开日光的追逐,最终在荒漠席卷的风里化为灰烬。 炎热的风卷入毗河罗窟,吹在两个人脸上。罗莱士在刹那间闭了一下眼睛, 苍白的眉间有某种复杂的苦痛表情——那里面,是否有他的同族刚刚消散的魂魄? 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结果到了最后,却只是得到覆灭的结局。 “罗莎蒙德!”那个瞬间,罗莱士低低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将迦香护在怀中。 然而他们的舞步却是毫无偏离、向着门外的光与影中翩然前进。那个瞬间, 他感觉到了迦香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前襟,然而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漆黑的 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再也没有移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旋舞进日光里。 那一眼之后便是永恒。 然而光线在一瞬间消失。所有投进毗河罗窟的日光,在瞬间被遮挡——吐出 的咒语消散在风里,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墙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罗窟上方 的天空。 “灵修!”震惊地,她脱口喊他的名字,隐隐有怒意,“你干什么?让我出 去!” “迦香,我不要你寂灭。”然而即使轮回即将到来,青衣剑仙却丝毫没有让 开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挡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光,他看着紫衣女子,眼神里有 坚定的光芒。然而那样自顾自的话语,却反而让迦香眼中涌起怒意。 遮蔽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得了一世?她终不会选择在永恒的黑夜里做一个 邪魔。 而他,即将在日光中消失、重新进入新的轮回的他,凭什么还要阻挠她最终 的选择?很早以前,尚在尘世修习剑术之时,灵修就习惯于事事为她打算,所谋 唯恐未详尽。最初她觉得高兴,而慢慢便觉得了牵绊和束缚——没想到千年之后, 他的脾气依旧未曾改变。 他若真为她着想,便应如罗莱士那样,听由她自己选择。 “你不会寂灭。”无视于迦香脸上的怒意,灵修漠然说着,嘴角忽然露出了 一丝笑意,身体里的神智在慢慢消失,被牵扯着投向那个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那是新的宿命和轮回开始的地方。但是,那之前,他必须要做完他想做的。 他忽然从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剑刃上有一抹绯红,那些尚自温热的血一滴 滴从指尖凝聚、滴落,汇集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水晶高脚杯上。 灵修流着血的手,拿着那杯殷红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面前。 青色的衣袂越来越薄,几乎挡不住大漠强烈的日光。灵修的脸色也是苍白的, 苍白得竟然隐隐透明,仿佛不真实——迦香知道,那是轮回的力量在牵扯着他, 将他拉往另一个时空。他即将有全新的开始,他将遗忘所有。 “喝了它,”苍白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容置疑,“喝我的血,可在凡 界永生,然后——和罗莱士一起,做个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 后一句。 不容分说地将酒杯递到了女子手里,看着对面两个人诧异的眼神,灵修微微 笑了笑,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点出,毗河罗窟的大门轰然闭合。在大 门合拢之前,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 “来生,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返回这里寻找你们。” 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最后一刻已经刺穿一切的阳光。 大漠的沙风席卷而来。迦香的眼睛只看到最后门缝里那一线金灿灿的阳光— —在阳光里,青衣剑仙有如水面上的泡沫般消失。震惊的眼睛只被照亮了一瞬, 很快门就重重阖起,将最后的光线隔断。 “灵修!”迦香刹那间脱口惊呼。她苍白的手伸向隔断一切的门,水晶的杯 子从指间跌落,鲜红色的血液飞溅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红。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然而模糊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那个青衣人的影子。 那个瞬间,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将她化成灰烬。 “罗莎蒙德!”她听到身后罗莱士的惊呼,他扑上来将她护在怀中,企图将 她从日光下夺回。然而她的肌肤一接触到丝丝缕缕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着焦 裂开来,白皙的皮肤发出羊皮纸撕裂般的滋滋声——那样的痛苦让她猛然间坠入 极度的清醒和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么? 已经做了两千年剑仙的她最后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罗莎蒙德!”依稀中看到罗莱士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样的湛蓝明亮, 仿佛天上的星辰。他僵硬着双手,下意识地低唤她的名字,却不敢去触碰她焦裂 蔓延中的肌肤。 “罗莱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微笑着开启枯裂的咀唇,问了最后一 句话,“我们……我们是在做梦吧?” “嗯。”许久许久,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回答声,罗莱士嘴角也泛起了奇异的 笑容,轻轻回答,“是在做梦……所以不用害怕,不过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 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不怕……很高兴梦见你,罗莱士。”迦香的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 然而眼睛已经枯陷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触摸那如同水面泡沫一样的笑 容—— “嚓”,轻轻一声响,触手之处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洁 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只是一眨眼,那样的笑容便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毗河罗窟,看着空荡 荡的怀抱,最后的低语从金发男子嘴角溢出。 罗莱士踉跄着站起身,回到长年不见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铁棺的棺盖, 喃喃:“只是在做梦而已……再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罗莎蒙德就会回来了吧。” 破碎的土墙下,沉重的铁棺再度阖起,发出金属特有的冷而尖锐的声音。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去了,只有旷野大漠的风呼啸而过,旋舞在空无一人的城 市。 隐隐间,毗河罗窟某处忽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