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这 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楼主亲自在训练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 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让小高自由,但至少这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办到。”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明丽又飘逸。听到靖姑娘的话,她目光蓦然涌起无法言 述的感情,过了很久,才在临水的轩中低下头,轻轻道:“没关系,真的,不能和 高欢在一起,我并不遗憾。” 她抬头看了略带讶容的阿靖一眼,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 意。纵使终身无法相见,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会相互在心里记着对方、直到 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靖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这番话中的深情和坚毅所惊住,怔怔望着 轩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话。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说话的神色、目光、语气,以至话 中的深意……她回忆着,突然间,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你不明 白。我和他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会想象这种感情有多深。虽然我们彼 此从未说出来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是她说过的。在内乱中,听雪楼危在旦夕,萧忆情生死未卜之时,雷楚云对 着她伸出手来,刀痕纵横的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力量千钧地让他终 于放弃了希望,让风雨组织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云”的身份继续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风雨组织的老大,杀手之王秋护玉!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 也从此埋葬。 而今,她才发觉当年她冲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竟与风砂之言不谋而合! 阿靖还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靖姑娘,怎么了?”蓦然,风砂轻轻问,她见阿靖痴痴地出神好一会儿,终 于忍不住问。阿靖刹那间如梦方醒,强笑道:“没……没什么。” 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想起目前与萧忆情之间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 了一半。只好对风砂道:“我下午带你去看任飞扬,他伤早已好了,近日已开始训 练了。” 风砂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问:“他可好?” “身体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训练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阿靖淡淡 道。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她的 目光又变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可我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 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阿靖口气冷肃,“你知道楼主有这个能力——没人能 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风砂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 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惊,低声问:“你这般在意他?” 然而,风砂却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叹息,幽幽地问:“你说,若已经与 别人生死相许,可同时心里却又挂念着另一个人——这是不是一种不忠和背叛?” 她并不想对阿靖隐瞒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叹息:“高欢与我是明白了的……可我 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我与他生 死与共的勇气。” 她抬头问:“你能理解吗?”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爱一个人。”阿靖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当时 我要任飞扬加入楼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这时已准备让小高走。可这样一来, 吹花小筑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让任飞扬来接替小高的……” 风砂一惊:“那就是说,他也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不错。要救高欢,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她看 见风砂的泪光,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好了,咱们也扯 得太远了。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去看任飞扬。” “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阿靖 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对风砂说到道,同时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银铃。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 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 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以后又会如何?想 起来,就有心乱如麻和无助的绝望。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 闪过! 那么凌厉,那么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却是一怔—— 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很好,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冷傲而又凝重 地一字字道。 风砂抬头。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 任飞扬。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 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 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他不由呆住了。 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 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 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 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 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任飞扬却停不了脚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 十多步开外笑了笑,问:“你这十多天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 缩——可他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 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见过了。” 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能说,她 已经原谅了高欢么?原谅了这个曾经欺骗他们、甚至几乎要杀了他的人? 然而,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过了许久,却沉声道:“我如今已经不 大恨他。他这样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为我也……”他吐了口气,不再 往下说,可他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一切。 一刹间风砂的心被粉碎。 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 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 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在人世间,感受着人情 冷暖,看不穿红尘聚散。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 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陡然间,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 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她终于有了决定。 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 他们的心不能平静?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危险得足以致命的东西——李珉与柳青 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险。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 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我以后会记 着你的,手上这伤痕会让我到死都记得你。再见。”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 下,似乎是在挥手告别。 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任飞扬没有说也没有动,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他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 一阵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一个月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让他经历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 长大了。 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这一个月中,他在 急剧地变化,可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发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 冷得仿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这一刹间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心痛了。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发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 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 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关于楼主另纳宠 姬、萧靖不和的传言。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毅然转身进门,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蝶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发,披满 了整个背部。身着白狐裘的萧忆情,卧在软榻上,手中托着一樽美酒。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蝶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蝶舞,对萧忆情道。 口气不容反驳。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 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更加 冷锐,“若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你便会为方才居然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风砂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冷冷道:“你有痨病,本活不过二十 岁。” 萧忆情点头:“是。但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风砂 淡淡道,作为一个医者,她对于此了然于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 阴影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 “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可怜的病人的人……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 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 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一字字,“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 能说你不怕么?——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 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 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 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萧忆情冷冷 地问。 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靖姑娘 是我的朋友,她曾给了我和高欢相互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也不想再让她痛苦下 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忆情,毫无惧色地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想在 离开之前与公子好好谈谈;也好为你们消除彼此的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 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 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 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冷静地一句句反问,口 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 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人人都这么说。”萧忆情叹息了一声,“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 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她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 日来公子仿佛又有了新欢,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罢了。但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 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 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这个话题他 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被一个陌生的 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 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发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 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 白,“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 风砂并不知她与他之间有如此多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 “也许是有另外一个……可每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 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旋转着手 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 有些落寞的轻笑,“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顿了一 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求听雪楼给小高自由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 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就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顿了顿,“你可以 走了。不过,既然你好心说了这一番话,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蝶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不等 蝶舞回答,他自语: “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蝶舞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发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为叶姑娘的师兄复 仇,向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 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没有看美人诧异的 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然而唇边却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 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 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 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温柔的光芒,仿佛那一刹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 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动,他半闭着眼睛。许久,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 有些怜惜般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发:“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 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十天后,消息传入听雪楼。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失声 惊呼出来:“什么?死了?——竟然会…会都死了?” 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 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 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的令所有人吃惊,几乎 是不顾性命的挥剑,最后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交。虽然明显 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着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然而, 刚下轿的蓝衣女子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亲手收敛安葬完高欢后, 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 曾起来。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的看着萧楼主的脸色因 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惊讶的看着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发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仿佛想说一些什么,然 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笺,面纱后的脸色苍白。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 她的手,发觉绯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 过神来,抽出了手。 “你好!”几乎是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 “好一个借刀杀人——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然而,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燃烧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主厅里、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 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着平静, 他看着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 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其实我 不该动容,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 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然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 “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凝滞——听雪楼众人从来 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 敢说什么。 “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 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 务。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终于能说出话来,带着几 分疲惫,萧忆情看着阶下众人,问。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 中有何错漏。 “好,如果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 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 看着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着闪过白衣杀手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 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着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发, 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 已经是在他的意料开外。 这是个将会非常优秀的的下属,这个少年,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 着,眼睛里面有赞许的神色。然而,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剑称谢的时候,对着听雪楼的主 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那是又一颗被冰雪封冻的心,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 却让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将往日重 重叠叠冰封在雪下。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 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仿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叠叠。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然而不知为何,看上去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 地方。 ——地上的影子随着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听雪楼主人的 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 无形中无处不在。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那就是他们心里的那道墙——终其一生,可能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完)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