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且说洛阳宫城之内, 在北面的一个角落里座落着一间年久失修的小殿, 名叫 “含凉殿”。这含凉殿孤零零的搁在御花园中,原是用来夏天纳凉的。但近年战事 频仍,宫中主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这小殿已很久没人光顾了。它又孤悬园中, 与其它殿阁相距甚远,平日就更是人迹罕至。这含凉殿弃置已久,又本不宜于住人, 但这两三年里却住了一个女子。她深居简出,绝少出殿,更不踏足御花园外一步。 服侍她的只有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宫女,这些天来常常出去打听洛阳城外打仗的消息, 跑回来说起,总怕得直哭,说一旦城破,唐军就会进宫来奸淫掠杀。那女子听了神 色不变,只在她哭得厉害时才说一句:“这种事情怕也无用,既还没有发生,就别 去想吧。当真发生了,还有死这一条路呢!”她说“死”时那么淡然,仿佛已历经 死亡,知道它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事实上,她真的是几乎死过一次,她正是当年 的出云公主杨吉儿! 吉儿此时坐在殿中的榻上,半倚着窗口,向外望去。这时正值夏日,御花园中 却已很久没有人好好收拾过,到处积了厚厚的腐叶和灰尘。池塘中的荷花乏人修剪, 去年秋冬的残枝败叶和今夏长出的大片绿叶混杂在一起,十分凌乱。茎末上有的含 苞待放,有的已经盛开,但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精神不振。 吉儿怔怔地望着,往事一幕幕的闪过脑际。 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的夏天,与突利在骄阳似火下爬山涉水地向江都艰难而行。 没完没了的流汗,没完没了的道路啊!她咬着牙,一句都不抱怨地挨了过来。然后, 在到达江都的第一夜,她就悄悄地离开了突利。 她仿佛又站在那一个夏夜里,看着月色洒落在突利连日奔劳而沉沉酣睡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吉儿默默在心中致歉,向着他深深一福,义无反顾的转 身走了。早在到达江都之前她已下了这样的决心。若不悄悄的离开,若在事先露出 半句口风,突利一定死也不让自己离开的。但她又怎能再拖累突利呢?再说,一切 将会随时间而变得尴尬。算了吧,算了吧!就让自己无声地消失,过去的一切便可 抹去。 然后呢?然后她来到了江都离宫的后门。她来来去去地徘徊,却想不出用什么 办法能查到父皇的坟地。正在彷徨无计之际,忽见一个宫女从后门出来,戴着帷帽, 罩了围巾,将脸庞遮得严严密密,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吉儿心中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直觉的就感到 此人与她有莫大关连。她悄悄的跟在后面,一直跟出城外。那宫女一出城就拼命急 跑,幸好吉儿这些天来爬山涉水惯了的,尽可赶得上。那宫女穿着裙子,拖泥带水 的显得有些不习惯,屡屡欲快而不能。 不一会儿,那宫女已来到城外运河边。那儿一片荒乱败落的景象,堆了数不清 的坟头,虽是大白天太阳照着,仍是透出一股凄凉阴森之气。坟头上都没有立碑, 似乎堆坟的人是在匆忙之下或是漫不经心的就葬了死者。吉儿见了不觉心中一阵酸 楚。 只见那宫女扑倒在一个坟上, 低着头呜咽不已。 吉儿忍不住心生怜悯,想: “莫非这坟里是她的什么亲人或是好友?在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也只有她 才为这不幸的人伤心落泪。”忽又想到:“到哪一天我也辞世而去,却不知有谁会 为我流一滴泪?只怕连这么一个坟头也没有吧!”不禁心头大痛,便走近前去,俯 身拍那人的肩头说:“不要伤心了……” 那人大吃一惊,猛一抬头。吉儿分明看到那是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相貌,哪里 是什么宫女?吉儿惊叫一声,急忙松手,退后一步。那人似也惊呆了,一时之间竟 张口结舌的立在当地。 吉儿一定神,再细看那少年,忽然一个念头钻入脑中。但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那少年却已回过神来,尖叫一声,转身要跑。吉儿忙叫道:“侗弟,侗 弟!是你吗?我是吉儿啊!” 那人猛地止步,转身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大叫:“吉儿姐姐,吉儿姐姐!真 是你?真是你?”说着扑上前搂住了吉儿。 吉儿眼泪刷刷的直流,哽咽道:“真是我,真是我!” 原来这少年是杨广的儿子、吉儿的弟弟杨侗。他生得面目清秀、眉目如画,与 吉儿一样都深受杨广的宠爱。杨广常将二人带在身边,戏称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 两姐弟因此常常见面,感情也特别亲厚。自从雁门关吉儿出走后,杨广等以为她已 死于战乱之中,杨侗更终日为此而以泪洗面。这时突然相遇,真是惊喜交集。 杨侗急着想问吉儿何以“死”而复生,吉儿却急于知道父皇的事情,最后还是 杨侗先讲了杨广的事。原来杨广死后,就葬在这河边坟中,为怕百姓泄忿而挖坟, 竟连墓碑也不敢立。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当然都不会来祭奠,是以坟头冷落,一代帝 皇,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侗面目秀丽、性情温婉,宇文士及那班犯上作乱的人一点也没将他放在眼内, 对他也不加看管。杨侗一边假装整天哭泣以麻痹他们,一边悄悄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他听说东都洛阳仍然拥戴隋杨,便决定逃到洛阳去。这天时机正好,他就扮作宫女, 掩人耳目的从后门逃出宫来。他想到这一去洛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因此先 到父亲坟前哭别。谁知机缘巧合,竟遇上了吉儿。 吉儿听了,自有一番悲痛,在父皇坟前痛哭一场,将自己从雁门逃出后的事约 略说了,深深忏悔自己年少无知,竟舍弃父亲,实在是不孝之至。杨侗不免对她劝 慰一番。 然后二人一商议,决定目前形势,非去东都不可,于是互相搀扶着直奔洛阳而 来。一路上的艰辛非一言可尽,总算吉儿有过从雁门到太原、从太原到江都的经历, 再加上她机敏过人,竟给二人挨到了洛阳。 到了洛阳,二人透露身份,留守的官员忙将二人迎入宫中。过不了几日,杨侗 欢天喜地的赶来跟吉儿说,洛阳的官员为了以示忠于隋杨,抗击宇文化及的骁果军 及李密的瓦岗军,有意推举他称帝。吉儿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世上仍 有不少忠臣义士向隋杨效忠;忧愁的却是她深知大隋实在是大势已去,杨侗称帝据 守东都虽可使这大隋的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但最后终不免灭亡,到时杨侗为君为帝, 苦难不少。但她转念又想到,就算不称皇称帝,杨家子孙也不见得就能免于受辱。 与其坐而待毙,总不如奋力一搏。于是她压下心中忧虑,欢天喜地的恭贺弟弟。杨 侗称帝后就改封她为荣华公主。 但是,她的忧心很快就成了事实。杨侗登基还不到一年,纳言王世充就步步紧 逼,不断篡权,终于胁逼杨侗将帝位“禅让”。杨侗义正词严的拒绝,王世充一怒 之下将他囚禁在这含凉殿中,假借他的名义下诏将帝位禅让给自己。 王世充一旦大权在握,马上率领亲信闯入宫中,直奔含凉殿而来。这时吉儿已 搬来这里与杨侗共守艰难,听得门外呐喊连天,二人均知去死不远。 杨侗道:“姐姐,我大隋天命已尽,我已尽力而为,虽死无悔。但我杨家子孙 的清白之躯,决不可死在那些乱臣贼子之手。”说着抽出匕首,递给吉儿。 吉儿心中明白,这时反而滴泪不流,说:“侗弟你放心,我们有生之年虽无力 杀此逆贼报仇,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人来收拾他的!” 正说着,王世充等人已冲了进来,正要指挥手下拉杨侗出去,吉儿挺身而出, 朗声喝道:“乱臣贼子,可敢如此大胆!” 众人见她绝世容华,都是眼前一亮,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吉儿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岂能容你们这些龌龊之手玷污皇上的万金之 体?”说着持匕在手,“嗖”的一下便已刺入杨侗的胸中。 杨侗一声不吭的倒在她怀中,鲜血喷涌,将她雪白的裙子染得艳红。众人意料 不到会发生这等惨事,都吓得惊叫。吉儿将匕首拔出来,又要向自己胸前刺落。 王世充忙道:“且慢!荣华公主,我们并无为难皇上和公主之意,想不到皇上 如此义烈,这岂不成了我们做臣子的不是?公主千万不可自戕!我们决不会再为难 公主,从今以后再也不踏入这含凉殿半步,如何?” 吉儿犹豫了一下,王世充又道:“公主这时若死了,皇上及明皇帝 (按:即杨 广)的灵位有谁来守护呢?” 吉儿听了,心头一震,想:“这家伙说的也是!当初我抛弃做儿女的责任,离 开父皇,已是不该;此时若为了贪一死了之的快慰,却使父皇、皇弟的魂魄无处容 身,岂非更加不孝?”于是说:“好!不过你们可要信守言诺,不能再踏入这含凉 殿半步,否则我马上自戕。” 王世充满口应承,果然带着手下退了出去。 原来王世充一来见吉儿生得美貌,欲将之据为己有,所以先哄住她不自杀,以 后慢慢想法子将她搞到手。二来他假装尊重吉儿,便可骗得外人以为他仍效忠大隋。 谁知自此之后,吉儿果然不出含凉殿半步,时时在手中握着那柄匕首,坚决不 让王世充进来,也不与他见面。王世充花了偌大的气力想哄得她回心转意,全是白 费功夫!不久之后就爆发了唐军围攻洛阳之战,王世充为此事焦头烂额,哪里还有 余力对付吉儿?渐渐的便将她给丢下了。 吉儿身边就只有服侍她的一个小宫女,常将外面听来的消息加油添醋的告诉她。 吉儿自从从江都来了洛阳后便一直幽闭宫门之内,对外事不闻不问,对于唐军、李 世民等事一概不知。那个小宫女年少无知,也说不清楚,只跟她说是一个封作秦王 的人率领唐军围城。她也不知道那就是李世民,一直淡然处之。 王世充投降后,那个小宫女更是终日抱头痛哭、茶饭不思。但过了几天,却一 点动静都没有。那小宫女壮起胆来,这当儿正出了去打听消息。 吉儿正想到这里,忽见那宫女欢天喜地的跑回来,一进门就大叫:“我们有救 啦!我们有救啦!那个秦王原来是个大好人呢!他下令将宫中的女子都放回家中, 也可以自择夫婿嫁人。” 原来这洛阳宫里不少宫女都是洛阳城中或附近州县的良家女子,本害怕唐军破 城后会遴选宫中美女送去长安,使她们远离故乡。如今竟不但不必去长安,还可以 回家去,自是人人感激不尽。 吉儿见她欢喜雀跃,也代她高兴,道:“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乘着年轻,找 个如意郎君,日后天下太平,再也不必受以前的苦了。” 那小宫女笑道:“公主,你年纪也还少,也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吧!”吉儿为人 随和,这个宫女平日跟她也常常开玩笑的。 吉儿面上一红,随即转作惨白,低声道:“我的心已经死了!嫁人的事,我是 不会想的。长安我也不去,我就待在这儿,守着父皇和皇弟的灵,终老一生吧!” 那小宫女道:“可是,这当儿唐军正派了人来逐殿逐殿的清查人数,核实身份, 将大家放出宫去。待会儿他们来到,可教我怎么说呢?” 吉儿道:“我是决计不见外人的,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说吧。” 不一会儿,果然便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在拍门呼叫:“里面有人吗?” 吉儿低声道:“你快出去吧!自己的前程要紧,千万别为我而耽误了。” 那个小宫女于是走了出去。吉儿躲在窗帘后,从窗边向外瞄,只见一个唐军士 兵,一边在询问那个小宫女的姓名籍贯年龄之类的东西,一边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下 来。 那人问:“这含凉殿里就只有你一人么?” 那小宫女道:“还有荣华公主也住在这儿。” 那人道:“她在哪里?怎地不出来?” 那小宫女道:“她说她不见外人、不要嫁人、也不去长安。” 那人颇感为难,道:“元帅有令,要清查宫中女子,逐一登记的。她不出来, 那怎么行?” 那小宫女道:“公主性子很刚烈的,你们若硬要她出来,她一定宁觅一死!” 那人搔搔头,说:“既是如此,这件事我可不敢作主,得向上头报告。” 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二人转头时,只见一个作贵妃打扮的女子 领着一大群宫女向这边走来。 那个士兵一见,急忙下跪相迎,叫道:“娘娘万安!” 那女子正是张雪艳。只见她满面怒容,道:“好啊!你的胆子可真不少!是谁 让你将所有宫人都放出去的?” 那士兵道:“娘娘息怒!小的只是奉元帅之命行事,不是自己擅作主张的!” 张雪艳更怒,道:“元帅、元帅!你们就是会开口元帅、闭口元帅!那还不快 叫你们元帅来?本宫要向他问罪!” 那人心中想:“我小小一个兵卒,怎能叫得动元帅来?” 正在为难之际,忽听得又是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一串笑声。吉儿听见,脑中 轰的一声,心里想:“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却见两个人携手而来, 左首一人她看得分明,不是李世民更会是谁!“老天爷!原来秦王就是李世民,李 世民就是秦王!”她心中暗暗叫苦。 那个士兵见了却是喜出望外,大叫:“元帅来了!元帅来了!” 李世民走近前来,一见张雪艳,忙施一礼道:“原来是娘娘鸾驾!” 张雪艳柳眉倒竖,道:“你来得正好!本宫来问你,为何将这宫中的女子都放 了出去?”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这里的女子幽闭在深宫之中,除了洒水扫地,再没有 别的用处,何不放还家中,随她们自己的意愿婚配?” 张雪艳冷笑道:“这里的女子应该怎样安置,不必劳动大王为她们费心!再说, 是谁给你这个权的?” 李世民脸现惊奇之色,道:“咦?这是父皇圣旨中吩咐的啊!” 张雪艳怒道:“皇上什么时候下旨叫放了这里的宫人?你要知道假传圣旨,其 罪不少!” 李世民道:“娘娘可千万别这样冤枉儿臣!上次封德彝和萧禹两位钦差来下旨, 不是说洛阳城破之后,城中所有男子妇女及金银财宝全都分赏将士吗?儿臣只是遵 旨而为,何罪之有?” 张雪艳道:“你还狡辩!皇上是叫你将宫中女子分赏将士,可不是要放还家中。” 李世民道:“我朝宽大为怀,岂可残民以逞?将宫中女子放还家中,以示我朝 恩德,岂不更好?” 张雪艳更怒道:“你……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放那些女子,那就是残 民以逞不成?” 李世民低头道:“不敢,这话可不是儿臣说的。” 他这么说分明是默认了,张雪艳气往上冲,又听到那跟着李世民一起的人“哧” 的一声笑了出来,更是怒不可遏,喝那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吉儿转头望那人,原来是个女子。却见她凤眼含威,一副刁蛮公主的派头,又 听到李世民道:“娘娘勿怒,这位是突厥公主。” 吉儿一惊,想:“果然是个公主!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那边张雪艳也是一惊。她知道突厥是招惹不得的,心中已知不妙,果然那边燕 儿已发作出来:“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又敢在我面前放肆?你别以为自己在宫里人 人都怕你就在这里摆你的臭架子!有本事你就到李渊那老头子那里去告我的状,瞧 我怕你不怕!” 李世民笑斥道:“燕儿,燕儿,别胡闹!”但看他那副看张雪艳笑话的神情, 分明是巴不得她再胡闹一点才好。 燕儿岂有不明白他心思之理,佯怒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我爱骂谁就骂谁, 你管不着!” 张雪艳又羞又怒,但哪敢回嘴,只得陪笑道:“公主息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连公主也不认得。公主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将这事放在心上。” 燕儿“哼”的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就好了!你再敢来招惹我,我叫你吃 不了兜着走!” 张雪艳忍气道:“是,是!”顿一顿,对着李世民道:“本宫只是奉了皇上之 命来这里挑选宫女,并非存心要为难大王。大王如今将宫人都放走了,教本宫如何 回去向皇上覆命?” 李世民作无奈状道:“宫人不放都已经放了,总不能再一一将她们从家里揪回 来吧!” 张雪艳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发作不得,忽一转眼见到那个小宫女满脸惊恐之色 的缩在一角,便道:“这个女子还没放出去,本宫可要带走了。” 那个小宫女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直往后缩,一边大叫:“公主救我啊!公 主救我啊!” 吉儿大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那张雪艳问道:“什么公主?” 那士兵道:“这殿里住着个公主。” 李世民心念一动,问那小宫女:“这里面的公主是谁?” 吉儿一颗心狂跳不止,只听小宫女道:“她是先皇的姐姐。” “先皇?是杨广还是杨侗?” “是……是恭皇帝。” “那就是杨侗了。这么说她是杨广的女儿?她封作什么公主?” 吉儿双手捂面,心中大叫:“不要!不要!” “荣华公主。” “荣华公主?”李世民一皱眉,不作声了。 吉儿心中一宽,暗暗兴幸自己改了封号,否则今日岂能逃过大难! 张雪艳喜道:“是公主那就更好了!本宫要带她回长安,由皇上发落。” 那小宫女道:“不成的!她什么人都不见,也不愿离开这里。” 张雪艳冷笑道:“已是亡国的人了,还这么大架子!轮到她不肯吗?” 那小宫女道:“她一定不肯出来的。” 张雪艳“哼”的一声,道:“她不出来,我们进去!”说着一把推开那小宫女, 便要进去。 吉儿大急,忙抽出袖中的匕首,刃尖轻轻抵住胸口。 那小宫女拉住张雪艳的衣襟,叫道:“不要!公主性子刚强,你若硬闯进去, 她真的会自杀的!以前郑王也曾逼过她,也是怕她寻死,这才罢手。” 李世民忙道:“娘娘且慢!若逼死了公主,又如何向父皇复命?” 张雪艳冷冷的道:“这种女子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怎会真的敢不要性命?她 越是吓着别人,便越是自以为得逞。今天本宫就是要拿她回去,杀一杀她的骄气!” 那小宫女吓得大哭,道:“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她手里有匕首,她真的会死 的!” 李世民大声道:“娘娘,这公主您不能带走!” 张雪艳怒道:“怎么?本宫有圣旨在身,你敢挡我?” “这个……娘娘,儿臣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难道还大得过皇上的圣旨?” 李世民作迟疑状,道:“这理由儿臣不便开口。” “只怕这理由就是没理由吧!” 李世民向燕儿望了一眼,笑道:“好吧!娘娘非要逼儿臣说,儿臣只好直言了。 这里的公主,已经是儿臣的人,不能再侍奉父皇的了。” 他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吉儿更是惊恐欲绝,想:“他怎么知道 是我?” 燕儿则惊怒交集,想:“他什么时候跟这里面的女人搞上了?” 张雪艳变色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低头道:“儿臣该死!昨晚儿臣已来过这儿,无意中见到这公主,惊为 天人,是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园里静得怕人。 吉儿在心里直骂:“无耻!无耻!这样的谎话也说得出来,真是不要脸!” 张雪艳也在想:“他刚才明明还问小宫女这公主的封号,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公 主是谁?这时竟当面撒出这等弥天大谎,只不过就为了不让我带走这里一个女子! 他这样做分明是要公然抗旨!但他连这样的丑话都不惜说了出来,我还怎能跟他争? 这洛阳城里全是他的亲信心腹,我若再不退让,他一翻脸无情,我可就吃大亏了。 哼,我不能吃这眼前亏,今日就忍你一忍,以后回到长安,还怕没有机会跟你算帐? 今次是你理屈,到皇上面前去,瞧你辩不辩得过我!”于是,长袖一拂,转身就走。 跟着她来的宫女也急急跟上。 李世民遥遥的道:“儿臣他日自当摆酒向娘娘请罪。” 张雪艳恨恨的道:“不必了!”扬长而去。 李世民对那小宫女道:“你快走吧!若迟了,那娘娘回来捉你,你就走不成了。” 说着吩咐那士兵领她出去。 那小宫女千恩万谢的去了。 燕儿见众人散去,俏脸一沉,道:“喂!我来问你,你刚才干嘛撒谎?” 李世民笑道:“怎么?那个妖媚女人刚审问完我,又轮到你啦!” 燕儿怒道:“谁跟你开玩笑!你快说,为什么要这样骗她?”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撒谎呢?你怎么知道我跟这公主没有… …嘻嘻!” 燕儿更怒,跺脚道:“你这话骗得那妖媚女人,你以为骗得我吗?昨晚你明明 一直跟我在一起,怎会来这鬼地方!” 李世民仍是故意逗她生气,道:“或者我记错了,不是昨晚,也许是前晚、大 前晚……反正是某一晚吧!” 燕儿气得哭出来,道:“我不跟你玩了!”转头要走。 李世民一手拉住她道:“好啦,好啦,不玩了!那张雪艳平日趾高气扬的,我 见了心头就有气。这次小小的捉弄她一下,不让她称心如意,岂不痛快?” 燕儿“哼”的一声道:“我才不信你这话!只为了要小小捉弄她一下,就连这 种难听的话也说了出来?” 李世民叹道:“就算是她对你出言不逊,我替你出一口气,好不好?你瞧我为 你牺牲可有多大!” 燕儿笑出来道:“真不知羞!谁用得着你来替我出气?我要治她,难道会没有 办法?”顿一顿,又道:“不过以后你可得小心这女人了。我看她小心眼得很,又 是那么一副骄横不可一世的样子,定是给你老子宠出来的。她回去一定会在你爹面 前嚼蛆,教你难以做人!” 李世民淡淡的道:“我现在做人也不见得很容易,再多那么一点半点麻烦,也 不过如此。”心中却在暗恨,想:“这张雪艳之能得着父皇的宠爱,全靠我当初的 计谋。如今她却忘恩负义,竟在我面前牙颐指气使!” 燕儿道:“你别小看那女人。这种女人玩弄起阴谋诡计来,你们十个男人都对 付不了!” 李世民笑道:“看来我也得小心小心你,你玩弄起阴谋诡计来,我也招架不了。” 燕儿“呸”的一声,道:“我是为了你好,跟你说正经的,你却老跟我歪缠。 不跟你说了!” 李世民一笑,不再跟她说笑,走近含凉殿察看。 吉儿忙往里缩了一缩,听见燕儿又在发怒:“喂!有什么好看的?不准看!” 李世民的声音在响:“你别管得这么宽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你想偷窥那公主,是不是?” “哎呀,真难听!哪有这回事?” “你自己刚才说得比我还难听!喂,还看?” “你别吵我,我觉得这件事透着点古怪。” 燕儿道:“什么古怪?我说你这么看来看去才古怪!”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别这么喝干醋行不行?你也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这公主的。” “那么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古怪?” “刚才那小宫女说这里面的女子是杨广的女儿,封作荣华公主的。但据我所知, 杨广的女儿中好象没有谁是封作荣华公主的,这岂不古怪?” 吉儿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来,想:“老天!他怎么总是这样精明得可怕。” 燕儿一撇嘴,道:“难道杨广的女儿你个个都识得?你怎知没一人是封为荣华 公主的?” 李世民道:“你又来了!皇家的谱牒中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曾仔细看过,不 会记错的。” 燕儿道:“那也没什么古怪。这个什么公主,只怕是个冒牌货,可能只是个郡 主什么的,哄得杨侗那小子欢喜,便胡乱封她一个公主的名号,那又有什么可为难 的?” “嗯,那也说的是。” “好了!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还不走?” 李世民叹道:“好啦,好啦,怕了你啦!走就走呗!”说着挽起她的手,往回 走去。 吉儿看着二人背影渐行渐远,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又不禁一酸,忙警惕自己: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伤心?我跟他早已情断义绝;看他对那什么‘燕儿’的神态, 早将我忘到九霄云外,我何必要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想是这么想,心中郁郁却不能说去就去。她呆呆的坐在那窗前直到天全黑尽, 这才懒洋洋的去热了些上餐剩下的冷饭,食不知味的勉强吃了几口。 她象平日一样在父亲和弟弟的灵位前点了香火,跪着才默念了几句,忽又听得 外面传来李世民和燕儿的笑语声,她双手捂耳,轻叫道:“天啊!难道一定要这么 折磨我不成?”但那笑声越来越响,竟是一直向这边过来,清清楚楚的都钻入耳中、 刺入心底。她咬一咬牙,又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不觉一呆,如入梦境。 只见在那流入荷花池的小河上,漂着点点烛光,犹如一条银带镶在河面上,真 是尉为奇观。烛光渐渐移近,她才看清原来那些蜡烛是竖在一只只小碟子上,碟子 浮在水面,随着水流向池中漂去。只听得脚步声细碎,李世民和燕儿手牵手的跟着 那些烛火沿河走来。 只听燕儿道:“世民,你这法子可真好!既能找到这水流到哪儿去,又不用我 们自己擎着蜡烛那么麻烦。” 李世民道:“而且还很好看,是不是?” 说着说着,那些烛火已漂入池中,散在水面上,璀灿夺目。 燕儿道:“这里是尽头了。咦,这里今天不是来过了吗?” 李世民一抬头,道:“不错,这是含凉殿。”回头烛光之下见燕儿面露不怿之 色,便笑道:“怎么?可不是我要来这儿的,是你自己吵着要找这水流到哪里。这 当儿又来怪我不成?” 燕儿鼓起腮道:“是啦,是啦!是我自己不好,你满意啦!” 李世民道:“你要是害怕这里,那就走罢!” 燕儿将头一晃,道:“谁怕来着?我偏不走!”说着在池边坐下。 李世民一笑,也挨着她坐下。 吉儿所坐的窗口就对着那水池,烛光之下,二人的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见 二人神情亲密,心中又是一阵翻滚。 李世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 道: “燕儿,你瞧我的!”手腕轻扬,那石片 “嗖”的一声在水面掠过,登时有一支蜡烛应声而灭。 燕儿瞧得真切,见那石片连烛芯也没碰着,纯是靠飞过烛火上方时带起的一股 劲风将那火焰吹灭,不禁喝一声彩:“好本事!” 李世民道:“这是我小时候常常玩的游戏,你看怎么样?我们兄弟们一起比赛 灭这烛火,可不曾有人能赢我。” 燕儿道:“哎呀,真是大言不惭!我就不信我不行。” 李世民道:“我们也来比赛一下,好不好?各飞一次石片为一回合,只要我没 打灭,不管你有没有打灭,都算我输;只要你能打灭,不管我有没有打灭,都算你 赢。怎么样?” 燕儿欢叫道:“好啊!不过……”她一侧头,“我赢了有没有奖,你输了要不 要罚?” 李世民笑道:“行啊,你输了,就要给我罚一个吻!” “啊,你这人真坏!”燕儿满面通红,“那么你输了呢?” “那当然就是我给你罚一个吻了!” “哎呀,那不行!那岂不是老给你占便宜?” “咦,你怎么能这么说?其实是老给你占便宜才对嘛!” 吉儿听他二人笑作一团,真是心如刀割,只想转头不看,却是全身酸软、动弹 不得。 只听李世民又道:“你不敢比,那就算了。” 燕儿气道:“谁说我不敢?比就比!”说着也捡起一块石片,向着水面掷去。 谁知准头瞄得太低, 石片撞上了烛芯, 那支蜡烛一歪,带得那碟子也翻转背去。 “嗵”的一声,整支蜡烛都掉进水中。 李世民哈哈大笑,燕儿急道:“这次不算,这次不算!再来一次!”又捡了一 片石,飞将出去。哪知这次她惟恐掷中了烛芯,微向上方使力,却不免矫枉过正, 那石片“呼”的一声从蜡烛上方飞过,火焰只晃了一晃,并没熄灭。 李世民拉长声音叫道:“又----输----了!这次可不许赖帐啦!”一手搂住她, 往她唇上轻轻一吻,道:“怎么?还来不来?” “来!怎么不来?我非要赢你不可!” “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李世民又捡了石片,飞灭了一支。 燕儿这时已知道这游戏的诀窍跟射箭无异,都是讲究准头和手上的劲道要恰到 好处。但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容易明白,要真能做到百发百中,不下一番苦 功,岂可得乎!但她要强好胜,怎肯认输?又飞石掷去。她急于求胜,这一心浮气 燥,更是连番失手,又被罚了数吻。 燕儿又急又羞,忽地灵光一闪,心生一计,对李世民说:“这一次,我一定赢 你!不过这次我要先掷。” 李世民没想到她已动了歪念,哪里信她,只道:“你要先掷就先掷,难道先掷 的会占便宜不成?” 燕儿暗暗偷笑,捡石掷了,仍是不中。 李世民得意的道:“怎么?还一定赢我吗?” “你还没掷呢!别忘了你自己说过,只要你没打中,不管我打没打中,你都算 输。” “嘿!原来你是指望我会失手。那你就输定了!” “先别把话说满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拿起一块石片,扬手便要掷出。说时迟那时快,燕儿看准那 石片正要脱手之际,伸手往他腰间一呵痒。李世民没防她使坏,“格”的一笑,手 一颤,石片已脱手飞出,准头全失,远远的落到水池对岸去。 燕儿拍手也学他拉长声音笑道:“你----输----了!”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好啊,你竟敢在我面前使诈!”伸手也去呵她 的痒。 燕儿笑得躺倒在地,一边挡架李世民的手,一边道:“我只说一定会赢你,可 没说一定要用什么法子赢你。你自己平日不也教我说‘兵不厌诈’吗?” 李世民笑骂:“我教你对付敌人,是教你对付我吗?” 吉儿只觉天昏地暗,那笑声传进耳里象是千万只蜜蜂聚在一起嗡鸣不已。 二人嬉笑了一会儿,燕儿腾的坐起来,叫道:“再来一次!”拾起一石,瞄准 一个火头,轻轻掷出。这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烛焰终于给打灭了。她欢呼大 叫:“我赢了!我赢了!” 李世民笑道:“好,这才是真本事。我认罚了!”说着合起双眼,等她来吻。 但他熟知燕儿的脾性,知道她好不容易赢了,岂有不趁机捉弄自己一番之理?便又 偷偷微睁一线,窥她的动静。 果然燕儿不凑嘴过来,却伸出一只手指,要来点他的嘴唇。李世民瞧着她指尖 快要碰到自己唇上,突然张口作势要咬。燕儿大声尖叫,急忙缩手,嗔道:“好啊, 你这人真是!不肯认赌服输,不老实受罚。” “哼!是你不老实罚我,还是我不老实受你罚?你今晚总想捉弄我,我若再不 好好教训你一番,你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说着伸手便要捉她。 燕儿又笑又叫,二人又是闹作一团。 打闹良久,又再继续比赛。这时燕儿渐渐摸准了劲力,三次中也能赢上一次了。 二人互有胜负,不一忽儿已将那些烛火全打灭了。水面上暗了下来,但天上繁星灿 烂,倒影在水中,熠熠生辉,也是景象万千。 燕儿倚在李世民怀中,迷迷糊糊似要睡去。 李世民轻抚她一头秀发,望着水上点点星光,若有所思,忽叫:“燕儿!” “嗯?” “我们……不如正式成婚吧!” 此言一出,殿外殿内的人都是一惊,燕儿霍的坐起身来,盯视着他的脸,颤声 道:“你说什么?” “我立你为燕妃,让你名份有属!” 燕儿却不接口,仍只怔怔的望着他,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良久,却见燕儿微微摇头,道:“我不愿意!” 这一来,轮到李世民一惊,道:“什么?” “你若真心爱我,想与我厮守一生,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 什么。你……你只是想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是不是?那我就不愿意!” 又是俱各无言。 李世民淡淡的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说着拾起岸边的一块块石 子往水里扔。 燕儿凄然道:“你这么说,就是默认不爱我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皱眉,道:“说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没意思?你……你……”燕儿中心如沸、恼恨交加,只想狠狠刺伤他 的心,再也不去想后果会是什么,脱口便道,“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那个吉儿! 是不是?” 吉儿脑中嗡的一声,紧紧盯着李世民面上,只见他先是勃然大怒,既而一面悲 凉沉痛,转眼又化作心伤如碎,咬牙半晌,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 跟你说了!”抬头看天,只见天边一团乌云正向这边压来,道:“天快下雨了,我 们回去吧。”站起来便要走。 燕儿喝道:“站住!” 李世民一转身,脸上又显怒色:“又怎么了?” “今天晚上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怒目相对,又都不作声。这时只听得远远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似乎一场大 风暴就要来临。 燕儿忽地软倒在地,哀哀而哭起来。 李世民心中一软,面上怒色稍霁,轻声道:“回去吧,要下雨了。” 燕儿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哭。 李世民靠在身边一株树上,双眼望着夜空,默不作声。 燕儿哭了一会儿,忽道:“到底是无垢姐姐说的话没错。” 李世民心中一凛,问:“无垢说过什么?” “她说那吉儿是狐狸精,生前迷住你,到了死后还要纠缠你!”她咬牙切齿的 说,只听得吉儿一阵心寒。 李世民怒道:“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你敢说一句,你没想她?” “是的,是的!我想她,我想她!那又怎么样?这不关你的事!”李世民负气 嚷道。 “忽喇!”的一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但霎时已消失 得无影无踪,映衬得黑夜更加倍的漆黑。 燕儿悲声道:“世民,世民!你忘了她吧!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 久很久了!”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捧头,跪倒在地,叫道:“够了,够了!你一定要 这么狠心,非要揭我伤口不成吗?!” 燕儿见他如此惨痛,不由得又悔又疼,扑上前抱着他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一阵狂风大作,只卷得飞沙走石,乌云遮蔽得天上星月无光,大雨已倾盘 而下。 二人一齐跳起。这御花园中只有花草树木,远离屋舍,除了一座含凉殿,再也 找不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李世民见大雨已下起来,不及出园去避雨了,拉着燕 儿的手便往含凉殿跑来。 燕儿大叫:“不,不要!我不要去那儿!” 李世民道:“别胡闹!我们来不及回去啦,避雨要紧!”强拉着她到了殿门前 的屋檐下。 那含凉殿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檐顶到处漏水,雨又下得凶猛,哪里避得 了?不一忽儿二人都全身湿透,一阵阵风夹着雨点打来,只冷得燕儿牙关“格格” 直响。 李世民道:“这里避不了雨,不如求这里的主人让我们进去躲一躲吧!” 燕儿惊叫道:“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隐隐感到,这殿有着一种不祥之 气,她一进去就会悔恨终身! 李世民道:“不要发这小孩子脾气!难道你能在这里淋一夜雨不成?”说着用 力拍门,叫道:“里面的人开开门好吗?我们只想进来避一避雨!” 吉儿犹坐在殿中,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快想办法阻止他们进来!快想办法阻 止他们进来!”但她只觉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连一个小指头也抬不起来,心中忽 儿惊恐万状,忽儿又宁静如水,若喜若愁,变幻无定。 李世民拍了好一会的门,仍是无人来答,心想:“这里面的人定是已经睡着了, 事急从权,只好破门进去。”便用肩头往门上使劲撞去。 这含凉殿本是用作纳凉,建造得并不结实,再加上长年弃置,门闩已颇为朽坏, 这时给他用力连撞数下,哪里禁受得起?“忽喇”一下便断为两截。 李世民大喜,便要拉燕儿进去。燕儿一手牢牢抓住门边,哭道:“我不进去! 我不进去!” 李世民气道:“你又干什么了?这个时候还来发你的公主脾气!”一手将她抱 起,硬是带她进了殿中。 吉儿一直没点灯火,李世民二人一进殿里只觉眼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时竟没看见她就坐在窗前。 李世民道:“燕儿,你的火摺呢?快拿出来。” 燕儿见殿中并无异状,心中略略安定,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油布包,拿出里 面的火摺和火石,自己拿了火摺,将火石递给李世民。李世民双手一敲火石,火星 溅到火摺上,殿中登时一片明亮。 忽然燕儿尖叫一声:“鬼啊!”手一松,那火摺直向下跌。 李世民不及看发生了什么事,伸手一抄接住火摺,以免它跌落地上又弄灭了。 他一边举起火摺,一边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忽然看到一人坐在窗前,长 发披肩、面容惨淡,骤眼看去真是状如女鬼。但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个,在火光之下, 那“女鬼”面目竟是跟吉儿一模一样!他急抽一口冷气,禁不住全身一震,脱口叫 道:“吉儿!” 燕儿大声尖叫出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世民,你别吓我!” 李世民也是心胆俱寒,若非燕儿在场,一股劲的往他怀里钻,尖叫不已,他也 忍不住会尖叫出来。但这时见燕儿怕成这个样子,说什么也得扶住她。他脑中闪过 一个念头,想:“难道真是吉儿冤魂不散?” 突厥人向来敬畏鬼神,燕儿平日虽是胆气过人,但当此情景哪有不惊的?李世 民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从不信有什么鬼怪,但此刻在这残破阴森的殿内,外面又正 风吼雷鸣、狂雨如注,怎能不心有所惑? 他正惊疑不定之际,忽觉手上一痛,低头看时,只见那火摺已快烧到尽头。他 知这火若一灭,殿内一黑,定然更为可怖,也顾不上对面坐的是人是鬼,拖着燕儿 挨到桌边,将火摺凑到烛台上点亮。他一边点灯,一边仍悄悄拿眼角瞟着那“女鬼”, 忽见她眼珠随着自己移动而转了一下,心念一动,想:“看起来她不象是鬼!” 吉儿只觉心中空荡荡地,不知该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切 都荒诞到极点,一点儿也不真实,好象是在发着一场梦;又好象面前这两个人都是 台上的戏子在演戏,她只是台下的观众,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干系! 李世民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是不是吉儿?你是人还是鬼?” 燕儿哭叫道:“不要说,不要说!你要吓死我了!” 吉儿茫茫然的望着他,茫茫然的道:“你说呢?” 李世民心头狂喜,这时再无惶惑,大叫一声:“吉儿!你是吉儿!”一手推开 燕儿,扑倒在她身前,一把抱着她双腿,叫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吉儿眼中一热,只觉泪水马上便要夺眶而出,但她马上警醒:“不要哭,不要 哭!我发过誓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为他流一滴眼泪!”她头一仰,硬生生的将泪 水都忍回去。只觉李世民抓着她的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她全身一震,猛地从茫茫然 中清醒过来,腾的一下跳起来,从他身边闪了开去,叫道:“不!你不能这样!” 李世民刚才一抓她的手,虽觉她的手寒冷如冰,但已确信她不是鬼,正欢喜得 象要炸开一样,忽见她这么做这么说,不禁一怔,道:“为什么?你……你不是吉 儿吗?” 吉儿只觉热血上涌,鼻子直发酸,她在心中叫道:“快做点别的事!我快要哭 了,我快要哭了!”她转过头去,不与他的目光接触,却见燕儿伏在地上,一动不 动,便轻声道:“你的朋友晕了,还不去救她?” 李世民看看燕儿,又看看她,心头一片迷惘。 吉儿走过去,将燕儿扶起来,拿了桌上的烛台,便往自己的寝室走去。李世民 迷迷糊糊的,也跟了进来。 吉儿扶燕儿躺在床上,只见她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地遮住半边脸庞。 吉儿将她的头发拨开,探探她的鼻息,知道她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床边本已 备下清水、毛巾,便将毛巾在水中浸湿,拧干,给燕儿抹了把脸,又从头上拨下一 支银钗,撬开她咬紧的牙关,拿了一瓶烧酒灌进她口中。 只听得燕儿“啊”的叫了一声,便睁开了眼,一看见她,又是一声尖叫,双手 捂面,大叫:“鬼!鬼!鬼啊!” 吉儿凄然道:“你放心,我不是鬼。” 燕儿听了,心中稍安,停了尖叫,但仍不敢将手放下,拿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的 打量她,颤声道:“那么,你……你是谁?” “我是吉儿。” “吉儿!”燕儿更惊,“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是突利救了我!” “突利?”燕儿转惊为奇,“他怎地从没说起过?” 吉儿惨然一笑,道:“是我叫他不要说出来的。他……真是个言而有信的挚诚 君子!” 李世民听她这么说,似是在刺自己,不觉又叫一声:“吉儿!” 吉儿恍若未闻,仍是对燕儿道:“我那柜里有干净的衣服,你自己拿来换吧。” 说着转身拿起烛台,点着了室中的灯,又秉烛往外走去。 李世民仍是紧跟其后,又回到殿中。吉儿放下烛台,还是坐回窗前的榻上,脑 袋埋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李世民只觉中心如沸,一股热血在胸腹之间来去不定,几次直冲上喉,几乎便 要狂喷出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吉儿,你为什么要诈死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这 么做,我有多伤心!” 吉儿冷笑道:“伤心?你只有一副狼心狗肺,也懂得什么叫伤心吗?”心想: “我要骂,我要骂!我越是怒,就越不会哭出来!” 李世民听她说得这般无情,心中不觉一凉,道:“你怎么这样说?这些年来, 我从没忘记过你。” “是吗?我看你这些年来从没忘记过苦练你的花言巧语、撒谎骗人之术才是!” “你……你……我没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 吉儿勃然大怒,一抬头,双目炯炯的逼视着他,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亏你还有面来跟我说这句话!” 李世民见她如此勃怒若狂,不禁一惊,退后一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 非……莫非你是误会我骗了你,这才故意诈死离开我?” “误会!误会!说得真好听啊!千错万错都只在我,你永远都只是给我误会!” 李世民又气又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骗 过你来,惹你这般生气?你说,你说!我若真的做错,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 “哈!哈!哈!”吉儿干笑三声,却没半点笑意,在这黑夜中听来真是教人毛 骨悚然,“你一辈子都在骗我,难道还不够吗?只恨我那时年少无知,竟自作多情 的以为你对我当真如此情深爱重!李世民!我告诉你,我不再是当年十几岁的痴心 丫头,你那些甜言蜜语,留着去哄别个女子吧!别再指望在我身上骗到什么了!” 李世民越听越惊,他以前只道吉儿虽死,但至死还在爱着他,心中虽痛,却又 不禁自得,想:“这世上终究有人不惜为我一死!”现在听她句句骂来,没一言一 语不是恨到极点的,这可是发梦都没想到的事。呆了一呆,道:“你至少应该给我 一个明白,让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你既非要听自己的丑事不可,我就让你听个明白!”吉儿略略定了定神, “我来问你三件事!第一件:当年你半夜里潜入我皇父宫中,为的是什么?我多傻! 竟以为你是来找我,你却故意不说,让我自以为是。你虽没有出言相欺,但那跟骗 我又有什么不同?第二件:当初你在雁门关外截住突利的抢亲队伍,为的是什么? 我又多傻!竟以为你是来救我,你又故意不说,又让我自以为是!这难道又不是骗 我?第三件:那次突厥围困太原,你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在城外的安危,根本没出 城来找我,全是突利在事后将我的事告诉你。可是你真卑鄙!竟利用从他那里得到 我写的字条,骗我说你不惜冒着失陷在敌人手中的危险出城来找我,将我骗得好苦 啊!前两件事虽都可恶,终究不曾从你口中说出谎话来,还可原谅!但第三件!你 竟当面撒谎,连眼都不眨一下,你心里可还有半点羞耻之意?” 吉儿一口气的痛诉出来,李世民犹如给敲了三下闷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 稳,一时张口结舌,作声不得。 吉儿见他无话可说,更是怒火中烧,道:“怎么?给我戳着痛处了,是不是? 你别以为嘴上说得漂亮就可以欺瞒我一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再 骗我,那是千难万难!” 李世民强自镇定心神,想了一想,道:“这三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解释!只怕是‘掩饰’吧!” “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已深,但无论如何,你都应听我说一次!我说了,信不信 在你。你尽可认为我还是在骗你,尽可不理会我的解释。但你若连一个机会都不给 我,教我如何心服?” 吉儿心念一动,想:“这次给他发现我没死,日后不知要有多少纠缠,何不就 在今日一了百了?”于是道:“好!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现在讲完。你若骗我,我 总能知道。你的话若不能取信于我,你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能来纠缠我。怎 么样?” “一言为定!” 李世民在殿中来回踱步,筹思了一会儿,这才道:“我就先说第一件事。是的! 当年我进宫去,的确不是为了见你。我那时只见过你一面,也不知道你叫什么、是 什么人,怎能知道你是公主,就住在皇宫?好!事到如今,那也不必瞒你。那次我 入宫,实在并不是对你杨家安着什么好心,是因为你那‘好父皇’下旨叫我爹去太 原当留守,我们猜不透你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爹爹便教我入宫向我王表姐查探。” 吉儿听到他提到种种旧事,一股去日如烟的感慨不由得涌上心头。 李世民续道:“我跟王表姐谈完正事,便往回走,本是要爬树出宫的,正好就 见到你来。我那时真是作梦都不曾想过会再见到你,更没想到会是在那种地方!我 并没想着要出来见你,只是……唉,天意冥冥,我也不知那是福是祸!偏生那时突 利也在场,就躲在我旁边的树上。他身下的树枝断了,我欲不现身救他亦不可得, 这才让你见到了我。”他捧着头,往事一幕幕在心头掠过。 二人都不作声,只听到雨声在“沙沙”的落着。 静了一忽儿,李世民又道:“你见着我,便说我是来找你的。你来说说看,我 能怎么说?难道我能跟你说:‘哎呀,公主殿下,你真是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是来 找你呢!我只不过是来看看你那好父皇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家。’吗?我入宫 的目的固然不能随便说出来,而且这么说大大伤了你的心,那又叫我于心何忍?” 吉儿默然。 李世民又道:“再说第二件事。是的!当初在雁门关,我只是碰巧遇上突利抢 亲,完全不知道他抢的竟会是你!我在汾河洗马的时候捡到你父皇的勤王木诏,才 知道突厥围困雁门。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是为了忠于你父皇而去勤王。我 是怕突厥破了雁门,太原不免要受池鱼之殃。我这一切,全为了太原,全为了爹爹! 否则,我并不知道你也在雁门,你父皇是生是死,我才懒理!我将木诏转给驻守当 地的云定兴将军,但他兵马有限,不足以与突厥相抗。我便先行一步到雁门外去侦 查突厥的实力,以筹划出一条万全之策来对付他们。又是天意弄人,我回去时刚好 碰见突利。开始还以为是小股突厥游兵劫掠了附近的汉人女子,便上前查问,谁知 竟发现突利就是那晚在宫中的‘刺客’;更出乎意料之外的,还是他抢的公主就是 你!你又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又来说说看,我那时能对你说什么?难道我应该说: ‘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老是自作多情的呢?我不过是来对付突厥,哪里是来救 你?’吗?当时突利就在旁边,我怎能拿我军的事情在他面前向你解释?又怎能当 着他的面前说这等削你面子的话?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吉儿抬头道:“好!就算你头两件事都说得过去。可第三件呢?第三件你还有 什么可以狡辩?是你亲口撒的谎,又再没第三人在场,难道还能是迫于无奈?” 李世民面上一红,迟疑了一下,道:“不错,第三件事确是我错了,我大大的 错了!是我说了谎!我的确没有出城找过你,是突利将你的字条交给我时,我才想 起这件事来,吓得要死!”他见吉儿面上浮出嘲讽之色,忙道:“我知道你现在不 会相信我的。但这是真的!真的!突厥的事情一了结,我便出来找你,正是你要走 的时候。我……我真的是不想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要想办法把你留下来!我 忽然想到那张字条,就马上拿了出来,想也没想就说出那番愚蠢的话来。话一出口 我已经很后悔,真的!我很后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谎话来。但是你 那时那么执意要走,我怕!我真的很怕!我只觉得哪怕要用什么坑瞒拐骗的法子都 得留住你!我爱你,吉儿!我……” “够了!”吉儿捂着耳朵,叫道,“你不要说!我不要听!也不会信!” 李世民面现悲凉之色,低声道:“我知你不信,但我也要说!如果我早知道你 就是为了这个而离开我,我便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再说这些话!但是大错已然 铸成,你教我能怎样做?我这一生就对你说错这么一次话,为什么你也不能原谅?” 吉儿只是声嘶力竭的叫:“我不信!我不信!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你根 本不将我放在心上,只想哄骗我!” “不,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听我说,若我不是爱你,我为什么要骗你? 我就是太爱你!我不能眼看着你走!我不能!我不能!我宁可撒谎!宁可只能一时 骗住你,也要留住你!” 吉儿心中一动,忍不住想:“他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却咬着牙不答他。 李世民见她不再骂出来,知道已说动她了,不禁精神一振,又扑在她面前,道: “吉儿,原谅我这一次!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我一定好好补报于你,永远都不再 对你说半句谎言!” 吉儿心乱如麻,望着他哀恳的目光,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心焦如焚,脑中飞转的在想要怎样才能令她回心转意。他一转头间,忽 见堂上供着两个灵位,一个灵牌上写的是“皇隋明帝杨讳广之灵”,另一个灵牌上 写的是“皇隋恭帝杨讳侗之灵”,突地心生一计,想:“吉儿向来感怀她父皇,与 其求她,不如……”于是站起来,走到灵前,道:“这是你父皇和皇弟的灵位吗?” 吉儿一时弄不清他怎地换了话题,随口答道:“是。” 李世民从案上取过香烛,在烛台上点燃了插在香炉上,跪下来拜了几拜。 吉儿知道他一向讨厌自己父皇,怎么忽然会如此恭敬?但只奇怪了一忽儿,便 已明白他的用心,冷笑道:“你别指望装出尊敬我父皇的样子,我就会上了你的当! 你平日是怎么看待我父皇的,难道我会不知?” 李世民道:“以前你父皇处心积虑的要害我爹,我这才恨他。如今他人都死了。 死者已矣,还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化解?我从未见过你皇兄,更是与他无怨无仇。 他如此惨死在王世充手上,我今日破了洛阳,也算为他报了一仇!看在你份上,向 他们拜上一拜,又算得什么?”顿一顿,又道:“他们都葬在哪里?” 吉儿心中一酸,低声道:“我皇弟就葬在外面御花园里,好让我能守护他的亡 魂。至于父皇,他……他还埋在江都运河边的一个土坟里,连块墓碑也没有!” “你怎么不将他迁葬到好一点的地方?那儿人来人往,只怕年深月久,很快就 会湮没在践踏之中,再也找不着了。” 吉儿叹道:“我何尝不想?但我一个小小女子能苟延残喘于这乱世之中,已是 天可怜见,哪里还有余力去给父皇迁葬?” “若是你愿意,我去给你父皇迁葬,好吗?还可以将你皇弟的坟也迁过去,让 他与你父皇合葬一处,你看怎么样?” 吉儿心中大动。她知道这种事情在她来说是千难万难,在李世民来说却不过是 举手之劳。但她转念又想到,这不过是李世民拿来作饵,要诱她回他身边,自己岂 能就此屈服?仍是咬牙不语。 李世民道:“我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认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讨你欢心,引 你回来。是的,我只是为了让你高兴才关心你父皇的身后之事,只要能教你欢喜,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我不愿去做的?但若你跟我在一起就真的是这么苦痛不堪、了 无生趣,我也不会逼你!你肯回来也好,你不回来也好,我都会为你办好这件事, 让你知道我待你之心究竟如何!” 吉儿心头一热,不由得便道:“你若真的待我好,我岂是无情之人?但你几次 三番的欺骗于我,怎教我不心灰意冷?” 李世民听她口气大为松动,惊喜交集,忙又到她身前,道:“经此一事,我给 你吓得魂都掉了,哪里还敢再欺骗于你?我若再骗你,你就马上离开我,我决不阻 挠!” 吉儿沉吟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言而有信,我只盼能与你长相厮守,不离不 弃!” 李世民大喜,搂她入怀道:“我一定信守言诺,再也不教你伤心!” 二人相依相偎,心中都是喜乐无限。 吉儿折腾了这一夜,此时心中一宽,只觉眼皮沉重,靠在李世民怀中,渐渐的 便睡了过去。 李世民也是疲累不堪,倚在窗边合眼养神,恍恍惚惚间似听到“嗒”的一声轻 响,霎时醒转,却见燕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二人身前,手中执着一柄匕首,刃尖 竟正抵在吉儿的胸前,离她衣襟只有一寸之遥。他大吃一惊,一看吉儿,只见她嘴 角含笑,似是好梦正酣,半点也不知自己正站在鬼门关前,不由得冷汗直冒,知道 自己若出声喊她,她一醒转坐起来便会匕首穿胸,立时无救,只得拿哀求的目光望 着燕儿。 晨曦初露下,只见燕儿满脸悲愤痛恨之色,随时手腕向前一递便会取了吉儿的 性命。但她看看吉儿,又看看李世民,面上渐渐的转作伤心欲绝,忽地将匕首一收, 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出去。只听她脚步轻盈,不一会儿已出了含凉殿。 李世民长长吁了口气,坐直了身子。他这一动,吉儿也从睡梦中醒来,睁眼见 他面上犹有惊悸之色,忙问:“世民,怎么了?” 李世民忙掩饰道:“没……没什么!” 吉儿将脸一沉,道:“你又要骗我了!” 李世民只得道:“刚才燕儿在这里。” 吉儿一惊:“什么?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想杀你,但终于没有下手。” 吉儿低着头,默然不语。 李世民搂住她肩膀道:“怎么啦?我可没骗你,你又要生气吗?” 吉儿摇摇头,道:“我在想那燕儿。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是颉利的女儿、突利的妹妹,当年来助我军攻打长安。后来……那次我以 为你死了,痛不欲生,不能自制,若不是她,我可挨不过那一关!这次攻打洛阳, 她也曾在战场之上救我一命。我对她有感恩之心,但那是不能跟你比的,你可明白 吗?” 吉儿仍是不作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理她就是了!” 吉儿淡淡的道:“你是堂堂秦王,三妻四妾再也寻常不过。我算是什么?敢来 管你?” “你又来了!难道我们之间,非得总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抠气不成?我 们不要再谈别人了。这几天,我要天天跟你形影不离,只说开心的事情。” 吉儿禁不住一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是大军主帅,这洛阳新下,有多少 事情等着你去办?我才不信你能时时刻刻待在这儿不走。” “那有什么!这些事情永远没完没了,迟做早做不也一样?当年在太原我只顾 着大事,才招你怨恨,如今我还怎能重蹈覆辙?” 吉儿倚在他怀中,喜不自胜,忽想到荷香,叹道:“只可惜荷香给那天杀的李 元吉害死了,否则她能见到今日情景,可有多好!” 李世民恨恨不已的道:“李元吉作恶多端:害死荷香,害死我们的孩子,几乎 害死你,还故意引我陷身敌军之中!我跟他仇深似海,终有一日要叫他血债血偿!” “他贵为皇子,又得你父亲宠爱,要报这仇,谈何容易?” 李世民目光闪闪,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总会遇上恶贯满盈的一 天。”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 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还有就是吉儿撕心裂胆的叫 喊声:“世民,世民!来救我啊!救我啊!”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 的孩子,在大火的中心满面血污的呼叫,伸着手向他求救。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往 外拉,但怎么用力也扯不动她分毫。就在这时,忽然那熊熊烈火幻化成一只魔爪, 一下子便捉住吉儿的另一只手,向里回夺。他只感到吉儿的手一寸寸的从他指缝间 滑走,心中又急又惊,大叫:“吉儿!吉儿!吉儿!”……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李世民睁开眼睛,见到吉儿俯在他身前,弯着腰在叫他。转脸一看,窗外明月 当空、夜凉如水,这才知道方才是在做梦。 吉儿掏出手帕,将他额上的虚汗揩去,低声问:“你刚才发什么梦?叫得这般 可怕!” 李世民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腕,似乎还在怕那梦里的火手会真的突然出现,将 她从自己手中抢去,一时之间犹喘息不止,答不上话来。 吉儿见他怕得厉害,便拉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轻轻的抚摸。 良久良久,李世民渐渐的宁定下来,将那梦跟她说了,道:“吉儿,我真怕! 我怕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失去你!” 吉儿听着,眼中露出爱怜之色,道:“都是我不好,昨晚将你吓着了。你放心, 只要你不再骗我,便是月老来拆散我们,我也决不离开你!” 李世民道:“可是我觉得这梦是个不祥的预兆,我觉得我们终究还是不成的!” 说着禁不住眼泪涔涔而下。 吉儿伸出手来抹去他的泪水,道:“不过是个梦罢了,怎能当真?你平日也不 是这样多疑的人,今天是怎么啦?” “可是……”李世民迟疑了一下,“可是这个梦我已经发过很多次了,我总觉 得这不止是个梦那么简单。” 吉儿一惊,道:“什么?这一模一样的梦你发过很多次?” “嗯,倒也不能说一模一样。每次都会有一点点不同,但情景都差不多,都是 你在那烧着的屋子里,我在屋外怎么想救你也救不了。” “你隔多久做一次这样的梦?” “那次我以为你死了,之后就经常做这梦。开始时四五天就会做一次,但后来 渐渐的便稀落了,近一年来若不算这次只做过两遍。” 吉儿想了想,道:“这就是了。你以为我死了,心里伤痛,便日有所思、夜有 所梦。后来这件事慢慢的淡了,这梦也就做得少了。昨晚你又再见着我,勾起往事, 所以又做起这梦来。以后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没了这心事,就再也不会发这个梦 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除非你昨晚的话只是敷衍我,早就想着还要骗我的。” “不,不。决不会的!” 眨眼便过了月余,李世民果然天天伴在吉儿身边,寸步不离。 这天清晨,吉儿踏着露珠,来到水池边杨侗的墓前,默默祝祷。 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她喜道:“世民,你起来了吗?”一转身,不由得满脸 绯红,原来走来的不是李世民,竟是燕儿! 吉儿见她面色憔悴、双目红肿,眼内满布血丝,似是连夜哭泣、不能成眠,心 中不禁一阵怜悯,低声叫道:“燕儿姑娘!” 燕儿目露凶光,瞪视着她,一言不发,忽然逼上一步,咬牙切齿的道:“狐狸 精!” 吉儿臊得耳根发热,咬着下唇,转身便要走。 燕儿喝道:“不准走!你……你口上说得漂亮,好象爱他爱得要生要死,其实 却是在迷惑他、在害他!” 吉儿不禁也是心头有气,回头道:“我是敬你曾对世民有恩,可不是怕了你, 你说话可得有点分寸!我怎么害他了?” 燕儿“嘿嘿”冷笑道:“象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子当真天下少有!你将他迷住在 这里,这一个多月都不许他出去半步。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大事要他去办?你知 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翻天覆地的找他?他再不出去,那张雪艳便要回长安到李渊 面前告他的状;他再不出去,李渊派来下诏的钦差便宣读不了圣旨,他就犯了抗旨 死罪;他再不出去,连他的心腹谋臣也要气他沉迷女色,要舍他而去!你!你!你! 你害得他身负犯上作乱的大罪,你害得他身败名裂,你害得他众叛亲离!你不是害 他,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吉儿听她一口气的痛诉出来,只听得心胆俱寒,呆立当地,半晌作声不得,良 久才道:“不……不是我不让他出去,是……是他自己不愿离开这里。” 燕儿更怒,大声道:“若不是你迷得他魂飞天外,他怎么会对你这样服服贴贴、 寸步不离?无怪乎你是杨广的女儿!也只有象他这样淫贱的人才生得下你这样淫贱 的女人!” 吉儿气得流泪:“你……你骂我好了,怎么将我父皇也骂上?” 燕儿叫道:“我岂止骂你,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以免世民败在你手上!”说着 已拔剑在手。 吉儿惊叫一声,退后一步,忽听得李世民的声音说:“吉儿,发生什么事了?” 抬头一看,只见李世民直向这边走来,忙绕过燕儿,闪到他身后。 李世民见燕儿手持长剑、气势汹汹的样子,一寒脸,道:“你想干什么?” 燕儿怒气冲冲的道:“你在这温柔乡中留连不返,可还记得自己是秦王、是东 讨大军的大元帅?你总不出去办理公务,外面乱成一团,你知不知道?你不出去, 将那张雪艳冷落在一旁,她已恨你入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连派好几个朝使,走 马灯似的来洛阳宣令叫你班师,都找不着你;问你的手下大将心腹,全都不知你去 了哪儿,你又知不知道?” 李世民淡淡的道:“你跟他们说我病了,不能见客吧。” 燕儿气得肺都炸了,道:“你……你这种话也说得出来?那天张雪艳见着你时, 你还是龙精虎猛的,她会信你病了?” 李世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你就说那天夜里我淋了雨、染了风寒, 不就成了吗?” 燕儿瞪视他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点头道:“好,好,你 真的病了!不过不是染了风寒,而是给这狐狸精摄去七魂六魄,性情大变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道:“你可别忘了我是元帅!这样跟我说话,也太放肆了!” 燕儿“哐啷”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掩面飞跑出去。 李世民不动声色,拉着吉儿,道:“咱们进去吧。” 吉儿将手一抽,道:“你这样做,太过份了!” “你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平日给颉利宠坏了,一点点小事就公主脾气发 作,你要理她,那就永无宁日!” 吉儿摇摇头,道:“不,她说得对的。你身居高位,不能只顾陪在我身边。你 再不出去,不但于你声名有累,我也被人在背后诟骂。” 李世民低头沉思了好一忽儿,问:“我在这里已有多久了?” “一个月有多啦!” “好吧,那么我待会儿出去看看,今晚再来,好吗?” “就这样吧。” 李世民回到军营之中,召来长孙无忌等三人。 三人入帐见过李世民,都是面现不悦之色。李世民只作不见,问:“听说父皇 派了很多朝使来催我班师,有这回事么?” 长孙无忌道:“不止于此!皇上一边下令班师,一边暗命太子建成率军屯守潼 关,明摆着是疑忌大王在洛阳徘徊不返。”他盯着李世民的脸,心中暗想:“这都 怪你贪恋女色,不理军务,致使皇上对你的猜疑又深一层!”原来他三人已从燕儿 口中得知吉儿之事,只因身为男子,没有李世民的命令不便进入内宫,只好求燕儿 进去叫他出来。 李世民微微冷笑,道:“这么说来,父皇疑我之心已起,若遵旨回师,必有不 测!我意欲上表朝廷,自请留镇洛阳,以观其变,三位意下如何?” 三人一听,均是大惊失色! 三人自攻下洛阳之后,听李世民吩咐,将原属郑军的精锐不编入奏报朝廷的名 册中,却暗暗收入秦王府的亲军内;又将洛阳宫中的大部分金银珠宝密藏大营之内, 以秦王的名义送往长安遍贿朝中宫内;还连日宴赏将士,厚赐金银玉帛,分派各州 县官属宣扬李世民的恩德。李世民虽没透露什么,但三人心中雪亮,都知道郑夏既 灭、全国统一,李世民的心思已转到为自己争“天下”上去了。 他三人私下也曾商量过这件事。其实,在他们心底,早就将李世民视作“主上” 了,也明白李世民决不会甘心秦王之位,必当更进一步。李世民能“进一步”,他 们自然也能“进一步”,而他们也盼望着能早日“进一步”----李世民固是不满秦 王之位与他的功业不相称,他们也同样不满秦王府僚属之位与他们的功业不称。一 旦李世民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他们也就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三人商量的结果, 都觉得李世民吩咐他们做的事十分恰当,乘战胜之威,巩固根基、丰满羽翼,日后 班师回朝后就有本钱徐徐图谋、以应天命。但此刻听李世民的话,他竟是想长留洛 阳,公然与李渊分庭抗礼!这就与他们当初所想大相径庭了。 “恐怕皇上决不会同意大王留镇洛阳之请,大王又该如何自处?”默然半晌后, 终于是房玄龄先开口。 “同不同意在他,回不回师在我,我就是不回去,他能奈我如何?” “这……”长孙无忌听他说得如此肆无忌惮,心中一惊,“若皇上一怒之下, 指称大王为叛逆,发兵征讨,却又如何?” 李世民冷笑道:“那么这就是他听信小人之言、自弃骨肉!我也不能坐而待毙, 自当率领东讨雄师,杀回关中,以清君侧!” 三人大惊之余,终于也明白了李世民的用心。 先前李世民查封洛阳皇宫之时,将所有女子放还民间,此举令他大得人心,却 令李渊派来挑选妃嫔的张雪艳大为恼恨。三人曾劝他对张雪艳应留点面子,让她先 挑完妃嫔再放走其余的女子,以免她在李渊面前说出对他不利之言。李世民却对这 看起来甚为正确的建议充耳不听。但同时,他又命长孙无忌带着大批金宝到长安, 遍赠李渊后宫的妃嫔。房玄龄对此事大惑不解,想那李世民若要讨好后宫,向这得 宠而又近在咫尺的张雪艳献殷勤岂不强于作此舍近求远之举?他曾以此私下里问长 孙无忌,长孙无忌一向自负对李世民的肺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次却也说不出个所 以然来。 这时长孙无忌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李世民有意冷落为难李渊派来的宠妃, 为的是使李渊更加倍的忌恨他,以致要发兵征伐他,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起而自 卫!至于遍赠李渊身边的妃嫔,自然就是为了能由她们那里随时得知李渊的一举一 动,知己知彼、以保必胜!”他转念又想到:“对了,对了,他天天留在那吉儿身 边,决不是什么贪恋女色!而是要令张雪艳找不着他来问罪,更加激怒她;同时也 使来洛阳召他回师的朝使找不到他,无法下旨!他就借着这拖延的一个多月,由我 们三人在外头做好他叛变的种种安排。原来他心中早已定下‘留镇’洛阳的主意!” 长孙无忌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李世民早已另有谋划。他那天在含凉殿外对张 雪艳摆出一副倨傲之态,乃是故意为之。否则以张雪艳在李渊心目中的地位,他便 再痛恨她,也不会轻易为了一时意气而与她翻脸,更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燕儿出一 口恶气。他本是打算一惹翻了张雪艳后便装病,拒不见客。不料出了吉儿的事,他 就更有了藉口留连在含凉殿内不出来。这样既可安吉儿之心,又仍依原计而行,真 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是再也不愿以秦王的身份回去长安了!近来他一门心思的只想杀了李元 吉。他既知道李元吉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还岂能坐等李元吉先行动手?不!他不仅 不能死在李元吉手上,还要抢先下手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他若不能身登大位, 那又怎能杀得了这深得父皇宠爱的三胡? 三人一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长孙无忌善避嫌疑, 知道此时李世民自以为是,很难说服他回心转意,便不愿开口相劝;房玄龄也是极 力反对此举,但他向来畏惧李世民的威严,亦是不敢开口相劝。二人的目光不由自 主的都往杜如晦扫了过去。平日他二人有什么不愿或不敢对李世民说的话,都是由 杜如晦说出来。 “大王此举,太过冒险!”杜如晦果然说出了二人心中想说的话。 李世民冷颜道:“天下事又有哪一件能容你安安稳稳的办成?我从太原起兵以 来,也不知已冒过多少奇险,不都是从大险中反而得了大胜?要成大事,必冒大险, 自古皆然!” 杜如晦厉声道:“但是大王今次冒的险,却是孤注之险!成大事者,自当冒险, 却不可冒孤注之险!” 李世民面若寒霜,道:“我这怎地是孤注之险了?” 杜如晦激昂的道:“大王此举,成,则天命有归;败,则不仅死无葬身之地, 还要身败名裂,从此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遗臭万年!这种毫无回旋余地之险,不 是孤注之险,还有什么是孤注之险?”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见杜如晦竟当李世民之面说出如此激愤之言,都不禁吓得目 瞪口呆,心想:“你这岂不是要惹怒了他?” 果然,李世民听他话中全是教训自己的意味,哪里承受得了?负气怒道:“就 算是孤注之险,我也要冒他一冒!” “大王若真的非要冒此孤注之险,那就先请斩了如晦!”杜如晦说着,“嗵” 的一声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大骇,忙亦跟着下跪。 房玄龄道:“大王息怒!如晦所言,亦是玄龄心中所想,望大王三思!” 长孙无忌也道:“大王乃天生圣人,岂可不自重性命,干冒奇险!” “这……这……你们这是怎么了?快都起来!”李世民不想竟会出现这种情景, 忙伸手要扶杜如晦起来。 杜如晦双手死死撑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大王,请容如晦诉说肺腑之言!” 李世民无奈,只得道:“有什么话何不起来好好说?或许……我真的是有些操 之过急、考虑不周了。” 三人于是都站起坐下。 杜如晦道:“大王不能行险,原因有三:其一,皇上虽然不明,但并无大过, 大王份属儿臣,若公然抗旨,不但名不正,更是言不顺!大王名不正言不顺,又何 以服众?东征战士大多家在关中,皇上只要下一道诏书,凡追随大王者灭其满门、 降附朝廷者优待其家眷,已足以散去大王麾下大半士卒!其二,皇上和太子虽不及 大王用兵如神,但亦非对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若他们死守潼关天险,大王可有必胜 之算能一时三刻间就破城?若果不能,大军锐气衰竭,势难持久作战!其三,如今 郑夏两国虽灭,但天下并未完全太平,突厥更是一直在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若大王 与皇上争战不休,象李靖、罗艺等人或胸怀兵甲、或手握重兵,岂有不乘乱而起之 理?这一来,全国重新陷入群雄割据、兵连祸结之中,大王就算天命所归、终能取 胜,天下已是山河破碎之势,难以收拾!” “还有,“房玄龄接口道,“齐王现下也在军中。大王若要留在洛阳,势必先 诛齐王,以除后患。但这么一来,天下人都不会说齐王是凶险小人、罪有应得;反 会说大王不仁不义、残害骨肉,对大王名望大损!” 长孙无忌也道:“再说,大王家室都在长安,大王难道真能弃之若履?”他想 到妹妹无垢,不禁暗恨,想:“想是你有了那吉儿,巴不得我妹妹死了,好让这狐 狸精扶正!” “这……”李世民给他三人这一轮急攻,越听越是心惊,仿如一桶雪水从头浇 到脚,将他满腔热望全都泼冷。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他 太急于除掉李元吉了;他太急于登上大位了!所思所想,全是有利于他自己的胜算, 却从没细想过三人所说的一切。他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想:“如果连这三个心腹 谋臣都认为无必胜之算,其他人又怎能一心一意随我成就大业?我若硬要冒险一搏, 必定有败无胜,当真成了孤注一掷!” 房玄龄见李世民已有回转之心,忙趁热打铁的道:“大王连灭两国,功劳之大, 威震天下、名满海内。皇上虽已心生疑忌,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大王作出不利之 举。大王还是应该班师回朝、徐徐图之,务求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李世民面露无奈之色。“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这句话他很喜欢,也常以此 法屡破强敌。但“徐徐图之”他却极不情愿。但看眼前情势,确如三人所言,他恐 怕也只能用“徐徐图之”来争得天命了。 杜如晦又道:“大王精通兵法,当知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 李世民一怔,道:“如晦兄这么说,是指我不知‘己’,还是不知‘彼’?” “大王以为这‘己’是谁?‘彼’是谁?”杜如晦不答反问。 “嗯,‘己’当然是指我和诸位了。至于‘彼’,那就是父皇、太子、齐王、 宫中张尹二妃,或许还有裴寂。” 杜如晦微微摇头,道:“依如晦愚见,大王所说之‘己’与‘彼’,并不大确 切。‘彼’应只是太子一人而已,而‘己’则绝非仅仅是大王与我等数人。” “哦?”李世民听他说得新鲜,颇感有趣,“愿闻其详。” “四海之大,天命只在一人。大王贵为皇嫡子,功盖日月,理应承袭大统。太 子既未参与太原首谋,入长安后又囿居京师、少有军功,于国家统一大业并无建树, 身居储君之位,似不相宜。”杜如晦含蓄地说。他毕竟只是臣下,不能象李世民那 样说起话来全没顾忌。 “是啊!”长孙无忌欣然道,“战乱之世,当立嫡以功;太平之世,方立嫡以 长。这才是至理啊!”他明白杜如晦的含意----先不必急于图谋大位,而是退而求 其次,夺取太子之位,再以太子之身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李世民若急图大位,势必要与李渊大动干戈。长孙无忌自知对兵略之事无能为 力,难以向李世民显出他的能耐。但李世民改图太子之位,那就要多行阴谋,而这 正是他之所长,自必深受李世民的器重! “除了太子一人是‘彼’之外,其余人都可称为‘己’。”房玄龄进一步点明 杜如晦的意思,“甚至,连齐王也应争取过来做我们的‘己’。” 连李元吉也是“己”?李世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恶心欲呕。但他的理智告诉他, 他们三人说的全是至理,全是用心良苦的替自己打算。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乱如麻, 想:“要夺太子之位,那就不免要与大哥势成水火了。唉,大哥不比元吉,我跟他 无怨无仇,他位居长子,当那储君是自然得之,并不是要故意与我为难!再说,他 身边文武僚属,也多当世才俊,又深得父皇信任,我要谋他的太子之位,那是谈何 容易!说到冲锋陷阵,我不作第二人想;但夺嫡之争,讲究的却是翻云覆雨的阴谋 手段,我可没有把握一定能胜他了。最好还是激怒父皇,我冒险一拚,直截了当的 就把皇位抢过来,岂不痛快?不,不行!如晦所言,确是道理……唉!父皇啊父皇, 如果你也能如无忌一样,知道乱世之中应该立嫡以功,立我为太子,那可有多好! 我就不必有今天的为难烦恼了。” 他抬头看看三人,见他们都以期盼的目光着着自己,心中忽地雄心一长,想: “这大唐天下是我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的挣回来的,理应归我所有!我并不是要从 谁手中夺走什么,只不过是将本来就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大哥强居太子之位,那 就是他窃我应得之物、逆天行事!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婆婆妈妈之念?”于是一咬牙, 道:“既是如此,在这里又怎能对付太子?我们该及早回京了。”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和李元吉率领东征大军,押着王世充和窦建德,浩浩荡 荡的班师回朝。 李渊心中登时放下一块大石,一面召太子李建成从潼关回来,一面下旨大赞李 世民武功威勇、孝顺仁厚,以释内外之疑。 七月九日,大军抵达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蜂涌到朱雀大街两旁,甚至连屋顶 也站满了人,争相一睹大唐秦王李世民百战百胜的风彩。 但见李世民身披黄金甲,胯骑“飒露紫”,当先而行。身后是李元吉、徐世绩 等二十五员大将组成的方阵。接着是一万余名最精锐的铁甲骑兵,依照黄、白、红、 青、黑五色,穿着同色战袍,骑着同色战马,分列成五个大方阵,高举刀枪矛槊, 次第而行。在每个方阵之前,都有旗手和鼓手作前导。 长安百姓眼中所见是旌旗蔽空,长刀如林;耳中所闻是鼓声如雷、惊天动地, 人人不禁心驰神往、兴奋若狂。直到许多年后,街谈巷语之中,还能时时听到人们 提起秦王东征班师回朝的威仪。 李渊大加封赏东征将士。其中以李世民功高无双,自古封号无一足以显示其荣 耀,特设“天策上将”之名,位在亲王公爵之上,特准开立“天策府”。而李元吉 从征洛阳,也立有大功,拜为司空。余者也各有升赏,或高官厚禄,或黄金美女, 或良田豪宅,这些就不在话下了。 夜幕低垂,东宫内灯火大都已熄灭,只有嘉德殿内犹烛影深深、摇曳不已,映 在李建成醉眼迷朦的脸上,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冰儿步入殿中,见到李建成正仰着脖子,右手持着一壶酒直往下灌,不禁眉头 一皱,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在这里牛饮?” 李建成弋着眼,冷笑道:“连借酒消愁也不许?难道我这个太子真是这么好欺 负?” 冰儿将脸一沉,道:“怎么了?李世民得罪了你,你不敢去跟他争,却将这火 气撒到我头上来?” 李建成大怒,将酒壶向着她直掷过去。冰儿一闪身,那酒壶撞在墙上,“哗啦” 一声碎成千片万片,酒水泼了一地都是。这一下,李建成自己反倒惊呆了,愣了一 下,忽地趴在案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冰儿走到他身前,道:“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这副熊样!哪里象个堂堂大唐太子? 难怪天下人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了。” 李建成抬头,道:“那我又能怎么办?如今他气势之盛,人人侧目!我们虽是 结交了裴寂和张尹二位娘娘,又有什么用?那次李世民在洛阳气得张婕妤跑回长安 来向父皇哭诉,到了最后,父皇都没敢治他的罪,甚至提也没提这桩事!他连张娘 娘都压了下去了,又有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冰儿气道:“人家厉害,那你就跟他争啊!你到底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这 样给人欺到头上也不敢还手,只会躲在这儿流猫尿!” “争?我凭什么跟他争?”李建成高声道,“这天下都给他平了,哪里轮得上 我来跟他争?再说,他坐拥雄兵,手下猛将良谋无数,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 他更借口天下太平,在城西开设什么‘文学馆’,网罗四方士人,待之恩宠有加, 以致但有一技所长者都削尖了头想钻进去。竟有些马屁精夸口说进了这‘文学馆’, 就如登瀛州,那不是羽化升仙了吗?你说,他如此声势,我怎么能跟他争?” 冰儿叹气道:“他会招贤纳士,难道你就不会?为什么要坐等他羽翼日丰,你 却只有怨天尤人的份儿?我东宫之内,才俊亦不为少,你却从不跟他们推心置腹的 好好谈一下。” 李建成摇头道:“那些人算什么才俊?当初你也跟我推荐过王圭,说他怎么怎 么文武兼长,是稀世奇才,说得我将他引为左右手。但这些年来他辅助我虽无甚错 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的能耐。他说起话来倒圆转得体,办起事来却畏畏缩缩, 哪有半点才俊的风范?他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等而下之、渺不足道矣!” 冰儿道:“你这么说可就大大的错了!用人当量才而用,否则人无完人,你一 味的求全责备,那天下就当真再无一人可称‘才俊’了。这王圭长于谋划,确是不 擅决断,你只因不耐烦他办事不够爽快就将他束之高阁,真是令他明珠暗投了。” 她在殿中踱了数步,又道:“不过你之所言,也有理在焉。东宫僚属之中,实是少 了一个明快果断之人。但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已替你思量周详,还为你找到了一个 不可多得的决断之才。” 李建成一喜,忙问:“当真?那是谁?” “魏征!” “魏征?”李建成一皱眉,“他是谁?他若真如你所言这般厉害,何以我竟从 未听说过此人?” “他本是山东的一个道士,只因天下大乱,先后投入武阳郡丞元宝藏、瓦岗李 密帐下。后来瓦岗军败灭,李密投奔我朝,当时徐世绩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瓦岗 精兵据守山东。这魏征自请出使,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说降了徐世绩,使我朝兵不 血刃尽收山东于版图之内,这样的人不是才俊,还有谁是才俊?” 李建成惊诧半晌,道:“徐世绩已为李世民罗于帐下,那魏征若真有过人之能, 何以竟不获李世民重用?” “这就是天意弄人了!他才立下奇功,窦建德便大举兴兵攻占山东,将他俘了 过去,直到如今夏国覆灭,他才以夏军降臣之身被押回长安来。” 李建成大喜道;“这么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魏征注定了应为我所用!” 冰儿点头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魏征注定了是李世民的克星!” “好,明天我就大开中门,迎他入府,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 次日,东宫正门之外,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向着李建成深施一礼,道:“降 臣魏征拜见太子殿下!” “魏先生免礼。”李建成拱手还礼,顺势打量这冰儿赞不绝口的魏征。只见他 不过是中等身材,但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不禁暗暗点头,当下引他入嘉德殿, 屏退左右,只留王圭相陪。 李建成引见魏征和王圭二人相识,又指着一幅低垂的珠帘,道:“魏先生大名, 拙荆也如雷贯耳,今日听闻魏先生光临,亦欲聆听教诲。”原来冰儿也急于知道魏 征是否名符其实,便不避男女之忌,设了珠帘以挡视线便来听他们交谈。 魏征心中一凛,想:“早听说太子妃见识超卓,乃女中俊杰,今天连她也到场, 可见太子对我确乎十分重视。”他隔着珠帘只隐约见到后面盘膝坐着一个人影,当 下不敢多看,行礼道:“见过太子妃!” 只听帘后声音如珠玉相击、清越异常:“魏先生不必多礼!” 魏征转身对着李建成,道:“太子殿下如此信任,魏征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知 遇隆恩。”他语气平淡,似是视此礼遇为理所当然,心中其实波涛汹涌、激动不已。 他出身贫寒、自少孤苦,便发愤研读经史,只盼能有朝一日一飞冲天、名扬四 海。谁知碌碌而求,直至而立之年,竟仍是无所作为,徒然惹人笑柄。后来天下离 乱,他往来穿梭于豪强之间,先后事奉元宝藏,李密,但所进之言均被目为书生之 见,不获采纳。之后又随李密降唐,立下说降徐世绩之功,只道马上就能声名鹊起, 上动天听。岂料窦建德攻占山东,他也失陷为俘虏。他正恨命途多舛,出身草莽的 窦建德竟现出知人之能,拜他为起居舍人,让他参与机密。他感激之余只想为大夏 呕心沥血,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哪知李世民一条“牧马河北”的妙计将他的 美梦一日之间就击得粉碎,他再次以屈辱的降臣之身不光彩地回到长安,又沦为众 人的笑柄。 他中夜悲叹,自知天下已定,自己年事日高,再难有出人头地之机,半生雄心, 竟落到一个小小的秘书丞之位!什么开天立业,什么青史留名,全成天边云烟,水 中花月! 然而,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堂堂大唐太子李建成竟然召见他,而且还是大开 中门,亲到前庭相迎!他便如瞎了眼的人忽又眼前一亮。他心中亢奋之余,亦自忧 惧:“太子乃当今储君,地位之尊崇,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位高则身危, 此乃古今通例。我投身东宫,不免要陷入龙争虎斗的险恶之中。”但转念一想,又 是雄心万丈:“若非如此,又怎能显出我的满腹韬略?这是我扬名立万的最后机会! 我决不能放弃、决不能失败!” 他心头思绪万千,那边李建成已开口:“自秦汉以来,创业之初的太子往往难 以善始善终。依先生之见,我这太子之位,能否善终?” “以我之见,太子不仅储位不保,且有性命之忧,已是危在旦夕!”魏征直截 了当的说出来,心中在想:“李建成开门见山就以此大事相询,我必须以诚相待, 不留任何余地,以示我对他的一片赤诚。” 李建成和王圭一听,都是勃然失色,王圭更是心头狂跳。他虽也感到李建成正 受到李世民的严峻威胁,但在李建成面前岂能如此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呢?他久随李 建成处理朝政,平日所见之人均为官场老手,个个圆滑世故,说话八面玲珑、滴水 不漏,纵是心腹密友也甚少直言无忌之语。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之下,他说话行事, 不知不觉的也处处留着转圜的余地,已失却初进东宫时的锐气。 李建成按纳住心头惊悸,道:“先生之言,令人惊骇,可有所据?” “殿下,我大唐之所能创立,是为何故?”魏征反问道。 “这个嘛,”李建成略一沉吟,“一是天命所归,二是人谋所至,三是兵威所 加。” 魏征微微一笑,道:“天命无形,人不得见;人谋密策,亦难以为众所知;唯 有兵威,天下人人可感。是故在天下人眼中,大唐确乎是兵威之盛,中原无匹!” “大唐既是以兵威震服人心,那岂不是人人都以为大唐乃……” “乃秦王李世民所创!”魏征毫不客气的抢过李建成的话头,“大唐既是秦王 所创,这皇太子之位,也就应为他所有!” “不!”李建成仿佛是挨了一刀,失声大叫,“大唐乃父皇所创!我乃父皇嫡 长子,这皇太子之位,只能为我所有!” 他这一失态叫嚷,殿中众人都不敢接口,只是低头不语。殿内刹时一片死寂, 李建成脑中却似有千军万马在呐喊。冰儿其实早也跟他说过差不多的话,但他总以 为那是妇人之见,听时虽觉句句在理,之后也不过是如春风过耳。他也感到李世民 对他是个极大的威胁,近年来更越发的讨厌、回避他,却从不曾象今天这样突然看 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以前总想着李世民虽然经常东征西讨、手握重兵,但终究只是 个藩王,名分早定,再高也高不过他去。有道是“长兄为父”,又有“君为臣纲”, 李世民再厉害也不过是弟、是臣!只要父皇或他自己一句话,霎时便能解了他的兵 权。但现在他才忽然发现:李世民竟已“凭空”超越了他,成了大唐的开创者!大 唐既是由李世民所创,不要说他,就连父皇都全成了占他便宜的“窃居者”。李世 民已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坐大而成君上之“君”!父皇和他作为“窃居”天下 的君,又怎能解得了李世民这“开创”大唐的君上之“君”的兵权?若父皇和他要 强行剥夺李世民的兵权,他来个振臂一呼,岂不是天下影从? 他越想越惊,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哀恳求助之色。 魏征见他面上神色已变了,清一清喉咙,又续道:“太子英明!大唐的确乃皇 上所创,太子的确应居储君之位。但天下人已被秦王所惑,不能明辨是非了。因此 才智之士,争相投入‘文学馆’;勇悍之夫,纷纷归于‘天策府’。朝中大臣,只 向秦王献媚;连宫中妃嫔,除张尹二位娘娘外,如宇文昭仪、万贵妃等都异口同声 盛传秦王当主天下。秦王势已布成,只待逼得皇上下诏废立。远者秦二世得立,扶 苏太子自刎;近者隋炀帝登极,废太子杨勇被缢。若秦王夺嫡成功,又岂能让殿下 存活于人世?这不是性命之忧,还有什么算是性命之忧?” 在魏征这咄咄相逼的辞锋之下, 李建成听一句, 身子便矮了一寸,颤声道: “那……那以先生之见,我该当如何自处?” 魏征微一挺胸,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以报太子隆恩厚遇。” “何为上、中、下三策?愿闻其详!” “上策,乃殿下当机立断,明诛也好,暗杀也好,斩除秦王,永绝后患!” “杀了二弟!”李建成倒抽一口冷气,马上反对,“万万不可!手足相残,乃 古今大恶,我身为堂堂大唐太子,立身处世,当以德服人,岂可作此禽兽之为?” 王圭也忙道:“秦王恃功谋逆,虽是该杀,但他眼前其罪不彰,杀之恐皇上震 怒、人心不服、殿下难以收拾。再说秦王既已起了逆心,定必早有防备,要向他下 手,只怕不易。” 只有坐在珠帘之后的冰儿暗暗在心中喝一声彩:“好!此计确是上上之策,斩 草除根、一劳永逸!魏征确是果敢勇决之人,我终究没有看差了他。”随即又叹息, 想:“只是建成为人优柔寡断,此等良策他决不能受。” 只听李建成又道:“诛杀李世民虽可永绝后患,但过于冒险!请问先生,这中 策又是如何?” “中策,乃是固本培元、深自封植。太子平日多理朝政、事必躬亲,难免会得 罪人,还不如将这些枝节小事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既显大度、又示恩德。朝中众 臣,不论贤愚,太子都应多多结交、谦恭礼让,以扬温良之名;宫中娘娘,不论亲 疏,太子均宜好好结纳、折节相待,以显孝贤之德。太子还要多加笼络京师之外各 省豪杰,以济缓急。尤其山东一带,我的故旧甚多,我可以亲往游说他们为太子效 命。” 王圭赞道:“此计大妙!虽然此计只能渐行,却是万全之策。殿下已居东宫, 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冒险。” 李建成心中亦甚赞同,但一转念间又道:“先生所言结交外省,确是良计。但 洛阳乃前朝东都,才俊云集、兵马强盛、形势险要,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何以先 生却不提它,反说山东呢?” 魏征道:“太子明鉴!这洛阳之重要,太子看得出来,那秦王更是心中有数, 早处心积虑在那儿培植他的势力。他领兵围困洛阳一年有余,自那时起已苦心经营 该地,可见其狼子野心,非一日之功!他的势力在那里已是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我们若要跟他争,不但事半功倍,且招其忌恨。而山东一地,原为李密所有。李密 兵败降唐,后终遭杀害,其地士民向来心怀愤慨。后来窦建德进占该地,颇受爱戴。 当初秦王并未想到会跟夏军开战,因此虽在战场上仓促间灭平了夏军,却从没好好 想过该如何疏导民怨,以求真正平定山东。我朝派往当地的官员对于因战败而解甲 归田的夏军将士猜疑多端,乃至严刑拷打,终于激成民变。窦建德旧部拥立刘黑闼 起兵,所向无敌,半年之间已完全恢复当年窦建德的领土,山东人心之厌恨唐军, 于此可见一斑!皇上本来把刘黑闼当作一小撮土匪作乱,先派淮安王李神通,继遣 义安王李孝常,均被击败,只好又再命秦王亲往镇压。秦王用到名水决堰、同归于 尽的惨烈法子才大致压服变乱。但他不能吸取上次教训,一味只以武力碾压山东人 心。他班师回朝至今不到三个月,刘黑闼又已死灰复燃。如今山东士民,对秦王怨 恨已深,太子正好乘虚而入、树恩立义,收山东于旗下。” 李建成大喜道:“依先生之言,我应如何树恩立义,收复山东呢?” “刘黑闼经上次秦王的沉重打击,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不成气候。他手下部众 不到一万,又缺衣少粮,太子何不奏请皇上领兵出战?以唐军今日之强,对付这区 区一万人,兵锋所至,必是摧枯拉朽、一举而平。太子大胜之余再示之以德,好生 安抚降将,不但建功立业,且可结交山东豪杰、以为己用。” 李建成一皱眉,道:“说到用兵,父皇向来只信得过李世民!我亦并非不曾毛 遂自荐,但父皇始终不肯。” 魏征道:“不然!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秦王反心已露,皇上不到万不得已都不 愿再将兵权交托与他;就算让他出征,也必命齐王同往,以为制肘。太子若再三上 书恳求,再策动齐王也替您说话,随您出征,皇上必无不允之理。” 李建成连连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一顿,又道:“先生还 有下策未说,却不知是何计?” 魏征一笑,道:“下策乃殿下立刻上表皇上,主动辞了太子之位,退居藩王之 列,以博秦王的怜悯,盼他能宽宏大量,保全殿下的身家性命。” 李建成一听,不禁恼怒,斥道:“如今嫌隙已成,就算我肯辞太子之位,以李 世民之奸险,又岂能容我保住性命?先生此策,实在下而又下!” 魏征拜伏,及时的奉盛一句:“殿下果为英主!原非降臣所及。” 李建成心怀大畅,伸手扶起他道:“降臣二字,先生再也休提!明日我就奏请 父皇,召先生入我东宫,就怕屈就了先生。” 魏征忙深深一揖,道:“能入东宫随侍太子左右,实为魏征大幸!” 李建成站了起来,道:“今得魏公,我如鱼得水!” 王圭和魏征也站了起来,施礼告退。 二人退出后,冰儿一掀珠帘走了出来,笑道:“怎么样?” 李建成喜道:“冰儿,真有你的!这魏征果是罕世之才,亏你能从李世民指缝 间将他挖了过来。” 冰儿得意的一笑,道:“那当然啦!我这一双眼,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说着 却笑容一敛,道:“但你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李建成一惊,道:“什么?” “那刘黑闼虽是残兵败将,但他也向突厥示好,颉利可汗曾派兵马增援他。李 世民因与突厥交好,他出兵打刘黑闼时,突厥按兵不动,没发一兵一卒去与他为难。 但若是你去领兵,李世民巴不得你大败亏输而回,你想他不会暗中勾结突厥,让他 们出兵来坏你的好事?” 李建成悚然动容,道:“不错,不错!这可如何是好?这次我只能胜,不可败, 若竟输了回来,这一辈子就甭想在李世民面前抬起头来了!” “所以你一定得联结突厥,不能让他们来捣你的鬼。” “可是,“李建成不觉垂头丧气,“李世民一向将突厥的事务独揽在身,不容 旁人插手。我这一时三刻之间又岂能结交到突厥?” 冰儿胸有成竹的道:“走不了正路,还有捷径可抄啊!你还想不想要那突厥公 主?” 李建成登时红到颈脖子上,嚅嗫的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忽又扯到这些事情 上面去了?” “这本是儿女私情,但事到如今却是成就大业的‘大事’!若能将燕儿从李世 民身边抢过来,颉利可汗对这宝贝女儿投鼠忌器,就不会与你作对。” 李建成只是摇头不语。 冰儿恼道:“你看你,没半分大丈夫的气概!心中明明爱煞了那燕儿,嘴上却 说也不敢说出来,争也不敢去争一下!我告诉你,你若真的想要她,这当儿跟李世 民争,正是最好的时机。你再犹豫不决,这好机会去了,你可就真的一辈子也不必 指望得到她了。” 李建成啐道:“什么‘好机会’,真难听!” “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那人人都以为给李元吉烧死在太原的杨吉儿又‘死而 复活’,被李世民在洛阳宫中找到了?” “这件事有谁不知?他大肆铺张的将那吉儿迎娶入府、立为杨妃,还派人千里 迢迢的到江都去找到杨广的坟,和埋在洛阳的杨侗一起重新合葬,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对此事也不以为然,偏偏父皇说这有利于安抚杨氏子孙效忠我朝,那我还能说什 么?难道弹劾他这是巴结‘前隋余孽’?” 冰儿哭笑不得,道:“你这人真是目光如豆、只见一面、不见其余!你倒想想, 李世民如此宠爱那吉儿,燕儿会怎么样?” “这个……”李建成张口结舌。 “她当然是备受冷落了!这吉儿入他府中才几年就已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唤作 什么‘李恪’的。听说李世民对她母子宠爱异常,天天就只围着她二人转。这吉儿 既是美貌绝伦,又有男孩防身,气势之盛,便连那正室夫人秦王妃也得退避三舍, 你说燕儿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李建成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早就忍气不过,从秦王府中搬了出来,又回到驿馆去住了。听说她终日留 连于西市中的‘长安第一阁’中借酒消愁,景况凄凉。” 李建成听得直咬牙,道:“枉她对二弟一片痴心,二弟却不将她放在心上,招 之即来、挥之即去!” 冰儿道:“可不是么!现在她不住在秦王府内,你要找她可就方便多了。” 李建成低头想了半晌,仍是摇头,叹道:“这不成的!她现下虽恨二弟无情, 心里其实还是惦念着他。我去找她,岂不是自讨没趣?” 冰儿见他如此意气消沉,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跺脚道:“你真是!难道试一试 你也不敢?就为了怕讨没趣,连去见她一面也怕?亏你还说有多爱她!” 李建成给她这一激,豪气顿生,大声道:“谁说我不敢?明天我就去找她!” “且慢!”冰儿忙制止他道,“你想去找她,又不想讨没趣的话,那也不是没 办法,不过就得费些心思罢了。” 李建成忙问端的,冰儿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遍,听得他又是 喜又是愁,道:“这法子好是好,但若给她知道了真相可怎么办?” “呸!你不说我不说,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又不是什么神机妙算, 又怎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喂,你到底愿不愿?愿,我就马上去给你安排一切;不 愿,我就撒手不管啦!” 李建成忙道:“愿,当然愿!” 这天,燕儿一身男装,又登“长安第一阁”而来。那店伙三天两头的见着她, 早当她是熟客了,点头哈腰的迎入一间靠窗的单间,忙不迭地送上鲜红的胡酒、烤 得焦黄的胡饼、香喷喷的胡瓜,身后还跟进来两个手抱琵琶的胡装女子。那两个女 子给她在杯中满满的醮上葡萄酒,便问她要听什么曲子。 燕儿酒到杯干,只冷冷的道:“随便什么来一支吧!” 其中一个女子便跳起胡旋舞,另一人边弹琵琶边唱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 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弦音叮咚,歌声柔媚,曲中却满是悲苦之意。燕 儿听在耳中,触动心情,禁不住一阵酒气上涌,眼中湿湿的似要掉下泪来。她忙又 是一杯酒灌下去,将涌上喉头的一股郁结之意都压了下去。 正在这时, 忽听外面一阵叫骂、 哭喊声响成一片,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大叫: ‘他奶奶的!谁敢说这里没有雅座?没有就给我将这里面的人给踢出去!本少爷什 么时候会要什么没什么的?” 只听店伴在外面低声劝着,但其他人吵得厉害,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那人 似是怒气勃发,不可遏止,哪里听得进店伴的劝?大叫一声:“滚开!”,“啪啦” 一声,门板已被他一脚踢开。 燕儿腾的跳起,正要喝骂,忽觉眼前金星乱冒,双脚不由自主的一软,竟又跌 坐下来。 只见进来那人穿得珠光宝气,似是什么权贵之家的公子哥儿,面目倒也清秀, 却斜着两眼,一脸戾气。他一进来,两个歌女早吓得飞跑了出去,只剩燕儿软在榻 上。 那人本是一面凶神恶煞之色,一见燕儿,双眼一转,露出一副垂涎三尺之相: “哈哈,小哥儿,你年纪青青的怎也来这种地方?”说着逼上前来,满面不怀好意 之色。 燕儿知道他这是误会自己是个“白脸儿”,又气又羞又急,举手便要打他。 那人一见,又是一阵浪笑:“咦?会打打闹闹?好,真来劲儿!”说着一伸手 已执着她的手腕。 燕儿竭力回夺,谁知手足酸软,竟似是全身气力都流走了。她怎知道她喝的酒 中已下了药?还道这是酒力发作,不禁转怒为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一张酒气哄哄的嘴已凑到她脸上,她拼命挣扎,将脸庞埋到榻垫上,只听 那人淫笑道:“小哥儿,不要怕嘛!你生得这般俊,若换了女装,可连真的女子都 给你比下去了!你若从了本少爷,此后荣华富贵,永没尽头哩!” 燕儿欲抬头呼救,谁知全身已被那人压住,竟是半点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煎, 眼中的泪水象潮水一样涌出,只道自己这回难免要受一场羞辱了。 忽然身上一轻,一个声音厉声喝道:“禽兽!你在干什么?”然后便是一阵噼 呖啪啦杯盏粉碎、桌椅破裂之声夹杂着那人杀猪似的嚎叫。 燕儿一手撑扶着榻边,一手捂着突突乱跳的额头,摇摇晃晃的坐直身子,一边 仍觉得眼前各种东西都在晃来晃去,腹中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将出来。她定一定神, 抬头看去,只见室中一人按住了那欲侵犯她的人在痛打,赫然正是穿了便装的李建 成! 她再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啊!” 李建成一怔,转头望她,那人乘着他这一疏神,忽地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一个 筋斗已翻出门外。李建成待要去追,又似放心不下燕儿,向门口走了两步,终于又 回到她身前,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觉得怎么样?他……他没伤着……你吧?” 燕儿一听,忽然羞耻、气恼、惊惧、委屈……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哇” 的一下放声大哭出来,脑中又是裂开似的一阵阵剧痛,不禁又双手捧住了脑袋。 李建成手足无措,两只手连伸了几次出去,却又缩了回来,最后终于扶住她双 肩,安慰道:“不……不要怕!没事了,现在……现在没事了!” 燕儿仍只是在哭,李建成搔首挠腮的显得极是心急,连声道:“不要哭,不要 哭!你哪里不舒服?说出来吧!” 燕儿又哭了几声,才呜呜咽咽的道:“我的头很痛。” 李建成如获大赦似的松了口气,忙道:“那不要紧,那不要紧!一定是吃酒吃 多了,我去给你叫杯解酒茶来。”说着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不一忽儿已捧了一杯 茶来,道:“快喝吧!喝了就不痛了。” 燕儿接过来喝了,只觉那茶酸酸甜甜的有点怪,也不知道里面放的其实是解药, 一喝下去便觉一股冷气升腾上来,脑中的疼痛刹时消了大半。她挺一挺腰,也觉得 身上的气力又似都 回来了,不觉喜道:“我的酒醒了!” 李建成不住点头笑道:“是啊,是啊!你喝酒太多了,那于身子大有损伤啊!” 燕儿一皱眉,道:“可是我今天才喝了个开头,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李建成心头狂跳,忙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日日都来这儿喝酒?是不是每天都 喝得酩酊大醉?” “是啊!” “那就是了!你这些天里喝了这么多酒,那醉意早就积在肺腑之间,所以今天 才喝了几杯就已将这些醉意都 引了出来。” 燕儿侧头道:“有这样的道理吗?怎么我从不知道?” 李建成见她容颜娇艳,这时酒意尚未退尽,两边白玉似的颊上犹留着一抹红晕, 这么一侧头看他,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心中忽涌起一阵难言的躁动,禁不住两 腿屈曲,双手发颤。 燕儿见他突地目放异光,微微一惊,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道:“你……怎么会 来了这儿?” 李建成见她面上神色一正,现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心中一冷,呆呆的便 重复着她的话:“我怎么来了这儿?” “是啊,”燕儿面现不耐之色,“我问你怎地堂堂太子换了这身便服跑到这儿 来?” “哦……,是……是……”李建成忙收敛心神,“是我今天心情不好,便想来 这儿来看看胡旋舞、解解闷儿。” 燕儿嗤的一笑,道:“那真巧!我也是心情不好,来这儿看看胡旋舞,解解闷 儿。” 李建成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又是一荡,忙低下头去,道:“是……是真巧!真 巧!” 燕儿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奇道:“你怎么了?说话怎地不顺畅?是着了 凉么?” “没……没有的事!”李建成见她关心起自己的身子来,真是喜不自胜。 “今天幸好你及时赶到,否则……”她眼圈儿一红,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来。 李建成见她这楚楚可怜之态,心中又是一阵火烧火燎,连咳数声,道:“你放 心!以后谁也欺侮你,我……我给你狠狠的打他!” 燕儿凄然的摇了摇头,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李建成失声喊出来,失望之情尽现于面上。 燕儿双眉一扬,好奇地打量着他,直看得他的头越埋越低,道:“难道你要我 一辈子呆在这儿不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建成连咽了几次气,几次想说出冰儿早教给 他的话“不如我送你去我东宫,请御医给你再看一看有没有事吧!”但话到唇边终 于变成:“不如我送你一程回驿馆吧!我怕……不知你身子还有没有事!” “嗯,好吧!”燕儿轻盈的跳下榻,当先出了门,李建成忙紧紧的跟着。 路上,二人双骑一前一后的走。李建成思如潮涌,满腔说话却如给堤坝挡着的 洪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燕儿问一句,他才应一句。说得几句话,燕儿也觉索 然无味,便闭了嘴。二人犹似闷葫芦一般直回到驿馆前。 燕儿下了马,转头道:“今天多谢你了,再见!”说完翩然入内,再也没回过 头去看他一眼。 李建成痴痴迷迷的在驿馆前徘徊良久,也没见到燕儿再出来,长叹一声,拉转 马头,垂头丧气的骝回东宫去。 他一进殿,便见冰儿迎上来问:“怎么样?燕儿呢?”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 子,急道:“你搞砸锅了,是不是?她看穿了我们的布置?” 李建成摇摇头,跌坐在椅上,道:“没有!她……回驿馆去了。” “为什么?她不肯来东宫?” “不是。是……是我没敢开口叫她来。” 冰儿又是哭笑不得,只想骂他没胆量,但见他那凄凄惨惨的神色,不觉暗暗叹 了口气道:“算了吧!欲速反而不达。你明天可要一大早到她驿馆去守着,问候她 身子的情况。今天算是开了个好头,你可别将这大好时机给糟塌了。” 第二天,燕儿醒过来,只觉脑中犹有些昏昏沉沉的,便躺着不起床。她闭目养 神好一会儿,忽听到侍女在外面轻轻的叫:“公主,公主,您醒了吗?” 她腾的坐起来,道:“什么事?” 那侍女道:“大唐太子在外面等了您好半天啦!” 燕儿一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 “这个……他倒没说,只是一大清早的便来了这儿,问您昨晚还有没有头晕头 痛。” 燕儿面上一热,忙下床穿了衣服,推开门道:“他既已来了这么久,怎地不叫 我起来?” 那侍女道:“我们说了要叫您 起来的,但他拦着不给,说吵醒了您不好。” 燕儿匆忙梳洗过后,走到大殿一看,果见李建成已坐在那儿,忙上前道:“你 怎么来了这儿?今天不用上朝么?” 李建成见她面上红艳艳的,喜道:“你今天的面色好多了!嗯,今天要上朝的, 不过我向父皇告了病假。” 燕儿上下端详了他一下,道:“你生病了吗?看起来不大象。” 李建成略现忸怩之态,道:“我……没病,只是担心你昨天不知有没有喝酒喝 坏了身子,所以来看看你。” 燕儿嫣然一笑,道:“我没什么了。你是太子,百务缠身的,这么三天两头往 这儿跑,那怎么行?” 李建成心中怦怦乱跳,道:“你……别叫我什么太子。你不也不喜欢人家叫你 公主吗?” “那叫你什么?” “叫……叫我建成,不是挺好的吗? “嗯,建成,好啊!”说着,见他眼角似是湿湿的,奇道:“你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李建成忙使劲眨了眨眼,道:“你今天还去西市吗?” 燕儿面色一沉,道:“不去了,那儿闷死人啦!唉,不过在这儿也闷死人,可 怎么好呢?” “不如……咱们一起上终南山打猎,好不好?” 燕儿喜道:“真的?你肯陪我去?” “当然是真的,假……假不了!” 燕儿拍手道:“好啊!我很久没去打过猎了。但一个人去又太气闷了,便老提 不起劲来。”说着吩咐备马。 这一次,二人双骑并肩而行。李建成指点沿路风光,渐渐的跟她有说有笑。 这时已是深秋转冬之际,天上下着微雪,稍小的雪片降落下来时已化成冷雨, 夹着未融成水的稍大的雪粒一起打下来,又湿又冷。但二人纵马驰骋,都是兴致盎 然,浑没将这苦寒的天气放在心上。 李建成不甚精于骑射,总是帮着燕儿将猎物驱赶出来,让她来射。见她射中了, 便欢呼雀跃,比自己射着了还要高兴,逗得燕儿笑声不断,荡漾山间。 快乐时光眨眼就逝去,转瞬间已是日薄西山、夕雾霭霭。二人勒转马头,向来 路缓缓的走去。 燕儿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道:“今天天气不怎么样,我却玩得很开心。” “是啊!”李建成接口道,“《诗经》中‘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的也是这番心情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士兵要去打仗,就算是春光明媚、杨柳婀娜的日子,也令人伤心落泪; 士兵打了胜仗回来,便是雨雪纷飞的天气,也令人心怀欢畅。所以人之心境,不由 景生,而由心成。” “嗯,原来如此。”燕儿低着头,细细回味那一句诗,忽想到:“建成跟世民 原是一母同胞,他二人却是多么不同啊!世民去打仗,想来也有这诗里说的感受, 却不会说出来;建成不去打仗,却会说出这样的诗来。” 正想着,忽听到鸾铃声响,二人急一抬头,见到前面也是两骑马结伴而来。燕 儿定睛一看,脸上刷的一下全没了血色,颤声道:“是他们!” “谁?”李建成才一出口,那两骑马已来到眼前,他不禁抽一口凉气,也低声 道:“是他们!” 来的不是旁人,竟正是李世民和吉儿! 四人一朝相,都是惊呆了。李世民从燕儿看到李建成,从李建成看到燕儿,又 再从燕儿看回去李建成, 如是者数次, 好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才道: “原来……是你们!” 燕儿稍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听他这么说,怒火中烧,学着他的音调口吻,也 道:“原来……是你们!”语气中却满是嘲讽之意。 李建成也从惊悸中镇定下来,他虽没见过吉儿,但见她容貌之美,与李世民间 那种亲密的神情,猜也猜出来了,冷笑一声,道:“这位是弟妹夫人吧!” 吉儿登时羞得发根都红了,双唇颤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建成这样故意 误认她是长孙无垢,无异是当面羞辱她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不过是个小妾 罢了!” 李世民勃然震怒,却不便发作出来,也是冷笑一声,道:“那么这位就是嫂夫 人了?”这一下可轮到李建成和燕儿羞怒不堪了,正不知应如何回敬他,李世民已 拉转他和吉儿的马头,绝尘而去。 燕儿望着二人的背影,忽地扬起马鞭,不住的往身边的树上抽去,大叫:“我 恨死他!我恨死他!” 李建成拉她的手,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何必放在心上?” 燕儿猛地将手抽回来,朝着他喝道:“这关你什么事?我就爱放在心上,我就 爱生气!你管得着吗?”一夹马肚,不顾而去。 路上,李世民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吉儿忍不住道:“他说这话是为了气你, 你别放在心上。我那时也很生气,现下也没什么了。” 李世民咬牙道:“他对她不怀好意!” “谁对谁?” “当然是李建成对燕儿!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阴谋,我不会猜错的,一定有阴谋!” 吉儿听了,便不再作声,二人默默的一直回到府中。 一进门,便有侍仆上来说:“长孙无忌先生等了大王一天了,说有要紧事跟您 说。” 李世民道:“那正好!我也有要紧事跟他说,让他到我书房去吧。” 不一会儿,长孙无忌已来到书房。李世民待他坐下,便先讲了刚才遇见李建成 和燕儿在一起的事。 长孙无忌一惊,道:“这件事里面一定另有乾坤,大王可要小心了!” “嗯,”李世民低头沉思,“我也觉得此事不简单,但一时却猜不透东宫这葫 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此事并不难猜,今天我来要告知大王的事,与此事一定大有关连!” “哦?”李世民这才想起他也有要事找自己,忙问,“是什么事?” “昨天太子向皇上递了奏章,请求出战刘黑闼!” “什么?!”李世民悚然一惊,霎时已自以为明白了一切,想:“无怪乎他要 勾引燕儿!他得不到燕儿,就拉拢不了突厥;拉拢不了突厥,他就没有必胜刘黑闼 的把握;没有必胜刘黑闼的把握,他就不敢自动请缨出战!” 长孙无忌见他面色越来越青,忙道:“要破他这一招,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世民紧盯着他,问:“什么办法?”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大王应该知道燕儿姑娘之心到底向着谁。” 李世民一听,一股厌恶欲呕之感直冒上来。 要利用燕儿! 他虽对她无情,却也从未想过要这样待她! 长孙无忌见他皱眉不语,显是不以为然,便紧逼一句:“如果给太子领了兵, 还打了胜仗,兵权还岂能复归大王所有?大王还能有立足之地么?” 李世民胸中一窒:这是不可容忍的!向着长孙无忌缓缓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突厥的驿馆里,李建成正在絮絮不休的劝说燕儿:“不拘到哪儿,你都该出去 散散心。老闷在这里,可要闷出病来啦!” 燕儿将头枕在臂上,半合着眼道:“我哪儿都不去!你再来烦我,我要轰你出 去啦!” 李建成只得住了嘴,却又不愿就此离去,在殿里踱来踱去,好不烦恼。 正在这时,外面守门的卫兵拿着一个信封进来,道:“公主殿下,秦王府那边 派人送了一封信来给您。” “什么?”燕儿一弹而起,夹手夺过那信,展开便读。 李建成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目不转睛的盯在她面上。只见她渐渐的笑逐颜开, 读罢将信一扬,道:“世民约我明天在昆明池边见他!” 李建成心中一股酸意直涌上来,道:“你……你真的要赴约?我看他多半是要 戏弄你!” 燕儿俏脸一沉,道:“这关你什么事?你再说他的坏话,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李建成只好面有悻悻之色,忍气不语。 冰儿见李建成嗒然若丧的回来,问:“怎么啦?又给燕儿骂了?你这人怎么半 句哄女孩子欢喜的话也不会说,老是惹人家生气?” 李建成气咻咻的道:“是啊,是啊!我哪象李世民那样会哄她欢喜?人家一封 信送过去,说什么约她在昆明池见面,就已哄得她欢喜半天了!我这些天来,有哪 一日不是陪伴在她左右,给她消愁解恨?换来的却是什么?一句‘不关你的事’!” 冰儿眼睛一亮,道:“李世民约她明天在昆明池见面?” “可不是吗!” “傻子!难道你没想到,这是让燕儿看清他真面目,对他死心的大好机会吗?” 李建成将信将疑的道:“又是‘大好机会’?” “当然了!你听我说,我包你明天之后便一劳永逸,李世民再也得不到燕儿的 心!至于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心,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翌日,燕儿直往昆明池而来,远远便见李世民正一壶一盏的自醮自饮。她走近 几步,冷笑道:“怎么?原来你也会借酒消愁?” 李世民并不答话,仍是醮一杯,饮一杯,只拿眼睛望着她,满目尽是沉痛之色。 燕儿与他对视了不一会儿,便受不住了,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这样 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错了,那天不该跟你大哥在一起!”说着嘟长了嘴。 李世民叹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时候来我冷落了 你,只是……”“只是”什么?那真是天晓得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索性便长叹 一声,不往下说,反倒显得满怀难言之隐、欲语又止。 燕儿不觉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道:“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我是恨 那狐狸精,她迷惑你……”话未说完,李世民捧起她的脸,就要吻落在她唇上。忽 听得背后有人猛吸一口气,他急忙转身,一见之下,不由得全身冰冷,好象连血液 也凝结住不能流动了! 只见背后立着一人,面上一片惨然之色,不是吉儿,还会是谁?她看看二人, 竟是笑了出来:“你们瞒着我干的好事啊!”话到末尾已转成悲音。 二人似被施了魔法,骇得一时都纹丝不动。吉儿一转身,掩面而去。李世民如 梦方醒,追上两步,又回头来看燕儿。只见她也是面白如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期盼似的望着他。他心中闪过一句:“吉儿?还是燕儿?”刹时已想到:“不,我 不能没有吉儿!我不能失去吉儿!”他一狠心,往吉儿消失的方向追去,撇下燕儿 如泥雕木塑般立在当地。 吉儿直奔回府中自己的寝室之内,“砰”的一下重重的关上门,背贴门上,不 住的喘气。只听李世民的脚步声紧跟其后,然后便是“砰砰砰”的拍门声和叫声: “吉儿,吉儿,你听我解释!” “解释!”她在心里冷笑,“我早应知道那都是掩饰!我为什么还要信他?我 为什么还要信他?为什么错了一次还不够,还要两次、三次……一辈子的错下去!” “吉儿,你开开门吧!你听我说好不好?”李世民的声音穿过门板传来,她却 只是在摇头,“错!错!错!都是错!” 李世民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奶娘抱着吉儿生的孩子李恪走过来问:“发生什 么事了?可吓坏恪儿了!”只见那孩儿伸着手哭喊:“抱抱!抱抱!” 李世民灵机一动,伸手抱过他,道:“恪儿要娘亲抱抱,是不是?” 那孩子大叫:“娘亲抱抱!娘亲抱抱!” 门后的吉儿一听,真是心如刀割,那一声声孩子的哭叫象利刃一般插进她心里 绞扭。 李世民又叫:“吉儿,快开开门,恪儿要你抱他呢!” 吉儿实在忍无可忍,扯开门,一手抢过他怀中的孩子,正要关门,李世民已快 她一步,闪身进了房。吉儿又气又急,往榻上一坐,拿背向着他。 李世民坐到她后面,低声道:“吉儿,我真的是有苦衷,你听我说吧!” 吉儿冷冷的道:“你出去!我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你吵!” “你不听我说完,我决不出去!” 吉儿“唉”的一声,转过身来,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我这辈子注定是 要给你折磨的!” 李世民接过她抱着的孩儿,走到门前还给奶娘,让她抱着他远远的走开,回到 吉儿身边,道:“吉儿,你听我说,那李建成对燕儿是不安好心的!他要去打刘黑 闼,却又怕突厥找他麻烦,所以千方百计的要勾引燕儿到他东宫去,好教颉利对他 投鼠忌器!” 吉儿面若冷霜的道:“那又怎么了?李建成心怀不轨,那是他自己不好,关你 什么事了?你就算是关心她,怕她着了他的道儿,提醒她一句不就够了?难道你自 己也要插一只脚进去,也要去勾引她不成?” 李世民羞赧难当,气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出征打仗这些事,向来都是我来 办的,父皇今次却偏偏给了他,那分明是要削我的兵权!他若打了胜仗回来,我在 这朝中还有立足之地么?我一失了兵权,只怕一时三刻之间就会给他杀了!”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摇头道:“不,不会的!我看太子的为人,不是这种凶残 成性之辈。” “吓!这宫廷里的凶险,你自小也看得多的,有什么事情他们干不出来?就算 退一步说,李建成真的下不了手杀我,可李元吉呢?李元吉会放得过我吗?还有你, 还有恪儿,他会放过你们母子俩吗?难道又得重演他羞辱你、虐杀我们的孩儿的往 事吗?” 吉儿尖叫一声,双手捂耳,道:“不!不要说!不要说这种话!” 李世民缓一缓口气,道:“吉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为了你们母子俩! 如今我们跟李元吉势成水火,李元吉与太子又是一党,我们输不起啊!我对你的心 怎样,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要疑惑?我对那燕儿确有感激之情,但也仅此而已!事 急从权,如今不跟李建成争她亦不可得,我也是逼不得已!” 吉儿道:“可是……这么做太可鄙了!对她太不公平了!” “那么李建成就不可鄙吗?他对我又很公平吗?他可以利用燕儿,为什么我就 不能?难道只为了一个‘仁人君子’的虚名,我就要束手待毙,眼睁睁的看着他诱 骗了燕儿过去,夺了我的兵权?要怪也只能怪她是突厥的公主!” 吉儿尚未接口,忽听到燕儿惨笑道:“好,好!你终于说出对我的用心了!” 二人急往门外看去,只见燕儿站在门口,太阳从她背后照射着,映衬得她的一 张脸黑沉沉的骇人。原来燕儿见李世民追吉儿去了,伤心之下迷迷惘惘、痴痴傻傻 的竟在他背后跟了来。李世民和吉儿都是全副心思摆在对方身上,竟都没留意上她。 秦王府的守卫、侍役平日见惯燕儿在秦王府内来去出入,竟既不拦阻她,也不替她 通传。 这时她目发异光,对着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好!你终于说出你心里是怎 么看我的!哈哈,我真蠢!我真傻!是不是?” 李世民只觉喉中似是堵着什么东西,气也喘不过来,更甭想要说出话来了,张 了几次嘴,仍是半声也发不出来。 燕儿眼中忽一片澄明,突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李世民只道她要自裁,惊叫 一声:“燕儿,不要!”却见她撩起衣襟,执在手中,看着他道:“事到如今,我 阿史那燕若还对你李世民有半点痴心妄想,那我就是这天底下最贱的女子!今天, 我跟你割袍断义!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有如此衣!”说着手中匕首一挥,将那一片 衣襟割了下来, 抛在地上。 她微微仰头,傲然地从李世民看到吉儿,冷笑一声, “哐啷”的掷匕于地,转身从容地步出门去。 她茫茫然地走着,只觉似有无数人在眼前晃动,又似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喧闹, 但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管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感到右臂 被人一把拉住,她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拉着她的正是李建成,忙用力一推,将 他推出几步之外,凛然道:“你想干什么?” 李建成见她双眼圆瞪,那目光似是看着他,却又似是穿透他的身体向远处望去, 心中暗惊,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吓人!” 燕儿冷笑道:“你可真关心我啊!可惜,你的用心我已看透!你不过是想利用 我来拉拢突厥,是不是?”看到李建成面上刷的全变成惨白之色,又道:“怎么? 给我说中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你们李家的人,真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人!” 李建成竭力从喉间挤出声来,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利用你!谁这么 说我的?是谁?你叫他来跟我对质!” “是李世民说的!” “李世民!”李建成伤心之中浸透着怨毒,“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的你就信, 我说的你就不信?为什么?” “因为,“燕儿恍恍惚惚的笑着,那笑容却教人见了如白日里见到厉鬼,“因 为他是对着吉儿说的!他不会对吉儿说谎,他只对我撒谎,他不会骗吉儿!” “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君子!”燕儿半哭半笑的道,“这天下还有君子吗?嘿嘿,没有了!他们都 死光了!”说着踉踉跄跄的便走了开去。 李建成紧赶几步,扶住她道,“你要上哪儿去?” “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总是说不关我的事!”李建成忍不住咆哮起来, “我跟你说,这关我的事!这关我的事!因为……因为……因为……”他连说三个 “因为”也说不上“因为”什么。 燕儿嘲讽的道:“因为你要利用我!” “不,不,不!是因为……因为我爱你!” 燕儿全身一震,喃喃的道:“你说什么?这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李建成将这长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反倒觉得身心都一松, 口齿也灵便起来了,“我真的爱你!我一直都是!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已经爱你! 我为什么这么蠢,从来不敢说出来。”他见燕儿只是摇头,忙道:“你还不信?” “我不知道我信不信你,我只知道我不爱你!” 李建成霎时如堕冰窖,呆了一呆,道:“或许你应该多想一些时候,这才决定 要不要讲这句话。你现下还惦念着李世……” “住嘴!”燕儿怒喝道,“我再也不会爱他!不准你再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李建成惊喜交集。 “可是我也不爱你,你也不必对我费心了。”燕儿百无聊赖的又向前走去。 李建成怔怔的望着她走远,忽大叫:“不,我再也不会畏缩!我一定要教你知 道,我爱你!”说着又追了上去,拦在她身前,道:“燕儿,我……我要娶你为妻!” 燕儿一愣,苦笑了一下,这次连答也懒得答他,绕过他便要走。李建成又转到 她身前,大声道:“我不仅是娶你为妻,我……我要娶你为正妻!立你为太子妃!” 这一声大叫惊呆了燕儿,也震得躲在一旁偷听的冰儿银牙一咬! 李建成激动的道:“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不仅胜过那虚情假意的李 世民对你,还要胜过他爱那吉儿!李世民嘴上说得自己有多爱那杨妃,但若要他废 了长孙家的女儿去立那吉儿作秦王妃,他决计做不到!但是我能!我能!只要能教 你明白我的心意,你就是太子妃!比什么秦王妃、杨妃都要强!” 燕儿呆了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 很累了,我要回去。”转身又走。 李建成不再追 她,只在背后叫:“我一定会娶你为妻!我一定会娶你为正妻! 我一定会立你为太子妃!你等着,你等着!” 夜里,李世民看着桌上一灯如豆,良久不语。 吉儿沉不住气,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那就说出来吧!有话不敢说,算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李世民咬咬牙道:“好!我来问你,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昆明池去?” “哦,你这是怨我坏了你的好事了!可是这明明是你叫我去的,难道我听你的 话倒是听错了!” 李世民惊道:“我哪有叫过你去昆明池?” 吉儿不禁有气,也扯高嗓门,道:“没有?你竟又当着我的面撒谎!”见他惊 疑不定的看着自己,不觉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笺,往桌上一摔, 道:“这是你写给我的,是也不是?” 李世民捡起一看,见笺上草草数字,果是叫吉儿今早去昆明池见他,笔迹竟是 似足了自己的。他心中一阵恐慌,抬头道:“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别人仿我的笔迹!” 吉儿也吓呆了,道:“是今天侍女拿来给我,说是街头一个小孩儿送来的。我 也正奇怪你怎不叫府里的仆役送信,却遣一个不相干的小孩。但……但我总以为是 你叫我去的!这真……真的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你倒想想看,我叫你去昆明池干吗?就为了让你伤心一场,还砸 了我自己的锅吗?” 吉儿默然。 李世民抱着头,道:“阴谋,阴谋!我早说这里面有阴谋!我们都中计了!” 又过了良久,吉儿轻声道:“天都晚了,多想无益,还是安寝吧!” 李世民却仍是抱头苦思,理也不理她。吉儿心中不觉一凉,淡淡的道:“那你 自便吧!我可要睡了。” 李世民听她说得冷淡,心下更是没趣,站起来道:“既是如此,你先睡吧!我 ……到无垢那边去。”说着便懒懒的出了来,朝长孙无垢的寝室走去。他悄悄的进 门,只见长子李承乾在外堂自个儿玩耍,见他进来,伸着双手又笑又叫:“父王抱 抱,父王抱抱!” 李世民正值心烦意乱之际,哪里耐烦他来纠缠?一手推开他,喝道:“滚开! 别烦我!” 那小孩儿见他面色阴沉、声色俱厉,吓得“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只听内室 脚步杂沓,长孙无垢闻到哭声已飞奔出来,一见此情景,脸色一寒,喝道:“乾儿! 你怎么又惹你父王生气了?住嘴!不准哭!”那小孩儿给她一喝,吓得收住了哭声, 泪珠却仍是一个劲的直往下滚。 长孙无垢厉声道:“出去!不准再进来吵你父王!” 那小孩儿一溜烟似的便跑了出去。长孙无垢慢慢的走近李世民身边,小心翼翼 的道:“乾儿……真是调皮!老是惹你心烦。我以后会加倍严厉地管教他的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我自己烦恼,不关他事的。你那么凶骂他,可 吓坏他了。” “慈母出败儿!我也是为了他好。” 长孙无忌正往这边走来,忽见小外甥蹲在一角呜呜咽咽的哭,忙上前拉起他, 道:“怎么躲在这儿哭?” 李承乾泣道:“父王骂我,娘亲也骂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大家都只 喜欢那恪儿!” 长孙无忌大惊,道:“你说什么?谁叫你顽皮捣蛋,不学那恪儿会哄你父王高 兴?” 李承乾委屈的道:“我只不过是叫父王抱抱我,他就骂我了!今天我看见恪儿 叫他抱抱,他欢天喜地的便抱着恪儿。是他偏心恪儿,我再怎么乖,他也不喜欢我!” 长孙无忌急道:“你这话可千万别在你父王面前乱说!否则他就更讨厌你,更 偏心那恪儿了!你是个男孩子,岂可受一点点委屈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快抹了眼泪 去睡觉,再给你父王见到你这副样子,可又要挨他骂了!” 李承乾一惊,忙止了泪水,象胆怯的小兔子似的跳了开去。 长孙无忌见他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得朝着吉儿住的方向狠狠地瞪视着。 李建成一回到东宫,便见冰儿寒着脸坐在那儿,目光闪闪的盯着他。他摆出一 副漫不在乎的样子,转身便要往内堂走,却听冰儿喝道:“站住!” 李建成一旋身,双手叉腰,道:“你想怎么了?” 冰儿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可以瞒着我干你的好事吗?” “哼!”李建成也是将脸一寒,“谁说我要瞒着你?现在我就跟你说个明白! 我要娶燕儿为妻!娶为正妻!立为太子妃!这够清楚没有?” 冰儿面色惨白,颤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浑蛋!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想出 这法子争得那女人的心!” 李建成双手一摊,道:“是你说的,我能不能得到她的心,就要看我自己的本 事了!我身无长物可以给她,只有‘太子妃’这个名分是我能给她的天底下最稀罕 的宝物,我不给她,还能给谁?” “你……你……不要得意忘形了!我早警告过你的,别指望拿我的太子妃之位 去讨好那番邦女子!你敢动我的太子妃的名号,我跟你们没完没了,要你们都悔恨 终生!” “哈!”李建成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一声,“我真是害怕极了!你以为你自己是 什么人?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我可还是做 我的太子!你乖乖的听从我,咱们夫妇之恩还在;你敢向燕儿动什么歪念,我就一 纸休书撵你出这东宫!”说着一拂衣袖,昂然而去。 冰儿全身一软,趴倒在书案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一个弃妇!难道她多年呕心沥血,就只为了为人作嫁,让那燕儿轻轻巧巧的从她 手上夺去太子妃之位、夺去皇后之位?她只觉泪水直冲上来,便要如狂潮一般涌出。 但她咬紧牙关,“我不哭,我不哭!只有那种软弱无能的女子才会哭!这些负心的 男人绝了情,便流一百担的眼泪也挽不回他们的心!我要想法子!一定会有法子的! 就算不能让他对我回心转意,也要叫他知道他少不了我!” 她心念电转,眨眼已想到办法,一手抓起案上的笔,在砚中醮了墨,交到左手 上,往纸上写起来。她生来就是左撇子,但父母都斥责这是不体面的恶习,逼着她 改用右手,因此旁人平日都只见她用右手写字,除了她自己再没一人知道她也能用 左手写字。 她刷刷刷的写完,拿在手中读了一遍,忽又心生犹豫,李建成的话在耳边回响: “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他这个太子,才能有我这个太子妃?她在双手不 住的抖动,带得那纸也索索的直响,不由自主的已将那纸凑近到灯火上。眼见火舌 一舔,已烧着纸上一角。她忙将那纸挪开,往案上乱拍,将火头拍灭,想:“不, 不!我怎能容他如此欺我也要忍气吞声?这只是小惩大戒,不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的。再说,或许他刚才只是一时意气呢!他若真敢废我的太子妃之名,我再出这一 招也不迟。” 不几日,李渊下旨命李建成领兵征讨刘黑闼,并令李元吉随同出发,以作协助。 李建成接到圣旨,喜不自胜,先便跑到燕儿的驿馆,道:“燕儿,你跟不跟我一起 去?” 燕儿漠然的道:“不去!” 李建成急道:“我知道,你还疑心我这是想利用你,但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 你闷在这京师里,一定会憋出病来的。若跟着我出去,至少可以分分神、散散心。 我决不拿打仗的事来烦你。我若开口跟你说一句突厥的事,你一剑杀了我,我死而 无怨!” 燕儿只是不置可否,不与他搭半句嘴。李建成恳求了大半天,说得唇干舌燥, 燕儿还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百般无奈,只得道:“明天大军在东门出发,你到时 若回心转意,那就来吧。”说着便要告辞,见燕儿犹是郁郁不乐之色,心中悲苦, 道:“我打败刘黑闼回来,乘着父皇高兴,就会求他许我娶你为正妻。我待你到底 如何,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第二天清早,李建成在东门外集合了军队。已是日上三竿,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但李建成徘徊不去,一双眼只往城内望去,只盼在最后一刻里能见到燕儿翩然而至。 但等了一刻又一刻,那“最后一刻”却始终没有出现。将佐们上前提醒他说:“时 辰已迟了,大军是否应出发了?” 李建成总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如此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灰心 绝望,下令大军起行。 他心绪低落,骑着马,垂着头,无精打采地随队而行。时近晌午,快到潼关了, 忽见前面的部队停了下来。他催马上前,正要问:“什么回事?”抬头一看,不觉 身子一震。只见雄伟的关墙之下,一匹红马之上端坐着一人,红盔红甲,只有一张 脸肤光胜雪,不是燕儿还能是谁? 他一惊之后继以狂喜,拍马上前叫道:“燕儿,是你!真是你!”不由得语带 哽咽之音。 燕儿见他真情流露,也触动心中情怀,展颜一笑,道:“你出发迟了差不多一 个时辰啦!兵贵神速,你这元帅也当得太不象样了。” 李建成强抑热泪,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会,真是……真是不配当这 主帅!”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忽都不约而同的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并肩入了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