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骑绝尘 长安英雄楼乃是关中剑派的弟子开办的大型酒楼,共分三层。 第一层摆桌七十二,乃是供应普通百姓日常饮食的穷人席。第二层摆桌三十六, 装潢富丽堂皇,乃是供应富家子弟饮酒作乐的富人席。第三层一十八处雅座,装潢 典雅朴素,占地宽广,环境宁静,乃是供来来往往的江湖高手饮酒畅谈之所,若无 引见,便是富甲天下之辈也难以在这里立足片刻。 今日,第三层的所有雅座均空无一人,只余天字第一席坐了段存厚等人。 当彭无望等四人坐定了以后,段存厚看了看四周,稍稍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 话。 方梦菁看在眼里,轻声道:“段大侠,欧阳长老方才跟我说,英雄楼三层雅座 全部清空,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如此最好。”段存厚伸出长不及两尺的手臂,费力地为彭无望、红天侠和方 梦菁各添上一杯酒,沉声道:“今天我真得很开心,本以为就此葬身昆仑山,没想 到居然捡了条命回来,还能够看到自己的几位师弟。更让人高兴的是,天魔居然被 自己最小的师弟下手斩杀。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已经尽数实现,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来,我们干上一杯!” 此话一出,红天侠第一个举杯应和:“好,干!我红天侠平生自命英雄,目高 于顶,但是对段师兄和彭师弟却是从心里面的佩服。今天定要干了这一杯!” 彭无望脸颊微红,沉声道:“两位师兄过奖了,干!” 三个人爆出一阵快意的笑声,响亮地将酒盏撞在一起,仰头痛饮。看到这三个 年龄悬殊的师兄弟热火朝天地传杯送盏,方梦菁的脸上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轰的一声,段存厚猛的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道:“好了,彭师弟,这里没有 一个外人,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苦,统统说出来。” 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将彭无望震在当场。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张口结舌, 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红天侠有些不解地看着段存厚,问道:“段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彭师弟一直 活得开怀痛快,怎会有什么苦在心中?” 段存厚嘿了一声,看着将头缓缓低下来的彭无望,道:“听说,你根本没有收 服战神天兵,只是施展了些手段将牠骗到了刀鞘之中。是也不是?” 彭无望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所以,战神天兵再次离鞘,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因为你骗过牠一次,牠必 然恨你入骨。”段存厚森然道。 “当真如此?师弟,那你为何还要动用战神天兵和天魔拚命?那岂非必死无疑?” 红天侠一阵后怕,惊道。 彭无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不错,牠本该第一个杀我。” 段存厚叹了口气,问道:“师弟,你可知道,牠为什么不杀你,而去杀天魔紫 昆仑?” 彭无望茫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段存厚抓起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对方梦菁一招手,道: “方姑娘,妳跟他说。” 彭无望和红天侠同时望向方梦菁。 方梦菁苦笑一声,缓缓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浅饮一口,柔声道:“彭大哥,我 曾经查阅典籍,又和李读先生作过研究,所以才略知一二。战神天兵自出世以来, 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却只有一种人不杀。” 听到这里,红天侠再也忍耐不住,急切地问道:“什么人不杀?” 彭无望的脸色变得一片蜡黄,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感到一阵撕裂肝胆般的心 痛。 方梦菁看了看红天侠,惨然道:“战神天兵,不杀心如死灰、全无生意之人。” “当啷”一声,红天侠端在手中的酒盏无助地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段存厚仰头将另一碗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方姑娘,妳接着说,把妳 知道的都说出来。” 方梦菁怜悯地看着彭无望,道:“彭大哥,请恕我无礼。自从你从莲花山回来, 你一直愁眉不展,神游物外。我就猜到莲花山上你一定遇到了伤心欲绝之事。但是, 我仔细想过,莲花山遇伏的一众武林高手中除了生还的李读先生,并无与你交情深 厚之辈。唯一能让你伤心的,应该只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公孙锦,公孙姑娘。” 彭无望听到公孙锦这三个字,心中宛若被利刃横穿而过,只感到一阵令人痛不 欲生的绞痛。他颤抖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直直地倒进咽喉之中。 “彭大哥,公孙世家是否已经投靠突厥,公孙姑娘是否是安排突厥高手围杀神 兵盟众的罪魁祸首?”方梦菁小心地问道。 彭无望叹息一声,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公孙世家已经没了。公孙锦其实是 平南牙帐锦绣公主装扮而成。” 方梦菁的眼中一阵晶莹,颤声接着说道:“而彭大哥你依然喜欢着她?” 彭无望豁然抬起头,道:“我和锦绣是真心相爱,已经在莲花山无名谷内海誓 山盟,缘定三生。只是,她身为突厥公主,我乃是中原人士,始终不能结合。” “师弟,你居然喜欢上一个外族女子?”红天侠惊道。 彭无望沉重地点点头,轻声道:“是。” “好!”段存厚拍案而起,洪声道:“现在我天朝广行四海如一之策,我师弟 想要娶一个突厥女子又怎样?如果突厥可汗不准,嘿,我们师兄弟就去塞外一趟, 将那锦绣公主抢回来和师弟成亲就是。” “对啊!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们便不在乎做一次恶人。段师兄,我们师兄弟 好久没有一起在江湖上行走了。”红天侠微笑着说。 二人相视而笑,心怀大畅。方梦菁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一阵轻松和喜悦。 彭无望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道:“锦绣不会背叛东突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 有朝一日,能够率领塞外兵马攻陷长安。” “什么?!”段存厚勃然大怒,奋力将酒杯掷在地上,摔得粉碎:“师弟,这 种蛇蝎般的恶毒女人,你又为何如此痴迷?” 红天侠瞪着彭无望道:“师弟,你不会想要抛开一切,到东突厥投奔那个什么 锦绣公主吧?” 彭无望木然半晌,道:“正因为锦绣不会抛弃生于斯长于斯的突厥,所以才让 我加倍的敬爱。而我如果抛弃了汉人的一切,去投奔突厥,就再也配不上她。” “那便如何是好?”段存厚和红天侠同时问道。 彭无望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罢了,罢了!”红天侠连连摆手:“师弟,我和段师兄准备明日离开长安, 遨游四海,游山玩水一番。不如你和我们一同前往,把这些是是非非统统忘却吧!” 彭无望再次摇了摇头,道:“我和锦绣已经约好。他日突厥南侵,我会去亲手 杀了她,或让她亲手杀了我。我不能离开太远,因为,我不想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此话一出,屋子中的其他三人目瞪口呆,半晌无言。 良久之后,段存厚举起酒壶,将剩下的残酒一口饮尽,道:“师弟,做师兄的 真想不到你会遇到如此惨事。事到如今,我们再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只有和你一 夕痛饮,以解千愁。来,不醉无归。” “好!”红天侠第一个赞成。 方梦菁深深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彭无望,眼中充满了痛惜和关切。 彭无望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师兄,今天我已经饮了很多。我有一个毛病, 每当醉酒,就想要闻血腥味,喜欢拔刀而起,肆意杀戮,处置不当的话,动辄害人 害己,所以不能饮酒过多。在这里,我陪师兄们最后一杯。” 屋中静寂了片刻,“当”的一声,段存厚将手里的酒壶用力摔在地上,长叹一 声:“嘿,苍天不仁!” 第二天的长安城仍然繁华如旧。明丽的阳光洒在英雄楼门前的街道上,给人一 种心情舒畅的暖意。 红天侠和段存厚双双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并肩立在街头。 “不等李靖了?”红天侠低声对段存厚道。 “他身在庙堂之上,已经不是江湖人了。我们和他见多了面,只会连累他。算 了。”段存厚轻声道。 “两位师兄,小心保重。”跟在他们马后的彭无望仰起头,由衷地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蹄声从身后传来,一匹胭脂马和一匹玉椎马并肩奔来。 “义妹、郑兄,你们怎么来了?”彭无望看得分明,惊喜地问道。 “哼!”策马而来的郑绝尘眼角一翻,对他毫不理会。 红思雪看到他,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扬声道:“大哥,我们到长安商谈 运镖渤海的事务。听说爹爹和段师伯要云游四海,所以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其他人 明日才能到达长安。” “原来如此!”彭无望点了点头。 红思雪飞身下马,奔到红天侠的马前,仰头道:“爹爹,你这一去要小心保重 啊!早点回来,女儿会想你的。” 红天侠慈爱地看着红思雪,眼前闪现着她一年一年长大的样子,心中一阵感怀, 俯首沉声道:“女儿,妳已经长大了,不用爹爹长伴身边。以后,妳自己要好好照 顾自己。”说罢,俯下身,揽住红思雪的纤腰,轻轻抱了抱,然后直起身,看了看 段存厚。 “师弟,你过来。”段存厚沉声道。 “是!”彭无望几步来到他的马前,问道:“师兄,什么事?”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浑浑噩噩,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一个真心喜欢的 人。更何况,这个你真心喜欢的人也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便是立刻死了,也是无妨。 师弟,何不放开怀抱,活到那一天。”段存厚俯下头微笑着低声道。 “放开怀抱,活到那一天。”彭无望仔细咀嚼着这句话,不觉痴了。 “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段存厚扬声长啸:“如今的江湖,是年轻人的 天下。红师弟,莫要恋栈不去。” 二人同时催马,两匹骏马一阵嘶鸣,马头高高扬起。 “师弟,多久没有并肩策马了?”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驾!”“驾!” 朱雀大街上扬起了经久不去的高高尘埃,两匹骏马瞬间化为一片若有若无的细 小黑影,载着那两位曾经纵横天下的豪杰从此消失。 “爹爹!”童年清冽如泉水般的回忆宛若梦幻出现在红思雪思绪万千的脑海之 中。 而她身边的彭无望,一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如星。 他豁然狂奔到朱雀大街的正中央,大声叫道:“师兄,我明白了。我会开开心 心活到那一天,你放心吧!”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