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初冬。傍晚。 小桥。流水。残雪。 有雪的冬天,在江南是难得的冬天;飘雪的初冬,更是江南尤为难得的初冬。 李懒散坐在河岸旁一家酒店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透过开着的窗户,静静地向 外面看着。他看着细小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上悠悠地飘下来、落入窗前那荡漾的流 水之中,再缓缓地顺水漂走;看着偶尔有一个长裙曳地的少女打着纸伞,匆匆自门 前那座小小的石桥上走过;看着对面的“春雨楼”上点亮了一盏灯火,在昏黑的天 地间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可无论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显现出的,却都只有相同的 一种表情。 一种淡然、安然甚至于木然的表情。 他每天都要到这个小小的酒店里来,每次都要在这张固定的桌子上一坐一天, 但他来却并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给喝酒的人煮酒。 煮一壶酒,可以挣三个铜钱;一天煮上十壶酒,除去了买炭和买酒的钱之外, 还可以挣上十文八文。他就靠这每天的十文八文钱来维持生活,不至于让自己饿死。 今天的天有些阴冷,本来是个饮热酒的日子,可他的生意却并不好。一天下来, 刚刚煮了七壶酒,挣了六个铜钱。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最后一个酒客也已经 于半个时辰前起身离开,看着外面空旷的街道和酒店里空荡荡的酒桌,他知道他也 该走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细心地将铜制的酒壶从红泥小炉上提起,刚想倒去火炉中仍 燃着红红的火苗的火炭,突然间脚步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五个衣着怪异、神情严肃的人,正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入到酒店中来;踏 进酒店的店门之后,并没有寻找桌椅坐下,反而站在店中,举目四顾。 李懒散依旧不慌不乱地收拾着他的酒壶,甚至都没有抬头看这五人一眼。他知 道这些人在此时到这里来,绝不会是为了喝酒;只要不是他的主顾,他就没有注意 的必要。 可他虽然不去留意这五个人,这五个人却留意上了他。在环顾了店内一周之后, 这五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聚集在了李懒散的身上。 而后五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齐步走到李懒散的身边,同时向李懒散抱拳 作揖。 “先生。” 李懒散总算抬起头看了五人一眼,只见这五个人整齐地排成一排,第一个人左 手挽弓右手拈箭,第二个人长袖垂地、随风轻动,第三个人一身黑衣、黑纱蒙面, 第四个人手握尖刀、面容冰冷,第五个人倒提大刀、刀宽近尺。 看到五个人的这身装束,李懒散更确信这些人绝不是酒客。于是他又缓缓低下 头去,开始摆弄手中的酒壶。 “在下万山横。”手提大刀的那第五个人看着李懒散的神情,缓缓地道:“这 是我的四个兄弟,龙一啸,云十天,百忍客,杀千刀。我们兄弟五人,江湖上人称 ‘一十百千万’。” 李懒散端详着手中的酒壶,淡淡地道:“这些事情与我可有关系?” “当然有!”万山横冷冷地道:“就是先生把我们五人约到此处,要在今天晚 上,把有些事情同我们兄弟五人说个明白。难道先生竟忘却了?” 李懒散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中总是带着一份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凄凉。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先生。”他干脆地道:“我只是个煮酒的。现在没有 人要喝酒,我要回家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再也不去看面前的这五个人,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巾,细 细地擦拭着另一只手中提着的黄铜酒壶。 五个人都不由得一怔。手拿弓箭的龙一啸凑到万山横的耳边,低声道:“大哥, 莫非咱们……莫非咱们找错了?” 万山横紧皱眉头,说不出话来。一身黑衣的百忍客冷冷地一笑:“错?怎么会 错!你看他在咱们面前,还如此镇定自若,居然还有心情去擦他的酒壶,若是寻常 的煮酒之人,看到咱们手里明晃晃的刀剑,早被吓得逃走了。就凭这份镇定,我就 敢断定,他就是咱们找的那人!” 万山横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不错,老三的话有理!” 他回过头去看着神情平静如常的李懒散,眉头忽然又缓缓地皱紧了:“……可 是他把咱们五人约到这里来,却又不愿相认,这是什么道理?” 云十天一挥长袖,狠狠地道:“他不肯承认他的身份,咱们就逼他现出原形! 老五!”说着向旁边的龙一啸使了个眼色。 龙一啸看懂了云十天的眼色,可却忽然犹豫了一下,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旁 边的万山横。万山横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下手时当心点,不要误伤人命。” 龙一啸轻轻答应了一声,嘴角浮出一丝阴毒的冷笑,突然如风般疾快转身,咯 吱吱一阵弓弦爆响,他手中的金雕射阳弓,已经被他一口气拉开到十分!唰唰唰三 声,三支追风逐日箭搭上弓弦,拉着弓弦的右手一松,三箭离弦而出,直射前方的 李懒散! 李懒散不为所动。当这三支箭快如闪电地射到他面前时,他甚至都没有停止擦 拭他手中的酒壶。砰砰砰三声,三支箭分别擦着李懒散的发髻、鼻尖和前胸射了过 去,钉在李懒散身旁的墙上,金黄的箭羽还微微颤动着。 看到李懒散依旧安然的神情,再看着三支钉在墙上的箭,五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万山横踏前一步,沉声道:“你一点都不怕?” 李懒散淡淡地道:“当然怕。” 万山横厉声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躲?” 李懒散轻轻笑了笑,道:“你若想射死我,我就算躲,也无法躲开;你若不想 射死我,我就算不躲,也一样会安然无恙。” 万山横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已经沉默了很久的杀千刀,此时突然一扬 手中两把解腕尖刀,冷冷地道:“装模作样!我看你在我的刀下,还能装得多久?”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人已经到了李懒散的身前,双手一扬,两把尺余长短的解 腕尖刀化作了两道闪亮的光华,在他的掌心中飞快地旋转了起来。杀千刀双手向李 懒散身前一递,雪亮的刀光,就已经映上了李懒散沉静的脸庞! “我的名字就叫杀千刀,因为我若要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将那个人杀满一千刀, 才允许他死,多了一刀,少了一刀,我都不答应。”杀千刀的人隐在旋转的刀光之 中,一字字冷冷道:“你若再不亮出你的真实身份,就免不了挨我的这一千刀!” 李懒散苦笑道:“我早已说了,我只是这里的一个煮酒之人……” “好!”杀千刀猛地一声大喝:“有骨气!有胆识!到了这种时候,说起谎来 还神色不变,果然是少见的人物!” 他的双手左右一分,两道旋转的刀光宛如两团炽烈的光焰,猛地喷射而出、光 照天地。刀光唰地一卷,在李懒散的头上一扫而过,李懒散头上的一方青巾,刹那 间就被吞没在这一片刀光之中,一连串刺耳的撕裂声响过,空中已飞扬起了许多细 小的布条。 刀光一寂,杀千刀双手握刀,凝立于李懒散面前,冷漠的声音中也隐隐带上了 一丝惊讶:“你还不肯说实话?” 李懒散淡淡道:“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只是你不相信而已。” 杀千刀暴怒地嘶吼一声,又要握刀向前,万山横却一步跨上前来,手中的大刀 在他面前一横,缓缓地道:“老二,你退下,我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再不顾杀千刀的反应,大刀一收,斜抱于怀,缓缓转过身来, 用他那一种沉静中透着凌厉的目光,定定地盯着面前的李懒散。 没有只言片语的交谈,单是这无声而长久的凝视,就足以将一个人坚强的意志 压垮。 在这种冰冷的目光笼罩之下的李懒散,对身边的这无形的压力却似乎恍若未觉。 他平静地将手中的黄铜酒壶擦拭干净,缓缓将手巾叠好放入袖中,转头望着外面残 雪下的淡淡暮色和对面春雨楼头闪亮的灯光,忽然毫无来由地轻轻叹息一声,转身 向着酒店的店门迈开了脚步。 他竟然要在五人的十只眼睛注视之下,旁若无人地从这酒店里走出去! 可李懒散的步子一动,万山横的刀也动了。四尺长一尺宽的浑铁大刀,在万山 横的手中轻轻巧巧地抡出一道弧线,无声无息地自上而下斩了下来,缓慢而舒展的 刀势,带不起半点刀风,可大刀所过之处,空气骤然变得紧张而沉闷! 这时候李懒散刚刚跨出第二步。厚逾一寸的大刀贴着他的鼻尖从他面前划过, 就在划过他脸颊的那一刻突然停顿!万山横冷哼一声,握刀的手猛地一抖,啪地一 声,厚重的刀身宛如一只冷硬的巴掌,不偏不倚地狠狠扇在了李懒散的脸上! 李懒散喉中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呻吟,身子随着这重重一扇倒了下去,口中 一股鲜血涌出,随之而出的还有两枚洁白的臼齿。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伸手去 抓起那两枚臼齿,可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起身子,只有任身子在地上翻滚着,一只手 还紧紧地抓着他的黄铜酒壶。 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万山横脸色苍白,忽然跺了跺脚,抱拳道:“抱歉。” 转身就走。龙一啸、云十天、百忍客、杀千刀一怔之下,连忙追了上去,不约而同 地问道:“老大,他真的不是……” 万山横头也不回地道:“挨了一巴掌不还手的,绝不会是江南名剑柳随风!” -------- 华山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