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个怪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门外飘荡的点点残雪中;又过了许久,倒在地上 的李懒散,才挣扎着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柳随风。”他抹着唇边的血迹,嘴角处慢慢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柳随 风?……哈哈哈哈,说得对,像我这种挨了一巴掌都不知还手的人,怎会是江南名 剑柳随风。” 他自嘲地苦笑着,艰难地扶着身旁的桌子站起身来,可身子刚刚站直,扶着桌 子的手稍一抬起,双腿便不由得一阵发软,又要缓缓跌坐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忽然自他的肋下伸了过来,轻巧地扶住了 他的身子;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清雅的微笑:“李兄,好久不见。” 李懒散怔住。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把搀扶和一声微笑,而是因为这只搀住 他的身子的洁白、修长、匀称的手掌和这一声清朗淡雅的微笑,在他心中都有种似 曾相识的感觉。 他站稳了身子,缓缓转过身去,一个熟悉的人影,便淡淡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这个人身着一袭长长的青衫,笔挺的长衫衬托着他那修长而挺拔的身材,更显 得翩翩然宛如玉树临风;在他的脸上,似乎永远浮动着那一抹温和的笑容,让人只 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忆起那杨柳青青江水平的舒畅与愉悦;在他的左手里,还随意 地提着一把长剑,细长的剑身上,镌着两个清秀的字“折枝”。 看着这样一个人,李懒散的目光呆滞了半晌,才慢慢又变得灵动了起来。 “柳随风。”他看着面前的这人,缓缓道:“‘折枝剑’柳随风。” 柳随风笑了,一面笑着一面轻轻地拍了拍李懒散的肩膀。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他微笑着道:“我学成出山虽然已有十年, 但你我自一起拜师学艺起,在一起学剑却足足有十七年。我刚才还在想,这十年的 时光,难道就把你我十七年的情谊全部磨灭了么?” 李懒散也在笑,只是他笑容中的苦涩却远远多于愉悦。 他苦笑着,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刚才有几个人在找你,你知道么?” 柳随风笑道:“是‘一十百千万’那五个家伙吧。他们倒不想找我,只是因为 我想见他们,他们就不得不来。”他微微笑了一下:“你也该知道,我现在领袖江 南剑派,这五个家伙屡次与我们作对,我就想在今天把他们约到这里来,问问他们 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懒散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抬头望着残雪飘飞的门外:“他们刚刚离开,你 不追?” 柳随风笑道:“本来是要追的,可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你,就只好先由得他们去 了。” 他笑着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微笑道:“十年不见,今日却偶遇于这 小桥流水之侧、暮霭残雪之中,怎能不先痛饮几杯?” 酒已煮热。 那清冽芳美的江南女儿红,加上了几片梅花的花瓣,盛在李懒散的黄铜酒壶里, 以慢火煮在桌子旁边的红泥小炉上;待得酒壶的壶嘴里喷出一丝丝热气,立刻撤去 火炉,将壶中热酒斟在青瓷酒杯之中,温热的酒香,立刻缓缓地在这小小的酒店中 扩散了开来。 柳随风看着青瓷杯中荡漾着的热酒和酒中漂浮着的梅花花瓣,微笑道:“如此 美酒,令人未饮,便已不禁要先自沉醉了。” 他微笑着端起酒杯,与李懒散的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李懒散含笑看着他放下酒杯,自己很自然地提起酒壶,给他的空杯子里斟上了 酒,问道:“这十年来,你还好吧。” 柳随风淡淡一笑:“还好吧。自从踏入江湖之后,用我手里这把剑,”他看着 平放在桌上的折枝剑:“杀了几个该杀的人,又胜了几个大多数人胜不了的人,之 后我就成了剑客。……其实做剑客也不过如此。依我来看,一个剑客一生的事情也 无非只有两件:比剑和杀人。” 他笑着再次端起了酒杯,敬向面前的李懒散,笑道:“你呢?你过得如何?” 李懒散苦涩地一笑:“我?” “是呀。”柳随风端着酒杯,端详着面前的李懒散,关切地问道:“你那化诗 句为剑招、化笔锋为剑锋的‘诗剑’可曾练成?这十年来,是不是又写出了什么好 诗、创出了什么好剑法?对了,你那招自称最为得意的‘回首灯火阑珊处’可练成 了没有?” 李懒散盯着面前的酒杯,沉默了良久,才声音低沉地缓缓道:“我不用剑了。” 柳随风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晃,热酒从杯中洒落出来,洒到了他的手上:“什 么?” “我不用剑了。”李懒散的声音虽然低沉,但一字字却显得清晰而坚定:“我 已不再是江湖中人了。” 柳随风淡淡地笑了。 李懒散看着柳随风的笑容,缓缓道:“莫非你不相信。” 柳随风笑着将杯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我怎会相信?当年立志要以一招 ‘回首灯火阑珊处’震惊天下的银霜剑客李阑珊,居然会放下手中的剑,自称退出 江湖。这种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让我又怎么相信?” 李懒散脸上浮动着一丝淡淡的苦笑,一字字道:“可人生就是如此,许多你认 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最终就会发生在你身上。……我连李阑珊这个名字 都已不用了。现在我的名字叫李懒散。” 柳随风吃惊地盯着面前的李懒散:“李懒散?” “不错。”李懒散自嘲般轻轻地一笑:“我在这里靠给别人煮酒维持生计,可 这里的所有酒客都说我煮酒的动作太慢,整天显得懒懒散散的,于是就都叫我李懒 散。天长日久,连我自己都习惯了这名字了。……其实这名字也满好的。” 柳随风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慢慢隐没不见了。他长久地凝视着坐在他对面、 神情平静得有些麻木的李懒散,忽然问道:“为什么?” 李懒散默然不答。 柳随风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许久,才又试探着缓缓道:“莫非……你的那一剑 ‘回首灯火阑珊处’到现在还未练成?” 李懒散依旧沉默,可脸上苦涩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 看着李懒散的表情,柳随风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思索着,一字一句地道 :“我本以为,你纵然不能将这一招剑法练成,也绝不会因此而放弃练剑。” 李懒散苦笑道:“这一剑纵然我一生都练它不成,也绝不会因此而弃剑不练的。” 柳随风道:“所以这里面一定有其它的原因?” 李懒散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提起酒壶,给两只空酒杯斟满了酒,微微叹息一声 :“也可以说是因为你。” 柳随风不明白李懒散的意思。 李懒散将他面前的那一只盛满了热酒的酒杯缓缓平端到眼前,凝视着杯中的酒 在热气袅袅间散发出的晶莹的光芒,淡淡地道:“你师满出山五年后,就成了江南 有名的剑客;而那时候的我,却还在一个人苦练那一招自认为精妙绝伦的剑法。于 是就有人来劝我了。” 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非要自创什么剑法呢?前人留下的剑法浩如烟海,一 个人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完。看看人家江南名剑柳随风,没创出过什么剑法,可还 不是照旧成了一代剑客? 学剑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成为一名剑客么?只要能成为剑客,何必要创什么新剑 法?若是成不了剑客,创出一招新的剑法来,又有何用? 你总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吧?你从小就拜师练剑,到了现在你除了用剑之外别 无长技。你若不能成为一名剑客,以后靠什么养活你自己? 柳随风静静地听着,缓缓道:“你觉得他们说的如何?” 李懒散默然,许久才一字字道:“有道理。但我不能接受。” 柳随风道:“所以你感觉很矛盾,就干脆弃剑不练了?” 李懒散苦涩地摇摇头:“那时候我虽然很矛盾,但还总不至于就被他们那三言 两语所击溃。真正令我心灰意冷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到后山练剑归来, 忽然看到了师父的小女儿、咱们的小师妹,正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微笑着走上一 顶花轿……”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当时那刻骨铭心的情景:小师妹那火红的衣服、那华 丽的珠冠,那挂着喜字的花轿,还有旁人的声声祝贺和吹鼓手那卖力的吹打;小师 妹似乎看到了他,似乎还跑过来笑着和他道别,他似乎也在麻木中呓语般地对她说 了些后来完全记不起内容的话;小师妹欢笑着钻进了花轿,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 花轿被缓缓抬起,从他身边经过,渐渐消失在无尽的远方。祝贺的人群早已散去, 只有他一个人还怔怔地立在路边…… 柳随风看着李懒散苦涩的表情,长长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 肩膀。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小师妹。”他缓缓地道。 李懒散报之以苦笑。 柳随风观察着李懒散的表情,又缓缓地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一直想练成天下 无双的剑法、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然后再衣锦还乡,热热闹闹地迎娶小师妹。” 李懒散苦笑道:“练不练得成天下无双的剑法,倒还在其次,但若是做不了天 下无双的剑客,这一切都只能是幻想。做不成剑客,就不会有名,也不会有利;没 有名利,没有人会把女儿嫁给你。……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师妹出嫁那天, 我身上连十文钱都没有。” 柳随风长叹,端起酒杯来,将杯中已冷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看着面前神 色暗淡的李懒散,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摇头叹息了一声: “……后来呢?” 李懒散抬眼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和飘荡的残雪,缓缓道:“后来我就走了。丢 下了我的那柄‘银霜剑’,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每天就在这张临窗的桌子前煮酒, 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大地冬去春来,还有……”他幸福地淡淡一笑,欣慰的目 光向窗外缓缓投去:“看着每天晚上总会出现在那里的她。” 柳随风沿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见对面灯火闪动的“春雨楼”上,已不知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轻灵曼妙的身影,正手握一柄长剑,在灯火之下旋转飞舞。那长 剑挥出时带起的劲风吹动着灯火,使得灯火忽而明亮忽而昏黄,那个人影也在这闪 动的灯火下,在清晰与模糊之间飞速地变幻着。 柳随风盯着那个人影注视了良久,才缓缓道:“小师妹?” “不错。”李懒散微笑着轻轻点头:“她嫁到了一个江南的豪门大族之中。她 的夫婿不懂得剑法,但为了让她开心,特地给她建起了这座‘春雨楼’供她舞剑, 她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练一套剑法。……看着她在楼上舞剑,我就不由得能想起以 前的好多开心的事情。” 柳随风长叹:“我明白了,你是特地追随她到了这里。……她可知道你在这里?” 李懒散缓缓摇头:“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像现在这样,她也开 心,我也开心,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柳随风沉默了。他看着李懒散那带着淡淡的苦涩的微笑,看着春雨楼头那个依 然挥剑飞舞的曼妙身影,忽然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尽。 “你其实不该放弃的。”他捏着酒杯,一字一顿地道。 李懒散淡淡道:“不该放弃什么?” 柳随风坚定地道:“不该放弃你苦练的那一式‘回首灯火阑珊处’,不该放弃 你曾经拥有过的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的梦想,也不该放弃小师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没有彻底失败;只要你 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你一生中余下的时间还有很多,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 去争取。也许你的成功比我来得要晚,但我相信,只要你努力,一定会获得成功的。” 李懒散凄然一笑:“不错,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肯付出努力,总有成功的时候, 这些话我们都听得很多,也说得很多。可这些话其实都只是属于那些成功者的,一 个人只有当获得了成功之后,才能对失意者说得出这些安慰的话。至于那些失意者,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天下多的是那些一生不得志的怀才不遇者,所谓大器晚成 的人,或许会有,但不会是我。” 柳随风急切地道:“可你已为了练剑而放弃了那么多,现在却又放弃了练剑, 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此而感到痛苦?” 李懒散苦笑道:“痛苦是在作出是否放弃练剑的选择时才会出现的,一旦作出 了决定,就不再有痛苦了。” 柳随风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师妹如果知道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一 定会很伤心的。” 李懒散苦涩地一笑:“好在她不知道。” 柳随风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话说到此时,已到了尽头。 他提起酒壶,在两只空杯子里满满地斟上了热酒,将一杯酒端到李懒散的面前。 “我不劝你。”他叹息着道:“咱们还是喝酒。” 李懒散微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酒杯,遥遥地向柳随风一敬,随后仰首一饮而 尽。放下酒杯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向外面瞟了一眼,却正好看到在飘零的残雪下, 五个古怪的身影,正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前方那一道小小的石桥,径直向这边走 来。 “一十百千万。”李懒散看着这五个人影,向着柳随风微笑道:“你还没有去 追他们,他们反而先找回来了。” 柳随风也报以微笑。他抬眼看着那缓缓走来的五人,眼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闪亮 的光芒。 “你我打个赌怎么样?”他忽然开口道。 李懒散微微一怔:“赌?怎么赌?” “这五个人再度前来,想必找的还是我。”柳随风淡淡地笑着,似乎早已胸有 成竹地道:“等他们进来之后,你我都默然不语,由得他们使出各种手段来逼问咱 们的身份,就如同他们刚才逼问你一样。如果谁忍不住先出手还击,谁就输了。” 李懒散静静地听着,笑道:“这赌得倒别致。却不知赌输了应当输些什么?” 柳随风字字千钧地道:“你若输了,就拿起你的剑,恢复你原来的名字李阑珊, 重新踏入江湖,此后再也不要提起退出江湖的事情。” 李懒散思索着,缓缓地道:“你这岂非又是在逼我。” 柳随风淡淡地道:“你若输不起的话,咱们可以再换个条件。” 李懒散笑了:“你这是在激我。好,我赌了。但不知你输了该当如何?” 柳随风道:“我若输了,随你要我做什么。” 李懒散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思索得是那么沉重,沉重得连四 周的空气都不由得变得沉闷了起来。 “如果你输了,替我带给小师妹一句话。”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缓缓地开 口道;停顿了一下,才又缓缓接下去道:“有人向她问好。” 柳随风看着李懒散:“就这一句?” 李懒散淡淡地道:“就这一句。” 柳随风道:“要不要说出你的名字?” 李懒散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不必。” 柳随风无声地苦笑了。他那苦涩的笑容在淡淡的暮色中和飘零的残雪里,显得 是那么无奈、那么悲凉。 “好,”他苦笑着,缓缓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 华山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