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在酒店中响起,一阵冰冷的厉风扫过李懒散和柳随风的脸 庞,那刚刚离开了不到一刻的“一十百千万”五人,现在居然又返了回来,五个人 排成一排,大步走到李懒散和柳随风的桌前,每个人身上都蒸腾着缕缕怒意和杀气。 “柳先生,”站在最前面的万山横手捧大刀,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一 字一顿地道:“你该把我们兄弟五个戏弄得够了吧?把我们五人约到此处来,却不 现身相见;我们五人想要离去,你却又在这四周布下了你的手下,又将我们五人逼 回到这里来。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哪一位是柳先生,请站出来吧!” 柳随风和李懒散都默然。柳随风悠然提起身旁的酒壶,向面前的空杯子里缓缓 斟酒,万山横厉吼一声,厚重的大刀在桌子上狠狠一拍,砰地一声,还未斟满酒的 杯子突然从桌子上跳了起来,直冲向上,一下子深深地打进了头顶上的房梁之中。 柳随风抬头看着陷在房梁中的酒杯,苦笑道:“看来今天的酒,我已喝不成了。” 李懒散笑道:“你喝不成,我还要喝。” 他真的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壶。呼地一声,站在后面的云十天双臂一展,身子竟 硬生生平地拔起,从万山横的头顶飞过,长袖在空中一甩而出“流云飞袖”。 这是无与伦比的内家气功。长袖所过之处,李懒散手中的酒壶被骤然卷走,在 空中一翻一转,啪地一声,壶盖落地,一股热酒从酒壶里喷了出来,直洒向面前的 李懒散。哗啦一声,李懒散的脸上,已被泼上了一片热酒。 云十天站在桌前,看着一滴滴热酒从李懒散的脸庞上流下,冷冷道:“你戏弄 我们,我们也不妨戏弄一下你。你要喝酒,我不妨就让你喝个够。” 柳随风皱眉道:“这五个家伙,着实可恶。” 李懒散的拳头在那一刻猛然攥紧,但随即又松了开来,淡淡地笑了:“虽然可 恶,我也不愿与他们计较。” 他从袖子里摸出那块擦拭酒壶的手巾,刚想微笑着擦去脸上的酒迹,眼前突然 一花,一个瘦小灵巧的黑衣人影,已如鬼魅般突然来到了他的眼前;未等李懒散作 出反应,一股淡淡的烟雾自黑衣人身周升起,那黑衣人的身影又在这烟雾中陡然消 失;就在这转瞬之间,扑地一声,火光四射,火光中黑衣人身影骤现,竟俨然蹲立 于李懒散面前的桌子上! 百忍客。百忍客长于东瀛忍术,这快如闪电般的身形隐现,正是他的独门绝学。 骤然看到百忍客如此诡异地在眼前出现,李懒散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可也就在 他一怔之时,他拿着手巾的手忽然感觉一空,那块本来被他抓得很紧的手巾,已经 被百忍客快如闪电地抢了过去;而后他的左面脸颊一阵粘湿,百忍客已经一口浓痰 吐在他的脸上。 火光一闪,百忍客已经退出了一丈开外,神情阴险地冷冷笑着:“古人曾有唾 面自干这一说,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没有这个耐力。” 李懒散铁青着脸,双拳在桌下死死地攥紧,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在场 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正在用多么大的力量,来忍耐着这几乎没有人能够忍耐 的侮辱。 柳随风脸色阴沉,冷冷道:“桌子上有剑,拿去除了那个败类!” 李懒散没有动。他既没有伸手抓剑,也没有举手擦去脸上的浓痰,只是挺直着 腰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的脸上还挂着残酒和浓痰,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坚定、 刚毅、不可动摇。在他那挺直的身躯前,百忍客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冷,竟不由自 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站在旁边的万山横看着李懒散的神情,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忽然轻轻侧过头 去,向对面的柳随风隐密地递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柳随风的脸上一片痛苦之色, 可还是目光一转,肯定地向着万山横回望了一眼。万山横略一犹豫,忽然下了决心 般猛一挥刀,喀嚓一声,桌旁那一扇半开半闭的窗户,已被他一刀砍开! 木屑横飞中,万山横已经手捧大刀,向着外面的薄暮残雪高声喝道:“各位过 往之人可曾看到了,这里有一个不知廉耻之人,别人一口痰吐在他脸上,他却连屁 都不敢放一个。这等没有骨气的人,怎还披着张人皮苟活在世上?” 吱呀一声,对面春雨楼上的窗户被推开了,一个轻灵秀美的身影正站在窗口, 关切地向这边看着。看着那刚才还在楼上挥剑起舞的熟悉身影,李懒散那本来挺直 的腰身,突然弯了下去,整个人宛如突然崩溃般伏在了桌上。 那是小师妹的身影。一个男人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遭 到别人的侮辱,更何况他现在所遭到的侮辱,又是最让人无地自容的那一句话“没 骨气”? 对面的春雨楼头远远地传过来几声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沉寂的雪夜里悠悠飘 荡着,声音虽然显得有些微弱,但却一声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听到这 充满了嘲笑的意味的笑声,李懒散的头深深地向桌下埋了下去,长长的头发从他的 脑后披散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庞,使得没有人能看得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能看到的 只有他那瘦削的双肩,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地抖动着。 万山横咬着牙,脸上的表情复杂而痛苦,一字字缓缓道:“既然已做了这等没 骨气的事,难道还害怕别人把你做的事情说出来?现在有这么多人在看着你,要不 要我把你揪起来,将你的这副尊容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 柳随风神色暗淡,突然拍桌大呼:“这等卑鄙小人,逼人太甚!还不杀之,更 待何时?” 李懒散依然不动。他的头埋在桌子下面,双臂死死地撑在桌上,压得桌子一阵 阵吱吱作响,似乎马上就要将桌子压垮;他的人也如这张桌子一样,虽然还没有完 全崩溃,可他的忍耐却已到了极限。 万山横抱着大刀的双手在发抖。他望着在痛苦中苦苦挣扎的李懒散,又不由得 转头看向对面的柳随风。柳随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颤抖着举起了右手,猛地狠狠 一挥! 看着柳随风坚定的手势,万山横跺了跺脚,忽然侧耳听着那远远传来的银铃般 的笑声,循着这声音转头看向对面春雨楼上那个轻灵的身影,皱眉道:“这女子笑 得这么难听,令人讨厌。老五,给我下手除了她!” 龙一啸冷冷一笑,故意高声应答着,左手一挥,弓已在手;右手一抬,箭已上 弦!一连串刺耳的弓弦爆响,那张拉成了满月的金雕射阳弓猛然抬起,弦上闪着冰 冷的光芒的六棱箭头直指对面春雨楼上那个轻灵的身影,只要龙一啸控弦的右手一 松,这致命一箭便会脱弦而出! 可就在那刺耳的弓弦声在空中响起之时,沉沉的暮色之下,突然响起了一声高 亢的长啸! 李懒散。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他突然抬头、纵身,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桌子, 也震飞了柳随风放在桌上的折枝剑,身子如同穿云破雾般直升而起,啪地一声,飞 起在空中的折枝剑,已被他一把牢牢地抓在手里!一片尖利的剑气呼啸,一道炽白 耀眼的剑光从天而降,挟无可抗拒之势直落向手控弓弦的龙一啸! 柳随风的脸色变了,忍不住忽然挺身而起,惊呼:“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柳随风的这一声惊呼发出的时候,万山横、杀千刀、百忍客、云十天已经都 拢聚在龙一啸的身旁。万山横猛地抬头看向如匹练般落下的剑光,忽然沉声喝道: “破!” 一声喝出,他手上也丝毫不慢,环抱胸前的大刀一横,一手握住刀柄,一手紧 捏刀尖,力贯双臂、吐气开声,缓缓将这一柄大刀推举过顶,“霸王举鼎”,直迎 向倒卷而下的大片剑光。也就在这一刻,杀千刀身上的衣服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十 二把明晃晃的短刀旋转飞出,成“万刃绞天”之势,向着李懒散的剑光飞旋而至; 云十天双袖左缠右绕,卷起一阵旋风,在旋风中两袖突挥而出,一式“狂龙出海” 缠向李懒散的剑光;百忍客一声嗥叫,唰地一声,竟从腰间拔出一把五尺有余的东 洋战刀,迎着李懒散的剑光一刀遥劈而出,竟俨然是东洋刀法的最高境界“迎风一 刀斩”! 就在这刹那之间,四个人已不约而同地各出绝技,目的却只有一个:接下李懒 散的这一剑,救回剑下的龙一啸的一条性命。他们早就知道凭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都抵挡不住李懒散的一剑,现在看到李懒散飞落的剑光时,他们对这一点更加确信 了。 可即便他们四个人联手出击,难道就能够接得住李懒散的剑? 望着李懒散那飞流直下气势万钧的一剑,在直冲而下时剑上的白气不断猛涨、 不断嘶鸣,真的宛如一条自九天之上泻下的飞瀑,柳随风浑身一阵冰冷,忽然急迫 地大声叫道:“李兄,手下留情!……” “扑”地一声,鲜血飞溅!大蓬的剑光急泻而下,在万山横、杀千刀、百忍客、 云十天的头上猛然炸开,宛如飞瀑溅落时激起了一天绚丽的水花;剑气弥散中,万 山横、杀千刀、百忍客、云十天四人喉中鲜血狂喷,一个个双目圆瞪仰面倒地。就 在柳随风瞠目震惊之时,那炽白的剑光,在一举击毙了四人之后似乎还意犹未尽, 忽然又平地一卷,直扫向还未有察觉、依然拈弓搭箭的龙一啸的手腕! 柳随风的脸色陡变,忽然惊呼:“李兄,不可!” 惊呼声中,他的人已闪电般冲了出去,直冲向驭剑斩出的李懒散,那修长匀称 的双手猛然探出、一合一扣,竟施出“分花折柳”的手法,要在这一瞬间夺下李懒 散手里的剑! 剑光中的李懒散没有料到柳随风的突然出手。他耳中刚刚传入柳随风那惶急的 呼喊,眼前便一阵人影闪动,柳随风那潇洒的身影已经突然闯入剑光之中,在他还 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啪地一声,柳随风的双手已经牢牢地扣住了他持剑 的右手的手腕!李懒散的手腕一软,斩出的长剑停在了半空中。 可李懒散的剑虽然停了下来,他剑上的内力,却已先一步吐了出去!无形的剑 气,准确地斩在龙一啸那紧拉弓弦的右手手腕之上,龙一啸一声惨呼,右手齐腕而 断! 也就在这一刻,一件令李懒散和柳随风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李懒 散纵身、拔剑、一剑连杀四人再回斩龙一啸的一瞬间,龙一啸一直以右手紧拉着弓 弦,上弦的利箭遥指对面春雨楼头的那个女子,却一直没有松手放箭;而此刻李懒 散一剑斩断龙一啸的右手手腕,便无异于令龙一啸放开了那只拉着弓弦的右手!嘣 地一声,弓弦崩响,弦上的利箭,已经随着龙一啸仍紧捏着弓弦的断手飞射了出去! “扑”地一声,春雨楼头那个轻灵曼妙的身影突然变得僵直!那一支脱弦而出 的利箭,已不偏不倚地穿入了她的心口! 天地间在那一刻一片死寂。这是彻底而可怕的死寂,沉沉的夜幕下,静得没有 一丝细微的人声,静得连人的呼吸和心跳声都已完全断绝,静得甚至能听到那飘零 的飞雪飞落在小桥下缓缓的流水之上。良久,柳随风扣着李懒散手腕的双手微微一 松,李懒散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身子向前抢了几步,砰地一声,倚在了窗边 的栏杆之上。 他没有流泪。此时的他,仿佛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溃。 他只是怔怔地倚在窗前,看着对面春雨楼头的那个陡然僵直的美丽身影,看着 自那个美丽身影的胸前穿过的无比精准的一箭,看着一股股殷红的鲜血自箭下汩汩 而出、染得这江南的雪夜一片惊艳,目光逐渐变得暗淡迷茫,喃喃地一遍遍重复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一阵轻风吹过,春雨楼头那个美丽但毫无生气的身影微微一晃,缓缓倒了下去 :“叮”地一声,李懒散手中长剑落地,一口痛彻骨髓的鲜血哇一声从他的口中如 箭般窜了出来,他的人也随着这一口鲜血喷出一下扑倒在窗前的栏杆上,蜷缩着、 咳嗽着,每一声呛咳都要咳出几点红得刺眼的鲜血。 听着这令人心痛的咳声,柳随风脸上交织着深深的悔恨,忽然走上前去,轻轻 地拍了拍李懒散的肩膀。 “对不起。”他真诚地道:“我对不起你。” 李懒散咳嗽着,抹着唇边的点点鲜血,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他眼中闪动着点点晶莹的泪花,缓缓地道:“这不怪你,要怪,也只 能怪我自己……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后面的话他已说不出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将他那凄凉的声音猛地打断。柳随 风扶着他那瘦弱且颤抖着的臂膀,一滴痛苦的泪水,也不由得自眼中滴了下来。 “我真的对不起你。”他垂着头,低低地重复着这一句无比悔恨的话:“我真 的对不起你。……你可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李懒散浑身一抖,猛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面前的柳随风,一字字道:“你 说什么?” “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柳随风深深地垂着头,不敢面对李 懒散那悲伤而愤怒的目光:“那‘一十百千万’五个人,原本就是我的手下,他们 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配合我,在你眼前演上这么一出戏……” 李懒散全身一阵颤抖,突然猛地一甩胳膊,甩开了柳随风扶着他的双手。 “为什么?”他盯着柳随风的双目中喷吐着熊熊怒火,声音颤抖地缓缓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随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因为我不想再看着你这样堕落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来,两道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投射在李懒散的脸上,声音坚定地一 字字道:“自从得知你弃剑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也一直想帮你。你是个好 的剑手,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消沉下去,更不能让这小桥流水清风残雪将你的豪气 一点点磨灭殆尽。” 李懒散冷笑着,用鄙夷的目光回望着柳随风:“所以你就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地 来逼我?所以你就可以不为小师妹的死而负责?” 柳随风沉默了。李懒散长久地注视着面前的柳随风,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 而愤怒,忽然无法忍耐般地纵声狂吼:“当我感觉厌倦了一种生活的方式的时候, 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这难道有什么错?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难道就没有决定自己 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为什么一定要沿着你们给我划定的人生道路一直走下去?” 柳随风摇头长叹、低首无语。李懒散的双拳在身侧缓缓攥紧,盯着眼前的柳随 风,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不是你的自以为是,小师妹就不会死,今天的这一切也 都不会发生。现在的你难道不打算给我一个交代。” 柳随风默然,良久才长长一声叹息,缓缓地道:“是该作个交代的时候了。” 他一抖身上那一袭长长的青衫,一把古朴的长剑,已被他从长衫下的腰间解了 下来、握在手里;手握剑柄轻轻一拉,唰地一声,剑已出鞘,银光四射。 柳随风注视着这柄银光闪动的长剑,淡淡地道:“你的银霜剑在此。该如何交 代,便只有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啪地一声,银光陡敛,柳随风合剑入鞘、扬手一掷,长剑笔直地飞向前方的李 懒散;李懒散伸手一抓,剑已在手。 看着握在手中的长剑,看着面前凝立不语的柳随风,李懒散忽似又犹豫了。他 犹豫着,缓缓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淡淡暮霭中的小桥残雪,眼中闪动着复杂而痛苦 的光芒。 “真美。”他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你看这小桥流水、暮霭飘雪,还有这薄 雾冥冥、灯火阑珊,多美好的夜晚,多美好的景色。……可为什么总是有人要破坏 这份美好?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看着这灯火阑珊化作血光飞溅、这小桥飞雪变成断 桥残雪?” 剑光冷然!剑已出鞘!呼啸的剑风在空中响起之时,李懒散已挥剑长啸,身子 随着闪亮的剑光自窗中飞射而出,在茫茫的夜空中疾快地一旋,突然展身击下!轰 地一声,剑气四射,石屑横飞,那道架在静静的流水上的小小的石桥,已在李懒散 的剑下骤然断裂! 剑光一收,李懒散已按剑立在桥头,望着眼前断裂的小桥,望着空中轻飘的残 雪,眼中充满了深深的痛苦与悲愤。四周一片寂静,淡淡的夜空中,还悠悠地回荡 着他那仰天长啸的回声:“……断桥残雪……断桥残雪……” “柳随风,你拔剑吧。”他仰首望天,缓缓地道:“今天你我就以这手中长剑, 来作一决断!” -------- 华山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