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山野茅屋邂逅高人 海神破庙别有洞天 解骊珠得悉父亲惨遭不测,不啻是睛天霹雳,胸中痰往上堵,眼珠往上翻,几 乎颓然倒地,幸有姬澄持住,但已仅存游息。此情此景,把这位散荡了一辈子始终 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为处世哲学的老英雄上官彤,也惹得心旌摇摇,悲 从中来。 他叹息着说:“好来!这一晚上,喜、怒、哀、乐、悲、惊、恐的事情,全叫 我碰上了,你们别慌,没事儿,反正一客不烦二主,把妞儿交给我就是了。”说罢, 他叫姬澄把解骊珠小心地放到兽皮榻上躺平,然后伸出手掌,神奇地翻了两翻,隐 隐间有丝丝风声,兽皮上的毛茸似水波微澜。这是“混元一气功”的手法,是内气 功中之上乘,功到效生,解骊珠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解骊珠得到了这个出自师哥之口的噩耗,真是五内俱焚,按她的孝心和烈性, 生不能手刃不共戴天之仇顽,死亦当追随父亲于泉下,但这儿是人家的家里,既不 便嚎啕痛哭,也决不可能以身殉孝,只能两肩抽搐,偷偷饮泣。 她的心思,一眼就被上官彤看破了,这位胸有城府的老怪侠,略一思忖,就找 到了劝慰的语言。他寓意于诙谐地说:“妞儿,你哭歪了鼻子,也不能把你爹哭活 了,老头儿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如今,你是解门唯一的独根苗儿,替父报仇还得 靠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紫脸老头儿,找你父亲寻衅,不也是为了几 十年前的旧账吗?人家有那么长的心计,你干吗就没有卧薪尝胆的毅力呢?要是你 眼下就想去冒险,想轻生,落一个喂鹰犬填沟壑,死无葬身之地,你就枉为威名远 扬的‘金鞭无敌’的后代了!我就这么几句话,你自个儿瞧着办得啦!” 听了这一段话,解骊珠觉得心头一震,眼前的阴翳被驱散了,迷惘被廓清了, 心也被拨亮了。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天南怪叟的面前,俯首说:“老前辈的教诲,句 句是金玉良言,使孤女如拨云见日,顿觉豁然开朗,骊珠一切谨遵老前辈的吩咐。” “好!这才有点儿将门虎女的味道”上官彤一拍大腿称赞说。他见骊殊能转悲 痛为坚毅,心中十分高兴:“来,咱们再详尽聊聊,然后从长计议,嗯,我说澄儿, 你有干净的衣衫不?咋不找一件来给柳老弟换一换?你瞧瞧他身上——”姬橙应声 取衣,解骊珠赶紧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柳荫崖更衣己毕。 “啊!——”当大家看到柳荫崖换下来的衣衫,都不禁吃惊而又叹惜地喊叫起 来,那身衣衫被血和汗粘糊成一片,就像从地里刨出来的霉烂尸衣一样。看着这身 衣衫,就可以想象到,片刻之前他所经历的那场鏖战该是如何的激烈和险恶!所谓 “英雄爱英雄”,姬澄虽是第一次相识柳荫崖,但己由衷地唤起了对他的敬意和好 感。他向柳荫崖贴近了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的双肩和胳臂。 “我说柳老弟,你缓过气儿来了没有?说说吧,你师父后来究竟是怎么的?我 就不相信那个紫脸老头儿会是天上的二十八宿下凡,他到底有多大神通?!”上官 彤坐下来,架起了腿,这回脸上的神色显得很庄重。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姬澄也催促说:“对呀,柳大哥!你定定神,好好想一想, 把你所知道的事儿说个详尽,大伙儿合计合计,也许能探出点儿蛛丝马迹来。”说 过,他又端上一大碗开水。柳荫崖喝了一大口,站起身来向上官彤拱了拱手,然后 坐下来,一段慷慨悲壮的事在他嘴里流了出来。 解承忠让紫脸老人那把怪异的大折扇紧紧封住了门户,知道自己已是万难取胜。 眼见那头梅花驴居然驮着女儿闯出重围——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是柳荫崖急中生智所 耍的手法,还以为是老天见怜,心中快慰不少。情绪一定,精神陡增,已经乱了的 鞭法,复又有条不紊起来。他倏然一个“倒转乾坤”,使出了“奇门夺魂鞭法”的 余招,一连串的复杂招式,在瞬息间一起抖出,迫使紫脸老人不得不停止进招而转 为守势。但此人老谋深算,刁钻圆滑,他在展,闪,腾,挪之中把高大的身躯慢慢 蜷缩起来,犹如一条守候门洞的狗,伺机扑咬。他见解承忠几个招式刚落,立即又 放开身段展开折扇转守为攻。但见那半张圆桌面大小的折扇一抖展,翻上下,走两 翼,跳跃招展,旋转扬扑,顷刻间,地面上的沙尘和石子对着解承忠面门席卷而来, 有如浪卷沉沙、风扬积雪。解承忠不禁一阵寒战,稍一松弛,尘粒没头没脑地撒了 他一身,如暴雨扑面,利镞穿骨,连眼耳嘴鼻都灌满了。解承忠连忙一个“退避三 舍”往后跃出一弓之地。 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对峙中,瞬间的迟疑,就会陷于被动。此刻,紫脸老人见解 承忠渐走下风,连连冷笑,一声唿哨,那秃鹫亦应声相随在长空一声尖啸,迅疾盘 旋,如利剑悬顶,增强威胁,为紫脸老人制造了一个有利于进袭的条件和气氛。紫 脸老人跃上一步,高喊一声:“姓解的,你接招!”旋而身形一转,那把折扇像一 只扑扑抖动的大翅膀,贴着解承忠的衣襟忽闪忽闪而过。这时,他的身形出现在解 承忠的左边,从横里袭击过来,但尚未等到解承忠接招,他却刹住了招式,扑地又 纵到解承忠的右边,挥舞折扇似收似放地迎面劈来。 这是一种叫“八面屏凤”的套路,讲究的是移步轻灵,进退相随,迈步招跟, 步跟招出,旋转如风,倏然隐现,如云龙在天,如蛟龙潜海,如狡兔逸林,如蛱蝶 穿花,起、落、进、退、反、侧、收、纵、手、眼、身、法、步如干动枝摇,游展 圆活如骏马泼蹄,在对手的周围似有分身术地交织成一扇屏风,令人如痴如迷,往 往使人顾此失彼。 紫脸老人是深知解承忠的功底的,他用的是一种旨在消耗对方精力和体力的战 术,然后以逸待劳,可以稳操胜券。经过这一番纠缠,解承忠好比被强风刮动的树 干,根盘有点儿动摇了,他气粗了,浑身在透汗。他暗暗吃惊,这手法在江湖上倒 也是很少见到的,真搞不清此人究竟是师承哪一宗哪一家?他几乎不敢把自己的钢 鞭去和那把折扇接触,因为在刚交手时,他就感到那扇面上似乎有股牵引力,就像 铁器接近了磁场,钢鞭在往回收时,必须化点儿力气才能脱出。渐渐,这股吸力和 引力越来越大了。解承忠知道,这说明自己的功和力在衰颓下来。强敌当前,致命 的搏击快似电光石火一般,不敢直接硬碰硬地短兵相接,岂非又软了一着!他自知 今日必败无疑了。 幸好解承忠虽然在被迫后退,身躯还不离中定,就是说尚未失却中线和重心, 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武术中有“立身须中正安舒,支撑八面”的说法。他蓦地纵 前三步,变守势为攻势,以太极图中阴阳鱼盘旋缠绕,循环无端,忽阴忽阳,阴阳 互变的要诀,藏三昧于飞转的钢鞭,采用闪进迂回侧击之法,一招“美女照镜”破 门而入。这下倒大大出乎紫脸老人的逆料,他来不及收拢折扇,只有马上移扇面于 正中接招。猛听“咔嚓”一声,钢鞭居然把鲨皮扇面戳了个窟窿,并且击断了一根 扇骨。好一个紫脸老人,这个突兀的骤变,并没有使他慌乱,他鼻孔里轻轻地哼一 声,右手一挥,合拢的折扇已把钢鞭严严实实地夹在一起了。 就在这个时候,解承忠猛听得头顶上“呼啦”一响,秃鹫的铁爪在向他面门抓 来,而紫脸老人又伸开左手,以“霹雳掌”手法进击解承忠的右肋,而夹住钢鞭的 折扇又从头顶上压将下来,真是又猛又快,数管齐下。解承忠只得再度后退,一步 两步,业已退到了深不可测、险陡无比的剑劈崖边。他的整个身躯像被大雪压弯了 的树枝,向外倾斜,失去了重心。解承忠只得发出软硬功,似“险峰挺松”般硬挺 着。但他自己心底清楚,要这样持久下去是不可能的,要化险为夷那就更为艰难。 解承忠似乎看到了即将发生的结局,反而心底踏实地涨红了脸说:“朋友,今 夭我算是在你手上栽定了。咱们总得结个来世之缘吧!事到如今,你总不该再鬼鬼 祟祟地连个真名实姓都不让我知道吧?” 紫脸老人闻言得意地一阵冷笑,手上又加了点儿功劲,压得解承忠丝毫不能动 弹,然后反问说:“姓解的,难道你真的会把几十年前泉州城里的事儿都给忘怀了 吗?” “啊?!——”解承忠心里像被猛地撞了一下,往事似烟云一掠,他惊讶万状 地说:“怎么?你,你,你是……” “嘿嘿,嘿嘿!”紫脸老人发出午夜枭啼般怪异的笑声,“你到底把我这位老 朋友给想起来了!是的,是我。 就是我!我没有死,我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巴结权贵,威名远扬,得意于 江湖;我看破时局,收心养性,修炼在深山。 今天,知道你即将回归田园,故此特来送行。怎么样,够朋友吧?”在风声杀 声交织成一片喧闹嘈杂之中,这番对话,也只有他俩才能听清楚。 解承忠听到那人说他“巴结权贵”顿时怒火高燃,怒目厉声地说:“呸,你这 寡廉鲜耻的叛逆,我恨当年存一念好生之德而让你漏网偷生,我恨现在不能手刃你 这个叛逆,以慰泉下无数英烈。” 紫面老人浑身抖索,他像被蝎子螯了痛处,创伤与愤怒使他那难看的紫脸变得 更其可怖。他抽搐着身子厉声尖嚷:“姓解的,你还有何脸面说出‘惩叛逆,慰英 烈’的豪言壮语呀!是的,我曾是叛逆,可我敢于以铁血之躯来洗此耻辱,而你, 你曾算是英雄,你为什么不能追随众英烈效忠捐躯?你为什么为钱帛而丧失气节甘 作权贵鹰犬?就因为你这些年横行江湖,欺凌义士,我才特来‘惩叛逆,慰英烈’ 的!” “呀呸!好个叛贼,休得狗血喷人!”仇恨与愤怒使解承忠迸发出一股意想不 到的功力,“嗖”地一声,居然把被夹紧在折扇中的钢鞭抽回,他不去理会顺势而 下的折扇,却以最后的绝招向紫脸老人扫出悲愤至极的一鞭。紫脸老人得意疏忽, 没防备死灰还能复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无奈只得收左臂上迎。“啪”地一下, 钢鞭正好击个正着,紫脸老人痛彻心肺地一声裂帛怪叫,随即把折扇往空中一旋, 早就在盘旋欲下的秃鹫得到了进击的信号,闪电般地直扑解承忠。解承忠猝不及防, 待要挥鞭上护,后脑勺已被啄了一喙。 就在这时,忽地跃上一个蒙面人,喝了声:“姓解的,吃我一剑!”剑光似游 龙直刺解承忠胸窝。解承忠已摇摇欲坠于悬崖之缘,力怠神疲,上挡来势凶猛的秃 鹫,哪有余暇余力避此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剑!身子稍作后仰,“哎哟!——”一声 慨然悲壮的长叹,即从剑劈崖上坠下了深不可测的崖底。 秃鹫扇着翅膀在惨淡的月光下盘旋,嘴喙滴着殷红的鲜血。 断崖缝隙间的枯藤衰草瑟瑟地抖动着。 宿鸟被惊飞,怪叫着扑翅飞散。紫脸老人投眼看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崖壑,绷着 脸呵斥蒙面人:“我事先说过,姓解的事由我自己了结,不许你们出手伤人。哼, 谁叫你出此一剑?!”蒙面人似乎有些委屈地说,“人不伤犬,犬必咬人。 师尊,弟子完全是为了您哪!”紫脸老人又哼了一下,他兴许是惊喜过度,又 似乎是心怀不快,他单手执扇,呆呆地立于崖边,纹丝不动,忘却了往事,忘却了 当前,忘却了左臂的伤痛,几乎也忘却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 往事。此时,柳荫崖泣不成声,解骊珠更是伤透了心,连一老一少的两个局外人也 感叹欷嘘,嗟伤不已,禁不住一掬同情之泪。 柳荫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杀出重围的。他说:“后来,我只觉得跟我交锋的人 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眼前所见的只是一条又粗又长、头如畚箕大、两眼绿光闪闪、 口里吐着火舌喷着腥涎的大蟒蛇向我扑绕过来。我吓坏了,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连 虺虫都要帮着恶徒来欺侮我?我用尽平生之力一个”旱地拨葱“,窜起居然有数丈 之高,后来我也不知怎地,竟然让我从斜刺里跃出圈子。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背后 有人在喊:‘得了!年轻轻的要学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是条汉子,让他走了吧!’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上官彤说,“哪儿来的什么吐火的蟒蛇?分明是你两眼昏花所产生的幻影,不 过,那老头儿怎么会起了好生之德,不来追杀你,这事倒也费解。” 随后,他也跟柳荫崖讲了他怎样地把他弄到这里的经过。柳荫崖再申谢意。解 骊珠还在悲恸不止,上官彤劝阻说:“人死也难复生,最要紧的是要寻到这紫面老 头儿,探个究竟,方可报仇。妞儿,你要懂得节哀,别哭坏了身子,留得五湖四海 在,何愁无处下金钩。好了,时间已经不早,我可要躺下了,你们也各都休息一会 儿,反正夜间不便行事,天亮以后,咱们先去把老镖师的尸体找回来,好让他入土 为安。”说完,上官彤又跃上横梁,仰面一躺,一会儿就鼻息浓浓。这鼾声产生了 连锁感染,使三个年轻人也顿觉沉沉欲睡。于是,骊珠横在靠榻上,姬澄和荫崖挤 在地上的兽皮里,起初他们还在辗转反侧,但到底是太疲乏了,渐渐都朦胧睡去。 屋内一片静谧。 其实,上官彤并没入睡,他只是用这种法子诱发他们的睡意,让他们好好儿歇 息——怪叟对年轻人是体贴入微的。现在,他却翻身坐了起来,交叠着腿,三根指 头捻着两撇上翘的尖胡子,默坐在梁上发楞。半晌,他轻轻一拍大腿,喃喃自语: “嗯,我就是这个主意。”他似落叶轻飘下梁,悄然出门,直奔风陵渡而去。 他估量了一下山川地势,借着破云弄影的月色,仔细地在周围巡视,地面上还 印有依稀可辨的马蹄痕、杂沓的脚迹、纵横的车轮印,除此之外,却没发现任何可 疑的东西,那解承忠和柳荫崖的两匹坐骑怎么也会销声匿迹了呢?看来,这帮行动 诡谲的神秘客是异常工于心计的,他们对现场已经作了一番周密的清理。天南怪叟 暗暗骂了一声:“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们会是钻了地洞的老鼠!”他仗着自己一身 无与伦比的绝技,决定下深壑探个究竟。他身子一缩,以“拿大鼎”之势,头脚倒 悬,施展“壁虎游墙”之功,全身紧贴剑劈斧砍的悬岩,居然直沿而下,他蜿蜒地 游了一会儿,见不远处的岩石缝隙里,吐出一根碗口大的长藤直宕崖底,他刷地倒 翻过去,不偏不倚双手正好抓住长藤,随即簌辘辘地滑了下去。上官彤感到自己好 像已经抵达幽深的崖底,但脚下却是软绵绵的,几乎陷没了膝盖,他知道这是长年 累月枯枝败叶堆积腐烂而成的“沼泽地”。他赶紧用轻功提纵术跃了过去,又随手 折了几根松枝,扎了个松明把,敲击火石点燃,照见的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怪石嶙峋,阴森可怖,蓬断草枯,鸟飞不下,昏惨惨云迷雾罩,呼喇喇风 惊叶落,隐约间似雷鸣,似虎啸,似鬼哭狼嚎,连艺高人胆大的天南怪叟也只觉有 股凉气直透脊背,令人毛发悚然。他踮起脚尖,时而东时而西地摸索了半个时辰, 终于傻了眼了,因为他除了看到一些坠毁散架的车轴和断木残片外,根本就不见解 承忠的尸骸,哪怕是连一星半点儿类似尸体散骨的东西也没有。他不甘心,又继续 往前走,但断崖已无通道可循了。 他不由得嗤笑起自己来,“咳,真是老糊涂了,人体又不是铜打铁铸的,从那 么高的地方往下摔,碰碰撞撞的,还能留多少痕迹?就算有那么点儿,也早就饱了 飞禽走兽的口福了。”于是,他决定返身顺藤缘攀而上。突然有一样东西映入了他 的眼帘,在行将熄灭的松明火的光照之下,在石缝里发出黄澄澄的光。上官彤跃上 一步,伸手一抓,沉甸甸的,凑近一看,原来是条鎏金钢鞭。“无敌金鞭”四个大 字在他脑际一闪,想必这是解承忠所佩之物。“有了这玩意儿,我也不虚此行了。” 他自慰地嘀咕着。 等上官彤回到茅舍,那三个年轻人尚沉睡未醒。他没去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地 又跃上了梁头,仰身躺下。这回,他可是真的睡去了。 一宵已过,直抵来朝,三个年轻人几乎同时醒来,但天南怪叟尚稳如泰山地横 卧在梁上。 姬澄把早饭烧好,三个人坐在桌子的下方,静等上官彤醒来,他们全神贯注地 看着梁上,连眼都没眨一贬,但不知怎么一来,在毫无觉察之中,上官彤已经蹲坐 上首,似笑非笑地捻着胡子。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上官彤把手一扬说:“罢罢罢!澄儿,你饭香菜香的,薰 得我口馋流涎,再也睡不稳了!来,都自己动手,慢着可就全是我这馋嘴老头儿腹 中之物啦。”说着,他自管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罢,上官彤木然坐着,好像昨天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解骊珠和柳荫崖都 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飞到剑劈崖去寻找尸骨,可是又不好随意催促,他们看着 上官彤这种慢条斯埋的神态,更觉坐立不安。这时,上官彤又跃上梁去,在三人一 愣之间,已把一件物品端放在桌上,说:“妞儿,你认识这件东西吗?” “鞭?!”解骊珠跳了起来,“这是我、我爹的金鞭!师哥……”“这正是我 师父一生所佩之物,老前辈,这--”柳荫崖惘然地望着天南怪叟。 上官彤不慌不忙地把昨晚三人睡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末了说:“好不 容易我才找到这条金鞭,至于解老镖师……,咳,咱们也别尽往坏处想,天无绝人 之路,吉人自有天相,也许老镖师已然绝处逢生。”睹物思人,解骊珠抚胸大恸, 柳荫崖捧着钢鞭,浑身在颤抖。 “喂,你们怎么啦?别船没翻就往水里跳,你们是信不着我的话?吉人自有天 相,老头儿我总有一天…”说到这里,这个爱饶舌的天南怪叟缩口了,“总有一天” 怎么样呢?能叫他们父女团聚吗?他可从来不说这种没影儿的话。他自己也不敢相 信,伤重坠崖的解承忠还会活在人世间!那该说些什么呢?灵机一动,他来了个 “王顾左右而言他”,转脸对柳荫崖说:“柳老弟,你跟随你家师尊走南闯北多年, 平时在师徒间的言谈中,他就一点儿也没谈起自己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的事儿么?” “嗳!”柳荫崖眼前一亮,他拉着解骊珠问:“师妹,你知道有解弓弦这个名 字不?”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解骊珠惊奇地睁大眼睛,眼角还淌着晶晶泪水。 “别问这个,师妹,你先说说,解弓弦是怎么回事?”柳荫崖紧催着。 解骊珠脸上掠过一丝迷惘,她呐呐地说:“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还在我小 时候,听妈偶然说起,爹为宋室大将的时候,不是叫‘承忠’这名字,是叫”弓弦 ‘,师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爹早已不用了的名字?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 柳荫崖感慨地说:”师妹,姬兄,若不是老前辈提醒,我差点儿糊里糊涂地忘 怀了一件事,列位有所不知,在我师父遇难坠崖之后,我曾听闻到那紫脸老人嗟咤 长叹:“解弓弦哪解弓弦,我为吐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怨气,本不想伤你呀!唉,一 代武师,落此下场,时也,命也!’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蹊跷?” 上官彤饶有兴趣地跃到师兄妹中间的桌上一蹲,左顾右盼地说:“嗨,可有点 儿味道出来了,是嘛,我原就不相信,磨道上哪会找不出驴蹄印儿的。妞儿,你告 诉我,你爹有哪些结交数十年之久的老世交?让我好琢磨琢磨个究竟。” 解骊珠沉思了一会儿,说:“据晚辈所知,他老人家只有两位最要好的老朋友, 一位是教我发子母金梭的吕源吕伯父,另一位我从没见过面,可我爹常常念叨着他, 这人名叫夏观风,轻功极佳,江湖上称他为‘踏雪无迹’,据说还是我爹同门的师 兄。那年我妈去世,爹给他送过讣告,他也托人捎来了丧仪,我记得他是住在安徽 巢湖边的八仙山麓附近。接到夏伯父的来札,我爹曾感慨地叹息说:‘白云苍狗, 世事无常,浮生长恨欢娱少,匆忙故人今总老,咱俩驰骋战场,带醉痛饮鞑子血, 惜乎壮志未酬,回天乏术。但愿河清人寿,有朝一日你我能剪烛西窗,把兴废往事, 斟入茶盏酒盅!’爹对他的感情特别深。老前辈,你问这干嘛?” “别急着问,容我老头儿好好想想。”上官彤双手乱摇,把竹筒在手上掂了掂, 扯了扯胡须,转问姬澄:“澄儿,‘夏观风’这三个字我好像有点儿熟悉,你总不 会想不起来吧?” 姬澄点点头说:“是的,我祖父的人秩大庆之日,他也曾赶来祝寿,我见过, 可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他老爷子可喜欢我哩,在我家住了十多天,我打弹子有一 招叫‘连升三级’,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着哇!”上官彤用手一拍大腿,“我看那紫脸老人一准是在宋营里和你父亲 结有什么梁子,夏观风也是一员宋将,要查明这个神秘的老头儿,非找夏观风不可。” “老前辈此言有理。”解骊珠有点儿喜形于色,“只要有了仇家的踪迹,上刀 山下火海,我也要立即赶去以死相拼!” 柳荫崖也正色地说:“为了报师父之仇,我柳荫崖就是下龙潭,人虎穴,哪怕 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上官彤猛捶了一下桌子说:“嘿,就会胡来,以死相拼!以死相拼!哼,要死 还不容易?你们两条命加在一起,能压扁紫脸老头儿吗?没出息,既然你们那么想 死,我真后悔把你们俩救了出来!” 两个人被上官彤没头没脑地一顿抢白,都呆呆地楞住了。细细一回味,话虽难 听,情意却深长。师兄妹不约而同地跪倒在上官彤跟前,叩着头说:“晚辈心乱如 麻,全无主见,求老前辈指点。” “咳,这回我愿受你们一拜了。”上官彤知道,此时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即侃 侃而说:“冤要伸,仇当报,但必须弄清根由,不能稀里糊涂老是纠缠那种莫名其 妙的恩恩怨怨,更何况,若要报仇,靠你们两个人怎么行?得有耐心,且须从长计 议。如果你们肯依我,就这么办,今天休息一宵,叫澄儿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弄上, 咱们美美地吃上几顿,明天,柳老弟继续遵你师尊的主旨,送你师妹去太湖商家, 但千万要在商家静等,没我的传语,决不可轻举妄动。澄儿,你呢?还恋着这间破 屋干吗?找夏观风的事就交给你,一有下文,也即去商家等我,不见不散。女婿是 半子,那小商也该尽点儿孝道。至于我嘛,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惯了,反正我己经 沾上了此事,就不会袖手旁观,你们看怎么着?!” 三人垂手恭立着说:“谨遵台命!”柳荫崖和解骊珠和天南怪叟虽是初识,但 他们都觉得这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怪,而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热火! 一宿无话,第二天,姬澄倾自己所有的几两纹银悉数交给柳荫崖,供她师兄妹 俩作盘缠,荫崖也不推让,他们拜别了天南怪叟,窝别鹰眼神弹子姬澄,解骊珠上 了梅花驴,柳荫崖后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槐花集。 天南怪叟又对姬澄作了一番叮咛,拎起他那从不离身的竹筒,飘然而去。 鹰眼神弹子姬澄稍事检点,腰缠软鞭,肩背铁胎弓,披了件挡风的青布大氅, 撒开两腿,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他晓行夜宿,很少耽搁,那日在抵达山东地面时,已是金乌西沉,薄暮冥冥, 他在蒲镇六户店一家挂有“刘李停车”招子的酒店里,喝到了一种叫“满口芳”的 醇醪,凭添数分豪兴,不觉多饮了几盅。 当他正待起身离店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都是江湖术士医卜星相一流的人物, 他们一坐下就嚷着要酒要菜,其中一个在腰间解下个圆滚滚的包裹置于桌上,两人 放浪形骸地对酌着,后来似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人在,就嘎然缄口了。这不由引起 姬澄的好奇和疑窦,但转念一想:自己有要事在身,还是少管闲事,不惹是非为上。 就决定走了。 当他擦身经过这两人桌子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触鼻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瞥 了一下桌上的包裹,这时,姬澄虽已离店,但不知怎的,两条腿竟会不听使唤地徘 徊不前,他认定这两个人决非善良之辈!那血腥味肯定大有来由,他踱进了不远处 的松林坡,以观究竟。 一直待到漆黑,那两个人才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们向左右一观望,然后向西 北方向而去,越走越快,身形十分矫捷。姬澄更断定自己没有估量错,就决定尾随, 他猫着腰,以“灵猫捕鼠”的身法和步法疾行于后,为了不便前行者有所觉察,他 始终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追了有十多里地,前面两条黑影突然消失了,姬澄不禁暗暗称奇。他兜抄到林 子的尽头,只见孤零零地一座似兰若的房廊,但门户倾颓,墙垣剥落,抬头一看, 上悬一块髹漆斑驳业已歪斜的匾额,依稀可辨有三个大字:“海神祠”。其实在神 州大地上,由于释道两教的交相蔓延,或通衢大道,或荒郊驿站,或村角桥头,这 些似庙非庙,似亭非亭的小屋子多的是,常年闯荡在外的姬澄,早已司空见惯,不 以为奇,但今晚那“海神祠”对姬澄来说,好像一头张大嘴巴的怪兽,随时随地要 把近前的人吞噬下去一般。那两人到此而没,难道是偶然的吗?这里面肯定暗藏玄 机,如果自己贸然闯进去,敌暗我明,难免吃亏。姬澄踌躇了一会儿,迅速缘上了 附近的一棵树冠,冷冷地细察动静。 月黑凤高,这“海神祠”后面也不见通道,祠内死一般的寂静,“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姬澄决定进祠一探。他从树上下来,身子往下一蹲,用的是家传的 “黄雀步”——这是他父亲姬九常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故事中得到 启示演化而成的,这步法适宜用于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前后左右均不可测时, 它既能提防敌人的腹背夹攻,又能提防脚下可能设有的陷阱,瞻前顾后,八面玲珑。 姬澄踩着“黄雀步”进得祠内,但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左右两棵绿叶未凋的参 天柏树,看来已年代久远,再往前走,只见光秃秃的一间正殿,既没有厢房,也没 有退堂,满璧全是尘垢,烛台上还有半支残烛跳动着荧火之光,这已是祠的全豹。 正中的神龛里供着海神的造像,赤发紫髯,两颗眼珠总有一大半凸出于眼睑之外, 大鼻阔口,一对獠牙把上嘴唇都拱得发翘,海神头上戴的是尖翅乌纱,但一翅已经 脱落,身上的红袍已泛为紫黑色,这形状倒有点儿像判官,煞是狰狞可怖,但据说 海神的心田却是十分善良的,他正直而富有同情心,不畏强权,敢于仗义执言,为 民请一一命。元代残酷统治的社会,是一个暗无天日鬼蜮横行的世界,在风浪里挣 扎的渔民,生活是极凄苦的,他们祈求海神保佑自已出海平安、多福多寿,但又没 有钱财和能力来修复这所破落的祠院。 姬澄诧异了,这样一个简陋又空荡荡的地方,这两个人一进门就不见了,会藏 匿到哪里去呢?难道他们没有进这里来?姬澄正待退出去,忽然听到神龛下面发出 “轧轧”的声响,那蒲团下的石板在渐渐往上翘起。 “地道!”姬澄心头一震,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逋逃薮”!他迅速巧妙地闪身 躲在翘起的石板后面,石板开到四十五度角的时候,里面先后钻出两个人来,好一 个艺高胆大的姬澄,就在这两个人勉强爬出地洞,还来不及回身关闭石板的一瞬间, 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地使了个“滚石下坡”,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洞穴里去了。 又是“轧轧”几响,他尚未站定,石板已经关上,他依然用“黄雀步”探索着 向前走,走完一条小道,前方一并排有五间房间,门窗都关闭着,只有一间房的窗 棂里透出了灯光。姬澄心里暗想:“这地下竟然还有这么个所在!不知住着些什么 人?看来在这里也不止经营三年五载了,这就更怂恿他非得弄个明白不可了。 他蹑步上前,用舌尖舔湿窗纸,戳一小孔往里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