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解骊珠被困蝙蝠洞 林冠航救人三更天 商玉琪是个阅历不深的敦厚人,他对范一宽的话一向深信不疑,所以当他进内 拜见林霄汉时,心中还是喜孜孜的。可是一踏进正厅,只觉得气氛严峻,两旁站立 的虽然大多是到过太湖的熟人,却一个个铁青着脸,像神殿上的泥塑木雕,纹丝不 动。 再看上座的那位林叔父,平时一见到自己总是笑容可掬,又亲昵、又爱抚,现 在却笼罩着一层寒霜,阴森可怕。玉琪向他参礼,他也不答。半晌,语音才似霹雳 般地响起:“好一位孝顺的女婿!怎么样?这回是帮你未婚妻来替父报仇吗?是来 找我拼杀吗?好!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儿上,我理当成全你。来人,看刀!让商 公子一尽对解家的孝心,在我胸前捅上三刀。” 商玉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阵觳觫,禁不住跪了下来,双手乱摇:“啊哟哟, 叔父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小侄怎敢如此!……” “那你来打什么主意呢?”林霄汉的口气缓和了些。 商玉琪真的闹懵了。他在两旁的人列中找范一宽,啊,原来他就站在旁边。可 是他的眼睛不看自己,没事人似的,凭你对他使什么眼色也是白搭。商玉琪哪会知 道就是他所笃信的范一宽从中把水搅浑的。那范一宽在返回上天峰后,就在林霄汉 面前禀报了陕西之行和太湖商宅的情况,加油添醋,虚虚实实,说商玉琪发誓要为 岳父报仇,哪怕天涯海角,不论是谁,他也愿为解骊珠舍身拼搏,手刃仇敌等等, 说了一大堆,也将得林霄汉火冒三丈,发了雷霆之怒。玉琪见范一宽装着视而不见, 不禁心中又怨又恨,他只得叩了一个头,就把范一宽在太湖的言谈重述了一遍,末 了说:“叔父大人请息雷霆之怒,暂罢闪电之威,侄儿的心迹天神可鉴。若怀半点 叵测,杀剐听凭叔父。”说罢,又叩头不已。 林霄汉见商玉琪已表明心迹,心中甚喜,他知道商玉琪是个敦厚纯孝之人,生 性懦弱,遇事拿不定主张。现金兰兄弟已仙逝,仅留此子,自己应当好好相待。他 相信商玉琪得知岳父的仇家正是他所敬仰的叔父以后,除了惊诧之外,是不至于来 铁血相拼的,今见玉琪已陈明了心迹,当即转怒为喜,吩咐把商玉琪馋扶起来,并 在边上设座头。 然后睑露笑意地说:“侄儿能深明大义,恩怨分清,不愧为商门之后。叔父我 在风陵渡尚且肯网开一面,如今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会绝情吗?哪怕她在背后 骂了我一百个不是,我做长辈的也只当风吹马耳。好!我会让她明白几十年前的那 回事儿的,不过你暂且回避一下,要是你那位未婚妻固执己见,不肯转篷,我再打 发人来请你,就这样吧。”商玉琪哪里还敢有半点儿违拗?就由邢燕飞和鬼见愁丁 黑陪着到内室小憩,静候厅前音讯。他怎么会想到,正厅内发生了和他意愿完全相 悖的事情。事后他知道了,也就后悔莫及了! 解骊珠在强手众多的正厅里,虽经以死相搏,终无济于事,她被擒获了。范一 宽极力主张要杀死她,以除后患。史、范等人齐声呼应着,林霄汉却绷着脸不吭声, 正在危急之际,被厅堂背后走出的一个少年大声喝叫拦住了。此人是谁?原来是林 宵汉最最宠爱的独生子林冠航。 林冠航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踏上前来,亲昵地叫了声:“爹!” 一见自己的爱子,林霄汉顿然绷脸一松,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问:“怎么, 航儿,你不赞成杀这个小妞儿吗?说个道理给爹听听!” 林冠航不从正面回答,从容地来了个反问:“孩儿知道爹是不会同意让人在正 厅妄为的。爹呀!你说是吗?” 林霄汉心中一动,他要当众试试儿子的见识,当即问他:“那么依你的主见该 怎样处置她?” 林冠航袍袖一抖,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来:“蒙爹爹垂询,孩儿斗胆剖陈。 林、解两家结冤,孩儿虽不明细情,但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向爹爹寻仇的人, 也决不会只是她一人。据一宽师兄回山说,尚有个柳荫崖在东奔西走。爹爹近日里 遍邀至爱亲朋,又瞩姜哥在‘清风阁’招纳能人,若是只为了对付这一个小女子, 岂非小题大作!解承忠平日里结交江湖侠士和那帮秘密会社的人,也肯定会从太湖 商家人的口中打探出商仁兄和此女子的行踪。为救解家独女,也许一个个都会奔上 天峰而来。如今,杀一个解骊珠,不啻手捏蝼蚁。然而爹既已抱定和为贵的宗旨, 就应留下解家后人给以款待,等那些人来上天峰以后,再陈述前因后果,澄清是是 非非,以大局为重,释仇家而化干戈。此乃其一。其二,那女子究竟是玉琪兄的未 婚妻,日子长了,她的怒气也消了,想爹爹与商家友谊非浅,能撮合玉成,岂不更 是美事?商老伯也会感激于泉下。孩儿阅历不足,所虑不当,愿爹爹三思定夺。” 林霄汉点点头,他很赞赏儿子的主见。其实他也并不主张严惩解骊珠的,而且, 他已经喜欢上解骊珠那为父报仇不顾自身安危的孝心与烈性了。见首领连连点头, 两旁站着的人,忙着也点头赞同,并纷纷表示叹服林冠航的议论。厅内气氛顷刻松 弛下来。 好一个解骊珠!就趁这个时机,两臂暗用功劲,左甩右抻,使个“金蝉蜕壳”, 竟从擒住她的两个彪形大汉的手中挣脱出来,紧跟一个“燕子抄水”,足尖一踮一 蹬,已经跃出厅外,想学一个“鳌鱼脱却金钓钩,摇头摆尾再重来”。 两旁一阵哗然,还来不及作出行动,只听林霄汉“呔”地一声长喊,也不见他 站起来,两手在靠椅的扶把上轻轻一撑,一个“骏马腾空”,跟踵也到厅外,落脚 点正好在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这个老头儿的速 度会如此迅猛!她想再往前蹿,来不及了,林霄汉以“饿虎扑食”之势压将下来。 解骊珠反身一个“推窗望月”,双掌直击老儿的胸腹。讵料林霄汉脚跟一扭,陀螺 般地转身,又绕到了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双掌落空,觉着脑后风到,情知不妙, 赶紧扑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两足尖直踢林霄汉双目。林霄汉扬声大笑,他 袖里探掌,三指擒拿手正好搭在解骊珠左脚踝的“昆仑穴”上。 姑娘打了个寒颤,周身顿感松软疲乏,仰卧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林霄汉得意 地打了个哈哈:“嘿嘿,这小妞儿身手不赖,竟能挡我三个回合。啊哈哈,不错! 不错!”两旁的人个个面红耳赤——已然是笼中之鸟,却让她脱身,还得林头儿亲 自动手。幸亏林霄汉也不去责怪他们。随着,林霄汉令双刀将陆刚、黑铁塔马金魁 把解骊珠押至山后蝙蝠洞囚禁,好生看守,不可怠慢。还关照说:“没有我的传话, 谁也不许接近蝙蝠洞!”只有林冠航一直为骊珠姑娘的安全捏着两把冷汗。现在, 悬着的心可以暂时放下了。他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感到无限欣慰。 厅内一切又恢复平静,林霄汉嘱儿子进内休息,好好读书。然后,他又把商玉 琪叫到厅上。商玉琪不见自己的未婚妻在正厅,心中惶恐不安地肃立着。林霄汉告 诉他:“解家姑娘性情太烈,本想让你劝劝她,可她一时还转不过弯子来,还口口 声声骂你是丧尽天良的奴才。但这不足为虑,慢慢来,不愁她不驯服。现在,她由 女眷护守着住在内室,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你尽可放心。不过这段时间里你却不 能会见她,否则于事无补,反倒激她反目。”这时,商玉琪深感内疚,他后悔不该 气走柳荫崖,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路上不把实情向骊珠坦陈,由她自己作出抉择。 如今她满心以为是我玉琪诳了她,她骂我、恨我。真是的,自己成了钴入风箱的老 鼠——两头受气。解、林两家之仇真的如范一宽说的那样吗?此时此刻玉琪心中倒 是满布疑云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只好委曲求全,但愿事情会转危为安。 他表面上不敢露一点儿声气,唯唯答应。 入夜,喧嚣了一天的上天峰,此时已沉浸在寂静和黑暗之中。深秋给这里留下 一片肃穆。花园的西楼上亮着烛火,那是林冠航的书房和卧室。白天发生的事,至 今还不能使林冠航平静过来。他推开窗户,窗外一钩弦月带着疏星,风在树丛中低 唱,山上起雾了,由远而近,由淡而浓,渐渐变成黑黑蒙蒙。雾气飘进窗内,带来 丝丝寒意。 冠航从暖壶内为自己斟了杯浓茶,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他陷入了沉思。…他 知道,林、解两家是有深仇大恨的。但父亲提起此事,总是气愤填膺,而对结仇的 根由却讳莫如深,完全不像他平时办事那大刀阔斧的作凤。不用说是对外人,连对 有切身利害关系的儿子也是如此。这次,父亲带领从人去北方复仇,自己曾委婉地 作了劝阻和探询,他又只是叹息一声说:“会有告诉你的一天的,你还小,过早知 道这些事没好处。这桩仇冤就在为父手里了了吧,省得给你留下累赘。”林冠航想, 只知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几乎丧生于解承忠的钢鞭之下,但这一鞭之仇又因何而起? 父亲却又缄口不言了。所以冠航知道,父亲内心中一定还匿藏着某种难言之隐。 林霄汉娶过几房妻子,但一个个相继死去,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只是到了四 十多岁那年,他开始来上天峰经营,又娶了个小家碧玉的山村姑娘。婚后不久,就 给他生了这个儿子。可是,当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也过早地 离开了人世。林冠航是由外祖母抚养的,到了十岁,才由父亲接回上天峰。父亲教 会他一身武艺,但到冠航束发之年,林霄汉突然改变主意,要儿子弃武习文,并请 来一位饱学的宿儒作教授。林冠航身上继承了他母亲——山村姑娘敦厚的性格,又 有外祖母的熏陶,所以他的个性显得稳重、柔和、宽恕,和他父亲年轻时的自负好 色、善变、轻信截然不同。 特别是在父亲要他弃武习文饱读经史典籍以后,汉民族的高风亮节成了他钦羡 仰慕的典范。在他书房的墙上就挂有他自己亲手所书的四句诗:“哲人日已远,典 型在宿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是文天祥《正气歌》的结尾警句。 当他父亲见他书出此句,不禁喜形于色又感慨不已。他曾嗟叹着对林冠航说:“如 此掷地金石铿锵的佳句,只有你这样洁白无暇的人才有资格临摹张挂呀!”“父亲 若喜爱此诗,且取去供作补壁吧!”林冠航说罢即欲端凳去取下。 “不,不,你父亲不配张挂呀!唉,不配!不配!”林霄汉立即摇手阻止。 “为什么不配?”林冠航惊诧地问。 “我、我愧对文丞相!他是‘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昭昭忠烈,我呢?生曾 负社稷,死亦无颜去见文丞相!我,唉,我怎配张挂文丞相的诗句呀!”林霄汉痛 心疾首地说。 林冠航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父亲是个武艺绝强、一呼百应、八面威风的英雄, 从没有如此伤感过。他面对热泪盈眶,低眉垂首的父亲,不知怎么劝慰,只能挟着 他的宽肩小声地说:“爹呀,您不顾年迈,甘愿抛弃安逸的生活,为继承文丞相之 遗志,高举抗元义旗,怎么还说愧对文丞相呢?这……” 林霄汉颤声地说:“孩子,你还年少,还不懂事啊!你只看到父亲的今天,而 过去……唉,你将来会明白的……”林霄汉用手一抹眼角,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他儿 子的书房。 林冠航陷入了沉思,他想,他父亲必然有难言之隐。 唉,父亲哪,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呀,我已经长大了,你有话,为什么还不愿跟 你唯一的亲人倾吐呢?在上天峰的诸义士兄弟中,林冠航最讨庆的就是混元弥陀范 一宽。此人对林霄汉阿谀奉迎,做事八面玲珑,说话东拨西挑,上次去风陵渡袭击 复仇。就是范一宽捎的音讯,出的点子。 林冠航又想到,父亲居然会采纳混元弥陀范一宽的主张,用诳骗的办法把解骊 珠弄到上天峰,这不仅陷商玉琪于不义,且手段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今天,当林冠 航看到解骊珠泾渭分明的刚毅性格,他隐隐地感到,权衡两方,或许理亏者竟在林 家。因为范一宽在商玉琪面前讲的那番花言巧语,对冠航不但无效,反而使他产生 了厌恶心理并引起疑窦。父亲哪来的什么兄弟?哼!于是他使了个缓兵之计,先把 解家姑娘的性命保下来再说。 林冠航越想越感到烦躁,他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阅,想驱散一下不榆快的 念头,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种种纷杂的想法又向他袭来。他放下书本,站 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十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比成年人还焦虑地思索着。 他想去和商玉琪谈谈,但又不敢,他看到商玉琪优柔寡断,对林霄汉的敬畏己 经到了唯唯诺诺的程度,跟他去商量,是会坏事的。他决定走出冒险的一步——去 蝙蝠洞和解骊珠当面会一会。 他知道蝙蝠洞由穿山甲梁奎和金眼壁虎朱斌两人守着。这两人不是父亲的徒儿, 但追随父亲都已十多年。冠航和他俩是熟稔的,小时候曾跟他们学过翻山和上树的 本领。 冠航很喜欢喝酒,林霄汉不让他喝,梁奎和朱斌却宠爱他,时时把他弄到蝙蝠 洞去偷偷儿喝酒。冠航想,今天何不借此名义去后山走一趱?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一个顽皮的念头涌上心头,从书架背面取出了从父亲房里偷来的状元红陈酒,把两 颗过江鼠李典给他入山药野兽用的“鸡鸣还魂丹”,砸碎化在酒里,摇匀后把瓶揣 入怀中,径自曲曲折折往蝙蝠洞而去。 看守蝙蝠洞是个闲差,但却又是个要差。这里是从后山攀悬崖到上天峰的唯一 通道。往常,这时候梁、朱两人早就高枕而卧了,今天因为有公事在身,所以还在 秉烛对酌。梁奎是个很厚道的人,他看见骊珠被林霄汉闭了穴道以后很痛苦,早就 替她解开了。 “两位叔父雅兴不浅哪!”冠航故意放重了脚步。 两人同时斜过头来。梁奎亲昵地笑着说:“嚯!是三喜儿(冠航的乳名,只有 极熟的人才能这样称呼他),我们正惦着你哩!来,陪我们喝两盅。这酒味很醇, 正合你的胃口。”梁奎边说,边拉过林冠航在打横坐了,满满地替他斟了一杯。 “今天两位叔父有紧要公事在身,侄儿不敢在此多耽搁,就饮这一杯。”冠航 故意这样说。 朱斌已经微醺,他拍着冠航的肩膀说:“喝吧、喝吧!听了佛法饿死,听了王 法打死,这里没有禁忌,想喝就喝。你来了我们心里高兴。别怕,你父亲不会知道 的。就是知道了,你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也不用怕呀!” “嗳,喝酒就喝酒,不喝白不喝,也不用忌娘怕爹的。”梁奎朝朱斌看了一眼, 然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对林冠航说:“来,三喜儿,喝了这一杯,叔叔我给你再斟。” 林冠航端起斟满了酒的杯子,说:“两位好叔叔给我斟的酒我哪能不喝!”说 罢,即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朱斌又为林冠航斟满了酒,举起酒杯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来呀,喝酒! 喝酒。” 林冠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朱叔叔,梁叔叔,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儿看。 看来你们平时说疼我、爱我,都是假的。” 朱斌,梁奎二人一愣,忙问:“三喜儿,你这话可不凭良心啦!你说,我们两 人对你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林冠肮说:“两位叔父只知把侄儿当小孩子搂着、哄着,就是不肯把我当大人 来看。我可十七岁了。” 梁奎更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三喜儿,你今天怎么啦,把我们全闹 懵了。有话直说,我们还能不为你担待?” 林冠航心中暗喜,但还是兜着圈子说话:“古人说,子讳言父过。我是不能在 背后议论我爹的。可两位叔父不是外人,我就不顾忌了。想我爹已年近古稀,可还 不知颐养,易躁易怒,偏听偏信,受个人拨弄就走了邪,竟丢了大事,跑到千里迢 迢外去报私仇,还要欺骗人家女儿,这些都是损寿的。为人之子,怎不担忧!” 梁奎一阵沉默,半晌才回答:“这倒也是你一片孝心……。” 林冠航紧接着说:“两位叔父,万一我爹百年之后,这偌大一座上天峰,由谁 来执掌呢?” “那自然是你三喜儿罗!”朱斌插了一句。 “正事我当然要执掌,那么我爹留下的那些,恩恩怨怨,又该由谁来顶替呢?” 林冠航装作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 “这……”梁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咂了咂嘴,又问:“三喜儿,你 今天怎会想到这些事儿?” 林冠航神态严肃地说:“白天,解家姑娘上山的事,两位叔父不是也亲眼目睹 的吗?林、解两家究竟为了什么结下这不解之仇?” 梁奎摇头说:“这个嘛,我们也闹不清。我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了你父 亲也十多年了,他可从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事儿。这回去风陵渡,我们不是守山吗? 只是在范一宽派笑面虎陈鸿上山来报信的时候,听林头儿说了句‘四十多年前的冤 气,总得痛快一吐’。可见那仇的根子又深又长。那时侯不用说你不知在哪儿,就 连我和你朱叔也还是个拖鼻涕的孩子哩!” 林冠航顺着话头说:“梁叔这话就对了。照理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最 最深的血仇吧,解承忠一死也就该了结啦。干吗还那么没完没了地结这种世代冤仇? 这可是江湖大忌呀。我父亲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偏偏要赶尽杀绝!这怎不叫 侄儿费解、担心哪。” 梁奎、朱斌二人听了这番入情入理的话都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好了,好了, 这些我们反正都闹不懂。往后,我们准定仍留在山上,终身为你看家护院。宁愿让 人搬走我们的脑袋,也不叫人动你半根毫毛,你放心就是了。” 林冠航深为此语所感动,这俩人是直率、诚恳的。但要实现自己的谋划,哪怕 他们再好,也只能得罪了。他霍地站起身来,深探一揖:“感激两位叔父的恩德, 请先受侄儿一拜!” 两人忙不迭把他扶起就座。冠航像对一切都释然了,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来说: “这是我上两天在我爹房中偷来的一瓶‘加酿状元红’,侄儿不敢专美,特来孝敬 两位叔父。”说完,替梁奎、朱斌两人满满地斟上一杯。 “好、好!要喝,要喝”两人对冠航这一片诚意比接受任何一份厚职还乐不可 支,举杯一饮而尽。 梁奎说:“朱老弟,咱们没白疼三喜儿,他对咱们真亲哪!”林冠航又替他们 满斟了,如此,一连饮了三杯。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极为疼爱的三喜儿 会在他们身上打主意。饮到第三杯,才觉出酒味不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眼发 瞪,浑身发麻,不能动弹了。 林冠航一看已得手,迅速站起来,对两人又深深一揖:“两位叔父请恕罪、恕 罪!侄儿为了弄清是非曲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好让两位叔父暂受一时的委屈, 谅解侄儿的苦衷吧!”说完,径自向洞内走去。 梁奎,朱斌二人眼巴巴地瞪着他,手脚不能动弹,心内却明白。他们久闯江湖, 不想长江里不翻船倒翻在阴沟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干着急。 洞内一灯如豆,爝火之光,昏昏黄黄。林冠航见解骊珠斜倚在草荐上,闭着双 眼,但并未睡着。从迹象看,梁朱两人没亏待她,料理得还不错。林冠航赶紧远远 地站定了,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说:“解姑娘,你受惊了!”解骊珠睁眼一看,来 人戴一顶藕荷色文生巾,闪光蓝箭袖袍,绣鹅黄,月白,桃红三色大团花,五色丝 鸾带束腰,青缎镶皮靴,腰间佩剑,细条身材,暗淡的灯光掩不住他俊美脸庞所透 出来的一股威诚之气。——这不是白天在厅堂为自己求情的那个人吗?听口气,他 是林霄汉的儿子。深更半夜他到此间何意?彬彬有礼地令人捉摸不透。 她冷眼斜睨,不予理睬。出于自卫,本能地站起来立了个丁字步。 林冠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解姑娘,在下系何人,谅你已经知道了。现在, 哪怕我巧言令色、舌底生花,姑娘也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我心唯天可鉴,只是想请 姑娘见示,林、解两家结仇,究竟缘何而起?你我是两家唯一的后裔,在下委实不 愿世代仇杀而不能自拨。”说罢,他解下佩剑,上前置于解骊珠床头,然后又退回 到原处停立。 解骊珠见来者确不像有恶意,态度又如此恳切,禁不住喟然叹息地回答:“你 来问我,叫我去问谁呢?”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冠航困惑地问。 “实不相瞒,要不是姓商的骗我上山,我和师哥两人至今还在到处寻访仇家昵!” “哦!…”林冠航哦了一声,既表示惊讶,又表示理解。 旧事重提,又引起了解骊珠的悲愤。她急切她说:“风陵渡的突然袭击,连我 父亲都认不出那仇人是谁!你父亲不肯明言,步步相逼,仗着你方人多势众,把我 们三人分割在三个地段单独拼杀,后来我父被你父亲逼得坠崖而亡,这个谜我也至 今也未解开,今天我虽然落在你们手中,但复仇一事,决不会就此了结的。” 林冠航迈前一步说:“如此说来,姑娘若不是被商兄赚上山来,至今还四海茫 茫,不知仇家何处?”解骊珠点点头。林冠航似有领梧,他一顿足说:“照此推想, 那理亏的一方在于我们林家了。” 解骊珠想不到这个人会说出这句话来。她下意识地盯住林冠航,第一次用了称 呼:“林公子,你。。。” “姑娘,你听我说。咱们两家的事,我父亲对我缄口不谈。再说,风陵渡寻仇 为何如此躲躲闪闪,行动鬼祟?”这种不避亲疏,大义凛然的态度,引起解骊珠的 敬重,既然对方肯推诚心、布公道,那么自己也就不该再犹豫忐忑。于是她说出了 槐花集鹰眼神弹子姬澄已经去巢湖访夏观风打探一事。 不料林冠航一听见,忙问:“夏观风?可是那人称‘踏雪无迹’的夏老前辈?” 解骊珠感到突然,反问说:“正是他怎么你也认识?” 林冠肮没有立即答话,他的心绪是纷乱的。夏观风是父亲的老朋友,自己最后 一次见到他那年不过十一二岁,他和父亲谈得并不融洽,没几句话就吵开了。那时, 他还初谙人事,记得夏观风骂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舌剑唇枪地毫不相让。 父亲说:“哼!你别护着解弓弦,他是什么英雄?呸!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小人! 总有一天我要和他清账的。” 夏观风却凛然地说:“你要是敢去碰这位铮铮铁汉,你必将身败名裂!”当年, 冠航不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但两位长者截然不同的神态却深深烙在他幼小的心灵 中。今天前后一呼应,他能理出个眉目来了。他毅然决然一字一句地说:“姑娘, 我也认识这位夏观风。我立即护送你下山,与姑娘同去巢湖,叩请夏老前辈说明情 由。是解家理亏,那么解老英堆已在风陵渡仙逝,我恳请姑娘申大义、明是非,能 否不再提寻仇二字,化干戈为玉帛,若是林家理亏,林家满门——也就是我父亲和 我俩,悉听姑娘处置。不知姑娘尊意如何?”说罢,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解骊珠。 解骊珠这下倒呆住了,蓬蒿中竟飞出了火凤凰,此中莫非有诈?——不会的, 反正自己已成俎上肉,是“诈”,对方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正想答话,林冠航又说:“姑娘不必疑虑,沿此洞折向西行,有一条陈仓暗 道,唯父亲和冠航知晓。守洞者已被我蒙倒,不会碍事。不过那里是凌顶险峰,必 须攀葛藤,缘峭璧,才能从后山背部到达上天峰。冠航所虑者,不知姑娘可娴习轻 功?”解酾珠点点头,林冠航又说:“不过姑娘的坐骑和兵刃只能暂留山寨了,恕 冠航仓促间不便携来,那口青钢剑尚堪一用,请姑娘留在身旁。” 解骊珠推让说:“此乃公子防身之物,骊珠蔫能夺人之美?”林冠航说:“姑 娘暂且留用,请随我来!”他把松明火高擎在手。向前走去。 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解骊珠有感于林冠航的真挚,默默地后随。西 行不数步,冠航立定了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隐约间,一块大岩石似有松动 痕迹。 解骊珠赶忙上前帮忙。林冠航摇手拦阻说:“解姑娘白天身体受创,切忌用力, 请闪过一旁,待冠航试试。”他把松明火递给了解骊珠,自己一手托住岩石底,一 手扶住岩石缝,用足功劲喝声:“起!”慢慢地,岩石被移动了,露出可容人弯腰 进出的窟窿。洞口风声呼呼,一阵风把松明火吹灭了,洞外倒显得亮堂些。林冠航 向解骊珠要过青钢剑,伸出洞外转了一圈儿,重又交给解骊珠入鞘。用老虎入洞之 势倒退出去,并招呼说:“姑娘,请慢慢地跟上吧!可要看仔细,脚下步稳,切不 可轻易松手,冠航前面开道。” 两人借着黯淡的残月,下悬崖,飞枯藤,爬哨壁,走陡坡,终于到了山脚下。 林冠航请解骊珠坐下来稍事歇息。 这一天中所发生的事,骊珠恍若梦境,太湖侠隐的儿子是个颟顸之徒,而仇家 的儿子倒是位深明大义的少年英雄。古人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 邑,必有忠信。”可是这恩恩怨怨的幻变为什么会如此叵测?她惶惑着,恍惚着, 唉,人生真是处处如梦啊! 林冠肮很坦然,现在,他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怕有人发现来追,不敢等到 天明,就和解骊珠施展陆地飞行术往巢湖方向急匆匆而去。 次日梁奎、朱斌清醒过来,已是天色通明。进洞一看,可傻了眼,哪里还有两 人的影子!及查到洞穴,情知不妙,不敢怠慢,赶紧到正厅报告,担心其罪不轻。 满厅的人获悉此情后,都惊呆了,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集中在林霄汉身上。这 惊人一报,确实震撼了紫脸金罗汉的心肺,犹似五雷轰顶,想不到爱子竟成了逆子 贰臣!但在这一霎那间,他镇静了。他是贼被狗咬——有口难言。他情知事情的不 可挽回,与其被人讪笑坍台,不如打肿脸充胖子。 他喜怒不形于色地哈哈大笑说:“你们想不到吧?我不想再结冤于解家,有意 留这个春风人情,让冠航这孩子去做。没什么,不久他们会回来的。”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就连梁奎、朱斌二人也面面相觑,真真假假地,被闹了 个稀里糊涂。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