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侯祠前 丐侠铁脚板诙谐百出,僧侠七宝和尚装疯卖傻,这两个风尘奇侠和杨展在武侯 祠柏林下,谈论北门玉龙街单身女客的事。铁脚板趣语横生,暗藏用意,不料话未 说全,道上鸾铃响处,玉龙街单身女客同两个女友骑着马,也来游武侯祠。铁脚板 七宝和尚在开擂之先,不愿露相,暗嘱杨展几句以后,两人跳起身来,藉着树林隐 身,竟自走得不知去向。杨展明知这两人举动莫测,一半戏耍,一半另有用意,可 是自己也存心要瞧瞧马上三女,究竟什么路道。立起身来,把衣衫拂拭了一下,假 装随意闲游,从容不迫地缓步出林,便见三匹骏马缓缓而来。马上三女子用马鞭指 点沿路景物,一面走,一面说笑。头一匹马上,便是玉龙街客店所见的单身女客, 这时峨眉淡扫,脂粉轻匀,头上锦帕抹额,身披紫色风氅,和客店相见时一身荆布 裙钗,又是不同,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装束妖艳,顾盼风骚,一个似已半老徐娘, 虽有几分丰韵,可惜左鬓边有一大块青瘩记;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外的女子,细眉细 目,体态风流,虽然一脸脂粉,却掩不住鼻尖上的雀斑。 三匹马进了柏林内的通道上,第一骑上的女客,一眼瞧见林边闲立的杨展,似 乎蓦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杨展点点头,杨展微一 躬身,笑道:“鹿小姐兴致不浅,今天同贵友来游武侯祠。”马上女客,丝缰微勒, 马已停住,第一骑停止前进,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自然也把马缰勒住了,两对秋波, 却盯在杨展脸上,第三骑上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锦姑,你几时又变了姓鹿 了?”她这样一说,杨展才知道这位女客,芳名锦姑,铁脚板暗查客店名簿,写着 姓鹿,谁知还是个假姓。第一骑上的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横了她一眼,却向 杨展笑道:“杨相公是诚实君子,不便相欺,贱姓虞,小字锦雯,世居鹿头山,鹿 杖翁是我义父。” 说罢,又指着第二骑女子说:“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个雅号,称她为‘江 燕儿’。后面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冈擂主黄龙的夫人,江湖上有个‘半面娇’的 外号。”杨展听得这个外号儿,几乎笑出来,哪知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娇,似乎以 提出她的外号为荣,故意向虞锦雯笑骂道:“还有说的没有?你恨不得把我们家谱 都背了出来,你自己的外号儿,怎不向人说呢?”半面娇趁势向杨展兜搭道:“我 们的外号儿,听不听没关系,这位虞小姐的外号,你可得记住了,我对你说,她虽 然不常江湖上走动,鹿头山的人们,公送她一个‘女飞卫’的外号儿,我们却称她 为虞美人,这位虞美人本领大极了,模样儿,性情儿,又都是拔尖儿的,她今年二 十一岁,还没有……”一语未毕,锦雯娇喝道:“你敢……”喝了这一声,慌向杨 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访,说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听人说过丐侠铁脚板怪 相,这人多半是铁脚板本人,他说‘杨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谈’,我猜他多半是信口 开河,想不到今天凑巧,又在此地碰见杨相公了。”她说了这句,一飘身,跳下马 来,意思之间,表示出一个马上,一个地下,不便长谈。 她这一动作,杨展当然明白,而且她身后的江小霞半面娇也都跳下马来了,杨 展有点发窘,本来和她们没有细谈的必要,被铁脚板昨夜一阵胡闹,势又不能不承 认有这回事,既然认了,便得和虞锦雯一谈。谈谈倒也愿意,可是昨晚铁脚板信口 一说,好像我为了华山派邛崃派争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谈,好像自己有居中调和的 意思,自己何尝有这意思。华山邛崃两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点大概,这位虞 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况还有黄龙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这位虞锦雯既然 和黄龙女人在一起,当然是他们一边的人,凭我一个萍水相逢、素未涉历江湖的人, 居然敢挺身做两派相争的和事老,我杨展未免太年轻无知,荒谬万分了。但是这原 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这儿,现在事情已挤到这儿,好歹也得把眼前难关先对 付下来再说。他心里风车似的,不知转了多少次,对面下马来的虞锦雯好像明白他 为难一般,笑道:“祠堂内难免有来来去去的游人,我们还是在这柏林内,捡个幽 静处所一谈吧。”说罢,不等杨展回话,竟先牵着马走入林内,后面的江小霞半面 娇,依次而入,江小霞走过身边时,朝杨展瞟了一眼,低头一笑,半面娇却站在杨 展身边,一手牵马,一手指着前面虞锦雯笑道:“我们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儿 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样,也许是……”杨展心里一惊,知道她下面说的什么, 忙抢着说道:“在下年轻无知,不常到外面走动,今天得见三位女英雄,真是幸会, 这两位小姐,大约都是尊府贵客,也许是亲戚吧。” 半面娇不知杨展有意用话试探,以为他探听的全在虞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娇 又有意卖俏,和杨展并肩往林内走,一面走,一面说道:“昨日虞小姐对我们说起 杨相公在玉龙街解围的一桩事,已知杨相公到成都是来考武举的,照说我们谈谈没 有关系,不过听说铁脚板和杨相公也是朋友,我们就有许多话不便说了。但是虞小 姐,也和杨相公一样,和擂台争雄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们和她平时有个来 往,请她来瞧个热闹,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访一个人,不料没有访着想访的人,却和 杨相公巧会上了。”杨展明知这半老徐娘,说话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过说起 虞锦雯想在成都访人,不知她访的是谁?嘴上随口应对,人已到了柏林深处,一瞧 虞锦雯江小霞已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娇忙也把马拴在一起。四 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树,下面老根如龙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游祠的人,坐 得光滑平整,半面娇出主意,请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谈话。杨展一瞧,和刚才 同铁脚板七宝和尚席地而谈的地方,只差了两株柏树的间隔,他们两人此刻不知溜 到哪儿去了。 杨展和女飞卫虞锦雯江燕儿江小霞黄龙女人半面娇坐下以后,半面娇先问道: “听说杨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杨府,久已驰名,是五通桥盐场大户,相公定是这 家,未知府上还有何人?”杨展答道:“祖传薄产,何足挂齿,敝姓族人虽众,在 下却是几代单传,现在舍间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娇向虞锦雯瞟了一眼,又问道: “杨相公文武双全,看相公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玉龙街解救那轻薄少年,没有深得 内家点穴功夫,是办不到的,未知尊师是哪一位前辈,可否见示一二?”这一问, 杨展不敢直说,推说:“并没有真下功夫,只平时向几位高明请教,—知半解而已。” 答语非常含糊,虞锦雯瞧了他一眼,说道:“依我猜度,杨相公已得内外两家之长, 定然从小得有明师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讳言尊师,难道其中有难言之隐 么?”这一问,问得咄咄逼人,杨展心里一动,暗想她们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 是何人门下,本来说明不妨,但是我岳父从前仇敌甚多,一个不慎,便惹麻烦,还 是谨慎点好,略一转念,立时笑道:“承虞小姐谬奖,我也不是讳言师傅,我觉得 江湖上有点能耐的人,一辈子光阴,大半耗废在争胜斗狠,寻仇报怨上,实在觉得 可惜。在下年轻,也不愿在江湖上走动,虽然平时有几位明师益友,我也不愿扯着 师友旗号,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请虞小姐原谅的了。”虞锦雯笑道:“尊见甚是, 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杨相公席丰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谋衣食,换一个人,不问 他,还得自报某师某派呢。”这时坐在虞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开口道:“杨相 公,我请问一个人,最近几个月内,成都南门郊外,常常发现一个骑匹白马的年轻 美貌姑娘,外面还有个雪衣娘的外号,在这半个月内,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说她 住在这武侯祠近处,老实说,我们三人到此,并不是玩武侯祠,实在想访一访这位 雪衣娘,杨相公如果认识她,何妨替我们引见引见。”杨展吃了一惊。暗想不好, 小苹的事和黄龙有关,她忽然问到瑶霜头上,定有所为,忙反问道:“江小姐想访 寻雪衣娘,有没有要紧的事?据我知道,雪衣娘并不是江湖中人呀。” 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杨相公这么一说,认定我们都是吃江湖饭的了。”杨 展面孔一红,忙分辩道:“江小姐误会了,我是说雪衣娘和我一般,绝少江湖朋友, 江小姐想访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娇立时接过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听口 中言,想访雪衣娘,只要问杨相公好了,杨相公明明说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绝少江湖 朋友,可见杨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识的了。”杨展一听,自己说话露了漏缝,正想分 辩,虞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现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坏,也不能一律看 待,即如杨相公朋友中,也有铁脚板这种江湖人,而且是个鬼鬼祟祟狡诈百出的人。” 说罢,向江小霞半面娇道:“我们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气。”杨展大窘,暗 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来,向虞锦雯一揖到地,说道:“言出无心,尚 乞海涵。”虞锦雯欲前又却,向杨展扫了一眼,粉颈低垂,默然不语。半面娇笑道: “我瞧得出来,杨相公确是位正人君子,现在长话短说,想访雪衣娘的,不是别位, 便是这两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来,一半是见识见识豹子冈擂台,一 半便为那位雪衣娘,女子对女子,慕名而访,也是极普通的事,杨相公果真和雪衣 娘熟识的话,何妨给我们引见引见,捡日不如撞日,听说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请杨 相公领导一见便了。”一语未毕,猛听得头上,咔嚓一声巨响,近身一株柏树上, 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罗汉爷要归位。”在这喊声中,大家不由得一齐抬头, 只见上面遮天蔽日的枝叶虬结之中,肉球一般滚下一个人来,离地有七八丈高下, 竟风车似的滚了下来,这般高跌下来,不死也得断臂折腿,哪知这人跌下来,在地 上旋风似的一转,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个和尚。杨展暗暗直乐,他早已看出 是七宝和尚,明知他这一跌,是给自己解围,免得给她们引见雪衣娘,自己难关已 过,倒要瞧瞧七宝和尚怎样对付三个女子。 在七宝和尚从树上滚下来时,虞锦雯等三个女子,万不料树上,藏着人,倒也 吃了一惊,一见跌下来的是个腌臜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 三个女子心里立时明白,暗暗戒备,且看这怪和尚闹什么把戏。 哪知七宝和尚,先向杨展单掌问讯,呵呵笑道:“阿弥陀佛,托小相公和诸位 女菩萨的福,和尚居然没有跌死,看来世上苦水还没有喝够,和尚别的能耐没有, 看个麻衣相,起个文王课,保管又准又灵,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带着宝眷来玩武 侯祠,和尚也算有缘,和尚得奉送几句。 相金随便……”杨展暗暗好笑,七宝和尚故意说他带着宝眷来玩,明明占人家 便宜,杨展忙向虞锦雯偷瞧,不料虞锦雯电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视他,两人眼光一 碰,杨展忙不及低下头去。不料七宝和尚一转身,又向三个女子打个问讯道:“三 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将来飞黄腾达,和尚虽然不敢乱说,三位女檀樾里 面,准有一位是诰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没有跌死,如果不灵的话,尽 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锦雯等明知他有意调笑,一时真还不好 说什么,半面娇却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说,我问你,你在哪一个寺里 挂单,你为什么故意藏在树上,你是谁,孔夫子面前休卖百家姓,趁早实说,有你 便宜。”杨展一听,马上要翻脸,哪知七宝和尚满不在乎,立时愁眉苦脸的说道: “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萨,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 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没法子饿着肚皮,躲在柏树上喝西北风,连打个盹的福 气都没有,被三位女菩萨头上的毫光一冲,便把我冲下地来,我以为这一下子活罪 满了。哪知又被诸位福气往上一托,又没有死,和尚真活腻了,偏死不了,三天肚 子里没有塞东西。这一翻腾,五脏搬了家,比死还要难受,没法子,小相公替我美 言几句,不说相金,三位女菩萨不看僧面看佛面,随缘乐助吧。”说完,哈哈一笑, 立时又开口道:“太太,你打听我是谁,我往常有个外号,叫苦中苦,你打听我哪 个寺,可怜我苦中苦,哪有寺,刚才我却说过,不灵砸寺匾,太太圣明不过,看相 没有钢口,哪儿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萨,善心有善报,随缘乐助吧。”这一套 装疯卖傻,几乎把半面娇肚皮气破,她气的是被他说了好几句“我的太太”好像她 是和尚太太了,但是这是哑巴亏一时不好发作,虞锦雯却勃然变色,从怀内掏出一 个银锞子,一抖手,喝声“拿去吧,”哧地一道银光,向和尚脑门上射去,七宝和 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个银锞子宛如泥牛入海,却见他右臂高举,两指钳着银 锞子,哈哈大笑道:“好宝贝,谢谢女菩萨的功德。”一语未绝,江小霞半面娇齐 声喝道:“接着。”两条玉臂一展,银锞子当暗器,分两面向七宝和尚左右太阳穴 袭来,其疾如风,好不歹毒,其实七宝和尚早已留神,只见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转, 两只大袖,飘飘而舞,向两面袭来的银锞子,一齐接住,在他转身舞袖之际,百忙 里还向杨展递了一个眼风,杨展立时醒悟,一摸怀内,被两人拉来,走得匆忙,没 带银两,立时变计,喝一声:“和尚休得称能,你接我这个。”右腕一扬,好像有 一样暗器发出,和尚似乎两手都拿着银子,有点应付不过来,大吼一声:“小相公, 你的布施,我可受不了。”破袖护着后脖子,一纵身,窜出二丈开外,好像受伤似 的选出林外去了,其实杨展手上根本没有发什么暗器,七宝和尚做得活灵活现,江 小霞半面娇真还相信了,虞锦雯却笑道:“杨相公手法高妙,发的什么暗器,我竟 瞧不出来。”杨展一惊,忙说:“我没有带银子,只好把一枚制钱赏给和尚了,也 够他受的。”虞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这几天,我们曾见 不少高人,这和尚满嘴胡说,却有这样能耐,不言而喻,是有来历的,看情形,不 到擂台上,谁也不肯露出真面目来,本来我想访一访雪衣娘,探个究竟,现在一想, 迟早要在豹子冈露面,也不必急于一见了。” 虞锦雯等三个女子,在七宝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个银锞子,虽然是一种近乎 滑稽举动,明面上没有什么,暗地里也算扫了一点面子,虞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与 杨展,似乎有关系,觉得杨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庐的青年考相公,骨子里未必尽然, 听杨展口吻,又像与雪衣娘很熟识,种种情形,很是可疑,这几个人都非寻常,黄 家擂台未必稳稳操胜算,还得暗中探查一番,她这样一想,立时变计,把访雪衣娘 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娇两人一使眼色,辞别杨展,各人拉着马,走出林 来,杨展见她自己打消了访雪衣娘的本意,心头一松,从容不迫地送她们到了林外 道上。 三女把马牵出林外,翻身上马,虞锦雯在马上,向杨展含笑点头道:“今天我 们虽然没访着雪衣娘,却会见了杨相公,总算不虚此行,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豹子 冈再见吧。”说罢,盈盈一笑,和半面娇江小霞一齐拎动丝缰,催马放蹄,半面娇 还转过身来,和杨展点点头,这当口,虞锦雯等刚一动身,对面道上,蹄声忽起, 惊铃急响,两匹雪白骏马,向这面得得而来,杨展一看,大吃一惊,头一匹马上, 不是别人,正是雪衣娘陈瑶霜,身上依然披着雪罗一裹园风氅,后面马上却是小苹, 也装扮得小美人儿似的,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风氅,马跑得急,一红一白两件风氅, 像蝴蝶翅膀似的,飘飘然飞舞而至,这面虞锦雯等三人,走不到几步,一见对面道 上来了两骑白马,马上的人,又是异常出色的女子,突然一齐把马勒住,停在道旁, 虞锦雯回过头来,遥向杨展笑道:“大约来的第一骑上披白风氅的一位小姐,便是 雪衣娘了。”这时杨展没法装傻,只好点点头。 转眼之间,两匹白马跑过三女身边,到了杨展面前屹然停住,第一骑上瑶霜, 柳腰微扭,一对秋水为神的妙目,把道旁三匹马上的虞锦雯江小霞半面娇三人盯了 几眼,便向杨展娇唤道:“玉哥,听说有位虞小姐,到此探访雪衣娘,你怎不领回 家去,让我也会会高人。”这一声“玉哥”,娇喉特别尖脆,听在虞小姐耳内,便 觉芳心一震,在杨展耳内,一半受用,一半却带点战傈,他明白平日瑶霜在生人面 前,绝不会有这种亲爱称呼,何况娇音特异,明是“取瑟而歌”之意,奇怪是谁去 通报她这一段消息,让她赶来的呢,一看她雪罗风氅里面,露出瑶霜剑的剑鞘,更 是一惊,后面马上的小苹,一对乌溜溜的小眼,不断的打量三个女子,一张小嘴, 撇得椰瓢似的,情形非常可笑,杨展先不答话,走到瑶霜身边,悄悄说道:“锦帕 紫氅的便是虞小姐,面上有青瘩记的是黄龙女人,还有一个叫江小霞,我看这三人 另有别情,千万出言谨慎。” 在他们两小口贴身说话当口,那边三匹马上,六只秋波,也盯在两人身上,虞 锦雯手上丝缰一提,把马圈过身来,下面小蛮靴一蹬马腹,已到跟前,向瑶霜笑道: “刚才向杨相公打听成都雪衣娘,不想机缘凑巧,得见姑娘。”瑶霜在马上微一欠 身,问道:“虞小姐何事见教,雪衣娘的怪号,是成都多事的人们,信口胡云,不 值一笑。”两人马上问答之际,江小霞也拨转马头,凑了上来,抢着开口道:“我 们久仰姑娘英名,专诚拜访,雪衣娘是姑娘外号,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见告。”瑶 霜见她问得急,心机一动,随口答道:“贱姓杨,小字瑶霜。”江小霞听她报说姓 杨,微微一愣,便看了杨展一眼,虞锦雯立时接口道:“唔!原来姑娘和杨相公是 一家。”瑶霜一笑,随口说道:“我们原是兄妹,诸位究因何事见访,道上谈话不 便,请示尊址,当专诚拜谒。”虞锦雯一听他们是兄妹,面上立呈诧异之色,向两 人扫了一眼,笑道:“我们无非慕名造防,此刻巧会,足慰生平,听说姑娘也接到 擂台请帖,相见有日,敝寓又远在北郊,姑娘也不必亲劳玉趾了。”说罢,和江小 霞拨转马头,说声再见,玉腿一夹,三匹马立时向前,一齐飞驰,虞锦雯临走时, 却扭腰向杨展一笑,点点头,才绝尘而去。 瑶霜在马上,目送三女走得没有影儿,才转过身来,满面含嗔的向杨展横了一 眼,又回头向小苹说道:“我们回家去罢,我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虞小姐,原来 也不过如是。”小苹抿嘴一笑,跳下马来向杨展小手一招,说:“相公上马。”她 一蹦一跳的走到瑶霜马后,一提风氅,纵身跳上马屁股,贴着瑶霜鞍后坐了,杨展 依言骑上那匹白马,挺着脸说:“瑶妹,我们回家吧。” 杨展瑶霜小苹三人回到家来。七宝和尚同铁脚板已在客堂上开怀畅饮,一见杨 展进来,两人大笑而起,七宝和尚举着酒杯笑道:“秀才相公今天被臭要饭狗肉和 尚两个宝货,带累不浅,最后一步棋,更使秀才相公大吃一惊,来来来……借花献 佛,三杯压惊。”杨展皱眉道:“你们闹的什么把戏,据我看那三个女子寻访我瑶 妹,别有用意,你们故意叫她出去和那三女见面,又是什么意思?” 瑶霜在他身后,把身上雪罗风氅一卸,摘下宝剑,一齐交与小苹,嘴上接口道: “不关他们事,是我自己要见识见识女飞卫虞锦雯,我还预备和三个女子马上见个 真章,一瞧她们没有带兵刃,人还识趣,乖乖地跑掉了,姓虞的丫头不是说我接到 请帖,相见有日吗,大约这句话是对我卖味,好,我们就在擂台上比划比划。”杨 展道:“我们没有摸清她们来历,贸然和她们争斗,总觉不妥,刚才瑶妹对她们说 是‘姓杨,是我妹子,’这对答得太好了。”瑶霜笑道:“我本来姓杨么,你不愿 我姓杨么,”杨展道:“我只怕你说姓陈,被她们摸出根底来,牵涉到我岳父身上 去。”七宝和尚拍手道:“秀才相公闹了半天,这一句话说到对题了,刚才我们三 人在林下,话没有说全,被三个女子闯来搅散了,等得我和臭要饭回到这儿,和雪 衣娘一说你单枪匹马在柏林内,被三位女将所困,她一听急了,没等我们话完,立 时全身披挂,带了一员小将,上马救驾去了,我一想那三个女子,只有姓虞的有点 道理,你们一对金童玉女,应付有余,我便让她走了。其实那三个女子的来历,早 被我狗肉和尚探出来了,两位坐下来,我狗肉和尚喝了你们酒,总得从嘴里面掏点 出来。”铁脚板笑道:“狗肉和尚说话都恶心,从你嘴里还能掏出象牙来么,无非 几根狗骨头罢了。”瑶霜刚从小苹手上啜了一口香茗,听两人一阵打趣,抿着嘴几 乎把一口茶喷出来,七宝和尚两手乱摇道:“臭要饭不要打岔,今天我白得三个银 锞子,穷和尚穷命,身边存不得一星星银子,回头和你进城消夜去。”杨展笑道: “和尚说正经的,你把探出来的说与我们听听。” 七宝和尚说道:“臭要饭夜探玉龙街这一晚,我也到了豹子冈小神龙黄龙的家 中,而且连去了两夜,才被我探出一点消息来了,暗中听他们谈话,才知他们这次 擂台,本想请鹿杖翁下山镇擂,因为鹿杖翁是华山派名宿,黄龙的师傅,是鹿杖翁 的师弟,黄龙师傅已死,黄龙常到鹿头山去,以师侄名义,到鹿杖翁隐居之处,拜 见师伯,这次黄龙亲自去见鹿杖翁,求他镇擂,不料被鹿杖翁训斥了一顿,据说鹿 杖翁年逾古稀,晚年好道,终日静坐,早已不管闲事,黄龙一厢情愿,又说出,虎 面喇嘛与自己合力主擂,哪知鹿杖翁从前已知虎面喇嘛在西藏无恶不作,近年在蛇 人寨招集同类,劣迹昭彰,如果鹿杖翁未隐以前,早已仗剑惩治虎面喇嘛去了,所 以黄龙非但请不到鹿杖翁,反而遭了一顿训斥,自己也后悔,不该和虎面喇嘛合作, 但是不和虎面喇嘛合作,自己一发势力单薄了,黄龙回到豹子冈家中,和自己女人 半面娇一商量,半面娇出主意,由她暗暗到鹿头山去找鹿杖翁义女女飞卫虞锦雯, 女飞卫并没和鹿杖翁住在一起,孤身一人,住在鹿头山脚亲戚家中,这家亲戚,便 是你们见过面的江燕儿江小霞,江小霞武功并不出奇,她的哥哥铁驼江奇,却是沱 江新近出名人物,说江奇没人知道,说江铁驼,江湖上不知道的已很少,江铁驼年 纪大约三十几岁,天生驼背,但是他这驼背与人不同,和他交手,一不小心,中了 他背后驼峰,不死必伤,最奇他形似老猿,而臂特长,练就独门通臂二十八手仙猿 拳,这二十八手仙猿拳里面,羼杂着独门琵琶功最阴毒,说起琵琶功原是少林七十 二艺之一,是练就指上功夫,阴阳掌一挥一弹,可以致人死命,你们碰上时,千万 注意。”瑶霜说道:“这手功夫,似乎记得听我母亲说过,而且讲解过破这类功夫 的身法手法,现在我忘记这类功夫,出于何派门下了。”铁脚板向她点点头道: “你哪知道从前你老太太对你解释这类功夫的破法,是有极大用意的。”杨展惊讶 地说:“唔!我明白了,江铁驼兄妹定是当年沱江琵琶蛇江五的后人了。”瑶霜说: “噫!你怎知道的?”七宝和尚向铁脚板笑道:“你听听他们两口子的话,老太太 果然爱自己小千金,老丈人爱小女婿还要加倍,不用说,破山大师这几年,恨不得 把自己一身出奇本领,一股脑儿都堆在小女婿身上,我们白替他们担心,老丈人早 有指教,这位姑爷也真成,领了泰山锦囊妙计,守口如瓶,连在雪衣娘面前都没有 说出来。”瑶霜一听便急了,向杨展责问道:“你好呀!你对我也藏私了,父亲定 然私下传授你许多绝招儿,你都没有向我提过。”杨展笑道:“瑶妹,这两位一天 不要几次贫嘴,是不过日子的,你怎又相信他们了,平日岳父当然向我说过各门各 派的特殊功夫,最近又向我细说当年结怨结仇的几家门派和擅长哪一类功夫,瑶妹 你也应该听我岳父讲解各家武功秘奥,各门各派的特殊家数,谁也学不全,略涉皮 毛,更没有用处,反而白耽误光阴,不管他们什么毒着儿,只要自己功夫精纯,怕 他何来,此刻和尚说的什么通臂仙猿拳,什么琵琶功,照武功正宗说起来,都是下 乘功夫,出手虽然狠毒,也要看用他的人,功夫到了什么地步,就当年琵琶蛇江五 来说,十九年前,琵琶蛇江五帮同行儿,在岷江暗伏,拦截我岳父岳母,想用阴毒 琵琶功,置两位老人家于死命,动手的还不止琵琶蛇一人,哪知依然被我岳父用内 家五行掌打下江去,不过以后琵琶蛇江五是死是活,我岳父便不得而知了,现在和 尚提起江铁驼的功夫,定然是琵琶蛇江五的后人,怪不得今天江小霞虞锦雯对于瑶 霜妹报说‘姓杨’她们很有惊疑之色,其中定有说处,现在我们且听七宝和尚讲完 了,再作商量。”七宝和尚向瑶霜一竖大拇指,说道:“嘿!英雄出少年,不是我 当面奉承,你们这一位秀才相公,善藏若虚,将来一鸣惊人,登坛拜师,你等着稳 做诰命夫人罢。”杨展心里暗乐,你这狗肉和尚满嘴喷蛆,刚才在柏林树下,还定 下一位诰命夫人哩,这时瑶霜却不管这些,心高气傲地说:“我不信,他功夫比我 强。”铁脚板大笑道:“你们两位,功夫谁强谁弱,等嘉定杨老太太替你们搭好擂 台以后,尽管比试去,我们管不着,现在豹子冈擂台要紧,快听狗肉和尚讲下去吧。” 七宝和尚笑着打跌,杨展红着面不敢笑,连小苹也捧着肚子躲出去了,瑶霜知 道不是好话,粉面含嗔,却向杨展横了一眼,自己忍不住也噗笑了。 七宝和尚说:“秀才相公一语道破,江铁驼江小霞两兄妹,确是琵琶蛇江五的 儿女,当年琵琶蛇被破山大师五行掌打下江中,虽然识得水性,逃出命来,人已受 了内伤,回到沱江以后,从此没有出现江湖,有人说他得了吐血之症,不久便死, 江铁驼江小霞当然记此一掌之仇,半面娇去寻女飞卫虞锦雯时,定然顺口说起雪衣 娘义救小苹的事,又加上雪衣娘巧用七星黑蜂针,打伤两个贼人,这两个贼人,当 然是黄龙手下的走狗,回去一说,又多了一层疑忌,虽然一时摸不清雪衣娘来历, 但是江湖上已知当年巫山双蝶,女的去世,男的出家,隐约知道,有一个女儿被一 家大户收养,这还不要紧,雪衣娘骑马出游,难免落在老江湖眼中,她又长得和当 年她老太太红蝴蝶十分相似,人家当然又多一分猜度。这风声传到江氏兄妹耳中, 更得注意,半面娇又藉此引诱虞锦雯和江氏兄妹到成都来助拳,她们三人一到成都, 黄龙欢迎非常,原想连虞锦雯一起供养家中,虞锦雯眼高于顶,看不惯黄龙手下一 般脚色,加上虞锦雯到成都来,并没有向她义父鹿杖翁禀明,完全是一时好奇,跟 着江小霞来凑热闹,在黄龙夫妻却向人家说:‘女飞卫是代表鹿杖翁来的。’在女 飞卫并没有把擂台的事,揽在身上,她怕将来义父知道,落个不是,特地避得远远 的,一人住在北门玉龙街客店里。一到成都,便问江小霞探访雪衣娘。半面娇尽地 主之谊,也夹在里面起哄,臭要饭那晚被虞锦雯堵在屋上,编了一套谎话,想自圆 其说,又想秀才相公使点手段,用面子拘住虞锦雯,免得将来牵涉到鹿杖翁头上去, 所以把秀才相公拉到柏林内谈话,不料……”瑶霜突然截住和尚话头,问道:“你 教他在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身上,使点手段,我不懂。这手段怎么使法,你说出来我 听听。”七宝和尚一吐舌头,暗想要糟,言多必失,旁边杨展,也捏了一把汗,这 当口,铁脚板微微一笑道:“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因为虞锦雯在玉龙街施展点穴法, 把一个轻薄的考相公点住了,我们秀才相公一举手,便解了围,这一手,便把虞锦 雯镇住了,在开擂之先,秀才相公再使点手段,给她瞧瞧。她又是偷偷地瞄着鹿杖 翁来的,一看人外有人,便不敢轻意出手了,现在情形起了变化,又用不着这一套 了。”瑶霜点头道: “原来如此,其实这手段,你们要请教我的,准比他来得干脆。”旁边七宝和 尚光头上先摸了一把汗,暗自叨念:“我的佛爷有灵,臭要饭有几下子,今晚准得 请他消夜。” 七宝和尚向瑶霜看了一眼,故意皱着眉说:“在你们这儿说话,比上擂台,还 得留神,几乎把我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铁脚板杨展一齐大笑,瑶霜 也笑得花枝招展的别过头去,七宝和尚却又一本正经的说道:“那时我们三人在柏 林下,正讲得起劲,不料虞锦雯等三人骑马跑来,臭要饭戏耍过她们,不便露面。 我虽然跟着一齐溜了开去,却窜上了柏树,预防秀才相公年轻面嫩,抵挡不住三位 女将时,可以保驾,果不其然,她们一吹一唱,向秀才相公追问雪衣娘下落,在秀 才相公发窘之际,我便假装跌下,发了一阵疯魔,白得了三个银锞,一溜烟地跑了。 跑出林外,一想不对,秀才相公还在三位女将包围之中,又从这飞来的三个银锞上, 试出三女手法不过尔尔,立时变计,狗癫疯般跑到这儿搬兵,果然不出所料,臭要 饭已在这儿喝上了,三言二语,雪衣娘驾上白龙驹,一阵仙风,便把白袍小将撮回 来了。”说罢,光头一晃,破袖一摆,立起身来向铁脚板说道:“臭要饭,我说时 候不早了,我们那位余老板请来的几位宝货,也快到了,还不起驾,等待何时。” 铁脚板大笑而起,向瑶霜杨展两人说道:“明天便是开擂之日,三天以内,照例是 一般鸡毛蒜皮唱扫台戏,两位到第四天下午再去好了,在这三天内,我们也要招待 几位朋友,我们准在豹子冈见面吧。” 说罢,两人告辞而去。 旧雨楼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