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如烟 韦松越感诧讶,讷讷道:“家师俗家姓朱,你,你怎会知道?” 百忍师太眼中精光陡射,急问:“俗家?他什么时候出家了?是和尚还是道士?” 韦松道:“家师何时出家,晚辈不太清楚,他老人家乃玄门弟子。” 百忍师太好像颇感失望,抿抿嘴,不屑地道:“没出息,好好人竟做了道士!” 韦松昂然道:“释道二教,殊途同归,本是一家,老前辈怎的如此鄙弃异教?” 百忍师太并不回答,但脸上那种冷漠暴戾之色却已一扫而空,而问:“既是道 士,总有一个道号?” 韦松朗声道:“他老人家道号上百下练,人称‘南岳一奇!” 百忍师太忽然深深一震,喃喃自语道:“百练?百练?百练钢化作绕指柔—一 他为什么要取这个道导?他是有意这样做!他是有意这样做—一。” 韦松愕然不知该怎样回答,怔怔望着慧心,慧心也茫然望着师父。 百忍师太眼中突然泪光一闪,转头对慧心吩咐道:“招呼他到经堂坐一会,师 父有话要详细跟他谈谈!” 慧心连忙答应,目送百忍师太独自先进了庵门,这才拾起三刃剑,轻声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师父认识你师父?” 韦松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起来却有些像。” 慧心道:“她老人家脾气很怪,等一会你千万不要再顶撞她了,知道么?” 韦松点点头,怀着满腹疑云,随慧心踏进了茅屋。 慧心将他让到一间精致的佛堂坐下,室中烟雾氤氲,肃穆寂静,纤尘不染,靠 壁有一张神案,供着观音大士金装佛像,此外钟声木鱼,俱都精巧玲珑。 韦松虽不是信徒,此时也不期然生出敬仰之心,肃然危襟正坐,片刻之后,门 外传来‘吱吱’低叫,慧心掀起布帘,却是那只灵猿巧巧捧着一壶香茗。 慧心接了过来,递给韦松,含笑道:“师父门规甚严,这间经堂,轻易不让人 进来的,巧巧在山中许多年了,就从来不敢踏进经堂一步。” 韦松道:“她老人家将我叫进经堂来,不知有什么话要问呢?” 慧心皱皱眉头,道:“唔!我也这么想,她老人家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刚 才你没看见吗?师父好像还哭了哩!” 韦松诧问道:“她常会难过吗?” 慧心道:“不!我在山上六七年,从来没见她老人家哭过,平时师父绝口不谈 从前的事,据她老人家说:天下之事,件件令人遗恨难遣、所以,才把这栋茅屋, 叫做‘茹根庵’,我猜师父从前一定有许多恨事。” 韦松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心中却暗暗祝祷道:菩萨保佑,但愿她跟我师 父之间,没有什么恨事才好!“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时间,布帘掀处,百忍师太缓步走了进来。 韦松连忙起身,偶一瞬目却见她两只眼眶都红红的,显然不久之前,曾经哭过 一阵。 百忍师太摆摆手,径自向神案前虔诚礼拜,然后在韦松对面一张椅上坐下,目 光一转,向慧心道:“你先出去,带着巧巧准备点食物,同时把随身衣物收拾~下, 也许咱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 慧心听了,愕然失声,叫道:“师父——。” 百忍师太挥挥手,道:“现在不要问,届时师父自会告诉你。” 慧心十分不情愿地躬身退出经堂自去。 百忍师太轻叹一声,道:“我想你一定已经猜想得到,有些事。我不愿让她知 道,她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韦松不便置词,只好唯唯应着:“是!老前辈顾虑得很对!” 百忍师太仰首细细看了韦松一会,摇头道:“这几天,我总觉心潮泛涌,好像 早有预感,所以总劝她等过三天。再行落发受戒,唉!偏偏她不肯听话,一味缠着 定要剃度,果然应了我心中预兆,要是你早来三天,岂不就好多了!” 韦松不解她话中含意,又应了两声“是!”静待她说卞去。 百忍师太发现他的窘态,面上掠过一抹苦笑,才道:“咱们说到哪里去了! 谈正事吧,你把你投师人门经过,以及到此来的原因,详详细细告诉我一遍。” 韦松躬身答应,便把自己如何投师习武,如何十年艺成返家,遭逢惨变,以及 如何在君山参与万毒教之会,中毒濒死,被北天山神手头陀驱毒成全,后来迭蒙不 白之冤,欲寻‘返魂香“,在华山发现”碧罗地府“,珍宝终于被欧阳琰劫去—一 所有经过,细述了一遍。 百忍师太默默听着,脸色时时变幻,显得内心十分激动,但她除了沉默倾听, 却没有插口过一句话,直到韦松诉完,方才长嘘一声,道:“唉!冤孽重重,一至 于斯,你这一来,使我二十年清修,毁于一旦,实在可借可叹—一。” 韦松忙道:“晚辈原无意惊扰老前辈静修,只是——。” 百忍师太摆摆手,道:“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二十年前那段复杂往事,谁 也不会比我更清楚了,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韦松茫然道:“老前辈不是百忍大师么?” 百忍师太淡淡一笑,道。“这是二十年来的称谓,二十年的变迁是多么大,我 若说出来,一定会大大吓你一跳!‘韦松躬身道:”晚辈愚顽,恳请老前辈明示。 “ 百忍师太举手作势,道:“坐下来!坐下来,这些复杂纠缠之事,不是三言两 语所能尽诉,咱们须得好好谈一谈,否则,你心中疑团不破,那就白来少华山一趟 了。” 韦松好像预感到话中隐有深意,诚惶诚恐坐回椅上,双手不住搓揉,想藉以平 静心中焦急和烦躁。 百忍师太目光凝望窗外,沉默良久,用一种幽远飘忽的声音开始说道:“树高 千丈,叶落归根,总以为逃世隐居了二十年,今生今世,可以不必再提那些如烟往 事,唉!谁知天意如此,终于又堕轮回……孩子,你一定料想不到,我俗家姓徐, 方才你说的那徐文兰,便是我嫡亲侄女——。” 韦松骇然一跳,从椅上上身而起,惊叹道:“您—一啊!你老人家竟是徐姑姑 —一?” 连忙屈膝跪了下去。 百忍师太挥袖轻拂,登时一股无形内劲,硬生生将韦松身子托住,含笑道: “好孩子,不必多札,咱们好好坐下叙叙—一。” 韦松乃是天性纯孝之人,自从父母惨死,浪迹江湖,已成孤儿,好容易突然见 到这位素未见过面的姑姑,一片赤子之心,无法遏阻,两腿一屈,百忍师太一拂之 力,竟未能将他托住,仍然拜了下去。 百忍师太徽现惊讶之色,暗暗额首赞叹,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修为已如 此精深,据我知道的,你师父虽然号称南岳一奇,以他的成就,决不可能在短短十 年之内,造化你到这般地步,孩子,敢情你这一身内力,便是北天山神手头陀转注 给你的不成?” 韦松点点头道:“姑姑慧眼无差,晚辈正是得神手前辈成全大恩,才得死里逃 生。” 百忍师太脸色微微一变,道:“那和尚与你师父原有一段隐恨在心,他怎肯舍 己成全于你?” 韦松道:“晚辈井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家师之间,究竟有何憾事?” 百忍师太缓缓说道:“二十年前,神手头陀得一传人,姓凌名鹏,一身骨格确 是上选,头陀以为衣体得传,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你师父尚未出家,曾经断 言那凌鹏目蕴邪光,心术必然不正,一再警告头陀应该审慎择徒,以免后悔无穷, 头陀不肯相信,后来那凌鹏果然露出恶迹,叛师欺宗,为祸江湖,头陀虽然自悔失 察,无奈师徒情深,终是磋跎因循,未肯对叛徒下手,你师父秉性刚烈,当时也未 顾忌人家难堪不难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剑下无情。径自断去凌鹏一条左臂, 为了这件事,头陀口虽未言,心里难免耿耿,他居然肯不念旧恶。反将一生功力移 注给你,其中含意,确很深远。” 韦松听了,谏然一惊,脱口道:“晚辈曾在湘北碰见过凌师兄,他自称时时感 念师恩,梦寐难忘,行事言谈,不像是个叛师欺祖的坏人—一。” 百忍师太面色一沉,道:“那畜生无耻奸诈,下流卑劣,全是铁一般的事实, 你千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下次再遇见他时,务必要谨防他心怀不轨, 知道了吗?” 韦松唯唯,但心中却对凌鹏的品性行为,难以作决断,是以未再作声。 百忍师太长叹一声,继续又道:“世人往往一念之愚,惹来无穷祸患,神手头 陀不过收了一个劣徒,只要下得决心,不难一剑诛戮,永绝后患,但另有一个人, 也只为了一念之恩,做出一件抱憾终生的事,如今竟演变得武林沉沦,魔焰高炽, 这个人你必定想不到他是谁?” 韦松忙道:“老前辈是指万毒教老教主花月娘是不?” 百忍师太神情突然变得异常难看,苦笑一声。道:“固然和花月娘有关,但却 是由另一个人而起。” 韦松心中一动,道:“晚辈曾听兰表妹说起,那花月娘当年为了一桩情恨,远 走蛮荒,现在创设万毒教争霸中原,乃是向一个人报复—一。” “唔 但你知道她要报复的人是谁?” “这个—一晚辈揣测不出来。” “让我告诉你吧!她要报复的,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号称‘宇内一君’ 的康一苇—一” “啊—一” “另一个,却是你万万想象不到的。他就是人称‘玉面郎君’的徐文栋。” “什么?徐文栋——?” “不错,徐文栋一一你的姨父。兰儿的生父,我的胞兄。” “徐姑姑,这—一这件事怎会和姨父扯在一起呢?” “你且勿心急,听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你父亲年纪不过三旬,而你姨父徐文栋,更只二十二三岁,连襟 两人都在盛年英发之时,平常连袂行道江湖,并负侠誉,交称莫逆。有一次,两人 远游峨嵋之后,结伴泛舟东归,途经巫山,却在舟中结识了一个游方道人—一。” 韦松脱口道:“啊!一个道人?” “不错!一个满口胡说的道人。” “那道人一见你父亲和姨父俱是神采英朗的侠士,顿时鼓动如簧之舌,一定要 替他们观审气色,预卜吉凶,大家同舟无事,乐得听他胡诌取笑,原也算不得什么, 谁知这一来,却种下无边祸患。那道人首先替你父亲看相,说他印堂阴暗,面带煞 星,三日之内,必有大祸,重则废命,轻则家尽失。你父亲心胸坦然,一笑置之, 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那道人在详观你姨父之后,又说出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来—一。” “他怎么说?” “他说你姨父目有异光,眉脚倒反,命宫不顺,必主亲谊失和,婚姻不满,须 得另娶一个年龄比他大过十岁以上的女子,才能化凶呈吉,相偕白首。” “这不是胡说吗?” “哼!岂止胡说,简直是邪说。” “姨父相信不相信呢?” “当时你姨父正是少年英俊,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因而半带调侃地问 :”要是我不想再娶,或者娶的不比我大过十岁,又当如何?‘那道人却道:“天 意如此,人力万难挽回,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自己。’你姨父晒笑道:”老天应当 导人为善,却强人所难,未免也太多事了。‘那道人悍然不悦,冷哼了一声,便未 再说。 谁知经这一席话后,第二日舟抵序府,你姨父竟忽感心神不宁,意烦性躁,坚 持不愿继续乘舟,你父亲无奈,只得陪他舍舟登陆。顺陆路行了两天,你姨父的性 子竟越变越坏,心浮气躁,动辄发怒,一反平时温和个性,你父亲生怕途中出了事 故,便雇了车辆,预备连夜赶路,带他返家。那天夜里,车行荒郊,突然听到一片 林子里,传来女人的悲呼号哭之声,你姨父一听那声音,暴性忽发,挣扎着跃下马 车,如飞向林中奔去,才到林边,却险些和另一个从林里疾奔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身法灵捷无比,只一侧身,便从你姨父近身处掠过,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但 是,他的面貌,却被你父亲看在眼里,原来竟是康一苇。“ 韦松骇然一震,忍不住失声轻呼:“啊!是他——?” 百忍师太继续说道:“那时,康一苇也不过才三十许人,尚未挣得‘宇内一君 ’这份名号,但他素有侠名,怎会从荒林中疾奔出来,而且,林中还有女人的哭叫 之声?你父亲一时不知缘故,紧随你姨父冲进林子,入林之后,才发现林中有一间 简陋的茅屋,这时,你姨父已经站在茅屋中,昏夜一灯如豆,屋中仅有一张竹榻, 一个赤身露体的中年女人,蜷伏在床上悲泣。”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未再向下述说,目光从窗口移收回来,望了韦松一眼, 平静的问:“故事说到这儿,你应该想得到那女人是谁了?” 韦松沉吟一下,道:“晚辈猜想,那奔出林外去的既然是康一苇,茅屋中的女 人,必定就是花月娘。” 百忍师太黯然一叹,道:“不错,正是那下贱无耻的女人。” “据说花月娘就在那一天,被康一苇废去了武功?” “不错,这就怪康一苇一念之愚,假如那时他干脆一掌杀了那下贱女人,至多 落个心狠手辣之名,焉能有今日武林一场劫运。” “他乃是侠义中人,自然不肯做出那种狠毒之事。” “但他纵然手下留情,一样未得人谅解,起码你父亲和你姨父,首先就断送在 误会之中。” “啊?” “你姨父当时未明真象,单凭一时冲动,对花月娘的遭遇大起同情,你父亲也 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们自命英侠,怎容康一苇如此摧残欺凌一个妇女,于是,你姨 父亲自照料那厚颜无耻的花月娘,替她度力疗治内伤,你父亲便提剑追蹑康一苇, 事情有发展,因而一发不可收拾。 康一苇奇性高傲,不屑解释,你父亲一怒跟他动手,百招之后,‘腹结穴’上 中了一指,真气震破,从此武功全失—一。“ 韦松脑海中陡然记起父亲的“风湿病”,恍然大悟,伤感地道:“可怜的爹爹 ;这太不值得了。” 百忍师太冷冷说道:“不值得的岂止你父亲,他仅仅失去一身武功,而你姨父 却失去了整个名誉和幸福。”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你姨父受花月娘蛊惑,不但一心欲替她报仇,更在情不自禁之下,跟她发生 了不可告人的关系,一切情形,竟然全在那道人的预言之中,后来你父亲发觉受了 愚弄,极力规劝你姨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无奈当时你姨父已深陷泥淖难以自拔, 你父亲苦思再三,才想到一条破釜沉舟的计策。” “他老人家怎样计较?” “他为了使你姨父和花月娘绝情分手,便假冒你姨父,起一个暗无星月的夜晚, 将花月娘诱到荒野,用金针挑断了阴经七脉。 那时候,花月娘得你姨父注力之功,散破的真气,已经能够渐渐凝聚一部分, 假以时日,功力未必不能恢复,然而阴经七脉一断,今生今世,便永远注定不能再 练武功了,花月娘羞怒交加,从此远走南荒。 但是,你姨父却因此和你父亲割袍断义,以后再也没有往来,直到你兰表妹临 盆出世那一年。你姨父终于因痴而狂,离家不知所终。兰儿出生,母亲又伤褥去世, 你父亲义不容辞,慨然收养了兰儿,可怜两个前途无限的少年英侠,先后全毁在花 月娘一人手中,这段经过,除了我恐怕再无知道得更详细的人了。“ 韦松听完这篇故事,不免感触万端,神伤不已。 到现在,他总算解破了心里一部分疑团。 这些往事,为他说明了父亲武功失去的原因,也在他心里留下另一些模糊的疑 问。 譬如说:百忍师太为什么会遁世隐居?为什么将这间茅屋叫做“茹根庵”?她 有什么恨事?她和师父百练羽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疑问,使他下意识地感到,百忍师太必然在告诉他的故事之中,隐藏了属 于她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提这些疑问,经堂门口布帘忽然掀起,慧心从门外探进 头来,轻声叫道:“师父,素斋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用么?” 百忍师太点点头,道:“你韦师兄跋涉奔波了一天,想必饿了,你带他先去用 饭吧!” “韦师兄?”慧心瞪大两只眼睛,望望师父,又望望韦松,对这突然改变的称 呼,显然感到十二分迷惑和惊讶。 寂静的山峦,萧索的旷野,一弯残月,斜挂在树梢。 惨淡的月光下,倏忽掠起三条其快无比的人影,划破寥寂,向东飞驰。 领先的是个四旬上下中年女尼,后面紧紧跟着一男一女,女的僧袍飘飘,男的 儒衫猎猎,人儿却一般神俊秀逸,难分轩轾。 三条人影在旷野中奔驰,快得宛如三缕轻烟,片刻之后,已绕过西岳华山北麓。 那中年女尼身形陡然一顿,举手示意,三人都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停了步,女 尼神情凝重地轻声说道:“转过前面一处峭崖,便是华山派总坛所在,我料那欧阳 琰必然还没有离开华山,慧心带路,可以避开崖上暗桩,松儿跟着混进去,设法引 出欧阳琰,待我绊住他时,你们就放手救人!” 韦松道:“那欧阳琰武功虽高,晚辈并不惧他,只是如今华山武当两派掌门人 都被他迷魂毒酒所惑,唯他之命是从,更有许多无辜华山派弟子,一旦动起手来, 难免伤了他们,这一点甚感为难。” 百忍师太毫不思索,沉声说道:“不得已对,只管下绝情,施辣手——。” 韦松道:“但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自己并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假如遽尔 施以残杀,晚辈总觉得不忍下手!” 百忍师太冷笑道:“现在咱们以救人为要务,既然发动,势非得手不可,岂能 为了妇人之仁,败坏大事,你不忍心下手,可以把御敌迎战的事交给慧心负责,你 就只管救人吧!” 韦松总觉有些不以为然,但百忍师太如此做法,显然是为了拯救徐文兰和东方 莺儿,手段虽嫌过份,却使他无法再作反驳,只得怏怏和慧心动身。 转过峰脚,迎面果然有绝崖阻路,壁高四十余丈,中分为二,留有宽仅半丈一 条狭道,宛如将一整块巨石,硬生生用巨爷劈开,形势极其险要。 从绝壁外远远望进去,可以看见半里以外,是一片宽敞的山谷,谷中房舍比邻, 约有百来栋,这时已是深夜,谷中仍然亮着闪烁的灯火。 不问可知,这就是江湖著名的华山派总坛所在了。 韦松在狭道外数十丈处就停了脚步,凝神打量着这武林赫赫有名的华山总坛, 内心不禁感叹,思忖道:从这些设置和险要形势看来,当年华山派开山祖师,不知 曾经花费了多少心力血流好不容易跻身武林名门大派之列,又怎料想得到,只被万 毒教一杯毒酒,使轻轻易易屈服在掌握之中? 于是,他又联想到华山掌门人“夺命判官”蓝莱山,在君山会上那番悲壮怆凉 的措词,也想到和他一面之交的伍菲,他们何尝不是铁铸铮硬汉,但血肉之躯,竟 抵挡不住万毒教“迷魂毒酒”,这下场未免太悲惨了。 怔忡良久,韦松胸中思潮起伏,实在无法决断,他既不能不救徐文兰和东方莺 儿,又不愿对无辜的华山门人施用毒手,是以迟疑悲苦,莫可名状。 慧心轻轻问道:“韦师兄,你在想什么?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开始行动啦!” 韦松微微一震,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感慨地道:“是的,应该开始行动了,但 我们此时清清白白的双手,等一会难免沾染满手血腥,不知会有多少华山门下,丧 命在你我剑下,慧心师妹,你不觉得这是件可怕的事么?” 慧心嫣然笑道:“原来你还在生师父的气,怪她老人家不该太狠心了?” 韦松忙道:“不!两害相衡取其轻,她老人家的话,自有绝对的道理,我是耽 心在不得已的时候,会忽然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慧心笑道:“这也不要紧,华山总坛,我曾经进去过一次,里面大约形势,都 很熟悉,咱们索性不用明闯,只消用快速身法掩进谷去,偷偷救了人出来,就不必 正面跟他们动手了。” 韦松苦笑道:“能够这样,最是上策,师妹神剑之下,务必要稍存厚道才好。” 慧心好像并不在意,耸耸肩头,道:“知道了,咱们走吧!”说着,当先转身, 奔人狭道。 韦极吸了一口真气,紧随在后,双掌交错护住前胸要害,步步谨慎,伏身而进。 两人顺着峭壁下阴暗之处,捷如狸猫般掠进那半丈宽的入口,彼此相距约有七 八尺,以便遥为呼应。 慧心对峭壁上的伏桩暗卡位置,俱都熟记在心,一路掩遮疾行,片刻之后,两 人都悄没声息越过了十余丈长的狭窄通道,竟未被人发觉。 狭壁之后,便是华山总坛谷口,踞高下望,谷中灯火点点,犹如繁星,一列列 的房舍,尽瞰无遗。 韦松闪身掠进谷口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条其快无 比的黑影,飞一般从狭道中疾冲过来,竟从他们身侧不足三尺之处,‘唰’地超越 而过。 两人几乎同时一惊,急忙闪避,待要定神看时,那黑影已笔直向谷中如飞而去 了。 慧心骇然道:“韦师兄,你看见那人是谁了吗?” 韦松摇摇头道:“身法太快、竟来不及辨认他的的像貌,但华山总坛中,决不 会有这样一位绝顶高人。” 慧心问道:“会不会是师父跟我们闹着玩,抢先进谷去了?” 韦松神色凝重地道:“不!那人一身黑袍,不像是僧衣。” 慧心喃喃自语道:“不是师父,也不是华山总坛的人,那么他是谁呢?” 他们正低声议论,不想竟惊动谷口一处暗桩,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喝道:“谁? 是谁在说话?” 两人连忙往口,韦松身躯一缩,。退藏在附近草丛中,慧心猛吸一口真气,身 形凌空上拔,竟用“吸壁术”,背贴山岩悬空凝住不动。 刹时从一块大石后窜出两个提刀壮汉,四只精目,向谷口扫视一遍,其中一个 说道:“怪了,明明听到有人发笑,又有人在低声谈话,怎的竟不见了?” 另一个埋怨道:“大约你还在做梦吧I 要是有人胆敢偷进谷来,前面狭道上 三处伏桩会没有一点动静?偏是你耳目最灵,连鬼说话也听见了!” 那人用力摇摇头道:“一点没有听错,那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是一男一女—一。” 另一个冷笑骂道“扯你娘的臊,八成是你妹子在草窝里偷汉子,越说越玄,连 男的女的全听出来啦!” 慧心听到这里,颊上一阵红,顿时勃然大怒,腰间一挺,人如飞丸,从山壁上 崩射而落,脚未落地,僧袍疾扬,那骂人的已被迎头一掌,仰面栽倒。 另一个举刀一幌,纵身便退,大声叫道:“有奸细——。” “细‘字才出口,慧心皓腕一探一挥,’嗡”地一声龙吟,三刃剑蓦地出鞘, 那人第四个字还没叫出来,心窝上已添了个血窟隆。 她一出手,只不过石火电光之际,剑掌之下,已伤了华山派两名门下。 韦松从草丛中暴射出来,待要阻止,业已不及,不禁轻声责备她道:“才告诉 过你,出手要存厚道些,你看好好两条人命,竟被你无辜断送了!” 慧心一边抹去剑上血污,一边漫声答道:“谁叫他们嘴里不干不净,我本不想 杀他,一时却忍不住。” 韦松还待再说她几句,忽闻远处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只得顿足道:“这两人 一死,必将惊动全谷,事不宜迟,咱们快些闯进去!” 两人急展身形,奔人谷口,不过盏茶之久,身后已传来急促的尖啸声,刹时间, 全谷啸音四起,人声鼎沸,尽皆惊动。 慧心倒提着三刃剑,飞步前导,左转右弯,奔到一排瓦屋边,低声叫道:“韦 师兄,现在来不及照师父的话做了,我替你引开搜寻的敌人,你快些去救徐姑娘她 们!” 韦松扬目张望,但见房舍层叠,处处都是呼喝奔逐的人声,灯球火把,耀眼欲 花,哪里还能细查徐文兰和东方英莺儿被囚的地方,长叹一声,道:“既已如此, 索性放手硬闯吧! 咱们不必分开,唯一的方法,是擒住一个华山弟子问问他们囚禁人的所在。“ 慧心道:“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捉一个来。” 韦松叫道:“师妹,捉活的,不能再伤无辜了—一。”但慧心早已如飞而去, 这些话根本就没有听到。 她自幼生长荒山,哪知天高地厚,提剑窜上屋顶,遥遥一望,见左侧不远处正 有一群人奔来,当下并未细想,身形一闪,便迎了上去。 那群人个个执着兵刃,为首一个白发老人,正是欧阳琰。 慧心掠身而至,三刃剑当胸一瞬。娇声喝问道:“喂,你们谁知道囚禁人的地 方?” 欧阳琰抬头一看,却不认识这年轻女尼是谁?当时一怔,沉声叱道:“大胆的 东西,谷口暗桩,是你杀害的不是?” 慧心道:“不错,他口里不干不净,我为什么不杀他!” 欧阳琰大怒,暴喝一声,身后众人一涌而上,立刻将慧心团团围住。 慧心横剑当胸,傲然不惧,冷叱道:“老家伙,你敢是仗着人多,要想动手?” 欧阳琰欺她单身一人,既已被困,该难脱逃,冷笑说道:“老夫问你,你身为 佛门弟子,彼此又索无一面之识,为什么要擅闯禁地,动辄伤人?” 慧心“啐”了一口,道:“呸!谁管你什么禁地不禁地,咱们是来救人的,任 何人也管不着。” 欧阳琰心中一动,忙道:“你要救谁?” 慧心冷笑道:“装什么傻难道你猜不出来,咱们是来救援徐姑娘和东方姑娘的, 你只说她们被囚在什么地方,其他不必噜嗦。” 欧阳琰恍然而悟,敞声笑道:“原来你是受了韦松之托,欲来拯救那两个丫头!” 慧心怒目道:“你知道就好,她们现在什么地方?趁早实说。” 欧阳琰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可借你来得 不是时候——。” 慧心一惊,喝道:“怎么不是时候?” 欧阳琰笑道:“老夫昨日检视地府石室,发现姓韦的小辈竟没有烧死,反被他 免脱而去,便算定他必然不肯就此罢休,近日势将潜来此地,所以今日午间,已将 那两个丫头解送本教总坛,现在离此大约已在百里以外了。” 慧心骇然惊呼道:“这话当真?” 欧阳琰嘿嘿笑道:“自然是真,不过,你若想是看望她们,却也并非难事,老 夫将你擒住,同样解往总坛,那时你们自能相见!” 慧心听到这里,一股无名怒火,陡地狂升而起,但她转念想道:这话不知是真 是假,须得立刻去告诉韦师兄才好! 愤愤咽下一口怒气,提着三刃剑,转身便走。 欧阳琰突然笑容一敛,冷喝道:“贱人,你还想走么?”拂袖一挥,四周人群 登时呼喝连声,刀剑齐举,纷纷出手。 那些围困慧心之人,绝大多数是华山派高手,其中有几人曾经见过慧心,原是 相识,此时却漠然无睹,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显然,他们都已经服用过万毒教 “迷魂毒酒”,早将往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慧心脚下甫一移动,四面兵刃已如雨点般劈落下来她做一诸愕,满腹怒火,顿 时发泄向这批迷失本性的可怜虫身上。 只见她莲足斜跨,呼地在地上划了半个圆圆,三刃剑迎胸一翻,乌光绕绕身疾 旋,铮铮铮!一连几声脆响,近身刀剑,立刻断了七八柄。 慧心杀机~起,身随剑走,三刃剑上乌光暴伸暴缩,快若闪电惊虹,一眨眼, 场中掺呼之声此起彼落,已有九名华山高手溅血剑下。 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轻叹,低低道:“年纪轻轻,又是佛门弟子, 因何杀孽如此深重—一。” 只是这叹息之声甚微,场中又血战正烈,是以无人听见。 欧阳琰目睹这些经过,脸上陡然变色,厉声喝道:“住手!退开!”那幸而未 死的几名华山派高手,闻声收招跃退,神情仍然一片迷茫,竟毫无惊骇伤感之色。 欧阳琰横掌护身,向前欺近一大步,一双精目,闪耀着无限惊讶和骇诧,好一 会,才轻声问道:“你这一手”惊虹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慧心悻悻地插回三刃剑,傲然道:“当然是从师父那儿学来的。” 欧阳琰深自一震,急问:“令师是谁?” 慧心昂首道:“少华山茹恨庵主,上百下忍。” 欧阳琰脸上顿现迷惘,怔了一怔,又问:“百忍乃是法号,你师父俗家姓什么?” 慧心道:“她老人家俗家姓徐。” 欧阳琰猛然一跳,失声道:“她—一她还没有死?” 慧心想叱道:“放屁,她老人家今年不过四十,比你年轻得多,你尚且赖着不 肯死,她老人家自是健在。” 欧阳琰脸上已变成一片苍自,眼神连转,忽然堆下满脸笑容,说道:“你不要 误会,老朽与令师乃是多年知交,只因一向疏于讯信,传闻她业已作古,长此耿耿 难安,却不知她竟遁世悟道,今犹健在,真是一件大大的喜讯,过几日,必当亲赴 少华,专程访晤畅述一番,嘿!嘿!” 慧心本是胸无城府之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便道:“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师 父,不必远去少华山相访,她老人家现在就在谷外。” 欧阳琰大吃一惊,浑身冷汗如雨,讷讷道:“什么?她—一就在谷外……?”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