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玉局点苍 易水寒见那少年掷出酒壶之时,已然会意。二人劈开窗棂,跃了出去。易水寒 道:“咱们上马!”跨上青霜神驹,眼见那少年翻上紫电驹,这才放缰催马。双骑 疾驰如电,向东南方行出数里,估摸叶贳等人再也追不上来了,二人才缓了下来。 易水寒道:“独孤兄弟,那火药里当真有毒,岂不是连高姑娘、杨姑娘也毒死了么?” 那少年莞尔一笑,嘲道:“易兄对那两位姑娘倒是关心得很啊,若不是我出手相救, 恐怕连你的性命也搭上了。”易水寒见这少年对高杨二姝并无好感,不敢再提, 只道:“在下请教独孤兄弟大名。”那少年道:“我单名一个雪字。易兄,你的名 字跟我的名字倒有一点缘分啊。水寒水寒,不是个冰字么?”易水寒摇头道: “我倒从来没这么想过。”双骑并行在官道上,原野绿意盎然,似无尽头,仿佛 这一去,便是走向天边。独孤雪见易水寒半晌不语,知道他牵挂着高杨二女,便道 :“易兄放心好了,那火药里只混了少许檀香粉,并没有甚么‘七魄离身散’,‘ 七魄离身散’乃是当时第一奇毒,我又怎么会有?”易水寒奇道:“火药中没毒, 那……那……独孤兄弟,你为何肯冒此奇险救我出来?”独孤雪嗔道:“你不相 信我,我也不跟你说了。”过了一会,又道:“姓叶的必是哪一国的王公显贵。他 一干属下听得有毒,哪敢轻举妄动?如此良机,岂会救不出你来?你……你只是记 挂着那两位姑娘,难道……难道就从来没将其它的事……放在心上过么?”易水 寒楞楞道:“其他的事?是啊,这两年中我到处流离浪荡,眼见天下战事方夷,百 姓百废待举,心中感慨万千。若是我为当政之人,定要多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 独孤雪气不打一处来,只道:“去,去,去,谁跟你说这个。”这时二人已来到 官道岔路口,只见前面两条岔道,一条通往喜洲,一条通往下江咀。二人只道对方 早有打算去向何方,异口同声地问道:“去哪里?”问完忽然听得对方也在同时问 话,尴尬地胀红了脸。易水寒沉吟片刻,道:“高杨两位姑娘是镇国公、辅国公 的千金,咱们迳奔大理,去报知二公,也比咱们两人去救人自投罗网的强。”他虽 知道独孤雪之父武功绝顶高强,却不愿见到他。独孤雪笑道:“你想做镇国公、 辅国公的乘龙快婿么?啊呀呀,可惜是杨家妹妹泼辣爽快,高家妹妹温文尔雅,两 个妹妹都是貌美如花,却叫我怎么取舍,可当真为难了咱家。”易水寒暗忖:“这 位独孤兄弟似乎不喜二人。”便道:“独孤兄弟舌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将来你娶 一个妻子才有得受的,咱们还是过喜洲去大理搬兵吧。”独孤雪道:“便依你的话。 妻子么,我是一辈子不会娶的啦。”奔马风驰电掣般上了通往大理的道路。官道 高低不平,迳入一片森林之中。林木苍翠,百鸟欢鸣。独孤雪道:“若是心无旁骛, 漫步此间,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忽然一粗豪之声道:“嘿嘿,‘心无旁骛, 漫步此间’,那也当真只是公子爷们的雅事了,若是寻常百姓,总得为一日三餐奔 波劳碌,来这种地方,也总是大煞风景的。”话音甫落,又是“喀喇喇”一阵断裂 声传来。却见西首一株三丈来高的大树随着断裂声齐腰而断,迳向紫电、青霜二 骑压了过来。易水寒叫道:“独孤兄弟,小心!”双足一蹬马蹬,人已鹤冲而起, 扑向大树,眼见得大树近身,双掌一错,一招“正气冲霄”,直捣大树。这一掌掌 力甚是雄厚,那大树压下之力顿消,反向西首倒弹了回去。易水寒身形尚未落地, 先前那粗鲁之声已道:“果然有两下子,再接几招。”西首林中一人迅捷地飞窜而 出,双手化拳,向易水寒劈面打来。易水寒出掌架过,二人便斗了起来。独孤雪 喝道:“喂,尊驾暗施偷袭,以大欺小,也算是英雄好汉所为。”见易水寒不是那 人敌手,便出言分那人心神。那人也不答话,劈劈啪啪与易水寒拆了五招,忽然 收拳而立,说道:“如此资质,学了‘一阳指’,武功便算是可以了。”易水寒见 那人出招,已知此人并无恶意,一见对方收拳,也不发掌,这才看清那人约莫四十 上下,神态威猛,头上梳了个髻,腰间插着两把短斧,完全是个伐木樵子打扮。易 水寒道:“这点雕虫小技,居然入得前辈法眼?”樵子笑道:“武功乃是强身健体、 防身克敌之道,若要治国平天下,武功却又何足道哉?”独孤雪见二人不再拼斗, 便道:“治国平天下,又干易大哥甚么事了?”樵子微笑不答,只向易水寒道: “易公子,你可见到朱两书了么?”易水寒暗奇道:“这樵子怎么知道我会见到朱 大哥?”便道:“朱大哥别过在下,迳往西北去了。敢问前辈如何称呼?”樵子道 :“我叫褚健石。易公子,你……你当初叫朱四弟作‘大哥’,只怕是他尚未认出 你吧?你倒应叫他朱四叔才是。”易水寒道:“叫他朱四叔?为甚么?褚……” 褚健石笑道:“叫我褚三叔。”独孤雪在马上笑道:“初次见面,便想占人便宜, 真不要脸。”褚健石知他是开玩笑,也不在意,只道:“哪来的店伴?莫不是偷了 掌柜的家私,跟小叫化私逃么?嘿嘿,一对少年人同行于荒野,岂非更不要脸?” 独孤雪双颊飞红,不敢再说。易水寒未听出褚健石话中之意,便道:“在下二人 身有急事,暂且先与褚三叔别过。”褚健石道:“我也要去前面找寻两位朋友,易 公子先到大理去吧。”易水寒心下一动,问道:“褚三叔找寻的可是两位姑娘,一 个姓杨,一个姓高?”褚健石惊道:“易公子怎么知道?” 易水寒便把与高杨二姝相遇,一路同行,直至二女被捉之事简略说了。褚健 石愈听愈是心惊,听完之后,额头上竟有汗珠涔涔而下。易水寒十分诧异,问道: “褚三叔,你怎么了?”褚健石望了独孤雪一眼,神色似乎甚是犹豫。易水寒道 :“独孤兄弟不是外人。”褚健石道:“易公子,此事有关大理社稷兴亡,若是轻 易泄漏了出去,则有万千苍生必丧生于兵燹战火之中。你们别去镇、辅二国公的府 第,赶快跟我赶到皇宫便是。”易水寒惶然不解,暗道:“高、杨二人纵是金枝玉 叶,也不可能因此而危及大理社稷,褚三叔何出此言?”独孤雪听得二人说话, 不由奇道:“去大理皇宫?褚三叔,易大哥与我都是一介草民,进得了皇宫么?” 褚健石道:“易公子……嘿嘿,他跟大理国可有许多难以一言道尽的渊源。独孤… …独孤公子既与他结伴同行,咱们也不可见外了。”与易水寒翻上了青霜神驹,指 点路迳,三人两骑便往大理赶去。易水寒心中存着诸多难解之迷,任是绞尽脑汁, 也得不到一鳞半爪的线索。寻思间,恍恍惚惚经过了市集,经过了许多高大建筑, 忽听得褚健石大声道:“到了。”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高墙环拱,身前三丈余 处立着一个高大牌坊,书有“圣道广慈”四个鎏金篆字,牌坊后开了一个大门,门 匾上书有三个大理文,也不识得是甚么字。大门口立了十五六个兵丁,见褚健石三 人翻身下马,忙奔出两个兵士来,接过马缰,引着马去了。褚健石道:“这便是 皇宫内苑正南的‘承天门’。”领着二人走了进去,但见皇宫大内建筑却不甚奢豪, 只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数十队军兵穿梭来去,倒显得气象森严。行了柱香时 光,来到一座大殿,只见殿中除了兵丁太监之外,却有一个穿着黄袍,身材魁梧的 大汉负着双手,面向着北墙而立。那人身旁摆放着一张大椅子,金光灿烂,上面镌 了一条金龙,金龙双目,却是用两颗夜明珠镶成。褚健石向易水寒与独孤雪道: “快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说罢,自行跪倒在地,朗声道:“大内侍卫总领褚健 石叩见皇上。”易水寒与独孤雪心中大为震惊,暗道:“这人便是大理国皇帝?我 们居然见到了大理国皇帝?”只觉这一刻奇遇,真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二人听 的褚健石山呼万岁,只感到那大理国皇帝威严万分,不由齐低下头来。那黄袍之 人便是当今大理国皇帝应道帝段素顺。大理国自文德帝段思平开国,至今已传了五 帝三十六年,这段素顺便是圣德帝段思聪之子。段素顺转过身来,缓缓道:“褚兄 弟,可曾寻回杨、高二位爱卿之女么?”易水寒与独孤雪偷偷对望了一眼,两人均 想:“听这皇帝说话中气充沛,似乎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还是武林高手。堂 堂大理皇帝,又怎会是武林中人了?奇怪,奇怪!”却听褚健石道:“回禀皇上, 不出皇上神机妙算,高杨二女果然被人劫走。庆幸的是,微臣替皇上带来了思冰太 子。”段素顺全身一震,说道:“思冰、思冰来了?你们快快起来。” 三人站了起来。易水寒心道:“褚三叔领了我和独孤兄弟前来皇宫,并未有第 四人,他说甚么皇太子,到底是在何处呢?”四下张望,并不见得有人,目光渐渐 向北面望去。蓦地里看清那面南背北,迎着天光站立的大理国皇帝,浑身忽然如遭 电击,似乎全不相信人间有此奇事,不由瞪大了眼,惊叫出声。独孤雪听得易水 寒惊叫,抬起头来,看见易水寒望着那大理国皇帝,不禁转头也向那皇帝望去,忽 然也是一声惊叫。原来那大理皇帝段素顺,活脱脱便是易水寒的样子,不过蓄了 胡髭,显得比易水寒年长了许多。独孤雪心中恍然大悟,暗暗惊道:“原来易… …他便是大理国皇太子。唉,我为了他偷偷从爹爹身边逃了出来,又在那酒店中舍 身救他。但……但他竟是大理国皇太子!他身份如此尊崇,将来是要做大理皇帝的, 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却哪里又会将我这个苦命女子放在心上了……”念及此处, 潸然泪下。易水寒到此情景,也知自己便是那大理国皇太子了。一刹那间,种种 离奇迷团顿解,喃喃道:“你是我爹爹,你是我爹爹……”段素顺饶是镇力极强, 也不禁激动万分道:“不错,我是你爹爹,冰儿,你原名叫做段思冰,爹爹把你送 到易家,才换了一个名字叫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不是把冰字换成水寒的意思 么?”易水寒喃喃道:“原来我叫段思冰,不叫易水寒,我叫段思冰……”独孤 雪想起在那原野上告知段思冰闺名,说那“水寒”却是“冰”字,不料一语成谶, 心中情郎果真是叫“思冰”,心中慌乱之极。段思冰叫道:“爹爹、爹爹!”段 素顺身为皇帝,激动片刻,旋即宁定,道:“咱们爷俩可有整整二十二年没见面了。 冰儿,你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到宁远府易家,这二十二年来,你过得可好?”段思 冰心下有气,暗道:“原来养父亲大哥而轻我,全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之子。” 当下道:“爹爹看我这一身,可像是十分惬意么?”段素顺摇了摇头,道:“你是 我的儿子,有朝一日是要做皇帝的。我怕易大哥骄纵了你,当时便叮嘱他对你严加 管教,到了你二十岁生日,让你离家做乞丐来到大理,也是为父想叫你吃吃苦头, 看看民间疾苦,将来做了国君,心头也惦记着万千老百姓。”段思冰听得父皇良 苦用心,心中怨怼之情立消,暗道:“爹爹如此安排,却都是为了我好。”忽听段 素顺道:“这位姑娘与你怎生相识的?”段思冰抬头见父亲指着独孤雪,顿感愕然, 暗道:“姑娘?独孤兄弟是女子么?”仔细看看独孤雪,秀眉凤睛,樱桃小口,果 然是个女子。独孤雪心中一凉,强自忍住,淡淡道:“易……段兄,恭喜你们父 子相逢。我……我要走啦。”扭过了头,踏步便奔,双眼中却终于流下泪来。她奔 到大殿门口,两名侍卫闪出便要拦阻,褚健石喝道:“你二人速速护送独孤姑娘出 宫。”二人应了一声,施展开轻功提纵术,向独孤雪身后跟去。褚健石道:“皇 上,高、杨二女的事怎么办?”段素顺道:“火速飞鸽传书,将朱、傅、武三人召 回,另派人召雍亲王进宫,余事再作计议。”褚健石应了一声,出殿去了。段素 顺默默朝着儿子望了良久,忽然长叹了一声。段思冰道:“爹爹有何忧虑?”段 素顺来回踱着方步,绕着丹墀走了数圈,双手负背,缓缓道:“方今中原战乱方罢, 天下五分,北为契丹族所立的大辽国,乃是虎狼之邦,对其他邦国均是虎视眈眈; 南为大宋,宋主赵匡胤荡平诸国,结束中原自唐亡后五十余年的战乱,委实是一代 雄主,但他尚有北汉等国未平,加之他本国之中降人众多,一时安抚尚且来不及, 更无余力攻打他国;西部吐蕃,自早便与大唐来往,如今吐蕃四分五裂,不提也罢 ;西北党项族尚未一统,烽火四起,也不知要闹到甚么时候;西南部,便是我大理 国了……”段思冰心下狐疑,暗道:“爹爹此言何意?难道是要我去领兵打仗了? 我对于战阵之事一窍不通,怎能领兵?”又听得段素顺道:“段氏龙兴大理,已有 三十六年,比大宋立国,尚早了二十三年。但我段氏,却是凉州武威郡汉人苗裔。 这大理唐朝时叫作‘南诏诸部’,本是蛮荒之地,居民多为摆夷人,共分汉摆夷、 水摆夷两种,按地区来分,又划为三十七部。这三十七部在南诏蒙族治下,均是各 自为政,互不遂从。因此段氏虽已立国数十年,却尚未真正统治大理,想那三十七 部若有不从政令,必致兵戎相见……” 段思冰惊道:“可是有人鼓动三十七部 造反么?”段素顺摇摇头,道:“朕继位三年有余,夙夜长叹,忧心此事,经过这 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终于得出一计。朕召集众汉臣商讨之后,果觉可行,便依计 行事,宣告三十七部首领,定于今年四月九日相聚大理城皇宫之中,夷汉结成血盟, 从此荣辱与共,福祸同当。这些摆夷人生性虽野蛮,却是纯朴异常,一诺千金。” 段思冰赞道:“爹爹好计!”段素顺左手捋捋髭须,又道:“但今日才是三月二 十九,恐怕这在十日之内,便要陡生奇变。”段思冰道:“爹爹算无遗策,又有何 奇变?”段素顺嘿嘿笑道:“算无遗策,算无遗策?适才朕提到天下五分,这五 国之中,以大辽国力为最,冰儿你可知晓?当今大辽国皇帝耶律贤,也不是甚么雄 才伟略之人,何足道哉?但这庸碌无为的耶律贤,却生了个精明强干的儿子,叫做 耶律隆绪,今年也有二十来岁了。这耶律隆绪素有大志,一心要做秦皇汉武那般开 疆辟国的帝王。嘿嘿,秦皇汉武穷兵黩武,又有甚么好了?却说这耶律隆绪既有此 心,此次大理夷汉结盟,抵御外辱齐心协力,于他日后大志自是不利。以他之心, 必定要百般阻挠。”段思冰悚然大惊,回想起那叶贳言行,说道:“孩儿在凤羽 郡酒店所遇,掳走高杨两位姑娘之人,便是那耶律隆绪不成?”段素顺道:“料来 定然是他。唉,莫非真是上天注定此事不成么?”段思冰听得父亲言中忧虑重重, 大为不解,道:“耶律隆绪带领几个属下随从来到大理,咱们只须侦得他落脚何处, 开动数千大军,便可将他剿灭,爹爹何不……”段素顺微微一笑,道:“傻孩子, 你想得到的,爹爹岂会想不到。耶律隆绪又会想不到?他早时深藏不露,此时故意 显示行藏,是想打消朕的锐气。你可不知,如今咱们已是投鼠忌器。”段思冰道 :“不错,我怎么没想到两位姑娘的安危?”段素顺道:“若是两个寻常女子,哪 怕是朕己出的儿女,倒还罢了,奈何却是……冰儿,我段氏立足天南,却不是全凭 一己之力。其中有两大功臣,因是汉人,所以得我段氏重用,官禄世代相袭,权柄 日重。现今这两大功臣的后人,一个姓高,名克羽,便是高姑娘的父亲;另一个叫 杨定存,却是杨姑娘的父亲了。这二人年纪不过四十来岁,却得封镇国公、辅国公, 小半固然是仗着祖上余荫,多半却是二人确是大才。这二公对女儿宠爱异常,胜于 掌上明珠……”听到此处,段思冰已然明白,惊得背心冷汗涔涔,喃喃道:“耶 律隆绪挟持二女,不久必将传讯二公,是时二公若是念于儿女私情,叛我段氏,则 三十七部结盟之事不成。大辽不日兴兵,大理国只怕便要,便要……”言及此处, 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段素顺淡然道:“大理国只怕便要葬送在朕手上。若真有那 一日,段素顺愧对段氏列祖列宗……冰儿,幸亏你适逢此事,速来禀报。为今之际, 朕只有亲自出马,瞒过杨、高二公,领着四大家臣和你皇叔祖前往探路,在二公未 被耶律隆绪要挟之前,救回二女。”段思冰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爹爹 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孩儿甘愿代替爹爹一行。”段素顺笑道:“你哪一点功 夫,斗得了耶律隆绪身边九番四武士么?”右手中指微屈,运起内功,嗤的一声, 中指指尖一股真气激射而出,沙的一声轻响,已将纸窗穿了个圆孔。段思冰不料 父亲竟是武学高手,惊讶万分,口中说不出话来。段素顺笑道:“这便是咱们段家 家传的‘一阳指’,日后爹爹自会传给你。瞧你一身这么脏,区公公,领冰儿去洗 个澡,然后带他去见皇后。”丹墀上的老太监尖着嗓子,躬腰道:“老奴谨遵皇上 圣旨。”段思冰喜道:“皇后娘娘?是我母亲么?”跟在区公公身后,出了大殿。 段素顺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双眉紧蹙,朝梁上道:“姑娘好身手,快下 来吧!”梁上那人道:“段皇爷好厉害的‘一阳指’,原来却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从梁上跃落地上,竟是独孤雪。段素顺道:“姑娘去而复返,对我儿真是一往情 深啊!”独孤雪一撅小嘴,说道:“堂堂大理国段皇爷,竟也口不择言地胡说八道。” 她生性孤绝,颇有乃父大胆妄为之风,却不知此话出口,乃是欺君大罪,论律当斩。 段素顺见她双目红肿,知她颇为伤心,暗道:“这位姑娘对冰儿当真是一片痴心。” 便道:“姑娘喜欢我儿,也无不可。但不知姑娘姓名如何称呼?”独孤雪嗔道: “谁喜欢他了……”双颊飞红,沉吟了片刻,方道:“我叫独孤雪。”段素顺 “啊”的一声,面色陡变,急道:“你姓独孤?独孤我尊是你甚么人?”独孤雪心 思细密,若在平时,定已察觉段素顺话音有变,但她此时意乱情迷,听得段素顺并 无阻止她与段思冰来往之意,只觉心中甜甜的,对段素顺恶感顿消,便道:“独孤 我尊正是家父。”段素顺早已料中,闻言嘿然无语,心中只道:“冤孽,冤孽!” 沉默半晌,由怀中掏出一块金牌,道:“独孤姑娘,这便是朕的‘金龙御牌’,大 理国上下,见牌如见朕,你且拿着,日后出入宫闱,无人敢阻你。”右手轻扬,将 金龙御牌掷了过去。独孤雪伸手一招,抓住金牌,将那金牌摊在掌心,但见那金 龙御牌长约三寸,宽盈寸余,一面镌了一条腾空神龙,神龙双目,都是夜明珠制成。 另一面镌了八个小篆,仔细辨来,认得是“想相为尘,识情为垢”八字。独孤雪暗 道:“‘想相为尘,识情为垢’,哼!段皇爷这番话却又劝得了谁?”将金龙御牌 收入怀中,谢道:“独孤雪谢过段皇爷赏赐,这便告辞。”双足点地,又由大门纵 了出去。段素顺喃喃道:“独孤雪,独孤雪……”眼见人已远去,却兀自大失常 态地念个不休。独孤雪心中不解,暗道:“段皇爷说甚么‘日后出入宫闱’, 自是答允易……段郎和我的事了,唉,段郎啊段郎,不知你心中想的是那位高姑娘 呢,还是杨姑娘。”在她心内深处,却隐隐藏着一个念头:“段郎心中,一定是在 思念我了。”只觉得和段思冰这个小冤家分离片刻,心中也是难受之至。独孤雪 一阵乱闯,逢着有人之处便拿出金龙御牌,喝问皇太子在何处沐浴。那些军士护卫、 太监丫环,从未听说册立皇太子,均感愕然,但见一个店伴模样的少年拿着金龙御 牌在皇宫之中四处招摇,更是从所未见,纷纷啧舌不已。见牌如见君,众人也不敢 多问,所幸皇上未登基之前,沐浴所用的天池殿倒是知道的,便慌忙告知。独孤 雪疾奔一阵,终于来到天池殿殿外,见得这座殿比段素顺适才接见自己的殿宇小了 许多,站在门外,却听那老太监区公公道:“殿下,老奴去叫几个宫女来侍候殿下。” 段思冰急道:“不用、不用!男女有别,千万不可。区公公,这里已灌满了热水, 你先出去,我洗完澡立即叫你。”区公公道:“老奴遵命。”嘎然一声打开殿门, 闪了出来。独孤雪心下大恼,暗道:“这太监男不男女不女的,果然不是好东西。 段郎要洗澡,他却要去叫几个宫女来侍候段郎……真是羞死人了。”猝然上前,右 手一探,封住了区公公左肋“章门穴”。区公公不会武功,更不料有此巨变,只 觉肋下一麻,已自动弹不得,忽然竟背人家托起,随手扔落。区公公心道:“我命 休矣!”孰料身落之处松软异常,却是落在草坪上。独孤雪轻敲殿门,低声道: “段郎!段郎!”段思冰正要宽衣解带,入盆沐浴,忽听一人叫道“段郎、段郎”, 暗自琢磨,心下奇道:“谁会叫我‘段郎’,这‘郎’字,可不是郎情妾意么?” 寻思开来,竟忘了答话。独孤雪心下有气,暗道:“你做了大理国皇太子,端的 更了不得了。”大声叫道:“段思冰,你是不是在洗澡?”段思冰恍然大悟:“原 来是独孤姑娘,怪不得恁地耳熟。啊哟,她叫我‘段郎’,可是……唉,独孤姑娘 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道。”竟在此时此刻回想起与独孤雪相处的情境来,心中只 觉得甜丝丝柔腻腻的,想道:“我虽不知她是女儿身,心中却早已对她产生了情感。” 段思冰正自回味,却听得独孤雪大怒道:“段思冰,你给我装聋作哑,却不想救 高、杨两位……”段思冰闻言,悔道:“我怎么不赶快开门?倒怪不得独孤姑娘误 会了。”不待独孤雪说完,急忙过去拉开殿门。忽然飕的一声,一件物事冲了进来, 与他撞了个满怀,却是独孤雪。原来独孤雪听得段思冰和区公公的对话,知道他 尚未除衣,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心下着恼。那大门虚掩着尚未关上,便闯了进去。 不料段思冰正来开门招呼,这二人一人开门,一人撞门,无巧无不巧便撞在一处。 段思冰大惊,急忙松开独孤雪,说道:“独孤……姑娘,对不住?”独孤雪低下 头来,偷偷瞥了段思冰一眼,但见他满脸负疚之色,情知错怪了他,嗔道:“你还 叫我独孤姑娘,可是,可是……不喜欢我么?”声音愈说愈低,最后“么”字出口, 竟如同蚁鸣般渺不可闻。段思冰纵然不闻一字,也早已明白,刹那间只觉犹如吃 了人参果一般,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畅,当下喜道:“喜欢的, 独孤姑娘……雪儿,我喜欢你,就算你要我的头,我也可以给你。”独孤雪连呸了 三声,道:“我要你的头干甚么?我只要每天跟你在一起便是了。”段思冰欣喜 万分,低低叫了声“雪儿”。独孤雪也叫了声“段郎”,二人重新四臂相抱,面颊 紧贴。独孤雪道:“段郎,我做不来皇后娘娘的,你答应我,你也不做皇帝,好么?” 段思冰道:“我答应你,我永远不做皇帝。”心道:“皇帝做不做又有甚么稀罕了? 雪儿不愿做皇后……”蓦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雪儿,我们去见我妈妈吧?” 独孤雪含羞道:“我这般打扮,怎能去见你妈妈?待我们立了大功……”段思冰奇 道:“立了甚么大功?”独孤雪道:“你松开我,我便跟你说。”段思冰心中不 舍,却不忍拂了可人儿之意,二人分了开来。独孤雪道:“咱们去救人。”段思冰 道:“对,咱们去救高姑娘和杨姑娘。”独孤雪故作生气的样子,道:“哼,陪你 去救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真是气死人了。”段思冰温然道:“雪儿,从今以 后,我心中除了你,还会有别的女子么?但是能否救出高杨两位姑娘,事关大理气 运,委实不可等闲置之。”独孤雪点头道:“正是如此。”心中却想:“段郎是段 皇爷的爱子,段皇爷怎会轻易放弃他?除非我这次救出高、杨二女,段皇爷才有可 能答应不逼段郎做皇帝。”段思冰忽然想起耶律隆绪手下个个武功高强,自己和 独孤雪合力绝非其敌,便道:“雪儿,咱们俩人可斗不过耶律隆绪。”独孤雪笑道 :“傻哥哥!若论我们的武功,两人合起来也敌不住你爹爹的‘一阳指’,更何况 你爹爹有四大家臣、雍王相助。你且想想,我有甚么法子。”段思冰心中早已想 到,却不愿提及,所以缄口不语。独孤雪玉雪冰明,哪能不知,当下怒道:“你便 是瞧不起我爹爹。是了,你爹爹是大理国皇爷,有道明君,我爹爹却是江湖中人闻 风丧胆的大魔头。”这一次却是真的发怒了。段思冰道:“我和你再也分不开了, 你爹爹在我心中也如我亲生父亲一样,我对他老人家哪能说甚么?不过,不过你爹 行事,唉……”独孤雪道:“西门无泪给了你一本《黄庭剑经》和一把紫薇软剑, 你便这般被他收买了?黄庭剑法我也会使,你要学更不要需要甚么剑经,我传你便 是。”段思冰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独孤雪见他不与自己争辩,心知这个 情郎是永远不会负心了,心中余怒早消,只是淡淡道:“段郎,其实我爹爹也不是 很坏的人。”眼见段思冰在明净的石阶坐下,也跟过去靠在段思冰身旁坐了,偎依 在段思冰怀中,道:“我很小很小,根本不会记事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那时,我 爹爹领着我住在大山里,一年四季便自己播种耕种,还养了一些小鸡小猪。到得小 鸡小猪长大了,便捉到集市上去换一些衣服甚么的日用之物。”段思冰简直怀疑自 己听错了,奇道:“你爹爹,‘琴魔’独孤我尊,居然是自己务农为生?”独孤雪 白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有甚么稀奇了。”又觉得段思冰之问理所当然,微感内 疚,道:“段郎,你别打岔,我慢慢说给你听。”续道:“长大的小猪小鸡卖了一 批又一批,我也渐渐懂事了。爹爹整天陪着我玩耍,既不教我学文,也不教我习武。 但是到了晚上,他便会拿出他的琴来弹奏一支短曲,弹了一遍又一遍,整天翻来覆 去的都是在弹那支小曲。”段思冰道:“是那张铁琴么?”独孤雪道:“我叫你 别打岔,你就是不听。”段思冰伸了伸舌头,道:“好,我再也不打岔了。”独孤 雪道:“那琴其实是张木琴,不过那木料是海外异物,其坚如石,撞击时能作金铁 交鸣之声,所以江湖上的人都以为是张铁琴。”每年的五月五日端阳节晚上,爹 爹弹完小曲,总会捧出一张牌位,痛哭一场。到后来,我有七八岁之时,他竟是每 隔两三天便要弹奏琴曲,弹罢便即低泣不止。有一天晚上,我又看见爹爹在痛哭, 便道:“爹爹,你不要哭,雪儿怕。你一弹琴便要流泪,咱们把这琴扔了,从此不 要弹它,也不哭了,好么?‘爹爹拭了拭眼,抚摸着我的脑袋,道:”傻孩子,你 不懂的。’我说:“总之是这张琴坏,惹得爹爹哭了,雪儿要爹爹把它扔得远远的, 从此不再看到它。‘爹爹长叹了一声,道:”没了琴,爹爹就不能弹那首小曲了。 那首小曲,叫做《相见欢》,是有词儿的。当年你妈妈最爱听爹爹弹奏这首曲儿。 月光之下,花草丛中,弹着弹着,你妈妈便开始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舒袖扬眉,曼 声唱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 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唱到“人生长恨水长东”,爹爹便鼓掌称赞。’那首 《相见欢》本是首凄婉的曲子,爹爹学着妈妈唱来,音腔虽正,但那粗豪之声唱出 来却甚是别扭。我大声叫道:“好难听,好难听,雪儿不要听了。‘”爹爹怔了 一怔,又道:“是啊,爹爹唱的难听,原也只有你妈妈那种天仙化人般的人物,才 配唱这曲子。’我感到十分奇怪,问道:”爹爹,这儿从来只有我们两人住在这里, 哪里有甚么妈妈了?妈妈又是甚么人?‘爹爹道:“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爹 爹以前跟你妈妈并不住在这里的。’我十分好奇,又问道:”那么爹爹以前住在哪 里?‘爹爹点头道:“好吧,爹爹便把从前和你妈妈的故事讲说给你听听。’我很 高兴地搬了小木凳坐在院子里,便听爹爹讲他们的故事。”爹爹望了望圆圆的月 亮,道:“爹爹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妈妈住在一个很多很多人 住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很野蛮,整天拿着刀和剑,不是你来杀我,就是我来杀你。 ‘我问道:”爹爹真坏,雪儿听话乖乖,你为甚么要杀雪儿?’爹爹笑着说道: “傻孩子,我是说哪些人很坏,知道了么?‘见我点头,他又道:”一天晚上,有 人放了一把火,烧着了一个住了很多人的地方。后来有很多陌生人冲到了我们住的 那个地方,说是甚么“大晋皇帝大赦天下,李唐余党皆尽伏诛,天下从此太平了。” 唉,就在“天下从此太平了”的第二天晚上,一伙人闯到我们屋子里来了。’我望 望四周,道:“人在哪里,雪儿怎么从来没看见过?‘”爹爹道:“那时候还没有 雪儿呢。’叹了口气,又道:”那伙人要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妈妈杀鸡宰猪,爹爹 的爹爹说没有猪和鸡,就被那伙人一刀杀了。‘我急忙叫道:“爹爹别说了,雪儿 怕!’爹爹道:”雪儿不用怕,就是来了千军万马,爹爹也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天爹爹的爹爹死后,爹爹的妈妈急了,忙将爹爹塞到床底下,叫爹爹不要出声。 那伙人跑到里边来,要撕爹爹的妈妈的衣服。‘“我又觉得十分奇怪了,问道:” 撕衣服干甚么?他们饿急了,要撕衣服来吃么?’爹爹道:“你不懂的,长大了就 懂了。‘我心中暗暗纳罕,为甚么长大了就懂了,这时又听爹爹说道:”爹爹的妈 妈一生气,自己在墙头上撞死了。爹爹吓的不敢动,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了,才从 床底下爬起来。从那以后,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妈妈都没有了。爹爹那时跟你现在 一般大,没了爹爹和妈妈,一个人出了门,只见到处墙破了,房坍了,有的地方还 有火。地上到处摆满了死人。’我问道:“为甚么会死呢?饿死的吗?他们干么不 自己种庄稼,养小猪小鸡?‘”爹爹摇摇头,道:“有人种,有人不种;有人养, 有人不养。不种不养的人,到了饿的时候就去抢别人的,别人不肯给,他就把人杀 了。’我很是气恼,大声道;‘那种人真坏。’爹爹道:”那时候,爹爹也不能种 地啊,太小了。爹爹到处走,有时候能讨一点东西吃,有时候讨不到,只有吃树叶, 吃泥土。‘我问爹爹:“树叶和泥土能吃么?’爹爹道:”不能吃也只有吃啊,不 然就饿死了。好几次,爹爹都晕了过去。后来爹爹走过很多地方,看见有的地方连 树叶都吃光了,那里的活人竟把死人煮来吃了……‘我’呀‘的一声大叫,双手捂 住脸,心里只想:“死人不能吃的,死人不能吃的……’”爹爹却没注意到我, 他只是接着说下去:“后来爹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要种地,也要有让别人抢 不走粮食的本事。可是天下那么多想抢人的人,得有多大本事才能让他们抢不走啊? 有一次,爹爹又饿晕了。醒来才知道,是一个老和尚救了我。‘”我问道:“甚 么是老和尚?是个长得像玉米一样的东西给你吃了么?’爹爹笑道:”老和尚是剃 了光头的人,不是大玉米棒子。这老和尚说他叫智和,是秀州禅符院的,问我愿不 愿意跟他去。爹爹心想,只要有饭吃,去哪里都行。老和尚听爹爹答应了,抱起爹 爹,一溜烟跑开来。到了晚上,来到一座大屋。‘我十分担心,道:“老和尚没有 吃的,要把爹爹煮来吃了么?吃了没有?’爹爹道:”煮活人来吃也是有的。但老 和尚是个好人,他给爹爹吃的,穿的,又把一身学了去种地,谁也抢不走的本事传 给了爹爹。后来爹爹长大现在这般高大,却没有胡子的时候,老和尚生了病,对爹 爹说他要死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爹爹,还有一张琴,也给爹爹吧。拿出了琴,闭 眼睛死了。爹爹一看,那琴上有几个字,上面说:“南溟夷岛,产木名伽陀罗,文 如银屑,其坚如石,遂用作此。”爹爹很高兴,爹爹很厉害,没有人再敢来欺负爹 爹了。‘“我问爹爹:”别人不敢来欺负你,你却又去欺负别人么?’爹爹道: “爹爹也不去欺负别人。爹爹只拣那些欺负别人的人,不留情的一个一个杀了。‘ 我拍掌叫道:”好爹爹,好爹爹。’爹爹又道:“但是很多坏人连在一起,反而说 爹爹是坏人,他们给爹爹起了个绰号,叫做”琴魔“。爹爹也不怕他们。到处找他 们,找到一个就杀一个。后来爹爹遇到两个人,说爹爹干得好。爹爹一时被他们唬 住了,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那时候爹爹早就遇到了你妈妈。你妈妈说爹爹才 是真正的大英雄、好汉子。两个人就好上了,才有了你。‘”我想了半天,也想 不到他们好上了跟我有什么干系,便问道:“爹爹你和妈妈好上了跟我有甚么干系? ’爹爹笑而不答,继续道:”谁知先前和爹爹一起喝酒吃肉的那两个人却是狼心狗 肺,竟在你妈妈生下你之后,把你妈妈害死啦。‘我心中一片慌乱,虽不知道妈妈 是甚么人,却觉得这人一定对我很好,忙问道:“为甚么把我妈妈害死了?为甚么 把我妈妈害死了?’爹爹惨然一笑,说道:”为甚么?天知道为甚么!爹爹这才明 白了天下没有一个好人。‘我问道:“雪儿不是好人么?爹爹不是好人么?’爹爹 说道:”不错,除了爹爹和雪儿,再也没有第三个好人了。‘“独孤雪说道”再也 没有第三个好人了“,含情脉脉地望着段思冰,温柔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不正是 第三个好人么!“段思冰忽然没听她再说,便问道:”后来呢?“独孤雪道:” 后来爹爹说道:“世间最坏的人,不是哪些抢别人粮食的人,也不是哪些杀人的人, 而是哪些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人。雪儿,你妈妈死后,爹爹立即带着雪儿来到这 里,已有七年了。因为那时候那两个人合起来,本事比爹爹厉害,所以爹爹没有轻 易去报仇。这些年来,爹爹每天自己练本事,再过几年,就斗得过他们了。’我站 了起来,抱着爹爹的大腿,道:”爹爹答应雪儿,不要去报仇,不要去报仇!‘爹 爹摇头不语。我边摇着他的大腿边哭,终于睡着了。此后,爹爹不再向我提过这些 事。“段思冰喟然长叹道:”雪儿,想不到你身世如此凄苦,以后我一定会好好 疼你。“独孤雪笑道:”我爹爹说,世间最坏的人便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之人, 你这般甜言蜜语,难道是说你么?“段思冰笑道:”不敢不敢,你爹爹最恨这种人, 我若是这种人,岂不给他老人家杀了?我段思冰是那种好话说尽,好事做绝的人。 “忽然想到独孤我尊提到报仇,便道:”你爹爹报了仇没有?“独孤雪摇头道:” 不知道。到了我十三岁那一年的三月月底,爹爹忽然独自出去了。这时我已懂事了 许多,心里寻思道:“爹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他一定是替妈妈报仇去了。’过 了五六天,爹爹果然回来了。他对我道:”雪儿,不成了,我们得赶快搬家!‘我 早已明白他在武林中杀孽太重,结了很多仇家,便问爹爹是不是有人要来寻仇。 “他脸上现出痛楚神色,道:”凭我独孤我尊的武功,谁敢上门来寻仇,真是活腻 了。’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他这次去报仇,又中了人家的计。他一时心肠软,被那 人哄住,吃了一粒毒药,叫做‘十全大毒丹’。这‘十全大毒丹’其实也毒不死人, 却在一天十个时辰之中,总让人五脏六腑,五官四肢疼痛不堪。若是中毒之人会得 内功,便须到一个十分古怪的地方静下心来,以内功克制毒气,全身才会不痛。那 仇家并不想害死我爹爹,只想让他在这十年之中反躬自省,因此约定十年之后再会。 “段思冰已然明白,插口道:”那仇家便是‘剑圣’西门前辈。“独孤雪点头道 :”正是。我们搬到河朔一带,寻了半月才找到那个古怪之地。这半月之中,见得 爹爹疼痛时的惨状,我内心中也怨那下毒之人忒也心狠手辣。后来我们隐居在那里, 爹爹说道:“雪儿,此人武功不低,若是在这十年之中爹爹每日运功抗毒,只怕十 年之后的决战是斗不过他了。除非你学了他的独门武功,让爹爹每日毒性尚未发作 的两个时辰之中与你拆招,或能想到克敌制胜之策。‘他与那仇家交好之时,彼此 武功曾经倾囊相授,不过二人各恃绝技,谁也不想真的去学对方武功。但功夫怎么 练,他却是知道的。因此这十年之中,爹爹便教我学西门无泪的黄庭剑法。在他自 己心中,却充满了懊悔之意。”段思冰奇道:“他终于想通,没去报仇了么?” 独孤雪叹道:“若真的没去报仇,西门无泪又怎会死在蓝竹林?”她下面本有一句 :“你我又怎会相识?”终于忍住没有说,只是续道:“到了我十七岁那年的端午 节晚上,他在我妈妈的灵位之前忏悔,无意中被我听到了。原来他不让我学文,也 不让我习武,是不想让我卷入人世武林的是非恩怨,反正我是他的女儿,天下也没 人敢来欺负我。但是自中毒后,不得已传了我黄庭剑法,违背了昔日在我妈妈灵位 之前立下的誓言。唉,要是我一生生活在他羽翼之下,纵然每日无忧无虑,却又有 甚么意思?他那天又在母亲灵位之前说,若要我终身不受人欺负,他必须成为武功 天下第一。只有武功天下第一,才有权力向人发号施令,才没有人敢违背他。当时 我真想走过去对他说一句:”爹爹,我不要你成为武功天下第一,我只要你过得快 活。’但我知道他向来固执,也不敢去劝他。“段思冰听完,唏嘘连连,道:” 武林中盛传两大绝世高手‘剑圣琴魔’,而今‘剑圣’已死,你爹爹便是武功天下 第一了。“一人说得出神,一人听得投入,不知不觉间周围渐暗,变得一片朦胧。 独孤雪道:”我爹爹武功,确是天下第一了。咱们这便去求他,救出高杨两位姑 娘。“段思冰思忖独孤我尊行事,知道他并非生性邪恶之辈,便道:”求他也未 尝不可,但他肯答允么?“独孤雪嫣然笑道:”只要我求他,他无有不允。“段思 冰道:”我们又到哪里去找那耶律隆绪?“独孤雪站起身来,道:”耶律隆绪既 想要挟镇国公、辅国公,势必不敢远离大理。他们想打消段氏的士气,不大大闹一 番是不会走的。今日点苍派那姓赵的约他明日到点苍山玉局峰比武,他定是非去赴 约不可。点苍乃是大理赫赫有名的武林门派之一,耶律隆绪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依他稳沉的性子来说,今晚他一定会派人前去玉局峰勘察地形。我们今晚赶快赶 上玉局峰,蹑踪追去,一定能找到高姑娘和杨姑娘。“二人这一聊已聊了一个多 时辰,段思冰也没洗澡,他赶了一天路,本已又困又乏,这时听得事情紧迫,急忙 振作精神,说道:”我们马上赶去点苍玉局峰。“ 独孤雪小嘴一撇,道:“你不见你妈了么?”段思冰道:“见我妈倒是不忙, 咱们先找到你爹爹把人救出来再说。”二人拉开大门,但见园中黑沉沉的,甚么也 瞧不见。独孤雪道:“咱们从北门出宫,找回坐骑。”二人施展开轻功提纵术, 由墙头上掠了过去。 那大理国君生活甚是简朴,整座皇宫占地也不甚广,二人不刻便越过了。来到 承天门门口,二人飞落地上,守在门口的几个兵丁瞧见了,大声嚷道:“甚么人?” 独孤雪迎了上去,朦胧中瞧不清楚哪一个是领头军官,掏出金龙御牌,道:“谁是 你们的长官。” 一人走了过来,接过金龙御牌,看得不甚清除,仔细摸了摸, 辨出是甚么物事,骇然惊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忙将金龙御牌塞回独孤雪 手中。独孤雪道:“下午我们与武总领进宫之时,将两匹健马交给了守门兵卒,快 快牵来!”那军官连连应了,回头叫道:“勾尧、程超,还不快去将上使的宝马牵 来。”过了一会,两名兵丁牵来紫电青霜,段思冰与独孤雪上了马,独孤雪道: “段郎,我爹爹还在凤羽郡,咱们迳往西北而去便是。”二人高喝催马,一路北去。 青霜紫电神行极速,转瞬已出了大理城,正疾行间,北边忽然传来“得得得”的 马蹄落地声。段思冰大感诧异,心中暗道:“这无星无月之夜,又还有谁这么急着 赶往大理呢?”独孤雪道:“段郎,咱们勒住马缰瞧一瞧。”二人勒住马缰,过 了一会,马蹄声愈来愈响,渐渐向这边靠拢了。二人正猜疑间,一匹马驮着一个朦 胧的人影疾奔过来,由青霜紫电二马之间穿了过去。光线昏暗,彼此间看得不甚 清楚,但见那人身材魁伟,似乎是个雄纠纠的武夫。那人本自离去段思冰二人已有 数丈,忽然“哦”了一声,心中省道:“原来是这两人。”掉转马头,高声喝道: “姓易的小朋友,有种就别逃走。”段思冰听那人说的汉语语音含混,登时想起, 对独孤雪道:“雪儿,这人是那耶律隆绪的下属。”独孤雪压低了声音,道:“此 人孤身在此,绝不是我们二人敌手,你且假装害怕,不要让他逃了。”段思冰“哎 哟”一声惊叫,从马鞍上摔了下来,急叫道:“雪儿,咱们赶快逃命吧!”独孤雪 见他做作逼真,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那汉子正是耶律隆绪此次带来大理的 金箭武士之一。他在黑暗中隐约辨得前方有人,本不知是谁,但段思冰一身乞儿打 扮,独孤雪又做了店伴装束,二人服饰都是大异于常人,那人依稀看得二人衣袂影 子,便即认出。那汉子及见一语出口,对方竟被吓得从马鞍上摔了下来,不由暗骂 道:“这人如此窝囊透顶,王爷却如何盯着他不放,定说他是个可用之人?”独 孤雪跃下马来,扶住段思冰,却朝那汉子道:“尊驾是哪位?”那汉子听得独孤 雪语音发颤,似乎是强自定住心神,内心的惊恐却无法掩饰,心下更加得意,朗声 道:“我叫耶律荣。易朋友,我家公子你青眼有加,你为何俟机逃遁?赶快跟我去 见我家公子,我也替你说几句好话。”翻下马来,迫向段、独孤二人。段思冰冷 笑道:“嘿嘿,贵公子不是对我青眼有加,而是解不了‘七魄离身散’之毒,想找 我姓段的拿解药吧。”耶律荣连呸了两声,喝道:“不识抬举的家伙!甚么解药, 根本没有的事,‘七魄离身散’乃当世第一奇毒,你这伙伴怎能弄到?”独孤雪 “哦”了一声,道:“尊驾这般说法,可真是洞若观火,聪明绝顶啊。”她知道以 这耶律荣之智,决计推断不出火药之中无毒,故意讥刺了一句。耶律荣脸一红, 好在黑暗中也无人瞧见。他双手箕张,朗声道:“两个小娃儿一齐上,不要让江湖 中人笑话我耶律荣欺负小娃儿。”独孤雪冷笑道:“大言不惭!”一招“此非枝叶 实是根”,长剑抖动,虚绾了一个剑花。耶律荣喝道:“原来是昆仑派玉树道长 门下。”徒手来拨长剑。长剑一转,陡然变成实招,剑锋便向他右手五指削落。耶 律荣吃了一惊,急忙撤手,由腰间抽出九节鞭,扬手向长剑卷去。二人交手第一回 合,均感对方武功之高出己意料,不敢怠慢,剑来鞭往,战在一处。段思冰候在 一旁,心中盘算,只消独孤雪落了下风,立时拔剑而上。眼见二人拆了数十招,均 无落败迹象,按捺不住,正要拔剑相助独孤雪,忽听得又是“得得”一阵马蹄声由 西北传来。段思冰心中一凛,暗道:“来人定是耶律荣的帮手了。”大叫“糟糕”, 他知耶律隆绪南来共带爪牙一十三人,以九番武功为最,四武士武功次之,而四武 士中,又是武帅第一,其余三人约在伯仲之间。他心中忖道:“来人无论是番人还 是武士,武功都较我为高,此际雪儿抽身不得,我神驹虽快,却不忍弃她而逃。罢 了,罢了,生死由命,我偷偷躲在马后偷袭此人,倘能得手,也有一半胜数。”伏 身马后,只待来骑到达。来人的坐骑也是奇快,眨眼之间,已奔到眼前。段思冰 依稀见得那骑客并非大理人装束,暗道:“耶律隆绪装神弄鬼,又让手下换了甚么 服饰?”潜运内功,双足点地,两只手掌悄没声息地向那骑客背心印去。那骑客 忽觉一股劲风袭来,略觉一惊,旋即便察觉此人功力不高,右手轻回,向背后带了 一圈。段思冰掌力忽然没了去处,正惊疑间,那骑客方向却有一股内功指向自己胸 口。段思冰登时受那股力道一震,喉咙一甜,已喷出一口鲜血,心中吃惊更甚,暗 道:“莫非此人是神道妖魅?”那骑客轻勒马缰,喝道:“不成器的家伙,竟施 暗算偷袭。”段思冰叫道:“看剑!”一招“内外提炉”,长剑出鞘,左荡右震, 刺向敌手。那骑客伸指一弹,嗡的一声,正弹在剑脊上,段思冰的长剑竟被弹了回 来,刺向自身。段思冰心下大骇,暗道:“这是甚么武功?这是甚么武功?”招变 “倒卷珠帘”,紫薇软剑向骑客下腭刺去。骑客仍是右手屈指一弹,便将段思冰长 剑荡向段思冰的下腭。段思冰惊叫出声,道:“这是甚么功夫?”那骑客诧道: “咦,这是宁远府易家传男不传女的‘易家剑法’,也不是甚么厉害的武功,但易 黄素有气节,怎的让子侄辈做了番邦的走狗?”段思冰听那人说出养父名字,心中 惊疑,听那人说完,已知是场误会,便收回紫薇软剑,说道:“在下大理段思冰, 不知尊驾是哪位高人。”那骑客朗声笑道:“小朋友,我这手功夫也算是威震武 林的绝技了,你认不出来么?”段思冰道:“威震武林的绝技可就多了去啦,诸如 丐帮的‘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段家的‘一阳指’,‘剑圣’西门无泪的 《黄庭剑法》,在下怎能一一列陈出来,更不曾有机遇一一见识。”独孤雪一剑 逼开耶律荣,高声道:“这是慕容家的‘参合指’绝技。”段思冰惊道:“‘参 合指’,这位是……”那骑客笑道:“小丫头还算有点眼力。老夫慕容延钊,正 是慕容氏传人。小丫头,你认出老夫,老夫总也得给一点见面礼。你闪开吧!”说 话声中,双足运力,早已飞纵下来,有如一只大鹰般扑向耶律荣。独孤雪闪到段 思冰身边,喜道:“慕容前辈到来,这贼子还讨得了好去?”向段思冰道:“段郎, 你可伤的重么?”段思冰见她关心自己,十分痛楚也早已消了八九分,何况并未受 重伤?当下摇了摇头,说道:“咱们看慕容前辈擒住番狗。”耶律荣也听过“参 合指”大名,心道:“听说慕容延钊乃大宋名将,又是赵匡胤的总角之交,不料竟 是威震武林的慕容氏传人。”慕容氏是数百年来江湖中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参 合指”正是慕容氏的绝艺。耶律荣武功本也不低,但内心多了一层恐惧,手上便 少了一分威势,甫交数招,战局立现胜负征兆。耶律荣九节鞭一招“懒龙滚地”, 卷向敌手双足足胫,甫料九节鞭方才出手,劲道方向突变,竟然绕了回来,反而缠 住了自己足胫。慕容延钊左手疾伸,已封住他的“期门穴”。耶律荣穴道被封,动 弹不得,鞭势未消,却将他带倒在地,直挺挺地滚了一圈,方才稳住。慕容延钊 将耶律荣击败之后,身形却禁不住晃了两下。段思冰和独孤雪双双奔过,扶住了他。 段思冰道:“前辈可是被这贼子伤了?”慕容延钊摇摇头,说道:“凭这番狗功夫, 怎生伤得了我?我是被那些番人所伤。”段思冰心想慕容延钊如此身手,尚且为耶 律隆绪手下打伤,若是自己二人寻不到独孤我尊,前去救人,岂不是飞蛾扑火? 慕容延钊道:“这番狗身上有两封书信,赶快搜了出来。”段思冰奔过去,果然在 耶律荣怀中掏出两封书信来,独孤雪打亮火摺,只见两封书信信封上分别写道: “字呈大理国辅国公杨公定存谨启。”“字呈大理国镇国公高公克羽谨启。”下款 却均是落着“契丹耶律隆绪顿首百拜”十字。独孤雪望了段思冰一眼,道:“段 郎,这耶律隆绪做事倒也真是雷厉风行啊。”二人不需折信便即知道,信中定是要 挟高、杨二人的言词。慕容延钊叹道:“皇上所料,果然不差分毫。”段思冰奇 道:“慕容前辈见到我爹爹了么?”他听慕容延钊所言,只道慕容延钊已见到父亲。 慕容延钊在黑暗中离段思冰虽然较近,却也看不清他面目,当下问道:“小朋友 是哪位?” 独孤雪道:“段郎乃当今大理皇上段素顺长子。”慕容延钊顿时明白段思冰误 解自己语意,便解释道:“老夫所指,乃是我大宋天子赵匡胤。”此言一出,不 独段、独孤二人震惊,被封住穴道的耶律荣心中也是颇感诧异,暗想:“大宋天子 也派了人来大理么?”慕容延钊知二人心中所想,便道:“大理段氏与摆夷三十七 部结盟之事,早有秘探回报东京。皇上得知,立即召集一干重臣聚首商讨。皇上道 :”大理段氏治国,政通人和,与我大宋相处甚好。此次结盟,辽国定会派人百般 阻挠。大辽野心勃勃,有朝一日灭了大理,我大宋唇亡齿寒,也是危在旦夕了。‘ 因此派老夫前来大理,让老夫设法玉成段氏与摆夷三十七部结盟之美。老夫马不停 蹄赶到大理,尚未面见大理段皇爷,已在凤羽郡得知耶律隆绪掳走高杨二女之事, 当即寻到蛛丝马迹,想救下二女。孰料耶律隆绪下属武功高强,我跟那三个番人拚 了数招,两败俱伤,情知救不了人,觑个机会,退了下来。 老夫潜伏在耶律隆绪等人落脚之处,听得耶律隆绪吩咐这个耶律荣夤夜赶来大 理投书,心恐事情有变,不顾伤势,快马加鞭追了上来。“独孤雪问道:”耶律 隆绪等人落脚何处?“慕容延钊道:”在点苍山玉局峰下。“段思冰看了独孤雪一 眼,道:”雪儿所料不差,咱们赶快赶去!“慕容延钊运功调息,喘了口气,道:” 以两位小友……小友的功夫,还是不去的好。“独孤雪傲然道:”有家父相助,再 厉害的敌人也抵挡得住。“慕容延钊大为不解,问道:”令尊是哪位武林英雄? “独孤雪道:”家父独孤我尊。“慕容延钊闻言哼了一声,怫然不悦,冷冷道:” 独孤我尊倒生得一个好女儿。“独孤雪见他神态立变,心下有气,向段思冰道:” 段郎,我们走!“段思冰朝慕容延钊抱拳道:”谢过前辈相助之恩,在下等告辞了。 “二人翻身上了紫电青霜二驹,绝尘而去。二人更不停留,疾驰了两个时辰,来 到凤羽郡。独孤雪指着东街一家客栈道:”我爹爹便在这里。“飞身纵上屋檐,顺 势翻上二楼,旋即掠了下来,诧道:”奇怪,他到哪儿去了?“ 段思冰问道:“不在此处么?”独孤雪点点头。 段思冰见她神情沮丧,安慰道:“不要紧的,雪儿,你瞧那耶律荣被慕容前辈 捉住了,耶律隆绪一时不知,还在等他的回音。如此一来,今夜不会有变,到得明 日,耶律隆绪在玉局峰赴约时,我爹爹自也领着人赶到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耶律 隆绪也讨不了好去。”独孤雪心道:“傻段郎,我担心甚么?这是你们大理段家 的事,反倒安慰起我来了。”转念想到郎君如此体贴入微,心头却又美滋滋的。 此时已过三更,二人进客栈分房宿了。待得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窗纸泛着白 光,鸡也啼叫起来。段思冰本是和衣而睡,立即下了床,敲敲西边板壁,轻声唤道 :“雪儿,雪儿!”叫了两声,无有人应,暗道:“雪儿真是贪睡。”正寻思间, 忽然独孤雪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五六个烧饼,笑道:“段郎真是贪睡啊!” 段思冰见她原来起得更早,讪讪一笑,道:“我这样的一个懒郎君,也非得有 你这样勤快的夫人才是。”独孤雪呸了一声,道:“谁答应嫁给你了。”二人匆匆 吃完烧饼。段思冰道:“耶律隆绪城府极深,一定会在玉局峰布下甚么陷阱,咱们 赶快上山去。”独孤雪笑道:“段郎倒成了‘段寨主’手下踩盘子的小贼了。”段 思冰知道独孤雪生怕自己过分忧虑,才一味戏谑,分散自己注意力,便道:“哪来 的罗里罗嗦的‘贼婆子’,还不快快收拾起来跟‘小贼’一起走。”昨夜二人悄 然入店,将紫电青霜二驹系在了门口,那二马一夜不吃草料,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了。段思冰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咱们去救你的主人,辛苦你了。” 凤羽郡便在点苍山东麓之下。那点苍山一名灵骛,在大理龙首龙尾两关之间,绵亘 百余里,宛若一道天然屏风。山上共有十九峰环列内向,峰间各一涧,悬瀑而下, 散入市廛村墅,东注于洱海。此山阴崖积雪,经夏不消,故亦名雪山。山腰时有白 云横亘如带,五月峰顶积雪皓然,而山下山花烂漫,那白云却如连接天上人间的一 道宽阔天梯。点苍山高千余仞,前衬榆江,碧澜万顷,背环漾水,连络为带。十九 峰自南而北,玉局峰乃是第六座。独孤雪和段思冰由南而上,移至峰顶,但见一 河横泻,周回万步,叠嵫承流,水色莹澈。二人寻一座小木桥过了河,独孤雪忽道 :“段郎,你有先见之明,知道要上点苍山,便改了一个名字么?”段思冰摇头晃 脑道:“然也。”独孤雪伸手在河水中荡了几下,道:“你原来的名字叫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平日运气好,今天可注定要倒大霉了。”段 思冰凝视着她,已自明白,笑道:“不错,不错!这条河叫作冯河,《论语》‘述 而篇’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易水寒冯河,只怕也是’无悔而死者‘ 了。“独孤雪作个鬼脸,说道:”’吾不与也‘。“段思冰故意跟她歪缠,问道:” 你是不赞成呢,还是因此不嫁给我了?“独孤雪叫道:”你这个坏小子,才不理你 呢。“起身来追段思冰。段思冰驱马疾驰,早已逃得远了。二人行至峰顶,却见 积雪皑皑,更无一人。独孤雪叫道:”糟了,咱们跑上峰顶干甚么?点苍派约人比 武,定是在玉局之北离山下约二里处的祭天台。“好在紫电青霜委实神骏,疾奔 下山峰,沿着山势从西南绕过,循着山道,向北行去。 行不多时,前面闪出一条小溪,溪中石子粼粼,青碧璀璨。那小溪对岸,却有 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披蓑衣,手持钓杆,正在垂钓。独孤雪情知有异, 朗声道:“‘水至清则无鱼’,尊驾选的忒也不是地方了吧?”那渔夫兀不理她, 自顾吟哦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 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 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唉,行路难……”独孤雪低声道:“段郎, 这渔夫有些古怪,先别理他,咱们径自行过。”驱马涉水,便向对岸走去。段思冰 驱骑紧跟在后。那渔夫忽道:“这儿便是青碧溪,行路难矣!两位小友,还是知 难而退吧!”段思冰料想此人或是耶律隆绪手下未露过面的下属,便道:“三月天 暖,尊驾却披着一身蓑衣在此,到底是钓鱼还是另有所图?”那渔夫长叹一声, 道:“大人物钓天下,小人物只钓鱼。公子身具异相,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何必因 一条小鱼而孤身涉险?”段思冰听得“大人物钓天下”之语,心中更不怀疑,喝道 :“原来是辽国番狗。”一招“苍龙探海”,弯下腰来,长剑直刺渔夫头颈。渔夫 暗道:“来得好!”抽起钓杆,架了开来。“铿锵”一声,剑杆相交,原来那钓杆 竟是精钢铸成。渔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钓杆探出,扫向段思冰胸口。段思 冰回剑架过钓杆,那杆末的线钩却荡了开来,直刺段思冰面门。段思冰心下大骇, 暗道:“好古怪的兵器。”在马上弯下腰来,堪堪避过钓钩。那渔夫道:“再接一 招!”段思冰心中警惕,看他钓杆从何处袭来。那渔夫却屈起中指,激射出一股真 力。段思冰“啊哟”叫了一声,双胯一夹,紫电驹电射而行,飞足踏到岸上。那 渔夫笑道:“太子果然好身手。”段思冰怒道:“你我初次相逢,为何下此毒手。” 那渔夫道:“‘一阳指’倘使不能收发自如,还敢称得上是武林绝学么?”独孤 雪暗自奇怪,瞧了那渔夫一眼,问道:“尊驾是段家哪位前辈?”那渔夫摇头道: “我叫武维扬,得蒙先皇传了这手‘一阳指’的功夫,贻笑方家了。”独孤雪道: “武大叔么,你既认出段郎是太子,还敢出手?”武维扬笑而不答。原来大理国 自文德帝段思平开国,外仗精兵良将克敌,内倚仁德之心待人。那段思平武功极高, 乃是武林中少有的高手,加之他为人仁厚,未作帝王之前,便有许多武林中人前来 投奔。中有四人,武林人称“江湖四友”,分别是渔、耕、樵、读四种身分,因与 段思平投缘,便一心一意辅佐段思平开国立业,在段思平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这 四人的后人,便也世代投身于大理王室,或作大将,或作护卫,但无论职位尊卑, 段氏都待他等如兄弟一般。这等仁善之心,也是段氏以汉人苗裔而得治大理摆夷地 界三百余年的主要原因。前日那朱两书、褚健石二人,便是“江湖四友”中读、耕 二友的后人。“江湖四友”后人在武林中不便以官位自居,便索性也沿用了祖先渔、 耕、樵、读的名号。这武维扬,便是渔友的后人。段思冰不知武维扬身份,却也 猜出此人定与段氏有些渊源,便道:“武大叔请放行吧,事情紧迫在眉睫,再也耽 搁不得。”武维扬笑道:“皇爷已领着雍王爷与耕、樵、读三位,又请了天龙寺高 僧去了,皇爷吩咐道:他自有计谋,定能救得二女,若是太子经过,却务必要挡驾。” 段思冰奇道:“为甚么?”武维扬道:“敌众我寡,前方不啻龙潭虎穴,皇爷不 愿让太子涉险。”独孤雪急道:“既知敌众我寡,段皇爷又怎能去涉险?武大叔, 你快让我们过去相助段皇爷。”武维扬道:“皇爷之命,我不敢不遵。”话音甫 落,南边数丈外一人冷冷道:“段素顺的话跟狗屁差不多,有甚么遵不遵的?”武 维扬勃然变色,寻声望去,小溪对岸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手抱古琴的四旬男子。 独孤雪叫道:“爹爹,你上点苍山来了。”独孤我尊点了点头,颇有些恼怒,沉声 道:“雪儿,为了这个臭小子,你连爹爹也不要了么?”独孤雪道:“雪儿偶然出 去,看见……段郎在那小酒店中遇险,形格势紧,只好先将他救了下来……”独孤 我尊哼了一声,冷冷道:“要救人,你便不会来找爹爹么?你是怕爹爹一气之下, 将他杀了?我独孤我尊要杀的人,又甚么时候杀不了?”独孤雪见父亲怒气冲天, 再也不敢说话,只装作一副要哭的样子。那日在兰州小镇上,独孤雪以“弹指神 通”出手相救段思冰,心中就对这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有了好感。当夜琴剑决战之前, “琴魔”独孤我尊以一曲“七弦断魂之曲”,震死了上山的二十来位武林人物。段 思冰上得山来,误会独孤雪是凶手,二人交手数招,独孤雪对这个侠肝义胆、至情 至性的少年更是动情了。后来她与独孤我尊来到凤羽郡,心中牵挂段思冰,奔了回 去。段思冰和高、杨二女将至凤羽郡时,便被她撞上了。她是琴魔的女儿,一向我 行我素,见三人同行,心中酸楚,暗道:“你对我没有半分留意,我便只悄悄跟着 你。”也不知自己要作些甚么,更不敢走上前去,当面表白心中情愫。段思冰三人 在饭店遇险,她才捉住店伴施计救出段思冰。她没有去叫父亲救人,却是担心父亲 不忍女儿受那单相思折磨之痛,一个不高兴,杀了段思冰,是时必悔之晚矣! 独孤我尊朝段思冰道:“姓易的小子,你过来!”段思冰尚未答话,武维扬已道: “太子快走!此人心狠手辣,甚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朝独孤我尊道:“独 孤我尊,你出言侮辱段皇爷,胆子不小。”独孤我尊仰天长笑,说道:“独孤我 尊的胆子若然小过,还敢用‘惟我独尊’这四个字来作名字么?姓武的,你说甚么, 这小子是大理国皇太子?”武维扬心中一凛,蓦地想起旧事,不敢作答,背心冷汗 涔涔而下。段思冰亢声道:“前辈,在下正是大理段氏子孙。”独孤我尊冷冷道 :“好、好、好……” 三个“好”字出口,双足点地,凌空向段思冰飞扑过去。武维扬叫道:“太子 小心!”将钓杆调转过来,插向独孤我尊。独孤我尊右手一拨,“噗”的一声, 武维扬但觉右臂一震,钓杆已凭空断为两截,上半截尺余断杆劲道未消,刺入了他 的右膝。武维扬右膝中杆,左腿一屈,单跪在地上。独孤我尊落到地上,笑道: “哈哈,段素顺不成器的奴才居然向我下跪了。好,念在你卑颜屈膝的份上,我饶 你不死。”右掌举起,便欲劈向段思冰。独孤雪在马上大声叫道:“爹爹,只要 你杀了段郎,我……雪儿从此不再跟你见面了。”独孤我尊喝道:“为甚么?”独 孤雪深情地望了段思冰一眼,凄然道:“段郎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独孤我尊面 色黯了下来,端详了女儿半晌,终于放下手掌,冷冷道:“果然是独孤我尊的好女 儿。”话声中凄凉之意,溢于言表。他长叹一声,踏步向北边林中走去。独孤雪 连连叫道:“爹爹,爹爹!”眼见得独孤我尊身形消逝,却不再应一声。段思冰 见独孤雪泫然泪下,安慰道:“雪儿,不必伤心,独孤前辈只是一时气恼而已。” 独孤雪摇头道:“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只怕,只怕他从此真的不再理我了。”武 维扬拔出钓杆,掏出金创药包扎了,一瘸一瘸地试着走了两步,但觉每一迈步,中 杆处立时痛不堪言。武维扬咬了咬牙,忽道:“不妙,独孤……”扫了独孤雪一眼, 终觉不便再直呼独孤我尊的名字:“他……他往北而去,定是找皇爷去了。”段 思冰问道:“独孤前辈跟我们段家有甚么仇怨?”武维扬叹道:“一言难尽。太子, 你赶快跟独孤姑娘前去相助皇爷。唉,这独……‘琴魔’一来,远比耶律隆绪一干 属下厉害多了。不然的话,太子又怎会被……”终于不再说下去。段思冰寻思武 维扬右膝受伤,乘马步行皆是不便,便道:“武大叔,我和雪儿先行一步了。” 独孤我尊轻功倒也当真高强,那二驹在山地行走也不如平川狂奔疾速,追了个把 时辰,一路上竟再也不见独孤我尊踪影。独孤雪急道:“我爹爹向来一意孤行,这 时只怕已跟你爹爹动上手了。”段思冰不敢妄作揣测,默然不语,心中却也甚是焦 急。转过两个山坳,只见玉局北麓离山脚二里处的一个石铺广场上已立了数十人。 那广场长宽各数十丈,名祭天台,昔日诸葛武侯曾在此立有卦石,尚且屹立如初。 奔得近时,只听一人道:“叶公子,我点苍派从来是武林正派,休要在此胡言乱 语!”那耶律隆绪道:“大理时局动荡,不刻便要易主,各位为何不以大局为重。” 先前那人直斥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另一人轻轻咳嗽数声,说道:“叶公 子言重了,点苍派乃是江湖草莽之流,管他甚么天下是姓赵钱孙李,还是姓周吴郑 王。老夫忝为点苍派掌门,今日只要想向叶公子讨个公道:尊驾下属与本门弟子项 朝无怨无仇,为何轻易出手杀人?”这人说话不卑不亢,却将耶律隆绪狠狠挤兑了 一下。段思冰听那点苍派掌门说话中气不足,似乎是个久病未愈的病夫,便朝独 孤雪道:“雪儿,这点苍掌门可有些蹊跷。”独孤雪点点头,说道:“段郎,眼见 点苍派立时便要与耶律隆绪动手,可惜你爹爹还未到达,不然合点苍派之力共抗耶 律隆绪,胜负之数也未可知。”段思冰一路上不见父亲等人踪影,心中也正自奇 怪,问道:“雪儿,咱们上不上去?”独孤雪道:“点苍派决计斗不过耶律隆绪, 咱们先别上去,看看局面再说。”却又听耶律隆绪道:“这位可是点苍派田一坤 田掌门么?”那点苍掌门道:“正是田某。” 耶律隆绪道:“在下侍从萧然误伤贵派弟子,陪个礼,本来也无不可……但是, 在下这次随行尚有九位吐蕃本教‘德杰’大师。九位大师听说大理点苍派绝技惊人, 早想东来拜会。” 点苍派中一人冷笑数声,道:“原来叶公子早想伸量伸量点苍派,点苍派虽然 力量单薄,却也从来不惧人。在下程一鸣,请哪位大师指教一二?”段思冰道: “雪儿,点苍派和耶律隆绪定有一场恶战。耶律隆绪上得山来,必不致带着高、杨 两位姑娘以作累赘,咱们找人……”忽然背心“灵台穴”一麻,一个苍老的声音 干笑了几声,说道:“倒下吧!”便晕了过去。 段思冰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们中了暗算,雪儿怎么样了?”张开双眼, 大声叫道:“雪儿,雪儿。”叫了数声,无有人应,心中惊惧交加,暗想:“此人 行事卑鄙下流,只怕……只怕雪儿已遭不测……”翻起身来,方见自己躺在一块丈 长石板上,仔细打量周遭,却是在一个依着天然山洞顺势凿成的石室之中。落日 余辉由洞口照射进来,洞中光线昏黄,伴着阵阵鸦鸣,委实添了几分神秘难测的气 氛。 段思冰见石室中除了两块丈长石板,更无异物,空空荡荡,竟只有自己一人。 他心中挂念独孤雪,不知对方安危,伸手拔剑,孰料却拔了个空,低头一看,西 门无泪的软剑、剑鞘俱已没了。当下不由大骇道:“啊哟,这可如何是好?”段 思冰奔出洞口,只见山洞前方一片密林环绕,正对着洞口,却是一片三五丈宽的草 坪。他举步欲行,忽听得“飕”的一声,似乎是甚么利器斫在了木头之上,旋即闻 得一人哈哈大笑。那人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方止住笑声,说道:“老四,三哥 我真是天才啊,我从没练过剑术,谁知长剑上手,这剑术片刻便学会了。”另一苍 老之声道:“不要脸皮,大吹法螺。你学会个屁,书上说是‘散化五形变万神’, 你这一剑斫下去,好比用菜刀切豆腐一般,全凭着一股子劲力,‘五形’倒也凑合 着有了,那‘万神’却又在哪儿?”段思冰心中一凛,听出这“老四”便是出手 偷袭自己之人,暗自寻思:“这两人似乎均已年纪不小,抓了我来,到底有甚么图 谋?”又听那老三道:“甚么‘万神’,老四你笨到姥姥家了,这‘万神’是说 剑招一出,万神前来相助。变甚么‘万神’,变你这个神经病倒是真的。”那老四 大怒道:“早叫你不准说我笨了,你又忘记了么?你这个没记性的傻子。”那老三 也怒道:“你又干么叫我傻子?”那老四呸道:“谁让你先说我笨?”那老三却道 :“我说你‘笨到姥姥家了’,又有甚么不好?姥姥不好么?你小时候流着鼻涕, 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去姥姥家,姥姥给你吃大西瓜,你倒忘了么?”那老四本要辨驳, 忽然“嘘”了一声,低声道:“老三,别说话,我听到有人在呼吸。”老三骂道: “屁话,你跟我不在呼吸,不是死了么?”那老四却不理他,似乎在宁神聆听。 段思冰眼见天色已晚,寻思道:“这两人说话乱七八糟,浑没半点心计,此事定是 另有主使之人。”转念正想迅速离开此地,忽然“呼”的一声,西首那两人说话之 处一道白影如离弦之箭般射了过来。段思冰看清那白影乃是一个老者,情知不是 老三,必是老四,左掌一扬,朝那老者击去。那老者身在半空,见得段思冰出手, 心中喜道:“跟我比武么?”呼的拍出双掌,向段思冰击来。二人手掌相交,段 思冰已觉老者内功浑厚,暗道:“不好。”心念甫落,已然中掌,啪的一下倒在草 地上,喷出几口鲜血,朗声道:“在下与前辈无冤无仇,前辈为何向在下狠下辣手?” 那老者身形一翻,早已落地,瞧见段思冰面如金纸,大声惊道:“老三不好,这 臭小子不经打,快要死啦。”林中一个老者蹦蹦跳跳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本书, 右手拿着一柄剑,嚷道:“谁叫你不小心了。”将剑递给弟弟,伸手探探了段思冰 鼻息,道:“死不了,还没死。”段思冰见二老年逾古稀,均是一身白衣,鹤发 童颜,那老三手中拿的,似乎便是《黄庭剑经》,递给老四的,却是紫薇软剑。便 道:“两位前辈武学深湛……德高望重,岂能占在下的便宜。”那老三不理他, 只道:“老四你瞧,我说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他不是正说话么?死人会说话吗?” 那老四怒道:“我自己有耳朵,他说话我又不是听不见,你说他死不了,我便再给 他一掌,看他死得了死不了。”作势便欲出手。段思冰见这二人像孩童一般说干 便干,若是出手,只怕自己立时便没了性命,大声道:“你再打我便死了,你有本 事,打一打旁边这位前辈一掌,看看他死得了死不了。”那老四道:“甚么狗屁 前辈,我叫老四,他叫老三,小娃儿,你记住了么?我跟他打了几十年了,也从来 没打死过他。”老三插口道:“老四,别中了这小子的离……离间之计,我不是 教过你么:”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天下人谁都 可以杀得,就是亲生兄弟是万万杀不得的。“他忽然掉头向段思冰问道:”小子, 你叫甚么名字?“段思冰道:”在……我叫……啊哟……“他受了重伤,强撑了 多时,却终于忍不住了。老三紧皱眉头,说道:”老四,咱们在这里安心练武, 这小子叫着委实让人心烦,你再补上一掌把他打死了吧。“段思冰虽然痛楚难堪, 耳中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暗道不妙,心念电转,忽然大叫道:”老四,你 忘了老三的话了,竟敢向我下毒手。“老四愕然道:”甚么话?“段思冰见此 计得售,知这二老心机单纯,便道:”我是老五啊,你竟然出手加害亲生兄弟,老 三,我死之后,你要替我报仇啊。“老四陡然见到冒出一个”亲生兄弟“来,心中 不解,搔了搔头,向老三道:”老三,咱们真的有个老五么?“那老三数十年间, 也从没听说过有个兄弟,但一时难决,也道:”不知道,不知道,奇怪,我怎么从 来没想到咱们有个老五呢?“段思冰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我好惨啊!“ 注:大理本是南方小国,在历史上并无重大影响,但因金庸先生情有独钟, 于《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二书中极力渲染,使得大理在当今世人心目中大 为改观。本书系《天龙八部》前传,叙及大理国之事,大多遵循金说,或有与历史 相矛盾处,即舍“金”从史。段氏本是汉人后裔,但成为大理帝王之后,却渐渐夷 化了。古时汉人名号,多有避讳,一般来说,祖宗名号之字眼,子孙便不复用;而 大理段氏的命名却非常奇怪,儿子(甚至孙子)竟然沿用父亲字辈。如金庸先生《 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应为段和誉),又名段正严,“正”字与其父段正淳之“正” 合一。段素顺的父亲、子侄一辈字辈都是“素”字,但为小说兴味起见,故将其长 子取名“思冰”。辽圣宗耶律隆绪是辽国最有作为的皇帝,舍此之外,辽国诸帝, 或则荒淫无度,或则凶残好狠,俱无可观。辽圣宗继帝位于宋太平兴国八年(公元 983 年),其时年当冲龄。本书故事起于公元972 年前后,耶律隆绪尚未出生,为 情节需要,将辽圣宗出生之日前调了二十余年,纯系小说家言。其母萧燕燕(即历 史上赫赫有名,与“杨家将”为敌的“契丹萧太后”)年岁因子故也提前二十年。 “林花谢了春红”,调寄《相见欢》,作者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及其父李景词 作委婉哀怨,于两宋著名词派“婉约派”的形成大有影响。独孤我尊与其妻共娱之 时,此词并未出世,此系牵强引用,以抒独孤氏叹世之感。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