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神针夫人 独孤我尊怒道:“西门无泪,你是帮定段素顺了。哼,你说甚么鬼话?我独孤 我尊威风赫赫,所向无敌,岂受人怜?不错,我是自小父母双亡,段素顺这恶贼又 把梅儿害死了,我要他偿命。”“呼”的一记“逆天神掌”劈出。神雕见他挥掌 攻来,一声狂叫,钩嘴陡然啄向他的手掌。独孤我尊武功不失,急忙闪身跃开。神 雕得势,大步跨上,一双铁翅左右一荡,击了出去。独孤我尊挥拳拍在铁翅上。神 雕内力一撞,独孤我尊但觉气血翻滚,心中一惊,闪身向后疾退。神雕一步步迫 了上去。独孤我尊见它来势凶猛,不住后退。独孤求败眼见人雕一进一退,距离 自己已有五六丈,知道外公跟这神雕相峙下去,终要出手,无论伤了人还是伤了雕 都大为不妙,大声叫道:“外公、雕儿,你们不要打啦。”神雕点了点头,转过身 子,缓缓朝独孤求败走了过来。独孤我尊喝道:“西门无泪,你打得我受了重伤, 以致梅儿被段素顺手下的四大家臣害死。后来又说甚么段素顺肯向我磕头认错,骗 我服下‘十全大毒丸’。种种恩怨,岂能让你一走了之?”暴喝一声,一招“牧野 扬戈”,双掌一推,一股雄浑掌力向神雕背后袭去。神雕虽是灵物,哪里懂得这 种偷袭暗算的鬼蜮伎俩?“蓬”的一声,后背被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中,无数羽毛 被独孤我尊浑厚无匹的内力震得掉落下来。霎时羽毛飞舞,直卷升天,宛如一团黑 云蔽住了朗朗皓月。月光之下,独孤求败见得神雕吃了这一掌,一身黄黑羽毛登 时掉落大半,惊道:“雕儿,你受伤了么?”那神雕羽毛掉落,更显丑陋不堪。 神雕似是怒极,悲鸣三声,回翅横扫独孤我尊。神雕这时已把他当作敌人,出招再 不容情,铁翅飞扬,钩嘴时出,狂风迅雷般地向独孤我尊攻击。霎时地上尘土荡起, 四周桃树为劲风带动,树叶飘落,树干树枝簌簌作响。独孤我尊被逼得仅有招架 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一人一雕劈劈啪啪拆了两百来招,独孤我尊蓦地清醒,神智 恢复过来,出掌挡了铁翅两击,暗自寻思:“这种雕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求败到哪 里去了,求败到哪里去了?”大声叫道:“求败,求败!”只道神雕野性发作,已 将外孙从头到脚吃了个干干净净。独孤求败趴在大石后,只觉劲风刮得小脸隐隐 生疼,忽听外公大声呼唤自己,情知外公神智已复,忙答道:“外公,我在这里!” 独孤我尊听得外孙答话,心中一宽,想要抽身过去,却见神雕攻势凶猛,自己若 不全力招架,立时便要被铁翅刮伤。呼呼攻出两掌,骂道:“扁毛畜生,让开!” 神雕不但不让,反而攻得更紧了,似是恼怒有人骂它。独孤我尊倒抽了一口凉气, 暗道:“一只雕儿,纵是异物,又怎能如此厉害?”他平生心高气傲,岂甘输于一 只野禽铁翅之下?当下全力施为,展开绝学“逆天神掌”,想要击败神雕。神雕数 百年内功修为,又岂是他所能及?何况神雕经年与各种奇禽异兽相斗,闪避招术之 丰,更是自古未有人能相与攀比。古之异人初创武功,招术便是模拟物态而得, 诸如华佗之五禽戏,少林派武功开山祖师达摩编创的“龙、虎、豹、蛇、鹤”五拳 即是。即便到了后世,中华武术中尚有“孔雀开屏”、“仙鹤梳翎”等等名目。神 雕与诸鸟诸兽大战小战何止千场?于动物形态更是知之甚稔。朗月之下,只见一 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中豪杰,全力以赴,仍只能勉强招架神雕攻势,丝毫不 得回手反击机会。人雕转瞬交手数千招。独孤我尊拳脚招架,心中暗想:“我少 年之时,便在江湖中闯下了‘琴魔’的名头,当时武林中人编出一句话,叫做‘剑 圣琴魔,并世无敌’。后来‘剑圣’西门无泪被我击毙在大理,我便是武林第一人 了。嘿嘿,武林,武林,难道这头神雕便不能算是武林中‘雕’么?我这个人中武 功天下第一,却被一只扁毛畜生攻得狼狈不堪,还有甚么颜面再拼斗下去?”纵身 飘出三五丈,纵声笑道:“哈哈哈哈……独孤我尊,惟我独尊!你狂妄了一辈子, 到头来却栽在一只雕儿铁翅之下!哈哈哈哈……惟我独尊,惟我独尊……”喃喃自 语个不休。“惟我独尊”乃是佛家语,据传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之时,即自言: “天上天下,惟我一人称独尊。”《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六记载:相州天平山从漪 禅师曾说:“惟我独尊。”本意是说“大千世界,不二法门”,但后来推绎演衍, 竟成了独霸天下、举世无敌之意。独孤求败见神雕余怒未休,还要挥翅攻上, 急忙奔了过去,大声叫道:“不要伤他,他是我外公。”神雕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退开数步。独孤求败奔到外公身边,低声道:“外公,雕儿是只好雕,你们不要 再打啦。”独孤我尊见神雕竟似很听外孙的话,心中大奇,伸手抚着外孙的小脑袋, 黯然道:“外公打不过神雕,你没有看见么?”直到此时,他才自承是独孤求败 “外公”,心下却是黯然神伤。独孤求败道:“外公,我们带了雕儿一起走,好 么?”独孤我尊叹了口气,道:“这神雕武功远胜于我,有它跟着你、照顾你,外 公还担心甚么?求败,外公要走啦。”独孤求败心中大急,惊道:“外公不要求败 了么?”独孤我尊飞掠而起,往西南而去,话声方自雷鸣般响起:“求败,男儿当 自强!你总要自立起来!记住,你的名字叫独孤求败,只可永胜求败,不可有求于 人!”“有求于人”出口,声音已几近虫鸣,人自已去得远了。独孤求败见神雕 迈步走到自己身前,伸手抚了抚神雕掉落羽毛的背脊,抱紧了神雕,哭道:“雕儿, 外公走啦!从今以后,只有咱们两人相依为命了。”激动之际,难以措辞,说甚么 “两人相依为命”,却没想到这神雕可不是人。神雕鸣叫一声,似是听懂了独孤 求败所说,大为欢欣。独孤求败疲倦起来,趴在神雕背后,喃喃的道:“我爹爹妈 妈给人害死啦,我外公又不要我了。雕儿,你爹爹妈妈到哪里去了?你外公呢?他 们很疼你么?”把那神雕也当做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胡说八道了一通,眼 皮愈来愈沉重,朦朦胧胧之中,终于靠在雕背后睡着了。独雕知他已自睡去,便也 站在当地,一动不动,惟恐惊醒了他。次日清晨,独孤求败睁开眼来,但见自己 靠在神雕背上睡了一宿,叫道:“雕儿,害得你站了一晚上,累坏你了吧?”却见 那神雕摇了摇头,一双鸡蛋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独孤求败放开神雕,问道:“雕 儿,咱们去哪里?”神雕昂头向着正南方向点了两下。独孤求败道:“你的羽毛 教我外公给打掉了这么多,真是对不起,等我把它们捡起来,咱们再赶路吧。”由 西到东,将雕翎一根一根拾了起来。那些雕翎有前胸后背掉下的,也有翅翼雕尾掉 下的,长短不一,形状各异,但入手却均是坚硬如铁。独孤求败解下上衣,将雕翎 包了满满一包,好在雕翎虽多,却是轻极。此时三伏天气,独孤求败上身虽仅剩下 一件汗衫,却仍是热汗涔涔。独孤求败将衣包负在背后,在胸口打了个结,说道 :“雕儿,咱们走吧!”眼见神雕迈步南行,便即跟上。那神雕愈走愈快,行了 小半个时辰,独孤求败跟在后面,已是气喘吁吁,不由叫道:“雕儿,咱们不用赶 得这么急。”神雕摇了摇头,意示这等快慢,已是行得极缓了。独孤求败道: “你走得快,我可跟不上你。”神雕忽然停下脚步,后臀翘起,头朝前倾。独孤求 败喜道:“你叫我趴在你的背上么?”爬上雕背,神雕长鸣一声,踏步便行。神 雕尽捡少有人行的小道狂奔,正午时分,绕过了急滩镇。独孤求败叫道:“雕儿, 我饿啦!”神雕停下,独孤求败便从它背上翻了下来。神雕右脚在地面踏了两下, 似是叫独孤求败在这里等它回来。独孤求败应了一声。过了一会,神雕远远由山 道走了过来,钩嘴中似是叼着甚么物事。奔得近时,才见它口中之物,竟是一只兔 子。那兔子毛色灰红,头破血流,早被神雕抓死了。“独孤求败见神雕捉了一只兔 子来给自己当食物,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生兔子。“神雕张开嘴,将兔子扔在 地上,似是极为纳闷。独孤求败道:”雕儿,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能吃生肉么?小 孩子吃了生肉,肚子要疼的。“一人一雕颓然前行,走了半里地,忽然到见前面 有一株悬满杏子的杏树,宛如一个挂满红灯笼的木架一般立在那里。此时杏子熟烂 至极,却未堕下,此地远离大道,也自无人采摘。独孤求败高兴之极,爬上树摘下 二十多个鹅蛋大小的甜杏,扔在地上。溜下树来,却再无东西可装,只好坐在树下 大吃起来。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肚子也饱了,忽见神雕立在一旁,并不吃杏,奇 道:”雕儿,你不饿么?“神雕摇头表示不吃杏子。独孤求败笑道:”雕儿,你 真聪明。我说个吃杏子的故事给你听好么?“续道:”从前有几个小孩在大道上玩 耍,忽然看见路旁有一棵杏子树,上面挂满了红红的杏子。大家很高兴,都去摘杏 子吃。这时候,却有一个小孩站在路上不去摘杏子吃。路过的人很奇怪,问他: “小孩,难道你不喜欢吃杏子?‘那小孩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告诉你吧, 这棵大树上的杏子一定是苦的。’那人见吃杏子的一伙小孩这时都将杏子吐在地上, 过去一问,杏子果然是苦的,就向小孩问道:“你怎么知道杏子是苦的?你吃过了 吗?‘那小孩笑道:”这棵杏树长在大路旁边,人来人往,而树上的杏子都熟透了, 还没有人把它吃掉。如果好吃,人家早就把它吃完了,所以它一定是苦的。’过路 的人听了,都夸小孩子很聪明。“这是《世说新语》中的故事,本是段思冰两年 前讲给儿子听的。独孤求败年纪幼小,时间久了,把故事中的李子记成了杏子,” 李“冠”杏“戴,好在神雕也不知道有无此事,便蒙混过去了。独孤求败吃饱了, 又道:”雕儿,你像那小孩子一样,以为这杏子是苦的么?“爬上雕背,一人一雕 又往南去。神雕饿了便自去捕捉鸟兽,独孤求败饿了便寻地采摘果子为食。如此 行了一日,是夜人雕又在一片林中宿了。次日神雕负着独孤求败继续朝南疾奔。 过得午时,前面三五里处遥遥可见一个村庄。独孤求败吃了一天果子,极不耐饿, 寻思:”银子都在外公身上,我到这村庄里去替人家干干活儿,只要人家给口饭吃, 也就是了。“他跟着独孤我尊走了数日,也知替人干活便可拿到报酬。忽听一个 脆嫩的童音叫道:”妈妈,你快看这个大哥哥在骑鸟儿,雪儿要骑,雪儿要骑! “独孤求败转头望去,只见南边泥石小路上一个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 那中年妇人面色黝黑,鼻塌脸肿,显得极为丑陋。小女孩却是长得甚是娇美,小脸 宛如一块白里透红的温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着望着神雕,右手拿着一束野花。 独孤求败心中奇道:”这女孩儿是这个婶婶生出来的么?怎么两人一点儿也不像。 “只听那妇人斥道:”大雕是人家的,怎会让你骑?雪儿听话,妈妈到了前面给你 买糖葫芦。“那女孩撒起娇来,双脚踩地,大声道:”不嘛,不嘛!雪儿要骑大鸟! “独孤求败常听父亲呼唤母亲”雪儿“,这时知这女孩儿也叫”雪儿“,心中一 动,叫道:”雕儿,你放我下来。“待得神雕站稳,翻身落在地上。那女孩见大 鸟身上的人翻落下来,奔上前来,仔仔细细打量了独孤求败浑身上下,发现原来这 骑鸟之人跟自己一般年纪,便是”哥哥“,也不是甚么”大哥哥“。独孤求败见 这女孩一双眼睛骨溜溜的转个不停,问道:”小妹妹,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孩并 不怕他,答道:”我叫映雪,今年十岁了。“独孤求败心想自己可别让这女孩压了 下去,便道:”我叫独孤求败,今年十一岁啦。“料想多报了一岁,女孩也不知道。 映雪嘟起小嘴,说道:”求败哥哥,你把你的怪鸟给我骑一下,我把我采的花都 给你了!“说罢,将手中野花递了上来。”独孤求败心念一动,伸手接过野花,道 :“我这是神雕,不是怪鸟。雪儿,你过来!”他听那妇人把女儿唤着“雪儿”, 也跟着一起叫。映雪走上前来,道:“干甚么?”独孤求败道:“你闭上眼睛,能 闭上一会儿,全身一动不动,我叫你睁开时再睁开,我就把雕儿让你骑一下。” 映雪喜道:“真的么?你不要骗我啊!”依言闭上双眼,一动不动。那妇人站在不 远处,也不知两个小孩要如何嬉戏,但见独孤求败衣衫虽是破烂,面目间却是气宇 轩昂,料想对自己女儿也无恶意,便不出声,静观二童嬉闹。独孤求败将野花摊 在左掌掌心,右手一枝一枝拈了起来,插在映雪小鬟发间。待得插完,但见映雪一 头鲜花,惹得一两只小蜜蜂也当作是地上花朵,绕着她的头飞舞起来。独孤求败 将嘴贴在映雪耳边,低声道:“我妈妈也叫雪儿。”映雪道:“真的么?那你妈妈 呢?”独孤求败道:“我妈妈给恶人害死啦。”映雪道:“那你跟我们去,学了武 功找恶人报仇吧。我妈妈说,有仇就得报。她说世上有个男的对他不好,另外去找 了一个女人,她要去报仇,把那个女的杀了。”独孤求败心想这妇人生得丑陋, 难怪丈夫不要她了。眼见雪儿还在傻里傻气的闭着小眼,便道:“睁开吧!”映雪 睁开眼睛,忽见独孤求败手中空空如也,急道:“你,你……求败哥哥,你把我给 你的花儿扔了。”妇人笑道:“傻丫头,你到水洼边瞧瞧去。”映雪见东边有 一个圆桌般大小的水洼,奔了过去,照见自己满头鲜花,大声叫道:“求败哥哥, 你真好!”又奔回独孤求败身边,低声道:“我妈妈说,女的长大了都要和男的一 起过活的,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一起过活,不跟别人了。”独孤求败不知甚么夫妻 之义,但见得父母在一起生活,心知映雪说的必是此事,虽然年幼不懂,却也不禁 脸上一红。映雪不听他答话,又道:“难道你不喜欢么?”妇人听得女儿之言, 奔上前来,笑骂道:“傻丫头,口没遮拦的。”映雪愕然道:“妈妈,难道我说错 了么?”独孤求败心中别扭,忙岔开话题,道:“你骑雕儿吧。”映雪一高兴, 也忘了刚才说些甚么,翻身爬上了雕背。神雕见她对独孤求败甚是友好,便任她骑 在背上。独孤求败道:“雕儿,你带雪儿转一圈再回来吧。”中年妇人道:“还要 赶路,不要走远了。”又向独孤求败道:“求败,我姓孙,你叫我孙婶婶好啦。你 小小年纪,一个人独自出门,不怕遇到坏人么?”独孤求败心中一酸,眼中流下泪 来,道:“我爹爹妈妈叫恶人害死了,外公叫我跟雕儿一起走。雕儿一直往南,也 不知要去哪里。”孙婶婶叹道:“你小小年纪,也真是可怜。”过了半晌,又道 :“你要是往南边的,咱们一起走吧。”她料想这孩子年幼力弱,定要吃不少苦头, 欲照顾照顾这孩子。独孤求败点头道:“好吧,孙婶婶,到了分路的时候,咱们再 分手吧。”便算是答允了。神雕负着映雪绕了个六七十丈的圈子,奔了回来,停 在独孤求败身前。映雪翻到地上,叫道:“好玩,真好玩。求败哥哥,可惜你要走 了,不能让我再骑一下。”独孤求败道:“咱们一起走,你继续玩吧。”孙婶婶 道:“求败,这雕背上只容得一个,你爬上去,我来背雪儿吧。塔姓孙,是跟我姓。” 独孤求败喜道:“我也是跟妈妈一起姓的。”孙婶婶将女儿背在背后,说道: “求败,你上去吧。”独孤求败爬上雕背,神雕迈开大步,望前面庄子便走。独 孤求败忽然想到神雕走得甚急,孙婶婶岂不是早跟不上了。回头看时,孙婶婶负着 女儿,跟在神雕身后丈余处,竟是不徐不疾,犹为轻松自如。只听孙映雪叫道: “妈妈,说个故事给雪儿听听吧!求败哥哥,你听不听?”独孤求败应道:“我最 喜欢听爹爹讲故事了。”孙婶婶道:“好吧,我给你们说个好故事,赶到前面庄 子,正好吃午饭。”她说话之际,步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在神雕之后,甚是雍容自 如。孙婶婶道:“前面咱们去的庄子,叫做高家庄,又叫高老庄。从前这庄子里 住着一个很有钱的老头儿,庄里人都叫他‘高老太公’。这高老太公生了一个很美 的女儿。”孙映雪在她背上叫道:“比雪儿还美么?”孙婶婶摇头道:“比雪儿 差一丁点儿。那时候,天上的天蓬元帅犯了错,教玉皇大帝贬到凡间投生。这天蓬 元帅踩了狗屎运,一下子钻到一只母猪肚子里,变成了一个猪精。”孙映雪睁大 了眼,说道:“真像一头肥猪那么大?”孙婶婶嗯了一声,续道:“但是这个猪精 会三十六变。他听说高老太公有个女儿,就变成了一个黑脸大汉来到高家,自称能 干苦活,给口吃的就可以了。高老太公答应了,这个猪精就在高家住了起来。后来 高老公见这个猪精干活倒勤快,便把他招作上门女婿。”独孤求败不解地道: “甚么上门女婿?”孙婶婶笑道:“就是让女儿跟他一起过活。”孙映雪仔细瞅 了瞅独孤求败,大声道:“妈妈,我跟求败哥哥一起过活,他可不是猪精。”孙婶 婶笑道:“不是,不是。那个猪精娶到高小姐以后,猪样就露出来了。高老太公见 女婿是头猪变的,很不高兴,到处找人要捉他。猪精一气之下,到后山开了一个云 栈洞,住在洞里,有时候就出来捣蛋。”孙映雪听母亲说“猪精”出来捣蛋,骂 道:“猪精真坏。”孙婶婶道:“后来多亏来了一个厉害的人,才把猪精捉住了。” 孙映雪忙问:“是谁?”孙婶婶笑道:“是咱们孙家的祖宗,名叫孙悟空。”那西 游记的故事,孙映雪是听过一些的,只不过没听过高老庄一段。当即拍掌赞道: “雪儿知道啦,那个猪精就是猪八戒,对不对?妈妈,快告诉雪儿,孙悟空怎么把 猪八戒捉住了。”孙婶婶道:“孙悟空护送唐三藏来到高老庄,听说有妖怪,便 想要捉。他跑到高小姐的屋里,变成了高小姐的模样。到了晚上,猪精来了,把他 当成了自己媳妇,背着他往后山去了。孙悟空在他背上,忽然使个法术,身子重了 起来。猪精发觉不对劲,将他扔下来,跑回云栈洞。孙悟空紧追不舍,二人劈劈啪 啪打了起来。后来猪精打输了,拜在唐三藏门下做了二徒弟,起名叫悟能,又叫八 戒,哭着辞别了媳妇,跟唐三藏往西天取经去了。”旋即笑道:“雪儿,你是孙悟 空,妈妈是猪八戒。猪八戒背小媳妇了。”孙映雪幽幽叹了一声,心道:“猪八 戒对他媳妇很好,怎么又跟唐三藏往西天取经去了。难道取甚么经比娶媳妇还重要 么?难道猪八戒不是真的喜欢他媳妇?”想了半天,终是想不通。独孤求败从未听 过这段故事,听完之后却想:“其实只要猪八戒是真的喜欢高小姐,他是人是猪又 有甚么分别?那高老太公以貌取人,真是可恶。孙婶婶的丈夫不要她,也跟那个高 老太公差不多。哼,都是大坏蛋。”其实猪八戒娶亲的高老庄在乌斯藏国,这个高 家庄在京西南路,唐三藏赴西天取经时称为山南东道,彼此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 里。孙婶婶不过是为了哄住孩子们才乱七八糟瞎扯了一通。进得庄子,只见东街 迎风扬起一角酒旗,料是酒店饭庄,三人一雕便行了过去。店中聚饮的闲人见到 神雕,只觉这只鸟儿之奇大,从所未见,啧啧称奇。三人各吃了几碗饭,孙映雪捧 起钵盂便要喝汤,孙婶婶忽道:“且慢!”抢手夺过钵盂,双筷一伸,从里面夹出 了一只青色蜈蚣来。蜈蚣乃是奇毒之一,而体呈赤橙红绿青蓝紫七色,更是毒中之 王,中者立毙。独孤求败惊道:“店小二敢在汤里下毒么?”孙婶婶摇了摇头, 道:“这种蜈蚣名叫‘青出于蓝’,乃是天下毒蜈蚣排名第六的‘蓝蓼子’与排名 第七的‘紫面血牙’杂交而成,但它的排名反而在天下毒蜈蚣中列为第五,其毒无 比,中毒后难以解救。”孙映雪张大了小嘴,叫道:“妈妈,有坏人么?我们怎 么办?”孙婶婶笑而不答,反而好整以暇的整了整发鬓。独孤求败早知孙婶婶是 武林中人,心中一直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有没有孙婶婶在里面。”忽听得 “唉哟”一声,房上屋瓦哗哗作响,似是一人从瓦上滚了一圈,终于砰的一声,摔 落在地。独孤求败抬头望去,门口地上早多了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由屋顶落下, 又是全无防范,饶是他轻功不错,也摔得疼痛不堪,在地上打了个滚,方才爬起, 大声骂道:“孙萍姑,你敢打伤小爷,小爷饶不了你。”孙婶婶看也不看那少年 一眼,冷冷的道:“凭你这点伎俩与我交手,算是晚生了二十年。易芙君那个老妖 婆呢?她有本事就自己出来招架,何必让你送死。”那白衣少年怒道:“你胆敢直 呼家师尊名,当真是……当真是……他妈的,你的暗器厉害,小爷不跟你玩……啊 哟……”转身匆匆朝北逃去。独孤求败寻思:“那个白衣少年说孙婶婶用了暗器, 到底是用了甚么暗器,我怎的没有瞧见。”忽听孙婶婶叹道:“求败、雪儿,敌人 不肯善罢甘休的,咱们走吧!”出了高家庄,只见野外丘陵起伏,红花绿叶,犹 如一层涂在大地上的染料。孙婶婶背着女儿欲向东南行去,神雕却示意独孤求败要 去西南方向。孙婶婶道:“求败,孙婶婶带着雪儿来到新野,只为找回一件以前 的旧物,不料让对头追了上来……唉,我本来想带着你的,但是对头非常厉害,若 是那死婆子出现,我恐怕连雪儿都保护不了,何况那死婆子爪牙重多?神雕要领你 投西而去,你便自己跟着神雕去吧。”独孤求败心想自己此时与神雕离开孙婶婶, 可是临阵脱逃,脸上一红,说道:“孙婶婶,我爹爹教我读过一本书,上面有一句 话,叫做:”义之所在,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又说孟子说过:“富贵 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求败不是甚么大丈夫,却 也是‘威武’不能屈。”孙映雪叫道:“求败哥哥,你说的都是甚么呀,我怎么 一句也听不懂?”她长了这么大,只是跟母亲学了一些拳脚功夫,还没读过甚么书。 孙婶婶凝视着独孤求败,见他神情刚毅,充满稚气的面孔显得正气凛然,心道: “这孩子才十来岁,能这样想,也真是了不得。”说道:“好,有义气,求败长大 了一定是个大丈夫、大英雄。婶婶问你,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要听长辈的话?你不 会半点武功,人家随手一招便把你杀了。你跟着婶婶,婶婶还要分神照顾你,若是 那老妖婆出现,婶婶岂不是更对付不了?”独孤求败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寻思: “孙婶婶不肯带我去,我跟雕儿悄悄跟在她身后便是。她叫我离开她,我便先离开 一下再追上去,这不算不听长辈的话吧?”便道:“婶婶,那我听你的话,自己走 啦。下次见到你,你可不能赶我走了。”孙婶婶哪知他小脑袋里在这刹那自己转出 了念头?说道:“嗯,下次再遇到你,你跟雪儿好好玩吧。求败,你要去哪里?” 独孤求败心想我要跟着你,这可说不得,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也不知道, 雕儿要去哪里,我便跟着它走。”暗道:“我叫雕儿掉头回来跟你们,我正是跟着 它走,既不是不听你的话,也不是骗了你。”想到此处,嘴角露出了微微笑意。 孙映雪这时才听出母亲叫求败哥哥走,而且求败哥哥已经答应了,怒道:“求败哥 哥,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雪儿。”独孤求败见她小嘴撅起,红嘟嘟的,映得一张 小脸更是可爱,奔到她身前,奇道:“我甚么时候不喜欢你啦?”孙映雪道:“你 要走了,见不到雪儿了,还在笑,可不是很高兴见不到我么?”独孤求败心中打 算又不能对她说,顿觉啼笑皆非,张开手臂抱住孙映雪,嘴唇轻轻在她左颊亲了一 下,凑到她左耳旁,低声说道:“我爹爹喜欢我妈妈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孙 映雪也不知这是甚么意思,听他解释,高兴得蹦了起来,叫道:“妈妈,妈妈,求 败哥哥喜欢我的。”独孤求败急忙放开抱住她的手臂。孙婶婶见这两个孩子极是 投缘,相见才一个多时辰,已是这般难舍难分,蓦地想起一事,心中一酸,道: “雪儿,我们走吧!”背起女儿,向东南小道行去。孙映雪扭过头来,右臂挥动, 叫道:“求败哥哥,我长大了一定跟你一起过活。”独孤求败听到这句话,脸上 一红,急忙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山林寂寂,官道空空,孙氏母女已然去远,再也 看不见身形了。神雕见独孤求败不爬上背,便迈步走开来,独孤求败茫然无措地 跟着神雕走了半天,却见神雕比往日行得慢了,便道:“雕儿,你也不愿意离开她 们,是吧?”神雕摇了摇头。独孤求败叹道:“孙婶婶遇到困难了,我们应该去 帮助她。她叫我们离开她们,我们已经离开过了,这便掉头追上去吧。”爬上了雕 背。神雕知他之意,迈步望东便行。行了三五里地,忽见田塍上躺着一个白衣少 年,正在“啊哟”叫痛,却是酒店中投下毒蜈蚣那少年。独孤求败认出这少年,心 道:“你要毒死我们,孙婶婶才发暗器伤你,这可是咎由自取。”那白衣少年忽 然大声道:“疼死我啦,好兄弟,快来救救我的命,我给你银子。”独孤求败见四 下再无第三人,这白衣少年当是在叫自己,摇头道:“谁希罕你的银子。”那白衣 少年心想独孤求败小小年纪,不贪金银,好色更说不上,眼珠一转,叫道:“你不 救我,我就要死啦,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么?好兄弟,求求你……”故意喘气不止, 似是受伤太重,性命危在顷刻。独孤求败寻思这白衣少年虽然恶毒,不过是受了 甚么“易芙君”的教唆,罪不致死,便翻下雕背,道:“好,我来救你。”奔到白 衣少年身前,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为甚么对孙婶婶污言秽语侮辱?我救了你, 你可不能再害人了。”白衣少年见他一话三问,心中极不耐烦,但为了图谋得逞, 只得忍住气,柔声道:“好兄弟,我姓王,排行第七,人人都中我王七。我向你立 誓:我王七被好兄弟救了之后,若是再为非作歹,管叫王七死无葬身之地。”他胡 诌了个假名“王七”,又叫独孤求败“好兄弟”,自是骂独孤求败是“王八”了; 甚么“王七死无葬身之地”云云,在他心中自是与本大爷无关,倘若世上真有个叫 王七的,他去死无葬身之地便是。独孤求败年幼识浅,哪知这白衣少年话中有这 么大的破绽?当下道:“你中了甚么暗器?怎么救?你说一说,我也不知能不能救 你。”王七奇道:“你跟孙萍……孙女侠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她用甚么暗器?”独 孤求败摇头道:“孙婶婶长得丑,她的丈夫不要她啦。我本想问她一些事,又担心 引得她伤心,就没有问了。若是问雪儿,雪儿更不知道。”王七不解的摇了摇头, 道:“孙……孙女侠美貌之名江湖驰名,甚么长得丑?好兄弟,我告诉你吧,她在 江湖中人称‘神针夫人’,用的兵器是一枚指头粗细,长约两尺的玄铁神针,暗器 是寻常的绣花针。我被她的绣花针打在了小腹的‘神阙’要穴,浑身动弹不得。我 怀中有一块磁石,你用磁石将绣花针吸出来便是。”独孤求败在他怀中掏摸一阵, 果然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磁石来,问道:“‘神阙’要穴在哪里?”王七心想这小孩 跟着神针夫人,多半是神针夫人的弟子,神针夫人打穴辨穴功夫乃是独门绝技,她 的弟子哪会连武术中最重要的“神阙穴”都不知道?暗道:“你这毛娃跟老子假装, 老子待会叫你好看。”轻声道:“‘任脉中行二十四,会阴潜伏两阴间。曲骨之前 中极在,关元石门气海边。阴交神阙水分处,下脘建里中脘前’。从阴交上行,肚 脐所在,便是‘神阙穴’。”独孤求败听他说话柔腻腻的,阳刚之气不足,不男 不女的煞是难听,忙道:“是在肚脐眼么?我知道啦。”伸手便解王七裤腰带。 王七含嗔道:“好兄弟,可不准偷看。”独孤求败虽然年幼,听到这话也觉得甚是 肉麻,暗想:“我偷看甚么?有甚么好看的?”将王七裤子轻轻褪下一些。露出肚 脐眼,但见王七肚腹白晰,犹如汉白玉一般。王七见他瞧着自己肚子发楞,便道 :“这全是跟婆婆共修阴阳妙术之功,好兄弟,你要欢喜,我领你投入婆婆门下, 做我的师弟,跟婆婆一起修练这阴阳妙术……”叹了口气,“就可惜你年纪还小, 至少得等个三年五载,才能习练。”独孤求败也不知甚么“阴阳妙术”,更不理 会王七的胡说八道,低下头去,便将磁石贴在他的“神阙穴”。蓦地里后颈一麻, 全身登时动弹不得,身子朝前倾着,便向王七倒去。王七闪身一让,独孤求败便直 挺挺地倒在田塍上,却是五体投地,后背朝天。王七见自己一记“长生指”便点 中他的“大椎穴”,急忙提起裤子,缠好腰带,骂道:“他妈的,小爷还以为‘神 针夫人’的弟子有多了不起,早知如此窝囊不济,倒不用让你解开裤子,占了便宜 去。”独孤求败面目朝地,除了方寸黄土,甚么也瞧不见,忙道:“我没有占你 甚么便宜,我好心来救你,你为甚么要害我?”王七左脚一伸,在他臀部狠狠踢了 一脚,说道:“孙萍姑打了小爷一支小小的绣花针,小爷我便连这点玩意都弄不了 么?小杂种,你要死啦,知不知道?小爷宰了你,你这只雕儿可就归了……”忽然 后背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回头,只见神雕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钩嘴正向自己 啄来。神雕势如疾电,连独孤我尊这当世武林第一人,都被攻得仅有招架之功,全 无还手之力,王七不过学了数年武功,哪里闪避得开?他这一转身,神雕精钢般的 钩嘴正好啄到。只听“噗”的一声,钩嘴深入王七小腹“神阙穴”,王七小腹鲜血 四溅,一声惨叫,就此身亡。神雕见他出手伤害独孤求败,对他似是愤恨之极, 一啄之下,兀觉不够凶狠,钩嘴缩回,呼的伸出,连啄了七八下,直将王七脑袋啄 得稀烂,这才昂首翘立,奔向独孤求败。独孤求败心想:“原来这王七贪图神雕, 又以为我是孙婶婶的徒弟,必会武功,才使出这般毒计对付我。多亏了神雕救我, 不然我可死了!”他被神雕三番相救,第一次是与外公被群蛇所困;第二次是外公 晚上神智失常,出掌攻他。惟有这第三次,他不但真正感激神雕相救之恩,而且对 江湖的险诈,更多了一层认识。神雕见独孤求败躺在地上,似乎也知他是被封了 穴道,但神雕空有一身浑身内功,终究没有四肢,并不能替独孤求败解穴或是运功 替他冲开被封穴道。神雕摇了摇头,便一动不动的站在独孤求败身边,只消有人前 来侵犯,立时便上前去攻敌。所幸王七功夫并不高明,过了半个时辰,穴道已自 行解了。独孤求败舒展了一下四肢,朝着王七尸身道:“都怨你自己不怀好意,可 不能怪雕儿心狠。”正打算将王七葬了,忽听神雕昂起头来,朝着东南方向鸣叫了 三声。独孤求败心中瞿然一惊,暗道:“我怎么把孙婶婶忘了,她说那个老妖婆 爪牙众多,这姓王的只是老妖婆的一个寻常手下罢了。”爬上雕背,叫道:“雕儿, 雕儿,咱们快去追孙婶婶吧。”神雕似乎甚是焦急,负着独孤求败,疾逾奔马地 在山间奔走。行了十来里地,只见前方两山夹道,北面山坡上一堆干柴围着一个石 凹绕了一圈,周约二十余丈,迎风烧得浓烟滚滚,烈火腾腾。那浓烟缭绕周围,看 不见石凹中的情形。只见八个白衣少年立在柴火外围东、西、南、北、东南、西南、 西北、东北八个方位,似是只待石凹中冲出人来,立即便出手打回去。神雕上坡 之际,只听东首少年笑道:“孙萍姑,东去不远便是新野县城,昔日武乡侯出山第 一功,便是以刘玄德两千兵丁,抵挡住了曹操的十万大军。火烧新野,算是大功了。 今日我们故技重施,学学诸葛亮,烧烧你这个‘神针夫人’,你恐怕连夏侯那般 夺路而逃的机会都没有啦。”石凹中一人道:“易芙君那个老妖婆,不是一直要 看我怎么死的么?她怎么不来?她是不是先死了,再也来不了啦?哈哈哈,易芙君, 你手下这些狗子虽然害死了我,你还是先死了。”这人语音温和,独孤求败听出正 是孙婶婶。南首少年喝道:“胡说八道,家师料定你蠢如牛马,我们十几个师兄 弟对付得了,才不来此。她料定人家跟你定了三年来取霓裳羽衣鼎之约,你必来不 可,对我们道:”孙萍姑这贱人要是夹起尾巴躲了起来,可是难找得紧,我找了三 年都没找到她。这小狐狸精一定要去新野马头山取回她的破鼎。这小狐狸精号称‘ 中原第一美人’,总有几分骚劲浪劲,你们慢慢去享受吧。家师另有要事,才未曾 南来。“孙萍姑恨得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孙映雪道:”妈妈,我热,火,火烧我。 “孙萍姑安慰道:”雪儿,别怕。“又朗声道:”我……老娘在江湖闯下名头之时, 你们这几个小娃儿还没生出来呢。易芙君这老婊子有甚么大事,定是知道箕山聚会, 正邪两派均有人至,去找千人骑、万人压去了。“她愤怒之下,竟也口也污秽之语。 南首白衣少年强笑道:”嘿嘿嘿,孙萍姑,你现在怎么发怒都没用了。还是乖乖 脱光了衣服走出来,咱们师兄弟便饶你一命。“孙萍姑怒道:”你……你……“气 极之下,竟说不出话来。独孤求败心急如焚,眼见离火堆还有半里,叫道:”雕 儿,快些跑,快些跑!“心道:”这些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却都坏得要死,气得孙 婶婶说不出话来,我要是会武功,非得把他们一个一个杀了。“忽听孙映雪叫道:” 妈妈,我热得很,我的头发着火啦。“拍拍两声过后,又听她道:”妈妈,你替我 把火打灭了,但我还是热,妈妈,我是不是见不到求败哥哥了?“这一问,自是以 为自己必死无疑。独孤求败听她提起自己,登时不知怎么回事,只觉胸口热血澎 湃汹涌,大声叫道:”雪儿,孙婶婶,不要慌,我来救你们!“八名白衣少年一 直盯着火堆,忽听得有人说话,心中均各吃了一惊:”难道来了厉害救兵?“寻声 望去,只见西边十余丈外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趴在一只硕大无朋的丑雕背上发话,那 只丑雕正奔过来。八人从未见过如此大雕,心中颇感诧异:”天下怎有如此大的鸟 儿?“西北位置的白衣少年淫笑道:”孙萍姑真是厉害,连十来岁的女儿,也教得 她会偷人养汉了。好兄弟,你要英雄救美人,要不要大哥教你一手阴阳妙术?“ 独孤求败骂道:”你……你胡说甚么?雪儿是我妹子!“那白衣少年笑道:”哈哈, 当然是你妹子了,你两人不‘哥哥、妹妹’的叫个不停,才是怪事呢。“神雕听那 人说话,似乎也是极为恼怒,忽然双足点地,犹如一个武林中轻功高手施展轻功一 般飞纵而起,扑向西北白衣少年。其余七名白衣少年见神雕负着一人,陡然飞冲 而起,均是惊愕不已。神雕身形高出地面三丈有余,由火堆上空掠过,呼的扑向西 北方位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忽见神雕飞扑过来,更为震惊,料不到这猛禽竟会身 有武功,忙将右手钢杖向神雕劈面打去。神雕怪叫一声,左翅一拂,将那钢杖荡 了开去。白衣少年虎口剧震,拿捏不稳,钢杖登时脱手飞出,正自错愕之际,眼前 忽然不见了神雕的踪影,蓦地里天灵盖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一瘫,倒地毙命。原 来神雕负着独孤求败,铁翅拨开白衣少年钢杖,立时纵到白衣少年头顶,右足使力, 向白衣少年天灵盖踏了下去。神雕一身内功,与人的内功却大有不同,常人习武, 均是用拳脚指肘膝盖等部位克敌制胜,若练有甚么”铁头功“一类,便加上以头撞 敌一招;但神雕乃是灵禽,身上并无甚么”三十六大穴“、”奇经八脉“之类,真 气蕴于体内,随时可发,不须调息运气。更有一项,便是全身每个都位,都是坚如 钢铁,能成攻敌之物。这一足踏在白衣少年天灵盖,带上了神雕七百余年的内功, 他哪里还有活命之理?神雕踏死西北方位的白衣少年,借那踏足之力反弹而起, 折身飞回火堆,身在半空,两只短翅扇了开来,强大劲风拂地而起,那些燃火木柴 立时被劲风刮得四下飞散,点点火星蹦起,直如无数萤火虫被飓风卷着飞舞一般。 七名白衣少年眼见木柴纷飞,向自身劈面打来,哪还顾得守住方位,预防孙氏母 女逃走?倒是自己急忙逃得快些,不要被燃烧的木柴打中才是。神雕扇了二十余 下,木柴已尽数飞落得远远的。神雕落到地上,示意独孤求败下去。独孤求败下了 雕背,只见石凹原来是数十块千余斤的大石砌成,三面包围,仅留南边有一个出口, 石凹中宽有两丈,孙氏母女倚石而立,脸上污黑,衣衫也被烧烤的颇有焦臭之味, 孙映雪被母亲抱在怀中,早已晕了过去。独孤求败奔了进去,大声叫道:”雪儿 怎么啦?“孙萍姑道:”她被火烟熏得晕了过去。“独孤求败叫道:”雪儿,雪儿! “孙萍姑道:”地上被火烧了半天,烫得不得了,你抱住雪儿,我助神雕收拾这几 个无耻之徒。“独孤求败抱住孙映雪,只见孙萍姑左手由袖中抽出一只两尺来长 的大针来,那大针前锋尖利,针屁股居然也留了一个指头大的针眼。孙萍姑道:” 求败,你小心些。“由出口奔了出去。”独孤求败抱着孙映雪,站了片刻,登时 觉得两腿发虚,似乎再也站不住了。他不过十岁,从未习过武功,手中抱了一个同 龄女孩,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撑持不住自也平常至极。但他知道地面上甚是滚烫, 站立还能勉强忍受,若是让孙映雪平躺于地,不把她皮肤烤焦才怪,要想出去,又 担心那七名白衣少年若是抽出一个来,出手攻击自己,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可把 雪儿也害死了。孙映雪忽然睁眼醒来,见得求败哥哥吃力地抱着自己,已是满头 大汗,说道:“求败哥哥,放我下来吧。”独孤求败狂喜之下,右手一松,孙映雪 滑倒在地,惊叫道:“好热!”左手撑地爬起,双足不住跺地,咬了咬牙,叫道: “唉哟,我的手!”独孤求败心想脚与地面之间隔了层鞋底,才能勉强撑住,雪 儿的手在地上一撑,定是烫坏了,一把抓起了映雪左手,只见她手掌掌缘已被烫起 了一片豆大的火疱,急忙往她手掌上吐口水。那火疱被口水一浸,孙映雪果然舒服 了许多。忽听孙萍姑道:“求败、雪儿,咱们出去吧,那几个少年都被神雕杀死了。” 石凹入口多了一人,正是孙萍姑。原来孙萍姑未见神雕击毙西北方位的少年, 心想这雕儿虽能拔飞木柴,也不过是头灵禽罢了。拿了神针奔出石凹,却见那其余 七名白衣少年正持着钢杖围攻神雕。神雕东一啄,西一扫,未待她奔到身前,已将 七名少年尽数格毙。孙萍姑眼见神雕克敌如此容易,暗自惊道:“我说甚么叫求败 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是想教他一些武功防身,但他有这神雕跟在身边,天下间谁又 能伤害他?嘿嘿,枉自我练了三十余年武功,可及得上这神雕一成功力么?”奔 回石凹,见到女儿和独孤求败正在说话,便招呼二人出去。独孤求败道:“孙婶婶, 雪儿的手给烫伤了。”孙萍姑吃了一惊,便想看看女儿伤势,转念想到:“这石凹 中奇热无比,还是带了他们出去再说。”将神针放回袖中,一手抱起一个孩子,朝 外便走。神雕见到独孤求败安然无恙,迎了上来,欢鸣不已。孙萍姑奔到距离 石凹六七丈的草地上,脚下地皮已清凉如常,这才放下二小,抓起女儿左掌瞧了瞧, 暗道:“烫伤倒是不重,但以后这手掌上必有疤痕,倒是不美之事。”由怀中拿出 药膏,抹在女儿掌缘,撕下下摆衣襟,裹住了她的小手。独孤求败见到八名白衣 少年都被神雕击毙于地,尸身横竖不一的摆在山坡上,问道:“孙婶婶,他们是甚 么人?”孙映雪抢着道:“他们是坏蛋,他们用火烧我,烧我妈妈,还把我妈妈气 得哭了起来。坏死啦,坏死啦!”独孤求败抬头见孙婶婶眼角似有泪痕,心中一动, 暗道:“孙婶婶为甚么这么伤心?”孙萍姑坐在一块形条石上,轻声道:“求败, 婶婶说个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雪儿也没听过的。”孙映雪喜道:“说故事么?雪 儿最喜欢听故事了,妈妈快说,妈妈快说。”独孤求败伸手抚着雕背,心想:“天 都快要黑了,孙婶婶还说甚么故事?”却见孙萍姑眨了眨眼,说道:“从前,有 一座山里,有两个小孩跟着一个老头子学武功。那两个小孩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 的。”孙映雪道:“就像我和求败哥哥一样么?”孙萍姑摇头道:“不一样,求 败哥哥比那个男的好得多啦!”她每次给女儿说故事,总是要学着孩童的口吻,好 让女儿能够听得懂。叹了口气,又道:“那两个孩子一起学武功的时候,才有四五 岁。过了十几年,他们都长成大人了。有一天,男孩忽然对女孩道:”萍妹,我喜 欢你,你知道么?‘那女孩很腼腆的笑着跑开了,边跑边道:“你问师父去。’男 孩便去老头住的地方,向老头子说了。”孙映雪叫道:“求败哥哥,你也喜欢我, 这里没有老头儿,你跟我妈妈说吧。”她自幼只与母亲住在一处,根本不懂得男欢 女悦之情,只把故事里的男孩当成了心中的“求败哥哥”。独孤求败虽也不知,但 从小见得父母恩爱,隐隐约约觉得那两个孩子的“喜欢”跟自己现在对雪儿的“喜 欢”似乎有些不一样,到底甚么不一样,一时又说不上来,只道:“你,你知道我 喜欢你,孙婶婶也知道的,不用说啦。”孙萍姑见这两个孩子傻里傻气的,尤其 女儿听了故事便信以为真,暗道:“这孩子从小跟我住在山中,完全与世隔绝,于 世俗礼法一窍不通,以后总得教教她。”说道:“后来两个孩子就结婚了。”孙映 雪奇道:“结甚么婚?”孙萍姑道:“就是两人住在一起了。”见得女儿嗯了一声, 又道:“可是那个男的并不是真的对那个女孩好。过了几年,男孩到了山外面去, 见到很多人,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妖精,长得很美。”孙映雪一听是“妖精”,不 知是骂人的话,便道:“像白骨精、蜘蛛精一样么?”孙萍姑恨恨的道:“对, 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白骨精。那男孩被这‘白骨精’迷上了,跟她缠夹在一起。女 孩在山里等了很久,不见男孩回来,就出山去找男孩。那‘白骨精’怕男孩回去, 便瞒着男孩,带着手下一干虾兵蟹将去害女孩。女孩斗不过那‘白骨精’,逃到一 座山中,生下了一个小女孩。”有一天,那个男孩终于想起女孩的好处,不跟‘ 白骨精’好了,便去寻那女孩。他也吃了不少苦头,才在一个山中找到女孩。女孩 很生气地对他说:“你抛弃了我,累得我差点被人家害死,我从此不再见你了。‘” 孙映雪道:“真的不见了么?”独孤求败关心地问道:“那个男孩呢?他真的 就这样走了么?”孙萍姑微笑着看着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道:“你们两人一人 一个’真的‘,好像’真的‘天塌下了似的。”叹了口气,道:“话虽是这么说, 但一来那男孩不肯走,二来女孩心也太软,终于对男孩说道:”天上的牛郎、织女, 每年的七月初七才渡过鹊桥相会,你若是真情实意,每年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时, 再到这里来吧。’男孩毅然道:“好,萍妹,你等着,每年的七月初七,不管是晴 日朗月,还是风雨雷电,我都会赶到这里来的。‘说完就走了。以后的九年之中, 那男孩每年都要到山里去见女孩,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了。”独孤求败两次听孙婶 婶模拟着男声叫那女孩“萍妹”,心念一动,叫道:“那个女孩是孙婶婶,男孩是 雪儿的爹爹,是不是?”孙映雪道:“你胡说八道,我妈妈说,我跟孙悟空一样, 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来没有爹爹。”孙萍姑点头道:“那人正是雪儿的爹爹。 那个’白骨精‘,就是易芙君这个老妖婆。”孙映雪睁大了眼,道:“他真的是我 的爹爹?”虽是在问,但听得母亲承认,心中早已信了。独独孤求败想到那日箕 山之中父母遇难之前,有人似乎叫那个拿赶牛鞭的汉子叫“牛郎”,心道:“孙婶 婶说甚么’天上有个牛郎织女‘,那个牛大伯不是地上的’牛郎织女‘么?倒真是 巧得很。”那日牛郎与玉树道长出手救他,又没有参与抢夺黄庭剑经,他心中自是 十分感激二人。他听到孙婶婶说天上有个“牛郎织女”,只道“牛郎织女”乃指一 人,却不知是指两人。孙映雪奇道:“妈妈,你早先为甚么不告诉我?现在说出 来,是想让雕儿去打’白骨精‘那老妖婆么?雕儿很厉害,一定能把’白骨精‘抓 死了。”孙萍姑道:“老妖婆一直找不到妈妈住的地方,妈妈也不知道她住在那 里。妈妈带你来新野,是为了三年前的一个旧约,不料被老妖婆探到了,派了这些 人来送死。”孙映雪道:“甚么旧约?”孙萍姑呸了一声,道:“有个老不正经 的说甚么要试一试妈妈对你爹爹是真的绝情还是假的绝情,要我在今天赶到新野来。 今天是六月十九,他说要试试我能不能在半月之内赶回去跟……跟你爹爹相会。” 孙映雪咋舌道:“我们每天走得那么快,到这里已花了二十多天,半个月怎么能赶 得回去?”孙萍姑忽见独孤求败背后的包袱前时被柴火火星烧出了几个小洞,便 道:“求败,把你的包袱拿下来,婶婶给你补好破洞。”独孤求败把包袱解下,递 给孙萍姑。孙映雪笑道:“求败哥哥,我还以为你嫌天热,只穿一件汗衫,原来 你的上衣做了包袱了。”孙萍姑解开包袱,陡见里面包的尽是些长短不一的翎毛, 奇道:“这是怎么回事?”独孤求败指着神雕,道:“都是雕儿的翎毛。”便把外 公狂性发作,一掌打中神雕,震下半身翎毛的经过简略说了。孙萍姑心道:“这 神雕少说也有五六百岁了,其毛坚硬如铁,另有大用,却是谁有这么浑厚的掌力震 落这半身翎毛?”左手食中二指轻轻拈起一支翎毛,使力一夹,翎毛不但未折,二 指反而隐隐生疼。问道:“你外公是谁?”独孤求败道:“我外公叫独孤我尊, 我听得有人管他叫’琴魔‘。”孙萍姑僻处深山,只是这一路带着女儿南来,偶 尔听得江湖中有人说起正邪两派在箕山之中抢夺黄庭剑经,对具体详情也不甚了了, 而“琴魔”之名,却是早就听说过的,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求败是独孤我尊的 外孙。”忽然想起独孤求败早时便说过是跟母亲姓,心下自骂:“这孩子能有此神 雕护身,自非常人,武林中姓独孤的本来不多,称得上高手的更只有独孤我尊一人, 我为甚么早时没有想到。”独孤求败见孙婶婶脸上有些变色,道:“很多人很怕 我外公的,孙婶婶也怕他么?”他本来只是这样想,但不知怎么的,一下子竟说了 出来,说完之后,连自己都颇觉奇怪,暗想:“难道因为她是雪儿的母亲,我甚么 都不想瞒着她么?”孙萍姑正色道:“你外公武功是很厉害的,不过我跟他无冤 无仇,自也不用怕他。求败,你这雕儿的翎毛,先放在我这里好吗?”独孤求败道 :“雕儿的翎毛掉了,我只有把它收了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孙婶婶要就拿去 吧。”孙萍姑绰号“神针夫人”,只见她取出丝线来,穿针引钱,运针如风,眨 眼间已将衣衫的破洞补完,收起翎毛包好,说道:“求败、雪儿,前面过去半里地 便是马头山了,那个老不正经的便住在那里,我们一起走过去吧。”三人一雕缓缓 走去。孙萍姑沉默不语,孙映雪却尽捡些话题与独孤求败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 下坡东行,半里地一晃即到。夹道两山陡地凭空而断,放眼望去,东边突起一个大 山包,宛若一个巨大的马头置放在那里。山上遍是杉树,山中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 迳将杉林分成两半,北边林中,杉树掩映着一间草屋,隐隐可见。孙萍姑道: “那位前辈住在草屋里,不过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又不愿意别人叫他的名字, 为人古怪得很,你们别跟他说话。”孙映雪奇道:“为甚么又喜欢又不愿意呢?莫 非他是个疯子?”孙萍姑斥道:“不准胡说。”孙映雪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 独孤求败心下也是十分纳闷,对这位神秘的前辈更是渴盼一见。跟着孙氏母女过了 小桥,不一会便来到草屋前。但见这草屋寻常至极,也说不上甚么奇怪。孙萍姑 高声道:“喂,萍姑来讨东西啦。”叫了两声,无有人应,忽听女儿叫道:“妈妈, 血,有血!”这时夕阳西下,天光渐暗,孙萍姑听得女儿惊叫,果见柴扉沾有殷殷 红迹,伸手一抹,犹是黏乎乎的,心中一惊,暗道:“莫非……”疾忙推开柴扉, 目之所及,但见阴暗的屋东角伏着三个白花花的影子,奔近一看,正是三个白衣少 年,心道:“原来也是易芙君门下。”蓦然省道:“那骗我进入石凹的少年先前说 甚么易芙君在石凹中等我单打独斗,又将雪儿抛入石凹,点火之后才道他们来了十 几个师兄弟,这三个定是来这林中埋伏,想暗算于我,不料被他察觉,尽数毙了。” 忽然想到一事,“哎哟”惊叫了一声。独孤求败道:“孙婶婶,你怎么了?”孙 萍姑道:“这位前辈脾气古怪,行事又是荒诞不经,易芙君这几个弟子惊扰了他, 只怕他老人家便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却到哪儿找他讨还那物事?”独孤求败搔了 搔头,也是束手无策。孙萍姑心知多想无益,便道:“咱们吃一点干粮,今晚先 在这茅屋里过一夜,明天再说。”三人取出干粮吃了。独孤求败道:“孙婶婶,这 门儿太小,雕儿进不来,你和雪儿在这里休息,我出去陪陪雕儿吧。”孙萍姑知是 夏夜,野外露宿也不致着凉,便点了点头。独孤求败正要出去,忽听孙映雪叫道 :“妈妈,屋里有死人,我怕。”暗想:“雪儿胆小,我替他们把这三个死人搬了 出去。”走到墙角,拉起一个少年衣领拽了拽,但那少年体重百余斤,他年幼力弱, 却是丝毫不能将那少年拉动半分,忽见那白衣少年身上似有一物,拾了起来,却是 一张白纸。此时天光已暗,又逢下弦月,月亮尚未升起,根本瞧不清纸上写些甚 么。孙萍姑见他去移动尸身,奔了过来,打亮火摺子,道:“求败,你在看甚么?” 独孤求败一扬那张纸,道:“婶婶,你看。”孙萍姑凑上前去,火摺子暗红的光线 映在纸上,只见上面写道:“萍儿,你尽给我添麻烦,又惹了三个小鬼跑到我这里 来,我不理你了。不过我答允你还你的物事,不见你又是不妙,干脆咱们再打一个 赌,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以前,你能找到我,我就归还你,找不到那物事可就归我 了。小鬼,我可不怕你哭鼻子,快来找!”纸上却无落款。孙萍姑笑道:“求败, 别理他。你要跟他捉迷藏,他躲得比谁都好,你要不理他,他自己便钻出来了。” 将尸身一具具提了起来,扔到屋后。独孤求败奔到屋外,只见神雕朦胧的巨影立 在一株大树下,跑到神雕身前,说道:“雕儿,我们睡吧。”躺在草地上,迷迷糊 糊便睡着了。睡到中夜,忽觉脸上奇痒,睁眼却见神雕正用左翅轻拂自己脸庞, 心道:“莫非神雕发觉有甚么不对劲?”神雕见他醒来,收了铁翅,昂头向东点了 两下。独孤求败心想神雕定是发现东边有异状,爬了起来,眼见神雕往东而行, 便也紧跟于后。东边地势愈行愈高,乃是上山之向。独孤求败行了盏茶工夫,再 也撑持不住,靠着一株杉树,不住喘气。神雕见他不行,也即止步不前。独孤求 败歇了好一会儿,只见天边一轮皓月已不知何时升起,暗道:“男儿汉大丈夫,岂 可轻易气馁屈服?”重又跟着神雕往山上行去。又行了柱香时间,眼前忽而开阔起 来,原来已到了马头山山顶。这山顶一株树木也没有,是个坦荡如砥的长形草坪。 时见明月在天,清光泻地,风吹过耳,云荡于眼,独孤求败心中一股豪气登时升起, 说道:“雕儿,你便是要领我来这里么?”神雕摇了摇头。忽听一人朗声吟道: “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吟了两句,半晌无声。独孤求败听得这人音嗓带 着哭腔,其声说浑厚也不浑厚,说尖锐也不尖锐,竟分不清吟哦之人到底是男是女, 是老是少?他辨得那人似是在山顶,而且离自己也不甚远,仔细一看,山顶景物尽 收眼底,除了自己和神雕,更无异物。过了好一会,才听那人继续吟道:“两句 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泪流”二字出口,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独孤求败 心中惊道:“这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却觉这“鬼”午夜恸哭,似乎不是食人 恶鬼,而是一个“伤心可怜鬼”,不但不怕,反而同情起这个“鬼”来。听得那 “鬼”哭个不停,不由叫道:“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那“鬼”忽然破啼 为笑,说道:“小娃儿,我姓喂么?哈哈哈,你真是个小浑蛋,我又不叫喂。”独 孤求败听得发话之处始终离自己不远,自己却瞧不见人,又听这人骂自己“小浑蛋”, 气愤地道:“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叫甚么名字?”那“鬼”哈哈大笑,道: “我们两来打一个……一个赌也是两个赌,两个赌也是一个赌的赌。”独孤求败 听那“鬼”说话缠夹不清,直是不知所云,奇道:“甚么两个赌,一个赌的?”那 “鬼”道:“我们来打赌:若是你猜到我叫甚么名字呢,我就出来见你,这算是一 个赌;若是你找到我呢,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这又是一个赌。本来这是两个赌, 但是合起来又变成了一个赌。所以叫做’一个赌也是两个赌,两个赌也是一个赌。 ‘”他说出这一段话,直如一段拗口令一般,也亏得他竟说得绝不滞止,流利异常。 独孤求败摇头道:“我不跟你赌,你是个胡涂虫,跟你赌赢了又有甚么好处?” 不料此言一出,那“鬼”立即哈哈笑道:“小娃儿真是聪明绝顶,不过我叫胡涂学 士,不叫胡涂虫,你猜中了一半,我让你看半边脸便是。”话音未落,独孤求败身 前三丈之处陡地弹起一物。独孤求败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瞧清楚地上弹起的 是一个绿衫人,心中省道:“这人穿了一身绿衣服,躺在地上,夜晚月光黯淡不明, 旁人自是瞧不见他了。”那人奔上前来,二人相距更近,只见那人三绺长须,两鬓 斑白,甚是年老,却作了个童生打扮。独孤求败寻思这人自称“胡涂学士”,自 是个假名,但想到江湖中人多半以绰号便代替了本名,诸如自己见过的“金牙仙”、 “不老婆婆”等人便是如此,当下说道:“胡先生,你半夜三更跑到这里干甚么来 了?”胡涂摇了摇头,道:“非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你这小娃儿不是咒我么? 要是高兴,就叫我胡涂。”独孤求败见他奔上前来,神行如电,料来也是江湖中 人,便道:“胡涂,胡涂,这个名字倒也好玩。”胡涂低声道:“小声一点,我正 跟人家捉迷藏呢。”独孤求败一听“捉迷藏”三字,心念一动,大声道:“胡涂, 你拿了孙婶婶的东西,还不快还给她?”胡涂惊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萍 儿带来的?不对呀,萍儿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儿子?”话出口又悔道:“我真是 胡涂,你不是叫她婶婶么,哪里又是她的儿子了?”独孤求败见这“胡涂学士” 真是名符其实,笑道:“我看你呀,改名叫胡涂便是,加个’学士‘干甚么?”胡 涂脸一红,道:“你怎么知道这’学士‘是我自己加的?”面目神情,竟是十分羞 涩。独孤求败见他天性活泼,顿生亲近之感,奇道:“学士是你自己加上去的么?” 胡涂道:“我自小喜好读书,岂知读了三坟五典、四书五经,却是变得一塌胡涂。 但我又不甘心,每逢县试之期便去应考,岂料考到了五十多岁,还是考不中秀才, 至今仍是童生一个。那一年我又去赶考,主考官狗眼看人低,说道:”看你一把年 纪,不知是满腹经纶呢,还是一肚子草包。且看本官出个上联,你若能对出下联, 本官便取你作秀才,若是对不上,也不用考啦。’“独孤求败奇道:”你便这么 喜欢考上秀才么?“胡涂两眼骨溜溜的一转,叫道:”你听便好好听,不听便塞上 耳朵。“独孤求败道:”我好好听,你说吧。“胡涂续道:”那狗官出了上联, 联作:“五旬老翁执孤笔,可谓寿考。‘我想了半天,对不出来。那狗官笑道:” 不用考啦,下联已经有了:三尺书案无一字,不愧童生。’他奶奶的,这狗官这不 是讥笑我么?我一气之下……“故意拖着不说。独孤求败急道:”怎么了?“胡 涂道:”一气之下,一把拧下了它的脑袋,从此不去考了,哼,我想那李太白也没 考上秀才、举人,都能号称甚么学士,自己便在名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叫作‘胡涂 学士’。“独孤求败责道:”那官儿虽然讥笑你,你也不该把他杀了。“胡涂奇 道:”你这小娃儿胡说八道,我甚么时候说过杀人了?“独孤求败道:”你不是说 一气之下……“胡涂得意的笑道:”小娃儿,我看你比我还胡涂,我是说回来之后, 一下将自己养的黄狗的脑袋拧了下来,‘一把拧下了它的脑袋’,知不知道?“ 独孤求败摇头道:”狗官难为你,又干大黄狗甚么事了?“胡涂怒道:”怎么不相 干?我不得进入考场,回来家中,那大黄狗对我直叫唤,意思是嘲笑我又不中秀才, 你说,它该不该死?“独孤求败心想这怪老者颇喜胡搅蛮缠,跟他说不清楚,摇了 摇头,不再答话。胡涂生平最好争辩打赌,不听独孤求败跟他说话,心中转过一 个念头,说道:”小娃儿,我看你十分聪明,倒可以教你一手拧下狗头的功夫,你 给我跪下磕几个头,我便收你做弟子,传你武功,怎么样?“独孤求败摇了摇头。 胡涂怒道:”我的那手功夫,人家把它叫作‘屠龙手’,你瞧不起么?“若是武林 中人,定知这”屠龙手“乃是胡涂的绝技,灵巧机变,堪称天下无双。这胡涂为人 行事虽是古怪,在武林中却是名声颇大,身列当今武林十大高手之内。但独孤求败 却想:”甚么武功再厉害,能比外公的武功厉害么?外公跟神雕比武,还不是败在 了神雕铁翅之下。“胡涂冷冷的道:”好,你这小娃儿有甚么了不起的功夫, 倒使给我瞧一瞧。“独孤求败道:”我不会武功,不过我外公对我说了,他叫我 不可以去求人,所以我不给你磕头,也不求你收我做弟子。“胡涂一听,赌性登 起,暗想:”你小子不要学我的武功,我偏要传给你。“他其实聪明机变,堪称武 林中少有的智者,但生性放荡不羁,喜欢与人嬉闹,旁人便叫他”胡涂学士“,这 正应了”大智若愚“之说,胡涂转念一拍脑门,暗道:”有了。“当下便道:”你 有没有读过书?“独孤求败不解他问话之意,答道:”我五岁便跟着爹爹念书, 甚么《诗经》、《墨子》都看过了。“胡涂摇了摇头,道:”你念甚么书,我又没 瞧见,你便是骗了我,我也不知道。“独孤求败道:”我从来不骗人。“胡涂摆手 道:”错了,错了。你若是说话骗我,这一句‘我从来不骗人’,实际上便是‘我 从来专门骗人’。小孩子家,哪有不骗人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骗人的孩子不 是乖孩子。唉,可惜,可惜,一个小孩子尽是专门说谎骗人。“他拐弯抹角说了一 通,竟似钉钉转角,敲定了独孤求败这”骗人“之名。独孤求败终是孩童,哪知 上当,大声叫道:”我不骗人,你胡说,你胡说。“胡涂早料定这孩子有此反应, 佯作沉吟之状,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你不骗人,咱们必要证明一下,好吧,咱 们来打个赌。我叫作‘胡涂学士’,书也是读得不少了。不过我们不住在一起,我 读的书你未必读过,你看的书我也未必看见。干脆我把我读的一本书给你念上几遍, 你若是能背诵下来,便算是真的读过书,不是骗人的坏孩子,好么?这是我求你, 不是你求我,答不答允全在你自己。你爹爹妈妈要是知道你是个骗人的坏孩子,可 不知有多么伤心。“独孤求败听他提到亡父亡母,眼圈一红,道:”我爹爹妈妈 给恶人害死了。“胡涂心中一凛,道:”你没了爹爹妈妈,要是成了坏孩子,他们 在阴曹地府岂不是更生气了?“独孤求败朗声道:”好,你念,我把它背诵下来。 “胡涂见这孩子果然上当,心中好生欢喜,强自忍住,正色诵道:”手太阴肺十一 穴,中府云门天府列。次则侠白下尺泽,又次孔最与列缺。经渠太渊下鱼际,抵指 少商如韭叶。太阴中府三肋间,上行云门寸六许。云在任玑旁六寸,大肠巨骨下二 骨。天府腋三冲脉求,侠白肘上五寸主。尺泽肘中约纹是,孔最腕上七寸拟。列缺 腕上一寸半,经渠寸口陷中取。太渊掌后横纹头,鱼际节后散脉里。少商大指端内 侧,鼻衄刺之立时止。“心中暗自笑道:”此乃本门点穴功夫第一步的‘肺经穴歌 ’、‘肺经分寸歌’。你这小娃儿口口声声说是不学我的武功,且看你学是不学。 “独孤求败哪知胡涂心中打算,还以为这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东西果然是书面 文章,他于武学一窍不通,只为了显示”我独孤求败可不是说谎的孩子“,便潜心 苦记。饶是他聪慧过人,这一大段歌诀只听一遍终是忘了许多,便道:”你念得太 快了,再来一遍。“胡涂心道:”你记得这般用心,再来十遍、一百遍都没关系。 “清了清嗓子,又念了一遍,念到末尾一句”鼻衄刺之立时止“,见独孤求败正在 入神记诵,于是又从第一句”手太阴肺十一穴“念起。如此前后循环,念到第四遍” 天府腋三冲脉求“时,忽听独孤求败叫道:”不用念了,我能背出来了。“胡涂 吃了一惊,心想:”昔日师父教我背这两首歌诀,我花了五个时辰才背熟了,这孩 子一杯香时间便背熟了,当真是武学奇才。“说道:”你背来听听。“独孤求败从 头至尾背诵一遍,居然一字不错。胡涂笑吟吟的道:”厉害,厉害。这些东西更 有些好玩的妙用,我知道你身上都有它们,你要不要知道?“独孤求败奇道:” 你现在才念给我听的,我身上怎么会有?“胡涂伸手在他左胸轻轻戳了一下,道:” ‘中府’便在这里,‘上行云门寸六许’,你将你的左手中指尽力弯曲,一、三指 肚之间,第二指节的长度便是一寸,六下便是六寸,由‘中府’量上去,便是‘云 门’了。“接下去把”肺经“各穴位置一一指独孤求败。独孤求败也大感有趣,一 边诵念口诀,一边自查穴道位置。胡涂待他记得熟了,紧接着又教他”大肠经穴 歌“、”大肠经分寸歌“,逐渐又说”胃经穴歌“、”胃经分寸歌“。二人学者不 知其倦,教者不厌其烦,到后来二人互相提问,竟连本是打赌的起因也忘了。也不 知过了多少时辰,独孤求败又记熟了”脾经“、”心经“、”小肠经“、”膀胱经 “、”肾经“、”三焦经“、”胆经“、”肝经“、”任脉“、”督脉“、”冲脉 “、”带脉“、”阴跷“、”阳跷“、”阳维“、”阴维“十六条经脉所有穴道歌 诀。他对诸穴位置虽不甚了然,但胡涂传了他认穴之法,日后定能依寸量脉,由自 身对应找到穴位所在。这一夜,独孤求败总共记下了九阴九阳,人体周身十八路经 脉所有穴位歌诀。独孤求败听胡涂背完后一段歌诀,诵道:”阴维之穴起筑宾, 府舍大横腹哀循。期门天突廉舌本,此是阴维脉维阴。阴维脉起足少阴,内踝之后 寻筑宾。小腹之下称府舍,大横平脐是穴名。此穴去中三寸半,行至乳下腹哀明。 期门直乳二肋缝,天突结喉下一寸。“胡涂舒了一口气,雀欢不已,忍不住哈哈 大笑。独孤求败奇道:”你笑甚么?“胡涂笑道:”我……我笑你真是忒聪明了, 昔日我记下这些东西,共花了整整五天五夜。你……你……你是好样的。“他本想 说”你是我的好徒弟“,又怕被独孤求败识破了,心想这孩子反正也不知道甚么叫 武功,以后便这般每日哄着他学,不消十年,定能成为第一流的武学好手。独孤 求败愈背愈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从头到尾又背了三遍,忽然想到:”甚么‘关元石 门气海边,阴交神阙水分处’,那个王七想骗走我的神雕,假装受了伤,叫我替他 用磁石吸针时不是曾经念过么?“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东西,我不学了,我不 学了。“这时东方已露出曙光,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忽听一人道:”胡师叔,我 找到你了,你快把东西交出来吧。“这人刚说到一半,另一个脆嫩的童音抢着道:” 求败哥哥,你快来,这个老头儿欺负你么,我叫妈妈打他。“独孤求败转头望去, 平坝西边来了二人,正是孙萍姑母女。孙映雪奔到胡涂身前,叫道:”你这个坏 老头儿欺负求败哥哥,真讨厌!“由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向胡涂掷去。胡涂一闪而 过,笑道:”小女娃儿,你叫甚么名字?“孙映雪道:”你坏得很,我不告诉你。 “孙萍姑走上前来,说道:”雪儿,不得无礼,快拜见胡涂爷爷。“孙映雪躲到 母亲身旁,小声低咕道:”我不嘛,雪儿不见他。“孙萍姑道:”求败,雪儿半 夜醒来,说是要找她的‘求败哥哥’玩耍,我们出屋一看,你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一夜你便是跟胡爷爷在这山顶么?“独孤求败点头道:”不错,我和他在这里打 赌。“孙映雪眨着小眼,问道:”求败哥哥赢了么?“胡涂哈哈大笑,道:”我 输了。萍姑,跟你打赌,我也输啦,你找到了我,好,我把东西还给你,走吧。 “转身从东面下山。孙萍姑母女二人跟在他身后,独孤求败领着神雕也跟了上去。 独孤求败边行边想:”胡爷爷拿了婶婶甚么物事,怎的孙婶婶要千里迢迢南来讨回? 难道又是甚么神兵利器、武功秘笈么?“ 注:本回中胡涂传授独孤求败的歌诀出自清代吴谦等人编著《医宗金鉴。刺 灸心法要诀》,并非真正的武术功法,故原文有“鼻衄刺之立时止”等语,因系经 典,不便改动,虽显离题万里,不伦不类,姑妄存之。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