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旧梦情鸳 那一直蠢蠢欲动的点苍派掌门赵一平眼中精光一闪,高声喝道:“谢帮主,柳 盟主好歹也是中原武林盟的盟主,你丐帮岂可如此无礼?哼,况且是以众敌一,胜 之不武。”马长老冷冷的道:“这姓柳的找了九名番人,围攻本帮三大长老,那 才是真正不要脸。贼喊捉贼,胆儿倒真是不小。”赵一平不知有无其事,微微一愕, 忽见一人掠到台上,叫道:“赵一平,你还认得我么?”却是“北丐帮”中的余生。 赵一平见余生与贾青山擒住“北丐帮”中裴志明的二十余名心腹,早知此二人武 功不弱,见识高明,一听此言,愣了一愣,心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口出此 言?”那余生转过身子,朝着台下群雄,忽然嗤的一声撕开衣领,但见他颈口自下 向上倒拖着一道尺许长的疤痕,显是曾受过重伤,大难不死。群雄任是平日杀人 如麻,也觉胆寒,均想:“这姓余的受了如此重伤,怎地并未毙命?”却听那余生 说道:“众位英雄,在下身有一桩重大冤屈,想请众位英雄评个公道。”群雄默然 听他说下去。那余生又道:“在下本姓田,名叫田东奎,点苍派前任掌门田一坤 便是家父。”群雄大惊,心想:“田一坤还有儿子?”点苍派僻处天南,有人不知 其事,便向旁人开口询问。田东奎道:“这姓赵的贼子本是在下师叔,他为人品 行不端,觊觎掌门之位久矣。十年之前,此人丧心病狂,竟然勾结外人,公然弑兄 夺位,家父不幸遇害,在下被人劈了一刀,侥幸逃得性命,将养之后,知晓这姓赵 的必是欲先杀我而后甘,因此逃到北方。在下自知武功不高,难敌这姓赵的奸贼, 何况他在点苍继任掌门,爪牙众多……”蓦地里白光一闪,一柄长剑斜刺里向田 东奎背心刺去,田东奎腰身一扭,回掌反劈,双脚展开扫堂腿法,绊向敌人。群雄 见赵一平出手暗算,本只道田东奎要吃大亏,不料见这田东奎赤手与敌相搏,仍是 不落下风。赵一平有心置他于死地,一招招点苍剑法连绵而上,但见剑影幻叠,剑 风呼呼。群雄心想:“这姓赵的人品并不怎么样,剑术造诣倒也当真了得。”田 东奎一边招架赵一平,一边仍自不紧不慢的道:“在下到得北方,投身绿林,想结 交几个好兄弟,回去找这奸贼报仇。裴志明这厮假借丐帮前任帮主汉前辈之名,创 立‘北丐帮’,在下料想帮中必有些能人好手,因此前去投奔。”此时赵一平恼 羞成怒,使出点苍绝技“万花剑法”,出手毒辣,竟是不顾性命的打法。田东奎说 话分神,忽觉胁下一阵剧痛,已然受了一剑。田东奎心中一惊,暗道:“我只道这 十年苦练,定可击败他,孰料这奸贼武功仍是比我高强。”韩屈二长老忽然窜了 上去,一人持棒,一人持钵,双双攻向赵一平。赵一平武功再高,又怎是二老对手? 大声道:“这是我点苍派门户之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屈长老一掌抽出,喝道: “今日是南北丐帮南阳大会,各位远来是客,不可动手。”赵一平唰的一剑逼开韩 屈二人,跃开丈余,道:“好,赵某谨遵台命。”田东奎见丐帮两大长老出手制止, 寻思:“众多武林英雄在此,大家知晓这奸贼的劣迹,这奸贼也算是身败名裂了, 日后找他算帐不迟。”哼了一声,退在一旁,眼睛直瞪着赵一平。明白笑道: “你们大伙儿你杀来,我杀去的,倒也好玩,谁来跟我玩,输了请我喝酒。”谢漏 奔上前去,随手拂开裴、柳二人穴道,哈哈一笑,道:“我丐帮也非小器之辈,两 位虽与本帮为难,本帮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吧!”裴志明与柳花明对望一眼,均知 今日再无脸面与丐帮纠缠,双双掠下台去。赵一平跟随在后。三人往北而去,“北 丐帮”数十弟子紧跟而去,多数却是原地不动。屈长老道:“今日南北丐帮南阳 大会到此为止,各位朋友请自便吧。”台下数百江湖豪杰眼见得丐帮帮主出现,一 场本可惊彩绝伦的龙争虎斗闹得虎头蛇尾,各自暗自纳罕,纷纷散去。谢漏待群 雄散尽,却见独孤求败一人站在台下,便道:“独孤兄弟,你上来!”独孤求败不 会轻功,在东角慢慢爬上土台。四大长老二十余年未见帮主,本只道帮主已经逝 世,不料今日出现,瞬息退敌,却是威风凛凛,四老心下大喜,暗道:“汉帮主果 然没有看错人。”忽听台下那些“北丐帮”弟子嚷道:“谢帮主,我们要加入丐帮。” “我们只是受了裴志明之欺,决非恶徒。”“我便是听说丐帮侠义风范,才参加了 ‘北丐帮’。”四大长老见众人衣饰不似乞丐,不由犹疑难决。韩长老正要说话, 忽然想到今日帮主已经回来,一切须由帮主作主,矍然一惊,暗想:“数十年来帮 主不在,咱们发号施令惯了,一时倒改不过来。”贾青山抱拳道:“谢帮主,贵 帮不履辽土,已有数十年,这姓裴的不知从哪里网罗了不少武学好手,在北方以贵 帮前任汉帮主的名义,组建了一个‘北丐帮’。实则帮中兄弟多是北方久慕贵帮侠 名,而又无由识荆的江湖豪杰,我等决意加入丐帮,成为丐帮弟子。”他只知谢漏 是帮主,却不知丐帮数十年来主持大局的是四大长老。谢漏道:“四位长老意下 如何?”展长老眉头一皱,道:“只是‘北丐帮’弟子品行不端,此次南来,胡作 非为的事倒是干了不少……”田东奎道:“展长老有所不知,那些闹事的都是裴志 明直属部下,裴志明此举,意在败坏丐帮之名。我与贾兄弟在‘北丐帮’中武功虽 高,办事也少出差错,却一直不得裴志明重用,后来有许多兄弟遭人暗算,我和贾 兄弟存有疑心,暗自防范,果然看出不少端倪,因此集会了十数位热血兄弟,将帮 中并非裴党的江湖豪杰联络起来。此次裴志明奸谋一败,回到北方,再也无人认他 是‘北丐帮’帮主了,‘北丐帮’数万弟子,从此尽是丐帮弟子。”屈长老见田、 贾二人腰间仅有十七袋,心想“北丐帮”帮主为二十袋,这二人身份在“北丐帮” 中的是不高,暗道:“裴志明武功虽高,但他心胸狭隘,于投奔之人不加重用,难 怪不成大事,‘北丐帮’便如一只纸糊的老虎一般,看起来虽然强大,稍有风吹草 动,立时便会土崩瓦解。”料得田、贾二人所说是实,便道:“请帮主示下。”四 大长老数十年来同处大事,一人答允,其余三人更无别样心思。谢漏笑道:“昔 日家师撤了北方丐帮分舵,用意自是不言而明。但今日事过境迁,倒也不必拘泥于 旧规,老叫化自作主张,允许各位入帮。不过,哈哈哈……各位的位子,只怕就保 不住喽。”“北丐帮”那数十名江湖豪杰今日随裴志明南来的俱是武学好手,在 “北丐帮”中均是首领,闻得丐帮帮主肯将他们纳入门下,雀跃不已,大声欢呼, 忽听得“位子保不住”云云,不禁一呆,却听谢漏又道:“各位在‘北丐帮’中, 动辄是十一二袋弟子,比老叫化尚还高了不少,今日归入本帮,只怕各位的袋子, 都得取去八九个、十来个,哈哈哈……这不是降了好几级么?”群雄听他说的是玩 笑话,不禁轰然大笑,转念想到裴志明喜怒无常,这个谢帮主风趣之极,却是好相 处了百倍。田东奎叫道:“多谢谢帮……”话未说完,贾青山抢着道:“甚么谢 帮主?难道还有裴帮主么?多谢帮主纳入丐帮之恩!”“北丐帮”数十名江湖豪杰 齐声道:“多谢帮主纳入丐帮之恩!”声音震天动地,宏亮整齐。谢漏朗声道: “本帮的弟子,向来都是叫人轻贱的叫化子,帮中弟子行乞为生,不得行使银钱购 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穿着更是破破烂烂,打满补 钉。不过贾兄弟、田兄弟领着加入本帮的,老叫化在北方也瞧清楚了,你们大多家 中有些银子使唤,若叫你们穿着破烂衣服去行乞,料来大伙儿也不愿意,这么着吧, 余兄弟、田兄弟听令。”田、余二人躬身上前,忙道:“帮主请吩咐。”谢漏笑 道:“哈哈哈……老叫化便把你们‘北丐帮’所属划作净衣派,我丐帮原来弟子划 作污衣派,你二人暂且升作九袋长老,其余净衣派弟子,先收为一袋弟子,日后立 了功劳,再慢慢提升吧。”田、余二人久慕丐帮侠风,得为寻常弟子亦足高兴万分, 何况一下升为九袋长老?田东奎颤声道:“这……这……?”谢漏正色道:“派有 净污,人无南北,凡我丐帮弟子,一切须得听从上方号令,若是净衣派弟子胡作非 为,执法长老便可将其依照帮规惩治,日后污衣派也立出两个护法长老吧!”屈 长老在四大长老中最是精明强干,不料帮主处事之得当,远在自己之上,寻思: “帮主随机应变,果真替丐帮收了数万弟子,精明不下于我,怎地数十年来却是东 躲西藏,不愿料理帮中事务?”依照丐帮帮规,新弟子入帮须由传功长老接引, 执法长老挂名,掌钵龙头录案,掌棒龙头以棍轻击众弟子头顶才算结束。当下四大 长老依帮规行事,将台下数十名江湖豪杰一一接引入帮。谢漏脸露笑容,说道: “裴志明回到北方,定会对我北方净衣派弟子有所举动,田长老、余长老,老叫化 令你二人速回北方,安定本帮净衣派。”田余二人得令,领着台下新入帮众弟子投 北而去。明白见群丐一本正经,倒也不敢捣蛋,见得那数十名净衣派弟子走了, 才道:“老叫化,你他妈的鬼事太多,咱们别管了,喝酒去吧。”谢漏知此君缠夹 不清,哪里理他?忽道:“独孤兄弟,你过来。”独孤求败听他吩咐完诸事之后, 忽然叫唤自己,心道:“四位长老叫我代他与那姓裴的比武,谁知他自己一出来便 将姓裴的打败了,却还有我甚么事?”奔上前去,问道:“谢帮主有何吩咐?” 谢漏哈哈一笑,道:“你替本帮四大长老退了强敌,当真有些了不得,于本帮也算 是有功了。若想加入本帮,仅凭此功便可做个六袋弟子,你愿不愿意?”独孤求败 暗道:“原来谢帮主在那林中试我武功,便是想将我收归丐帮。”他心思灵敏,立 知谢漏意在收他作弟子,忙道:“谢帮主,晚辈不是江湖中人,不想加入丐帮。” 谢漏本是豪爽之人,所求不成,立告作罢。哈哈笑道:“果然有志气。”见得场 中尚有数十名南阳分舵弟子,拂手道:“老叫化不喜欢热闹,大伙儿该干甚么干甚 么去,不用挤在这里了。”曹天鹏闻得帮主有令,领着属下走了。屈长老道: “帮主数十年来侠踪未现,我等只道……唉,我们真是该死。”谢漏笑道:“你们 只道老叫化庸碌无能么?”马长老道:“不敢,不过帮主的情爱纠葛,委实有些… …”终是不便指责帮主过失,没有再说下去。独孤求败见丐帮商议要务,再无自己 之事,便道:“谢帮主,四位长老,晚辈告辞了。”韩长老等四人道:“独孤少侠 多保重。”独孤求败应了一声,迳自北去。独孤求败边行边想:“父母过世,子 女当守孝三年,我却七八年从来没去扫过墓,可谓不孝之至。唉,也不知那坟茔上 的草儿长得多高了。”他一路北行,仍是靠采摘野果为食。这日过了赵洛镇,去 箕山已仅有数里。他骑着骏马奔驰在山道上,忆起昔时外公携着他,也在这山间 行走,这时却是物是人非,暗想:“外公不知到哪里去了,他武功极高,别人应是 害不了他,不过年纪大了,干甚么也不太方便了。唉,我应该把他老人家找到,供 养他老人家才是。”忽听得一阵砰砰乓乒之声不绝传来,转过山坳,却见一个中年 汉子正与一个少女在父母坟茔之前的平坝上相斗。那中年汉子形貌威武,约有三 十四五岁,那少女十七八岁,长得甚是俏丽。二人持剑相斗,拼得甚是激烈,独孤 求败心中奇道:“这二人打架选个甚么地方不好,为何偏偏要来此处?”心下有些 恼怒,疾忙催马上前。那少女一剑刺出,娇声骂道:“你这人鬼鬼祟祟,藏在这 里干甚么?”独孤求败听得甚是耳熟,仔细向那少女瞧去,却又不相识。中年汉 子长剑疾挥,说道:“甚么鬼鬼祟祟?嗯,你这丫头剑法不错,似是崆峒派嫡传。” 他武功远胜于少女,若是出尽全力,早已获胜。那少女却不识好歹,不顾性命的出 剑攻击,叫道:“你不离开这里,本姑娘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唰唰唰三剑刺出。 中年汉子见这少女在此,也是暗自纳闷,心道:“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也不知我 的厉害。”长剑一抖,一招“黑虎坐洞”,长剑卷向少女手中之剑,反手一绞。他 内功之高远胜少女,这一绞使力甚巨,那少女虎口剧震,长剑脱手,却不甘伏输, 疾忙伸手向半空的长剑抓去。中年汉子不意她如此胆大,收势不及,长剑削向少 女肩膀。中年汉子只道这一剑定将这少女右臂卸了下来,心中不由生悔,暗道: “这少女与我无冤无仇,何必下此重手?”那少女初时见中年汉子使的是昆仑派 “黄庭剑法”,自忖对这路剑法知之甚稔,不意这中年汉子这一变招,忽然不是黄 庭剑法,心中也有些吃惊。独孤求败但听得“嗤”的一声,长剑斫在少女肩头, 大叫“不好”,却见那长剑忽然弹开,少女肩膀却是安然无恙。中年汉子收剑而立, 说道:“姑娘,我使的不是顺手兵刃,若是拿出兵刃来,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你让 开吧!”那少女有宝衣护身,肩膀虽未被斩断,却已是疼痛难当,“哎哟”叫了 一声,道:“哼,你们这些武林中人,全没一个好东西。你们害死了段大侠夫妇, 还要来掘他们的坟墓,以为里面有甚么武功秘笈么?”中年汉子奇道:“甚么掘墓? 我叫王小波,与段大侠夫妇都是好朋友。姑娘与段大侠夫妇相识么?”他知段思冰 夫妇死了八年,这少女在段氏夫妇死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自是素不相识了。 那少女脸上一红,道:“你、你不是恶人,为何下手这般毒辣?我跟段大侠夫妇 不认识,但是求败哥哥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独孤求败听 得“求败哥哥”四字,恍然大悟,翻身下马,大声叫道:“雪儿,雪儿!”当世 之中,只有一个人叫过他“求败哥哥”,那是怎么也不会弄错的了。那少女便是 孙映雪,她适才与王小波相斗,浑没注意到有人奔近,忽听有人叫唤“雪儿”,转 头看见独孤求败,喜道:“求败哥哥!”扑到独孤求败怀中,放声大哭,独孤求败 只觉胸口一阵暖意,浑身舒畅无比,拍了拍孙映雪肩头,说道:“雪儿,你哭甚么?” 孙映雪眼见牵挂了七八年的人儿突然出现眼前,心中好生欢喜,立时情不自禁的 扑在他怀中,听他问话,忽而想起男女有别,对方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登觉失态, 放开独孤求败,脸上胀得通红,道:“求败哥哥,我好欢喜,我……我……”太过 激动,竟自说不下去。中年汉子一生之中并未听说过“独孤求败”这四个字,更 不知他身份,愕了一下,暗道:“这少年是谁?这姑娘本来与我相斗,为何一见这 少年便扑倒他怀中?”独孤求败道:“雪儿,我也好想你,你知道么?”孙映雪 更觉欢喜,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的道:“求败哥哥,我跟着妈妈回到老家,妈妈 对我说:”求败哥哥跟胡师叔学武功,过两年再去看他。‘我便在河滩上捡了七百 三十粒小石子,放在一个箩筐里,每天往另外一个箩筐里扔一个。直到先装石子的 罗筐到底了,我忙对妈妈说道:“妈妈,已经有两年了,我日也等,夜也等,好不 容易等到今天,咱们看求败哥哥去吧!’妈妈叹了口气,只好领着我去马头山。” 谁知我们到了马头山,见到胡太师叔,一提到你,胡太师叔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的 道:“那小子早已滚蛋了,他要是有余狗命,将来的清明节会去箕山拜祭他那两个 见了阎王的老鬼。‘我心里一生气,跟胡太师叔吵了起来,他却不理我。”后来 我又跟妈妈回家,我想那些恶人要害你,你不会武功,可是被他们害死了,便缠着 妈妈学了武功,想帮你报仇。自从十五岁开始,每年的清明前后十余天,我都在这 里等你,你终于来了。“独孤求败见她望着自己,目光中含着深情,心中一震, 暗道:”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居然有人这么牵挂着我?“忽然想起阿宝来,讷 讷的不说话。孙映雪见他脸色一变,奇道:”你不高兴么?“独孤求败摇了摇头, 道声”不是“,只觉这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大姑娘再不是昔日那闹着要骑雕的小女孩, 心想:”那时我把她当着小妹妹一般,她却对我如此情深义重,似乎……“他心中 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甚是不妥。孙映雪却茫然不觉,见这个”求败哥哥 “比心中所想更俊朗了几分,只觉与独孤求败怎么亲热都是极其自然。她七八年来, 魂牵梦萦的都是这个”求败哥哥“,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情郎,心知自己今生之中, 再也不能缺少独孤求败。她丝毫不觉独孤求败有异,仍道:”我妈妈见我每年来这 里痴痴等你,常道:她与爹爹每年一会,已是觉得犹如隔了好几百年,我既不能与 你相见,干么还要牵挂着你?真是个傻孩子!求败哥哥,我就是愿做这样的’傻孩 子‘,你说对不对?“独孤求败听她这个比方,顿时明白过来:”原来雪儿想要 我做她的丈夫,我……唉,我该怎么办?“二人久别重逢,孙映雪心中思念之情犹 似长江大河积了滔滔之水,一旦决堤,立时流泻奔腾,再也无法拦阻。她与母亲住 在山中,虽已有十七八岁,仍是天真直爽,想到甚么就毫不犹豫的说了出来。那 中年汉子看到这对少年男女如此情景,忽然潸然泪下,暗想:”这对少男少女也不 知从何而来,二人隔了七八年,居然还是这般深情。唉,一个人只要动了真情,便 算是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又岂会减弱半分?“摇了摇头,伸手抓起地上盒子,啪 的一声打开。孙映雪听得他开盒之声,方才惊觉过来,回过头来,问道:”你要 干甚么?“中年汉子由盒中取出香烛点燃,插在段思冰夫妇埋土之前,通通通磕了 三个头,缓缓道:”段大侠、段夫人都是我的旧友,我一直俗务缠身,不得前来拜 祭,段大哥,你……你们可过得好么?“说到最后,语音发颤,竟哭了起来。独 孤求败见他哭了起来,心中一凛,想起父母生前并未提起有亲朋好友,听他哭有情 真意切,不禁凄然道:”段夫人死无全尸,段大侠死不瞑目,他们自然过得不好。 “中年汉子站起身来,疑惑的道:”小兄弟何以得见?“独孤求败强按心头悲痛, 缓缓的道:”段思冰夫妇便是先父先母。“中年汉子浑身发颤,双目圆睁,大声 道:”甚么?你叫段食,是不是?我是你王小波王叔叔,你小时候见过我的。“ 这人正是王小波。当日他辞别段思冰夫妇之后,回到青城山,从此闭门不出,苦练 武艺,一心只想忘记独孤雪。但是心中思念之情,愈是隔得久长,愈是浓厚。王小 波无以遣怀,暗想段思冰侠义过人,自己自不该对独孤雪怀有非份之想,过了数年, 便娶了同门师弟李顺亲妹李芳为妻。从此之后,虽是思念独孤雪,却不敢再至箕山。 不料八九年后,忽在青城听得段氏夫妇死讯,他心中震惊,星驰电掣般赶到箕山, 却只见孤丘一座,残草几茎,昔日旧友,早已双双奔赴九泉。他心下黯然,后来遇 到当日参与箕山聚会的武林人物,才知段思冰之子尚未遇害,因而数年来四处托人 明查暗访,想寻回段氏遗孤。但独孤求败隐于荒谷,他自是探访不到。他于段氏夫 妇之事所知甚少,心想段氏夫妇之死,定是赵光义唯恐弑兄之事外泄,挑拔江湖中 人杀人灭口,又因青城县令齐元振性尤贪婪,专务敲剥,百姓怨声载道,恨入骨髓, 王小波更道赵光义暴君无道,因此约了诸多江湖义士,决定起事反抗朝廷。他起事 之由,多半是想替段思冰夫妇报仇,但料得终是有败无胜,聊尽人事而已,便来段 氏墓前拜别,心中只想,今生唯死以谢段氏夫妇,再也不会到这箕山来了。孙映 雪每年清明来拜祭段氏夫妇,只求段氏夫妇保佑她得见”求败哥哥“,今年忽见一 个中年汉子来此,料是江湖中人前来盗墓。她虽未见过段氏夫妇,但想到二人既是” 求败哥哥“的父母,自不容他人侵犯,因此不问缘由,出剑便向来人刺去。王小 波虽不擅长使剑,为纪念段氏夫妇,却是携剑而来,忽见一个少女挥剑而来,当下 展开黄庭剑法与她相斗。这黄庭剑法,却是段思冰当年所传。独孤求败对王小 波全没印象,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叫段食,外公已替我改了名字,叫作独孤求 败。“王小波叹道:”天可怜见,你果然没死。“独孤求败见他神情,知他与父母 果是旧识,便道:”王叔叔来此作甚?“王小波便将当年与段氏夫妇相识之事及十 六年来情形说了。孙映雪伸伸舌头,道:”原来是求败哥哥的叔叔,我却不认识。 “王小波道:”求败,我此来只为拜祭你父母,如今便要回青城去了,唉,可惜叔 叔另有要事,不得与你长处。听说那些江湖中人来此,夺走了黄庭剑经与紫薇软剑, 是么?“独孤求败沉声道:”正是,这些恶人害死我父母,此仇一定要报。“王 小波抓起适才与孙映雪拼斗的长剑,叹道:”叔叔武功不高,你要报仇,叔叔也帮 不了你。你会不会武功,使的是甚么兵刃?“独孤求败正要摇头,忽然想起已跟阿 宝学了七招擒拿手,又学会了一套”逍遥游“拳法,便道:”会一点。“王小波道 :”昔日你父母与我一齐赶往汴梁之时,你爹爹曾经传了我一路’黄庭剑法‘,唉, 世事浮云苍狗,变化万千,谁也想不到……这路黄庭剑法,令尊令堂都会使,我便 传了你吧。“独孤求败听得是父母遗传,心中一凛,说道:”谢过王叔叔。“王 小波看了看孙映雪,心道:”这位姑娘年轻貌美,对求败也是情根深种,他们二人 若是学了这路剑法,双双驰骋于江湖之间,岂不也如当年段大哥夫妇一样么?“想 到独孤雪,心中一酸,不禁垂下泪来。独孤求败低声道:”雪儿,这是我爹爹妈 妈的剑法。我妈妈也叫’雪儿‘,你若学了,岂不跟我妈妈当年一般英姿飒爽、光 彩照人?“孙映雪喜道:”是么?“王小波长喟一声,长剑一抖,左脚迈出,剑 来斜刺,正是黄庭剑法起手第一招”上清紫霞虚皇前“。他打起精神,一路使将下 去,边使边解说其中精要。实则这门剑法繁复博大,他当年仅得段思冰相传,所知 亦是不多。独孤求败前时得丐帮帮主谢漏讲解”逍遥游“拳法之时传授了不少武 学,这时对于武功一道也非似从前一般一无所知。听得这路剑法正是父母当年的绝 艺,认认真真学了起来。孙映雪家学渊源,自幼习剑,对于剑道之意,更是领悟尤 多。黄庭剑法的招式名目,俱是取自晋朝奇书《黄庭经》经文。《黄庭经》分《 黄庭内景经》与《黄庭外景经》两部,内景经大约在晋武年太康九年先出,外景经 于晋成帝成和九年问世。《黄庭经》之书名首见于晋元帝建武元年葛洪的《抱朴子。 遐览篇》。据传此书为魏夫人华存从景林真人处取得秘藏草稿,撰为定本而流传后 世。魏夫人,名华存,字贤安,魏时(三国之曹魏)任城人,晋(西晋)司徒魏 舒之女。生于魏齐王曹芳嘉平三年,自幼好道,静默恭谨,遍读群籍,特爱老、庄 之言。常服胡麻散、茯苓丸,精吐纳、导引。年二十四,强适太保掾南阳刘文为妻。 刘字幼彦,曾任修武令,早故。生二子:长璞,幼瑕。二子粗立,即与刘隔室别居, 长斋茹素。晋太康九年,清虚真人王褒接以道经真诰三十一卷,后景林真人又授以 《黄庭内景经》。晋室东渡,率家南迁,”抚养内外,旁救穷乏“。璞先后任庚亮、 温太真司马,后至安城太守;瑕任太尉陶侃从事中郎将。夫人则自洛邑达江南。陶 宏景《登真隐诀》卷《正一真人三无法师讳告南岳夫人口诀》条注有:”天师于洛 阳教此诀也……夫人在世尝为祭酒。“祭酒为正一教天师道中之道首,夫人于兵戈 盗寇之际而无伤害,除自身功力外,得群众相护,不谓无关。嗣后即隐居南岳,于 晋成帝咸和九年羽化。享寿八十有三。相传是时服药称疾,闭目寝息。饮而不食者 七日,托剑化形仙升。这魏夫人固不如道家传说中如此诡秘神化,多半是个修练 吐纳、导引的武学高手,故得享高寿。到得唐末,昆仑派一位前辈异人败于丐帮” 降龙十八掌“之下,那位异人心想丐帮的”降龙十八掌“俱是取易经名目敷衍成招, 诸如”飞龙在天、卧龙在渊、见龙在田、亢龙有悔“等等,因而突发奇想,欲于道 流典籍之中寻一本宝笈来创成绝艺。昆仑派本是道流,那位异人偶尔翻起魏夫人所 传黄庭经,但见上有梁丘子注云:”黄者,中央之色;庭者,四方之中也。外指事, 即天中人中地中;内指事,即脑中心中脾中,故曰黄庭。内者,心也;景者,象也。 外象喻即日月星辰云霞之象也,内象喻即血肉筋骨脏腑之象也。心居身内,存观一 体之象也,故曰内景也。“又有董德宁传道:”黄乃土之色,庭乃家之中,是三才 各有之中宫也。……隐景藏形与世殊,含气养精口出米。“这位前辈异人因而大 悟,闭关一千二百九十六天,创成九九八十一招”黄庭剑法“。这路剑法以剑培气, 以气养剑,剑气并重,变化多端,为古今武学之最繁杂者。王小波授完这八十一 招剑法,长叹一声,说道:”求败,当年令尊有一柄紫薇软剑,堪称异物,如今已 不知所踪。我后来无意中在西蜀得到这柄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本想赠给令堂, 以此与紫薇软剑匹配。我本也不擅使剑,这柄宝剑,就给了你吧。“独孤求败看 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当下也不相让,伸手接过,道:”这 把长剑本乃无名之物,也如我独孤求败一般。我这个无名之辈,便要持着这把无名 之剑,横扫天下,为爹爹妈妈报仇。“王小波听他说得豪气干云,暗想:”报仇, 嘿嘿,蓬莱派与我青城派只为这两个字,数十年来死去的两派弟子没有一千,也有 八百,你的仇家是天下武林豪杰,这大仇如何得报?报尽之后,不知又要流多少血, 流多少泪?“苦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我能在此相见,也算缘份,缘 来即聚,缘去即散。叔叔去也!“话音甫落,振衣往西而去,暮色苍茫之中,早已 变成了一道朦胧身影,只听他兀自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 终霄劳梦想。“他心中忽然想到:”我确是空劳梦想,可是她呢?她是我的知音么? 段大哥与她才是堪相匹配、珠联璧合的好夫妻。“念及此处,不由凄然长笑。 孙映雪见天色已暮,说道:”求败哥哥,咱们去哪儿?“她等了独孤求败七八年, 这番相聚自是想长相厮守,不愿再与独孤求败分离片刻。独孤求败纵是再愚笨十 倍,也必知她心意,心念一动:”雪儿对我,真是无以复加了。“便道:”你说去 哪儿,我们便去哪儿。“孙映雪大喜,正要说话,忽见地上隐隐置放着一物,似是 王小波的木盒,不由”咦“的一声。独孤求败与神雕居于山洞,不用火烛,七八年 来,目力之健早已异于常人,拾起木盒,嗒的一声打开,只见里面却是四五锭黄金, 约有百两之数。孙映雪笑道:”王叔叔可真是阔气,哪来这么多金子?“独孤求 败知道这是王小波故意留给自己的,心想:”爹爹妈妈在世之时,与王叔叔交情定 是深厚之极,他给我的金子,我且收下便是。“笑道:”雪儿,咱们可发了大财了。 “孙映雪叹道:”便是捡了十万两、百万两黄金,也没见到你这么珍贵。“独孤求 败叫道:”哇,若是捡到一千万两黄金,就比见到我珍贵了么?“孙映雪呸了一声, 道:”不跟你说了。“独孤求败眼见天色向晚,今夜已下不了箕山,便道:”雪 儿,你饿不饿?“孙映雪嗯了一声,独孤求败便到西山林中捉了一只獐子,在旧宅 之后的小溪中剥洗得干干净净,升火烤熟了,掰下一只小腿,递给了孙映雪。却见 孙映雪正怔怔的望着自己,火光之下,但见她一双大眼含情脉脉,独孤求败心中一 荡,心想映雪不过儿时与自己见过一面,为何因此情根深种?蓦地里心口一震:” 我对阿宝又何尝不是如此?“二人各自吃饱,篝火也渐渐灭了。夜风吹来,偶尔 见得一个个火星弹起,犹似天星一般。冷目冥冥,草虫叽叽。二人仰卧在草地上, 也不甚寒。独孤求败忽道:”雪儿,你干么年年来这里苦等,若是我不来,你岂 不是很失望么?“孙映雪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说过了要来,一定会来的。 求败哥哥,你不会欺骗我的,是不是?那时候我要骑雕儿,你便把雕儿让给我;我 和妈妈遇到了危险,你又奋不顾身的来救我们,你对雪儿很好,永远不会欺骗雪儿 的。“独孤求败内心一震,暗想:”就算是旁人有了危险,只要是好人,我一样 会救助。在雪儿心中,自是把我当真了大英雄、大侠士。以致于七八年来始终念念 不忘,我独孤求败又是甚么大侠么?“孙映雪仍自喃喃的道:”我想起你说那些 大恶人害死你爹爹妈妈,你将来要去报仇,若是打不过人家,可让他们也害死了。 于是我就缠着妈妈教我武功。我的心中只想:我学了武功,一定要帮求败哥哥报仇, 听他的话,永远跟他在一起……“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却不说了。原来孙萍 姑见女儿对武功大感其趣,便问女儿缘由,孙映雪将心中所想照实说了。孙萍姑抚 着她的头,叹道:”傻孩子,这是你心目中自个儿一厢情愿,你可知求败哥哥会答 允么?“她大声辩道:”会的,会的,求败哥哥一定不会让雪儿失望。“这时想 起,终是感到羞涩,渐渐移开了话题:”可惜你又没有告诉我那些仇人的名字,不 然我早就去替你报仇,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唉,我的心中只盼着能赶快见到你… …“独孤求败听她说话之声愈来愈低,侧头望去,却见她双眼眼皮合上,渐渐睡 着了。独孤求败寻思:”雪儿内心之中,早把我当作了她最亲近的人,我好好待她 便是,为甚么又去想其他的姑娘?唉,其实雪儿长得很美,甚至比阿宝还美…… “蓦然想起自己将阿宝与雪儿在一起比较,又是犯了大错,伸出左手,重重打了自 己一个爆栗,骂道:”独孤求败,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这一夜左思右想,心 神始终不能安定,自也睡不安稳,到得黎明之时,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听孙映雪 惊叫一声,急忙翻身爬起。二人卧身之处相距仅有尺余,孙映雪忽然伸过双手,紧 紧抓住独孤求败双腕,叫道:”求败哥哥,你别走!“独孤求败奇道:”我自然守 在你身边,永远不会走的。雪儿,你怎么了?“孙映雪脸上一红,却不答话。她 忽与独孤求败遭逢,虽是意料中事,盼这一天也盼了七年多,但甫然相见,内心中 却不大相信,昨夜入睡之后,忽然梦见独孤求败舍弃自己,飘然而去,这本是日有 所思,夜有所梦,寻常之至,她梦中醒来,却疾忙抓住了独孤求败,生怕这个真实 的”求败哥哥“当真离己而去。孙映雪松开独孤求败手腕,道:”求败哥哥,咱 们回到家里去,我跟妈妈说,我要嫁给你。妈妈见到你,一定很高兴的,自然就答 允了,然后我再跟你去报仇。“独孤求败茫然不知所措,应了一声,二人乘马下了 箕山,来到北边的告成镇,独孤求败将王小波所遗黄金买了一套衣衫换了,余下的 收在怀中。孙映雪道:”求败哥哥,我们先去看我爹爹还是先去看我妈妈?“独孤 求败诧道:”你爹爹?“孙映雪笑道:”难道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我爹爹姓 牛,是崆峒派掌门。“崆峒山离告成镇不远,往西南去百余里便是。独孤求败这 才明白崆峒派掌门牛郎真是孙映雪之父,问道:”你爹爹与你妈妈还没和好么? “孙映雪摇头道:”没有。“独孤求败想起当年若非得牛郎与玉树道长相救,自己 多半已被金牙仙吃了,便道:”去看牛伯伯吧。“二人出了告成镇,驱马南行。 孙映雪道:”求败哥哥,你只会这路黄庭剑法,定然打不过人家,我去求爹爹收你 做弟子,传你武功。“独孤求败心中感动,想到世间疼爱自己之人屈指可数,似孙 映雪这般更是并世无双,暗想:”无论雪儿说甚么,我都只管答允下来。“急忙点 了点头。二人无甚紧急之事,便也信马由缰,任凭甚么时候抵达崆峒山。孙映雪 道:”求败哥哥,咱们便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永远不要分手,好么?“独孤求败 心想:”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强自点了 点头,又想:”雪儿跟我同岁,也有十八岁了,可她竟然还像小时候一样纯真,独 孤求败,你可不能辜负了这样一位好姑娘。“忽见前方四骑奔来,每骑上均有一 个二十余岁的白衣少年。那四人见到独孤求败与孙映雪,互望了一眼,随即六骑交 错,望北而去。孙映雪道:”求败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我了么? “独孤求败忙道:”我……“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喂,前面的小兄弟,你们的包 袱掉了。“独孤求败二人回过头去,只见两个白衣少年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人却不 见了。当先一人左手抓着一个包袱,正朝自己叫喊。独孤求败反手一摸背后,察 觉包袱尚在,便道:”大哥,你弄错了。“那当先少年双手一扯包袱,包袱里滚出 几个金锭,掉在地上,直溜溜打着转儿。那少年奇道:”这里面可全是金子,小兄 弟,我们明明看见是你掉下来的,怎地又不是了?小兄弟,这可是黄澄澄的金子啊。 “孙映雪道:”求败哥哥说不是就不是了,你们胡扯甚么?“那少年嘻嘻笑道:” 你叫他哥哥,可是她的妹子么?“孙映雪正要答话,忽然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心道:”不好“,早由马背翻下。好在她轻功了得,应变奇速,人甫落地,立时站 起。再一看独孤求败,也已由马背翻下,却重重的摔在地上,跌得灰头土脸。孙 映雪想到这几个白衣少年不怀好意,独孤求败不会武功,可别吃了亏,疾忙拔了长 剑,跃了过去,护在独孤求败身前。独孤求败翻身爬起,但见道旁闪出两个白衣 少年。一人兀自笑道:”哈哈哈,我的绊马绳刚系好,怎地立时有人来自投罗网? “孙映雪见四个白衣少年分由前后左右包抄过来,持剑而立,低声道:”求败哥哥, 你没事么?“独孤求败虽然狼狈万状,但他内功深厚,却是未受重伤,听得孙映雪 柔声相问,对自己确是牵挂万分,忙道:”没事。“孙映雪娇喝道:”我们跟你 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甚么用诡计暗算我们?哼,江湖中人,总得讲江湖规矩, 四位是那位前辈门下?“她从未行走江湖,这一番江湖俗语,却是母亲孙萍姑所教。 一个少年笑道:”咱们兄弟四个,叫作张三李四,赵五麻六,家师自创一派,叫做 ’无门派‘。“孙映雪不知这四人乃是出言相戏,心中一愕,暗道:”无门派?没 听妈妈说起过。“又听那自称”张三“的少年道:”姑娘所说’往日无冤,近日无 仇‘,确是对极,不过姑娘父母却欠着我们一些物事。“孙映雪道:”我爹爹妈 妈从来不欠人家甚么东西。“李四笑道:”错之极矣,错之极矣!你爹爹妈妈欠下 我们四人一笔银子,一六得六,二六十二,三六十八,四六二十四,共是二十四万 两,如今利加利,利滚利,已成了四十万零三百二十一两。你若不信,只管回家去 问问。“独孤求败早听出四人是在胡扯,忙道:”雪儿,别听他们胡说。“那赵 五道:”令尊令堂还不起这笔银子,因而要把你这个大姑娘送来抵债,这可怪不得 我们了。哈哈哈……你给我们做了老婆,这笔帐,我们也不好意思讨了。“孙映 雪脸上胀得通红,斥道:”胡说八道,我爹爹妈妈没欠你们的银子。我要嫁给求败 哥哥,不理你们这些坏蛋。“那麻六喝道:”你要嫁给这小子,我们便将他宰了, 让你这小孤孀上坟,犹似梨花一枝春带雨……“说话之际,忽由身后摸出一根钢杖, 呼的一杖击了过来。 孙映雪想起独孤求败不会武功,长剑一招“渊明折菊”,身子左转,长剑一横, 封住钢杖。那麻六叫道:“小娘皮还会几招功夫。”连变招数,但听杖风呼呼,每 一杖都是击向独孤求败。孙映雪使出崆峒派剑法,将他一杖杖去势尽数封住。旁边 的赵五嘿嘿笑道:“师弟,你连这小娘皮也收拾不了,还是我来助你吧。”抽出钢 杖,由左边击出,却是攻向孙映雪。孙映雪长剑左封右挡,却已大显势绌。张三、 李四立在一旁,料知孙映雪必败,笑嘻嘻的观看,却不出手。孙映雪愈斗愈是落 了下风,一招“鸟雀飞空”,长剑倏出,刺向麻六。那麻六吃了一惊,疾忙跃开, 赵五却乘着孙映雪攻敌之机,钢杖突出,堪堪便要击在她小腹,忽又收拾不发,笑 道:“小美人儿肚子上多了个大洞,可是不美之事。”孙映雪叫道:“你们就算 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害求败哥哥。”独孤求败闻言,心头一热,喝道: “不能伤了雪儿。”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他施展开黄庭剑法,一招一招向赵五 麻六二人递去。二人见他剑招生涩,本也不放在心上,不料钢杖与他长剑相交,却 觉一股浑厚内劲传来,虎口剧震,钢杖险些脱手。二人心中暗道“邪门”,随即疾 攻而出。独孤求败舞剑挡住二人,叫道:“雪儿,你退下吧!”孙映雪心道: “你刚学会这门剑法,武功全无根柢,又怎是他们的对手?”说道:“罢了,求败 哥哥,咱们今日能死在一起,我心中很是欢喜。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你……”张三、 李四见独孤求败加入战团,局势立变,心中吃了一惊,双双持杖挥上。张三道: “小美人儿不听话,咱们便叫你二人做一对‘同命鸳鸯’。”他四人本是见色起意, 不料敌人如此强悍,当下不敢托大,各自施展开生平绝学攻向独孤、孙二人,不过 四人知道独孤求败内功浑厚,出招却是攻向独孤求败的多,攻向孙映雪的少。独 孤求败于世事虽是所知不多,但得了谢漏开导,亦非当初那无知少年,心想:“这 四人与那龙虎会的杜少辉一般,都是想欺侮年轻美貌的女子,这等人为非作歹,委 实不能轻饶。”一路黄庭剑法滚滚而上,最初甚是生疏,后来愈使愈是熟练,心中 浮想联翩,于剑法又多了一层领悟,那四个少年反而成了给他喂招习武的伴当一般。 六人翻翻滚滚拆了数百招,孙映雪见得独孤求败内劲浑厚,使出剑法风声嗤嗤, 自己已插不上手,这才闪到一旁,心中奇道:“求败哥哥没跟胡师祖学武功,却又 从哪儿学来了这么一身浑厚的内功?”但想情郎武功高强,终是欣喜万分。那四 名白衣少年少了一个敌手,压力却是丝毫不减,四人眼见独孤求败一柄长剑愈来愈 是顺手,暗想:“这少年莫非有鬼神相助么?”独孤求败数百招一过,黄庭剑法已 翻来覆去使了八九遍,他悟性奇高,早已练得各式浑成,自忖已有取胜之机,冷笑 道:“你们这点功夫,也来为非作歹,我独孤求败非得给你们留个记认。”一招 “象以四时赤如丹”,长剑削出,但听嚓嚓嚓嚓四声,四名白衣少年钢杖均被无名 宝剑从中削断。独孤求败正要迫步而上,废去四人武功,忽闻背后劲风拂起,心中 一惊;暗道:“此人好快的身手。”疾忙向左闪开,却听篷的一声,一根非金非木 的拐杖击落在地。那人杖袭不成,变招迅捷,呼的一掌拍出。 这人出招如电,独孤求败不及回头,忙运起“北冥神功”,只听篷的一声,那 人一掌拍在自己背心“至阳穴”。偷袭之人嘿嘿冷笑两声,只道得手,忽觉内力不 断外泄,手臂一酸,疾忙放脱独孤求败。独孤求败回过身来,却见偷袭之人疾步 窜出,掠到孙映雪身边,手中拐杖早已架在孙映雪脑门。孙映雪武功不高,眼见有 人袭来,欲待出手,敌人兵刃早已抵住脑门,见得来人是个四十来岁模样的美貌女 子,怒喝道:“臭女人,你干甚么?”那美妇笑道:“小丫头长得好俊啊。”四 名白衣少年见得美妇,齐声道:“婆婆,你老人家来了。”那美妇哼了一声,道: “我叫你们干甚么来着?你们四人却在这里偷香窃玉,胡作非为,若是得手倒还罢 了,反而又败于人手,没的丢了我的面子。”四名白衣少年吓得瑟瑟发抖,张三颤 声道:“我们再也不敢了。”独孤求败听得四人叫那美妇“婆婆”,心中一凛, 暗道:“莫非是她?”凝神一看,七八年来此人相貌果然并无多大改变,当下道: “不老婆婆,枉你也是武林前辈,怎地行事如此卑鄙下流?”不老婆婆被他识破来 历,寻思自己与这少年从未见过,格格笑道:“小兄弟倒也听说过婆婆大名。” 独孤求败幼时听孙萍姑叙说往事,本不知其所指,但年纪渐渐增长,许多当时不明 白的事儿就明白了,冷冷的道:“易芙君,你不把雪儿放了,我便将你这四个弟子, 杀得干干净净。”不老婆婆自忖江湖中人多不知自己本名,这少年为何叫了出来? 沉声道:“你是谁?”独孤求败听她口气,料到她多半尚不知孙映雪身分,暗想: “此人与孙婶婶有大仇,若知雪儿是孙婶婶的女儿,便会害死雪儿。”说道:“你 这妖婆淫乱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何必管我是谁?”不老婆婆伸出左掌 在孙映雪左颊摸了一把,笑道:“这女娃儿可美得很啊,她是你小媳妇儿么?”独 孤求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自尴尬之际,忽听孙映雪道:“我要嫁给求败哥 哥的,他没了爹爹妈妈,十分可怜,我当然疼他爱他。”不老婆婆赞了一声,说道 :“小兄弟,我那些混帐徒弟,你杀了一千个也不打紧,可你这小媳妇儿对你真好, 婆婆杀了她,天下可再没第二个人这般待你了,你舍得么?”独孤求败一呆,心 中只想:“不老婆婆杀了她,天下可再没第二个人这般待我好了。”忙道:“你不 要伤了雪儿,想干甚么,尽管说吧。”不老婆婆此时已有六十来岁,但她擅长采 阳补阴之术,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独孤求败这番话,却勾起了她的怨毒之意。她 的心中阵阵恨意流过,想道:“我本是豫中的大家闺秀,少年之时,琴棋书画, 针织刺绣,无不精通。可是战事一起,一队乱军冲入庄子里,我爹爹是庄主,被他 们一刀杀了。当时我只有十五岁,那个将官三刀将我爹爹劈成四段,鲜血狂溅,有 的落在屋墙上,有的落在地上,我却是瞧得清清楚楚。后来妈妈叫道:”芙儿!‘ 向我扑来,想护住我。谁知那将官手起刀断,一刀劈在她的背心。“’啊‘,妈 妈发出一声惨叫,扑在我的怀里,她却再也保护不了我了。她的嘴角渗出血丝,流 淌在我的衣角上,她的那声惨叫之声,数十年来一直在我耳边萦绕……”我知道, 爹爹妈妈是多么想保护好他们的宝贝女儿,使她不受任何伤害,但是他们做不到, 因为他们只是弱者,弱者永远不能保护自己。所谓和平与正义,只是弱者一厢情愿 的谎言。只有强者,才拥有一切权力。所以古人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公 理永远只在强者一方。”那将官一脚踢开妈妈的尸身,向我扑了过来……他没有 杀我,却让我遭受了比死更大的侮辱……但在那一刹那,我便懂了许多道理:一个 女人受了欺侮,纵然死去也不会再是清白的了,我必须去报仇!于是我不再反抗, 并不是没有抗拒的力量,而是我要活下来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我的心里, 不断在叫喊着这两个字。“很多女子不顺从官兵,被他们一刀一个杀了,登时尸 横就地。我却活了下来。那将官说我很听话,要纳我作小妾,我对他笑了,这笑分 明是一种仇恨的火焰,他却看不出来,他只是显得说不出的欢喜……”我便忍受 着他无穷无尽的蹂躏、贱蹋,随着他四处奔波。他立了大功,被封为大将军,变得 更加高傲了。他却不知,他的这高位乃是千千万万个死人头颅堆积起来的……在这 高位下面,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有一次他去巡营,被一个化装成卫兵的刺 客刺伤了小腹,将养了足足一个月,方才痊愈。于是他找了一个人来保护自己。那 人武功很高,已有五十来岁了,在迎接宴会上,看着那人偷偷瞟来的目光,我的心 里感觉到:报仇的机会来了……”于是我向那人也看了几眼,古人说这叫‘暗送 秋波’,我却知道,自己投送去不是秋波,而是复仇的火花……那人上当了。过了 几天,他去韩将军府中赴宴,回来时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一动也 不动了。那人却乘着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偷偷跑到我的卧室来,对我说他如何如 何爱我。哼,他那种指天划地的嘴脸,我看得多了,自然不是真心的,我毕竟才二 十岁啊,二十岁的女子,应该是十分成熟而美丽的吧?我很讨厌他,但我不能拒绝 他,——因为我要报仇!“我和那人在一起瞒着他鬼混了大半年,终于被他察出 了蛛丝马迹。那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闯入内室,将他杀了。这时我看得清清楚 楚。他的鲜血,像妈妈喷洒在我衣角上的一样红……”我和那人逃出军营,到了 一个荒山里,我吵着要学武功。那人老了,也变得更傻了,他不知道,我想学武功, 是要亲手杀了玷污我身子的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他。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 是相信我与他的海誓山盟……唉,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男人是这么容易骗的。‘青 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算,最毒妇人心!’这几句话是不是说我这样的 女人,我不明白,也永远不想弄明白,我只想报仇!报仇!报仇……“那人从怀 中掏出一本发黄的旧书,说是武功秘笈,并将它交给我保管。我心中更得意了,我 翻开书,看了看,不由大笑起来。那人问我笑甚么,我当然不肯说,我只是在书中 发现两种……我心里想:这是你给我的秘笈,我要练功,自然得先向你下手,这也 算是‘对得起你’了吧。我便按着武功秘笈后半部所载的制毒奇方制成了一种毒药, 叫做‘青出于蓝’。”我想:若是将这‘青出于蓝’放在汤里,倒可以瞧瞧我配 制毒物的能力怎么样了……“我亲眼看着他咕嘟咕嘟的将碗里的汤喝了下去,一 点一滴也不剩了……我才问他:汤好喝么?他说我烧的汤是世上最好喝的汤,奇怪 的是,这‘世上最好喝的汤’刚下肚,他的脸色就变成了蓝色,霎时间又转成了青 色。”他甚么都弄明白了,于是问我用甚么毒药来害他?看着他那可怖的神色, 我的心中一点也不惊惶,一点也不害怕,我也不答他,只是在想:“这是世上最好 喝的汤啊,怎么叫害你呢?‘他忽然明白了,喃喃的道:”青出于蓝胜于蓝,青出 于蓝胜于蓝!’扬起手掌,便要向我扑来。我心中想:大伙儿都到阴曹地府去热闹 热闹吧,反正阳世也没有甚么可留恋的了。忽听得扑通一声,他倒在地上,脸色铁 青,再也不动了。“我炼成了‘青出于蓝’,自也炼出了解药,我忽然想到:” 也不知这“青出于蓝”味道如何,竟能让人不知不觉喝了下去。‘于是我盛了锅里 剩下的汤水,一口喝了下去。……入口甜甜的,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虫在抚着我的 面颊……我刹那明白了,这就是’温柔‘的滋味,原来这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 我急忙服了解药。“后来我打算真正练几门武功了,我看了看那本武功秘笈,才 知道世间有一种’采阳补阴‘之术……以后江湖上的人都叫我’不老婆婆‘,我心 里想:人要能够长生不老,可不是甚么坏事呀。”我收了许多用来练功的弟子, 也杀了不少人,于是很多江湖中人成了我的仇家。有一次我杀了崆峒派掌门章奎的 一个师弟,惹得章老头领着二十几个弟子来围攻我。这时,我就看到了他。他当时 是章老头的大弟子,长得也如寻常农家少年一般,但我偏偏……“我冲向他守卫 的一角,几招攻出,明明可取他性命,却故意饶了他。他也不知看出来了没有。章 老头武功不弱,喝退众弟子,与我单打独斗,居然将我擒住了。章老头命众弟子押 着我赶往崆峒山,说是要杀了我替他师弟报仇。又是报仇!报仇!我想自己反正杀 了不少人,死在哪个仇家手里也差不多,死吧,死吧!除了叫我死,你们还能把我 怎么样呢?”晚上投宿在一个破庙里,他却偷偷来放我了。他解开我的穴道,对 我道:“你走吧!’我问他为甚么放我走,他说白日我饶过他的性命,所以……我 不待他说完,反手封住他的‘巨骨穴’,抓着他走了。我的轻功高明,崆峒派的人 谁也没察觉他们掌门亲手抓住的‘淫妇’已经逃走了。”我带着他回到自己居住 的地方,忽然动了念头……我比他大了二十来岁,手段自是丰富;他当时是血气方 刚的少年,本应撑持不住……不料他却自封了穴道,说是自己已有了妻子,不能再 动邪念。我对他喝道:混帐,别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你为甚么不能?难道你妻子 比我长得美么?难道你嫌我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淫妇么?他缓缓说道:旁人怎么说, 他也不管,旁人怎么做,也与他不相干。他只知道,一个真正懂得情爱之人,心中 的爱只能奉献给唯一的爱人。若是自己用情不专,见异思迁,还不知死了自由自在。 “他愈是这般说,我愈是要他爱我。人家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我却觉 得愈是吃不到的葡萄,愈是甜得不得了……但是任我用尽了千方百计,他终是对我 不理不睬。我只好把他关了起来,不许他走……“不料他十分聪明,竟不知怎地 想出鬼计,弄断了铁链,一人逃走了。我知道他是回到崆峒山去了,但崆峒山中崆 峒派高手极多,我却不敢孤身涉险。后来我抓了一个崆峒派弟子,仔细询问,才知 道他的妻子不理他了,可他仍是千方百计的想求妻子原谅,就像我求他一样……原 谅?原谅甚么?他们夫妻之间,有的只是误会,根本谈不上甚么原谅。但他说出来, 他的妻子决计不会相信:他与我住了这一年多,竟会被我关在牢狱之中。世上只有 一个人能证明他是清白的,这个人就是我!”但我决不会去证明,就算让我去死, 我也不会去证明!为甚么旁人恩恩爱爱,我却孤苦伶仃?这是老天爷待我不公。旁 人不对我好,我为甚么又要对人好?让他们夫妻去误会一百年,一千年,含恨终身 罢。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见一见他的妻子,看一看却是怎样一个值得他 用尽一生去追、去爱的女人。“嘿嘿,没等到我去找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反而先 来找我了。不错,她看起来很文静、很年轻,可是她的容貌呢?她不是那种很美的 女子,她的容貌连我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及不上。我比她美貌百倍, 为甚么他只爱她一个,却不爱我?男人都是下贱的东西,根本不懂得甚么是好,甚 么是歹,他们心目中对女人的看法,从来只是在乎那女人长得美不美。他为甚么要 假充道学先生、假充君子?难道我的美色无法打动他么?他居然跟我说:”女人因 可爱而美丽,而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这是甚么鬼话?难道我不可爱么?“那 女人敢来自投罗网,我自然不会放过她。她跟章老头练了十几年武功,想斗过我么? 简直是痴心妄想!她被我关起来了。我不能杀她!我要亲手炮制她!让他看见她的 这般容貌还会不会‘爱’她!爱是甚么?爱是哄小孩子的糖葫芦,含着含着就化得 一干二净;爱是江河里的流水,过得一岸便对一岸有情。他高谈甚么爱,戴着一副 面具做人,何苦呢?”于是我对她下了毒,那是从昆冈山采来的‘不见天日草’ 熬成的药膏。我把药膏一点一点的敷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但她 被封住了穴道,不能动弹。我打定了主意:若是她求我别敷,我就不敷,不过…… “……不过,我要挖掉她的眼珠,割去她的鼻子。我要让她成为天下第一‘大美 人’。但这骚妮子竟是这么坚强!那‘不见天日草膏’敷在脸颊上时,热辣辣,火 燎燎的,便如陷身烈火之中,她却忍住了,她还是一言不发。我一怒之下,一拳打 塌了她的鼻梁。我声嘶力竭的叫道:”臭婊子,你求饶啊!你求饶啊!你像发情的 母狗一样的叫啊!‘“’啊……‘有人叫起来了,不过叫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原来我一拳打在她的鼻梁上,拳头被’不见天日草膏‘蚀得疼痛难堪,终于叫起来 了。我只觉得胸口被一种形如棉花,坚逾钢铁的物事填得满满的。那是些甚么呢? 那是愤怒、妒忌、恶毒、暴戾、凶残!”我想一杖打死她,可我想到打死了她, 岂非浪费了我的’不见天日草膏‘?这药膏怎么叫’不见天日草膏‘呢?我想起来 了,原来人的肌肤上敷了这种药膏,三天三夜之后,便会高高肿起,而且任是怎么 白嫩的肌肤都会自此变得黝黑不堪。世上绝对没有解药可以救治。过了三天,她的 脸颊终于显出我’不见天日草膏‘的神效了:她变得面色黝黑,鼻塌脸肿,额头高 起,遮住目光,当真是’不见天日‘了。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到,谁把这种药膏起了 这个名字,当真是妙不可言,恰当之极啊。“我当然不会杀了她,我要让他亲眼 看到她成了天下第一’大美人‘,瞧他还爱不爱她……哈哈哈,哈哈哈……我便将 她放了。这时她已怀孕了,肚子大大的,脸颊又是这么难看,便算是一辈子娶不到 媳妇的老光棍也不愿要她了。而且,她是那么蠢,她竟然以为是自己逃出去的…… ”我失算了,便是这么一个比猪狗还丑的人,他竟然仍要去求她!哼,他当然不 会再真的喜欢她、爱她了,他不过是想跟我赌气。他要显得自己的’爱‘是那么的 坚贞不渝。唉,他真傻,他若是来找我,不必等他求,我便将门下这些’弟子‘杀 得一干二净,从此跟着他好好过日子,不再去找第二个男人。我虽然已经四十来岁, 却仍是如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一般美貌啊!可他不!他偏偏要去找那个丑八怪! “我的心儿彻底凉了,我的心儿也碎了。山里的花儿谢了仍会再开,天边的月儿 落了还会再升起,我的心却如同槁木死灰,从此不再燃起了。不行,我一定要杀死 那个丑八怪,是她夺走了他!这丑八怪却躲起来了。十八年来,我再也没有找到她 ……”不老婆婆在这刹那之间,脑海中闪过万千旧日情景,忽然冷冷的道:“臭 小子,这小妞儿就算长得像猪八戒一样丑,你也会要她做小媳妇儿么?”独孤求败 不知她何出此言,愣了一愣,心想:“雪儿长得这般美貌,怎么又会像猪八戒一样 了?唉,雪儿一心一意对我好,世上万千苍生,又有谁这般对我了?我一定要娶她 的,我要她做我的媳妇。”心念未落,忽听孙映雪低声道:“我长大了,也要跟 你一起过活,不跟别人了。”这是她小时候对独孤求败说过的一句话,独孤求败一 听,心意坚决,道:“雪儿,我们小的时候,我听婶婶说高老庄的故事之时,便想 :只要猪八戒是真心喜欢高小姐,他是人是猪又有甚么分别?那高老太公以貌取人, 可恶之至。我知道你真的怜我、爱我,我要娶你的,再不会要第二个女人做我的妻 子了。”孙映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求败哥哥,纵是我们都死了,下辈子我 仍要嫁给你。”不老婆婆听得二人之言,更是恼怒万分,嘿嘿冷笑道:“好,好, 好!既是青梅竹马,又要缘定三生,我便把这小妞儿宰了,你们去阴曹地府作夫妻 吧。”忽的吟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 干里,两小无嫌猜。”孙映雪心道:“这老婆婆可说错了,我和求败哥哥是:” 妾发初覆额,赠花庄前剧。郎骑神雕来,绕发弄花枝。’“她与母亲同居,母女二 人均是赤诚以待,是以人虽十七八岁,于世人手腕却不明白,仍是一派天真。独 孤求败当年亲见不老婆婆为捉自己,不惜牺牲两个弟子,知道此人心狠手辣,行事 无常,他也未曾经历过甚么大事,眼见她钢杖搭在孙映雪肩头,随时都能置孙映雪 于死地,忙道:”婆婆,你放了雪儿,要甚么我都依你。“不老婆婆心想,你这 小子傻里傻气,又有甚么值得我取的?忽的心念一动,说道:”你那门化人内功的 功夫叫甚么名字?怎么练?你给我说出来。“独孤求败知道北冥神功威力无比,这 不老婆婆若是习练了,定要为祸武林,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摇头道:”不行, 我不能答应你。“不老婆婆哈哈一笑,道:”那我就先带着这个小妞儿走了,你总 有一天会答应的。“心道:”你臭小子跟我赌气,像他一样倔犟如牛,我总要叫你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左手一探,封住孙映雪胸口“华盖穴”,一把抓起孙映雪,说道:“臭小子,你想 通了我再放人。”拐杖朝四名弟子一挥,五人纷纷上马,往北而去。独孤求败心 中乱成一团,暗道:“雪儿本来要跟我去找她爹爹,可她却被不老婆婆抓走了。我 该怎么办?”自忖武功不是不老婆婆敌手,智谋更非己所长,愈想愈乱,只道: “我先跟了上去,不要让不老婆婆躲起来了。”纵马疾驰,朝北行了数里,但见一 路风尘,不老婆婆师徒等人早已杳无踪迹。又行数里,前方来到一个岔路口,他正 不知该走那一条,忽见道旁一株大树树干中段被人削去一大块树皮,奔近一看,树 皮削落之处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北方。他心中想:“莫非这是不老婆婆让我跟着北 去的标记?”也不管是也不是,反正无法可想,纵骑往朝北一条官道驰去。他心 急如焚,明知传了不老婆婆北冥神功,孙映雪自会安然无恙,但转念想到如此助纣 为虐,实非大丈夫所为。他与谢漏相处虽短,但谢漏那大义凛然的形象,早已深入 他的脑海。如此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心急火燎的追了下去,却始终不见 不老婆婆师徒踪影,好在每逢岔道,必有指示,倒也不必担心追丢了。他心中打定 主意:“追上了我也救不了雪儿,若是不老婆婆真的害死了她,我便陪着雪儿去死, 当真如不老婆婆所说:在阴曹地府做夫妻罢了。”他实则不知,自己对孙映雪的感 情乃是感于孙映雪深情的“义”,而不是两人心灵火花撞击的“情”。傍晚时到 了老健坡,街头一家客栈门口站了一个店伴,忽然朝他叫道:“公子,请下来歇一 歇。”独孤求败心中大奇,翻下马来。那店伴接过马缰,递给他一张纸条。独孤求 败见纸条上写道:“想通了没有?想通了立时回马南转,沿老路回去,我自会跟来。” 料知是不老婆婆所书,寻思不老婆婆知道我在跟着她,却也不故意避开我,我又何 必追得太急?慢慢等一等,总会想出一个法子的。那店伴又过来招呼,独孤求败 跟着店伴进去,只见左首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空无一人。店伴道:“公子,有位 夫人来到咱们店中,预定了这桌酒席,并将你衣着相貌说了,命小的在门口等候。 那位夫人可真关心你,是公子的母亲老大人吧?”独孤求败也不客气,更不怕不老 婆婆下毒,心想:“我小时候一心只想报仇,谁知道这些仇人不但手段厉害,而且 人数众多,我又怎能报得父母血海深仇?谢帮主和阿宝要我做’大侠‘,我连雪儿 都保护不了,还能做甚么大侠?反正我在这世上无足轻重,若是不老婆婆在饭菜里 下了毒,静静的死去,倒也胜过这般苟且偷生。”当下稀里呼噜将酒菜吃了。第 二天傍晚追至赵堡镇,仍是有店伴将自己叫住。独孤求败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堪堪 吃了两碗饭,忽听店伴道:“公子,还有一道菜没上来。”独孤求败心中诧异: “酒菜明明是先预备好的,怎地还有一道菜没上?”陡然看见店伴托着一个盘子走 了过来,那盘中所盛之物,竟是只鲜血淋漓的人耳朵。独孤求败大吃一惊,忖道 :“莫非不老婆婆一怒之下,将雪儿的耳朵割了下来。”啪的一拍桌面,碟儿碗儿 登时跳起。那店伴本已是战战兢兢,一见此状,更是吓得手一晃,盘子当的一声, 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独孤求败俯身拾起那只耳朵,见是一只左耳,怒道:“这是 干甚么?”店伴见他怒气冲冲,颤声道:“公子……不,不关小的事……事。中午 那个夫……夫人定下酒席之后,忽然抓起随行那位大姑娘,她老人家也不用刀,左 手这么一挥,唰的一下,大姑娘的耳朵掉在地上。那夫人将耳朵拾起,叫小的用一 个盘子盛了,说道:”晚间来的公子,最喜欢这道菜了,你端给他,一定另有赏钱。 ’小的心想,难道来的是甚么妖魔鬼怪么,怎会喜欢大姑娘的耳朵了?“那店伴说 到最后,竟渐渐流畅起来了。独孤求败一阵眩晕,几欲昏厥,心底有一个声音在 大叫:”老妖婆在折磨雪儿,雪儿一定会被她害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店伴 见他身子摇摇晃晃,急忙扶他到客房休息。次日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驱马北行, 几番想将北冥神功传与不老婆婆,忽又见到:”不老婆婆学了北冥神功,如虎添翼, 今天只割掉了雪儿的耳朵,明天便要去割几千几万人的耳朵,不,不行,宁可雪儿 死了,也不能传她北冥神功。“他抱定了孙映雪同生共死的主意,雷打不动,一心 只是朝北跟踪。晚间到了怀庆府,人甫入城,早已被人叫住,领到客栈之中,吃 饭住店仍是不花自己一文钱。店伴端来一只耳朵,却是右耳。独孤求败也不恼怒, 怔怔的瞧着那只耳朵发呆。眼珠盯着那只耳朵,顺手抓起酒壶咕嘟嘟灌将下去,大 声叫道:”店伴,拿酒来。“店伴刚取过酒坛,他奔上两步,劈手夺过,啪的一掌 拍碎泥封,一坛酒水自头浇下,口中也喝了不少。这一坛酒约有百来斤,他虽只 有二十余斤落肚,却已是迷糊不辨南北,朦胧不知古今,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索性舒展四肢,仰天躺了,口中喃喃叫道:”雪儿,雪儿……“也不知叫了几千几 万遍,终于睡着。那店伴一生见过无数酒鬼、酒虫,却哪有这般狂恣纵欲之人? 当下啧啧称奇,暗想:”这公子爷年纪青青,居然这般能喝。“他受了人家银子, 只好将这个醉鬼扶到房中歇下。自此北行数日,也不知醉了几场,每日必见到孙 映雪身上之物,不是鼻子,便是眼珠,之后依次是每天一只手指。这日过得黄河渡 口,但见浊浪排空,水流湍急,犹似一条黄龙般奔腾东去,翻翻滚滚,小舟行于其 间,时高时低,摇摇欲覆。独孤求败心中惨然,本想就此跳入这巨浪浊流之中,转 念想到:”我应该见见雪儿,她没了眼珠、耳朵、手指,若是那老妖婆既不放人, 又不杀她,那她在这世上更不知要多受几番苦楚。我一死了之,岂不是对不住她?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她死了,我便跟着一起去;若是她活着,我须得 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唉,都是我独孤求败累了人家。我是人家命中的煞星,以致 于她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撞到了我就倒了如此血霉。“到了河朔之境,每日或 行二十余里,或行三四十里,反正任由马儿自行,也不催马疾追。出了高平,沿途 客栈所献已成了脚趾,料得孙映雪两手十指俱已断得精光了。这夜独孤求败梦见孙 映雪向自己扑来,两只眼睛早成了两个大窟窿。耳朵、鼻子也没有了,伸出双手, 掌上鲜血淋漓。独孤求败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这日正自行间,忽见道旁路标不 是指向岔道,而是指向山间。独孤求败也不感惊奇,只是顺着路标而去。爬到山腰, 忽见东首一株大树上刻有一个标记,竟是直指西边的一篷乱草之中。独孤求败暗道 :”老妖婆终于把雪儿害死了,尸身就埋在这乱草之下,若是见到尸身,我独孤求 败立时自戕身亡。“翻下马来,伸手去拨乱草,却见蒿草散处,有一个墨黝黝的洞 口。他想也不想,拍了拍马背,说道:”马儿,你自己去吧,雪儿就在这里,我 要在这里陪她,从此不再出来了。“那大宛良驹被两个清凉寺俗家弟子购来,整日 鞭子抽来抽去,痛苦不堪,跟着独孤求败这十数日却是快活逍遥,竟似有了感情, 长嘶一声,不愿离开。他更不去管马儿,踏步便入洞中。虽无火烛,但他目力奇 佳,初时倒还可依稀辨物。深入二十余丈之后,甚么也瞧不见了,黑暗之中,只听 不老婆婆的声音叫道:”小娃儿,你倒真是舍不得你小媳妇儿,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独孤求败心想此人便在近处,倒也不必往里洞走了,坐在地上,却不答话。不 老婆婆喝道:”小畜生,为甚么不说话?“独孤求败抽噎着道:”你,你把雪儿害 成这样,我……我……“不老婆婆哈哈一笑,大是得意。过了一会,又道:”不错, 你小媳妇的耳朵没有了,眼珠没有了,鼻子没有了,手指也没有了。剩下几个脚趾 头,也是血迹淋漓。她好惨啊,你不要替她报仇么?“独孤求败怒道:”我武功不 是你的敌手,报不了仇,但我死之后,一定会让你这老妖婆寝食难安,整日价胆战 心惊。“不老婆婆冷冷的道:”傻小子,你想一想,你小媳妇如今这么丑陋,跟 她在一起还有甚么意思?婆婆也不要你传甚么武功了,你只需答应婆婆一件事,婆 婆从此不再难为你。“独孤求败道:”甚么事?“不老婆婆道:”你这小媳妇便只 剩下一口气了,这么丑的女子,还要她做甚?婆婆另外给你找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你只要立时跟大姑娘结婚,婆婆便不再难为你。“独孤求败呸了一声,道:”你 这个人尽可夫的老婊子,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不识礼义廉耻么?我答允了雪儿,今 生一定要娶她,不要别的女子。“忽然啪啪一声,左颊火辣辣的,却是被人打了两 记耳光。只听不老婆婆怒道:”你这臭小子敢骂我是老婊子?哼,你是甚么东西? 你以为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么?伪君子!王八蛋!“独孤求败任由她去骂,全不 理会。奇的是她骂了两声,竟然不说话了。独孤求败心想:”这老妖婆想干甚么? 她跟孙婶婶有仇,莫非知道了雪儿是孙婶婶的女儿,要乘机报复么?“过了半晌, 忽听一人叫道:”求败哥哥。“独孤求败浑身一震,道:”雪儿,你没死么?“直 起身来,想去寻孙映雪,走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岩石上,登感头痛如裂。 前方竟是无路可去。又听孙映雪道:”求败哥哥,你真的爱我么?“独孤求败毅 然道:”便是你如同无盐嫫母一般丑陋,我独孤求败也要娶你为妻。“孙映雪道:” 我听到你的声音,但是见不到你。老婆婆说,要让我一辈子见不到你。可是我听到 你的声音,心里仍是欢喜。“独孤求败暗道:”雪儿的眼珠被剜掉了,自是一辈子 见不到我了。“说道:”雪儿,我也很欢喜。老妖婆这般残害你,我偏不叫她得意, 我要让你见到我。“孙映雪奇道:”你要打败老婆婆救我么?“ 独孤求败不管她在黑暗中能否瞧见自己动作,忽然拔出长剑,噗的一声,插向 小腹,立时跌坐地上,道:“雪儿,咱们便可以相见了。”孙映雪听得那一声异 响,奇道:“求败哥哥,你怎么了?”独孤求败忍住疼痛,说道:“雪儿,我先去 了,我在阴曹地府等你。”孙映雪大惊,才知独孤求败竟是自尽,连声叫道:“婆 婆、婆婆,快来救救求败哥哥。”她语音发颤,甚是惶急。独孤求败自知命不久长, 暗想:“我自尽身亡,去阴世等着雪儿,也算对得起她了。”忽听不老婆婆道: “我偏不叫你称心如意。”只觉一阵迷糊,登时晕了过去。过得良久,独孤求 败睁开眼来,瞧得周遭仍是一片黑暗,寻思:“莫非我已经死了,此时便是在阴世 么?”忽觉小腹隐隐生疼,伸手一摸,并无伤口,这才醒悟:“原来我身上穿有雕 翎衫,刀枪不入,只不过是使力太巨,被宝剑撞晕了。”两手在地上摸索,拾起了 宝剑,叫道:“雪儿,雪儿!”四下里静寂无声,更无人应。他心下颓然:“雪 儿定是死了,她还道我已死了,因此自杀。我用宝剑不能自刎,待到外面找一株大 树,吊死了便是。”折身走出洞来,忽见前方大树上钉着一张纸,奔了上去,摘了 下来,只见上面写道:“傻哥哥,你动辄要寻死觅活,你死之后,我又嫁给谁?” 他微微一呆,又想:“雪儿还没死?”见那字迹娟秀,确是女子所书。他从未见 过孙映雪字迹,那纸上寥寥几句话,又无上下款,他心中却坚信是孙映雪所书,暗 想:“雪儿这是甚么意思?她……她还没死,她也希望我别死。”心中略为宽慰, 找到坐骑,在山中转来转去,想找到不老婆婆留下的路标。岂知不老婆婆等人杳如 黄鹤,竟然再无路标留下。独孤求败将孙映雪留下纸页贴胸藏了,心道:“雪儿 说甚么要嫁给我,我独孤求败又哪来这么大福气?我若是个动辄要寻死觅活的萎琐 小人,倒也辜负了她一番情义。男儿汉大丈夫,自得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想到此处,又想:“谢帮主曾多次劝导于我,我怎地转眼便将他的话置诸脑后?还 有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要激我奋发图强?”但这个“其他人”,想来想去也不过阿 宝一人而已,他心中一震:“我怎么又老是想起她?”转念想到:“大丈夫襟怀 坦荡,又何必掩掩遮遮?我今生非雪儿不娶,绝不负情薄幸,想不想旁的女子又有 甚么干系了?若是见到那般美貌女子也装得无动于衷,才是欲盖弥彰,心里有鬼。” 常言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此时念及此处,登觉坦然,不由纵声长笑。 他内力浑厚,真气充沛,激起内功,笑声绵长幽荡,回响不绝。过了半晌,山中回 声愈来愈微弱之时,忽听得“哈哈”一阵大笑声接连而起,由远至近传来。独孤求 败暗想:“山中还有他人?”心念甫落,南首靴声橐橐,转头一看,一个黑面老 者飞步而来,那老者五旬上下,脸上却无一条皱纹。那老者笑道:“好浑厚的内功, 不愧为名门子弟。”独孤求败心想与这黑面老者素不相识,此人何以称自己为“名 门子弟”?想到在江湖中行走,须得多交朋友,便道:“前辈取笑了。”那黑面老 者赞道:“三晋之地,尊驾当推武功第一了。”独孤求败初来此地,知道此地隶 属隆德府,正是河东路要津,忙道:“在下初来此地,只是略通武艺罢了。”那黑 面老者心中不喜,暗道:“且看你能装到几时。”笑道:“公子,咱们有缘千里来 相会,倒真是难得了。”独孤求败翻下马来,躬身道:“不敢请教前辈尊讳?”黑 面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夫柯长胜。”他心中暗想:“哼,你这小子故意掩饰, 老夫偏偏以真名相告,且看你如何答对。”独孤求败一生之中,自然未曾听说过 “柯长胜”三字,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柯老前辈。”那黑面老者柯长胜心下大 恼,暗道:“我柯长胜威名远震,你如此假装,倒也未免欺人太甚。”扬起右掌, 呼的拍出,东首一株大树立时喀喇喇一声折断,柯长胜道:“老夫在西域有个匪号, 叫做‘铁掌王’,公子想必曾经听闻过吧?”独孤求败摇了摇头,道:“‘铁掌 王’柯长胜?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柯长胜森然道:“如此说来,公子只怕连‘ 明教’都没听说过了?”独孤求败道:“是啊,明教是甚么教门?”柯长胜见他 神情真挚,愈是恼怒,心想:“我明教威震天下,若说武林中人没听说过的,自是 少之又少,以这少年一身内功之强,自是武林高手,为何如此说法。”暗想这少年 多半不将明教放在眼里,寻思他神色间尚能如此做作,当真是大奸大恶之辈。朗声 道:“慕容公子,你万里迢迢来到西域,本教未尽地主之谊,实是怠慢。姓柯的向 你陪礼了。你把本教的物事交出来吧。”独孤求败奇道:“甚么物事?”柯长胜 冷哼一声,又道:“慕容公子言下之意,是要领教领教老夫的掌法了?”他一双铁 掌败过无数豪杰,心想这少年武功再高,终究不及自己。独孤求败摇头道:“在下 叫独孤求败,不是甚么慕容公子,前辈定是认错人了。”柯长胜道:“敝教僻处西 域,却也听得中原武林少年英侠,有个慕容家的公子慕容龙城,你如此藏头露尾, 算甚么英雄好汉?这河东路除了尊驾之外,老夫也想不到在少年一辈之中,何人有 你如此浑厚内力。”他先前听得独孤求败长笑之声,因而认定他便是所寻之人。 独孤求败喃喃的道:“慕容龙城又是谁?”柯长胜道:“慕容公子,本教为你 一人,已出动了教中四大护教法王,你如此轻慢本教,入我总坛盗宝,罪本难赦, 若是你将宝物归还,老夫当要央请教主,从轻发落。”独孤求败听得如堕五里雾中, 更是不解。柯长胜喝道:“好啊,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且看看我‘铁掌王’的 手段。”踏步而上,运起内力,双掌劈出。独孤求败情知误会已深,一时又无从辩 解,忙使一招“飞湍瀑流”,伸掌架向敌人双掌。这招功夫正是“逍遥游”拳法的 一招。“铁掌王”柯长胜虽然自忖武功极高,功力深厚,却也知这少年能盗走教 中秘宝,定非无能之辈,这一掌自是出尽全力。独孤求败见他来势汹汹,哪敢怠慢? 掌间也使出了巨力。轰轰两声,二人四掌相交,柯长胜听得喀嚓一声,双臂已被敌 人掌力震断,大惊之下,暗想:“此人内功之浑厚,远在我想象之上,我柯长胜自 忖掌力盖世,竟然不是他的对手。”颓然退在一旁,冷冷的道:“慕容家的功夫果 然厉害非常,慕容龙城,任你百般狡辩,老夫终是不信,你杀了我吧。我明教数万 弟子,一日追不回教中秘宝,一日不善罢甘休。”独孤求败自知多说无益,淡淡 的道:“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作甚?”竟不理柯长胜,大步下山而去,那骏马紧 随于后。柯长胜自分必死,想到威震西域的“铁掌王”居然毙命于一少年之手, 大是惶恐,忽见这少年折身而去,不由一愕,暗道:“他当真放过我了么?莫非当 真是认错了人?”眼见对手身形消逝于山角,忽地省道:“他听我说本教四大护教 法王一起出动,见我敌不过他,故意放过我,让我与其他三王聚会,他好来个‘一 网打尽’。嘿嘿,好恶毒的心肠,好阴险的计谋,当真是视我明教如无物,却看到 底谁胜谁败?”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