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雪谷迷航 第一章 雪谷寒梅 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后初霁。远近错落的山头上已被晶莹的白雪所覆盖,仿 佛是一个执戈仗剑的武士,刹那间变成了一位披着白纱的美丽而神秘的少女。 阳光射在白雪之上,反映出点点流动跳跃的光芒,给北国冬日的冷酷无情,增 添了几许柔媚。那山腰处的几树红梅,好象也应了阳光的召唤,绽开了火一般红艳 的花瓣,衬着雪色冰光,格外地耀人眼目。 就在雪地上,红梅下,悄然立着一条纤长的白色人影。若非微风拂动衣衫,那 人影与连绵起伏的山岭几乎溶为一体。那是一个白衣女子,乌黑的长发从肩头垂下。 她静静地立着,许久许久,都不动上一动,就似亘古以来就凝立在那里的一尊 雕像。 山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落足声,接着一个青衣少年转过山弯,踏着被积雪覆 盖的小径缓缓走来。那少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乡村少年的打扮, 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股书卷气。正是这种书卷气稍敛了他英气勃勃的本色。他身后 背了一口长剑,垂着青色的剑穗。整个人就如李白笔下既可扬眉出剑、又可击节高 歌的逸士。 那少年见到梅树下的女子,愕然停步。在这荒谷之中,他已独居了五年,从未 见到一个生人。事实上,能攀过险峰荆棘,来到这里的人极少,更何况是一个亭亭 弱质的女子?他屏息凝神,过了良久,仍不见那女子有丝毫移动,忍不住悄声向那 女子背后走去。 走到那女子十余丈外,忽听那女子道:“谁?”这一声虽然轻柔,却似一声巨 雷响在那少年头顶,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自忖轻功颇高,若是等闲人物,断 不会察觉他欺近身来。但不容他从惊骇中缓过来,那女子已缓缓转过身子,面对着 他。 那是一张异常苍白而清秀的面孔,如同夜空中的冷月,宁静而幽远。那少年心 道:“她是仙,是鬼?”他喉头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来。那无疑是一个秀美的少 女,大约是双十年华,令人震撼的是她那种“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 的绝世风姿。 若是在寻常情形下,那少年定以为是遇上了神仙。然而,那少女苍白得不带一 丝血色的面容,茫然而凄凉的惨伤的眼神,分明是一个无助而彷徨的弱质女子,令 他陡然间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爱怜之意。 他定了定神,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道:“在下姓曾名岩,小姐……”话未说 完,忽见那少女身子一晃,一口殷红的鲜血吐在雪地之上。 曾岩再顾不上许多,抢上前去,扶住了她。那少女身子一软,昏倒在他怀里。 曾岩抱住了她,但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儿体香,几疑是在梦中。他猛地咬了一下 上唇,摆了摆头,低头看去,自己怀中的,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她的呼吸细 微而悠长,就象睡着了一样。 曾岩再不敢迟疑,将她横抱而起,直奔自己的居处。 他将那少女扶坐在炕上,手掌贴着她后心,缓缓运气。不片刻便觉得一股极韧、 极绵的力道从那少女体内升起。他的内劲一弹即回。他心中更是惊诧,送出少许内 力,又即收回。这少女的内功修为决计不在他之下,伤得虽重,只须激发她自身的 内力疗伤,不日便可复原。 这一夜,他如何还能安睡?五年的隐居生活,不但给了他大量的时间来专心习 武,更使他原本激荡难平的心境逐渐宁静下来。然而,那少女的到来却象在一湖静 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那涟漪一圈一圈向外荡去,敲开了许多沉埋已久的记忆,往 日的痛苦欢乐又再现眼前。时隔五年,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又出现多少的少 年俊杰?当年那个十八岁的热血少年,那个冲动、执着、而又轻率的少年已经死去, 而现在,这个自称曾岩的人,将把所有的伤痕深藏在平静的外表下。但这个陌生的 少女,却让他预感到她将是那个能轻易打破这种平衡的人。因为她那种凄凉的眼神, 只有经历过几令人疯狂的痛苦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其中的悲哀。当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接触时,都会尽力去抚慰对方,那是他所盼望的,亦是他深深惧怕的。 就在朦胧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又看到了全身白衣的小师妹……他猛 地惊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他揩去额角的冷汗,按住跳动的心口,他忽然明白那 少女为什么会给他一种如梦如幻,似近还远,却又有几分模模糊糊的亲近的感觉了。 因为她的身材气质,还有那种痛彻心肺的凄凉眼神,都和自己的小师妹有七分 相似。 连年纪……是的,五年前,师妹还只盈盈十五,算来今日,也应长成和那少女 一般的亭亭少女了。 但那少女却比他的师妹美丽,也成熟得多。如果他的师妹是一块纯净无瑕的水 晶,那么这少女就是一方圆润柔和的白玉。天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神秘女子? 曾岩轻轻摇头苦笑,他自忖深山五年的苦练,武功进境颇速。而这神秘的少女 看来年纪比他尚小,但至少以内力修为而论,已不在他之下,那么江湖之上,还会 有多少出类拔萃的少年人物? 曾岩正在凝神思索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咯”的一声轻响。他一留上神, 登时察觉有一个人正向这里而来。因为刚下过雪,才带出了极轻的步声。来人的轻 功,纵未到“踏雪无痕”,也相差无多了。 他已将自己的卧处让与那少女,他则在旁边的灶房中安身,听到动静时,他凑 到窗缝上一看,见一条人影极快地掠近,在屋前停了下来,迟疑片刻,便向那少女 居室走去。 曾岩心中挂念那少女,急忙推门跃出,低声喝道:“朋友,干什么来着?”那 人影蓦地转过身来,月光正照着他的脸,令曾岩不由得呆了一呆。 那竟是个十分俊秀的美少年,看去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他嘴角上似乎总挂 着一丝笑意,颇带些俏皮与不羁。任谁见了这么一个人物,都不会生出半分恶感。 那少年见到曾岩,也颇感惊异,随即深施一礼,道:“在下来得冒昧,还请兄 台恕罪。”曾岩见他举止温文,言语有礼,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三分,还礼道:“好 说。阁下深夜游山,当真兴致不浅。”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若无急事,岂会行此无稽之事,兄 台见谅。”曾岩道:“阁下所为何事?”那少年问道:“敢问兄台,可曾见过一位 全身白衣的姑娘?” 曾岩不由得迟疑了一下,只见那少年神情焦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 “阁下与那姑娘……”那少年俊眉一扬,道:“这么说你是见过她了?她……她是 我的未婚妻子,她在哪里?”他语音急促,显得又是兴奋又是焦急。 就在此时,只听“呀”地一声,屋门打开,那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门口。那少年 大喜若狂,唤了一声“湘妹”,便向她奔去。曾岩并未阻挡,心中只觉一阵失望, 却又有几分轻松。失望的是那少女竟已是别人的未婚妻,这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 日,自己与她的缘分,竟是如此短浅;轻松的是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他可以 放下心上的担子,恢复那平静而单调的习武生涯了。 然而事情在顷刻间却起了变化。那少女看见那少年,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 大有惧意,向旁闪开,叱道:“别过来!”那少年愕然停步,道:“湘妹,你怎么 了?”随即又现出恍然之色,道:“湘妹,我……我寻得你好苦!你好端端活着, 我不知有多么高兴。你随我回去,无论怎么怪我罚我都行!” 曾岩看着这一幕,心想这或是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人,不由得唇边带上了一丝 笑意。但他万万没想到,从那少女唇间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不认识你, 有什么怪你罚你的?”曾岩暗暗好笑,心想这事情闹得有些大了,且看那少年如何 收场。 那少年脸色惨白,突然“呛啷”一声抽出了佩剑。曾岩吃了一惊,却见他倒转 长剑,递向那少女,道:“好,你若是一定要杀了我才能解气,便请动手。”那少 女不接,仍是缓缓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你?” 那少年显然有些动气,手臂微微发颤,大声道:“你怎会不认识我?就在几天 前,我们还发誓要生生世世厮守在一起!” 那少女脸上却还是一片茫然,曾岩看出事情有些不对,踏上一步,柔声道: “姑娘,你还认得我么?”那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曾岩 又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蹙起眉头,象是在竭力思索,过了一会儿, 轻轻地道:“我不记得了!” 那少年神色忿然,嘴唇动了一动,象是要说什么。曾岩向他做了个手势,又问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那少女想了片刻,仍道:“我不记得了。” 那少年吼道:“你不记得了?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曾岩走过去,将他拉 开几步,低声道:“你可听说过‘离魂症’?看来她是一时什么都忘记了,你别逼 她,否则会使她病得更重。” 那少年颓然松手,长剑坠地。他双手抱头,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曾 岩向那少女望去,见她看了看那少年,又将目光移向曾岩,似乎在向他求援。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抬起头来,眼中啜满泪水,道:“让我带她回去。我会慢 慢帮她想起一切!”曾岩对他颇感同情,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实不便插手人 家未婚夫妻之间的事,便道:“好吧。” 那少年俯身拾剑,还剑入鞘,一面向那少女走去,一面放柔了声音,道:“湘 妹,咱们回去吧。”那少女身形一晃,忽地闪到了曾岩的背后,道:“不,我不和 你回去。” 那少年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曾岩可以看得见他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 暴起。一刹时间,曾岩有一种感觉,觉得在那少年温文有礼的外表下,却深藏着暴 烈与仇恨,这种暴烈与仇恨,一旦爆发出来,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不由自主地打 了个寒噤,因为他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少女的伤,就是那少年造成的!这 个念头一经产生,竟是处处吻合。那少年的道歉,那少女潜意识中对他的畏惧,无 一不在证明这一点。 曾岩感到心头又升起了一股不能抑制的爱怜之意,他必须保护那少女,不让她 受到任何的伤害。他血液中本就有极浓的侠气,面对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那 种锄强扶弱的心态全被激发出来,他冷冷地道:“这位兄台,这姑娘受了很重的内 伤,你是否知道?”那少年道:“她受了伤?嗯,当然是的,我应该想到。你让开, 只有我才能让她的伤势尽快痊愈。” 曾岩道:“只怕正相反罢。”那少年听了这话,象是第一次正视到他的存在, 和他对视片刻,缓缓道:“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曾岩道:“我姓曾名岩,阁 下贵姓?”那少年停了片刻,象在掂量“曾岩”这两个字,显然这个名字在他脑中 并无什么印象,所以他的态度并不特别恭敬:“我姓周,双名奕流,曾兄或许听说 过我。”曾岩道:“抱歉得很,在下已有五年未出江湖,因此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知之甚少。” 周奕流的眉头轻轻皱了一皱,随即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此事纯是在 下的私事,曾兄何必过问?”曾岩并不回答,只是转过身,向那少女看去。那少女 缓缓地摇了摇头,曾岩回转身来,道:“周兄,她现在既不肯随你回去,不若让她 暂在此处疗伤。等她伤势痊愈,自会回到你身边。”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