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雪谷迷航 第二章 两败俱伤 周奕流脸色一变,冷笑道:“曾兄是一定要插手小弟之事了?”曾岩道:“不 敢。只是这位姑娘是在下的客人,谁要勉强于她,就得先问过我。”周奕流仰天哈 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与嘲讽:“曾兄真乃惜花之人。只可惜不知有护花之心, 可有护花的本事?”曾岩沉声道:“周兄若有雅兴,在下也正想请教。” 他起初怕来的是歹人,因此已携剑在手。此刻他缓缓拔剑在手,平剑当胸,目 不转睛地望着周奕流,道:“姑娘,你请站远些,刀剑无眼,莫受了误伤。” 周奕流没想到他竟会应战,微感诧异,但见他气度端凝,虽只是普普通通地摆 个姿势,但一股凌厉的剑气已直逼过来。 周奕流不敢轻敌,故作轻松地拔出剑来,忽地剑尖一挑,疾若闪电,直取对方 咽喉要害。 曾岩见他一上手便是杀招,心中不由得暗暗恼怒。彼此素不相识,无怨无仇, 何以致此?他平剑一封,向旁退开。周奕流刷刷连攻七招,把曾岩逼得连退了七步。 但他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更见凝重。以他此时功夫,在少一辈人物中已罕有人 敌,见识更是超人一等。他当然看得出曾岩虽然后退,但脚下步法丝毫不乱。能在 荒山深岭,遇上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曾岩一边应对,一边留神察看周奕流的剑路。他这一路剑法咄咄逼人,重攻而 轻守,一个应付不妥,就可能重伤。曾岩记起当年师父和他约略说过这一派的武功, 其中以“柏苍派”居首。有人说这类剑法太过狠辣,也有人说攻击之时,破绽必多。 但无论如何,“柏苍派”在江湖上称雄数十年,门下弟子众多,也必有这派剑法的 长处。 曾岩在周奕流的凌厉攻势下,并不慌张,只守住了一个“稳”字。他这五年在 深谷修炼,早把师传武功练得精纯无比,耐心与毅力也远超常人。此刻棋逢对手, 更激发了他剑法中的精微之处。他最欠缺的就是与人动手过招的经验,能遇上这么 一个对手来拆招,当然是一大幸事。不过一上来便是生死相搏,真不知他会是庆幸 多还是悲哀多了。 果然人言“刚不可久”,拆过百招,周奕流的攻势已有稍缓之象。曾岩趁势反 击,将局势又扳了过来。周奕流见胜不过他,冷哼一声,忽地剑势一转,变得奇诡 异常,剑风中透出森森寒意。曾岩陡感吃力非常,身法也觉凝滞。他深吸一口气, 剑法转变古拙,出招之缓,反胜从前。 周奕流觉得他剑上象带了一股极大的磁力,好几次险些给他带将过去。 但见两个少年,一个剑意古朴高远,一个身法轻捷诡异,斗得煞是好看。若是 武林中的前辈高手见了,定会齐声喝彩。 周奕流久攻不下,忍不住向那少女瞥了一眼,见她瞧着曾岩,神色却极其平淡。 周奕流心道:“她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心中又酸又喜,又向她看了一眼,见她 仍瞧着曾岩,又想:“她不记得我了,她心里只有这小子!” 猛觉剑风迫人,曾岩的长剑已平推至胸。周奕流避无可避,举剑挑向他小腹, 眼看要两败俱伤,那少女惊呼声中,曾岩剑势一收一压,正击在周奕流剑上。两剑 相交,周奕流虎口一震,长剑脱手坠地。 曾岩并不进逼,还剑入鞘,道了一声“承让”。周奕流脸色惨白,捡起了剑来, 见曾岩正转身向那少女走去,那少女迎着他,脸上居然带着一抹微笑。周奕流怒火 焚胸,猛地一咬牙,提剑疾向曾岩后心刺去。若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会维持应有的 风度,而此时,他的胸中,充满的是被击败的羞辱和压抑不住的妒恨!仿佛有一个 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叫嚷:“若不除去这个叫曾岩的人,他会成为你将来最可怕的对 手!” 曾岩几乎在同时,听到了那少女的惊呼,和背后的风声。他本能地向左闪避, 终还是迟了一步,剑尖刺入他右肋,鲜血登时喷涌而出。 周奕流一不做,二不休,拔剑想要再刺之时,白影一晃,那少女拦在他面前, 叱道:“你要不要脸?”周奕流的手停在半空,染血的剑尖不住颤动,他嘶哑着嗓 子,道:“湘妹,你……你真不认识我了?”那少女愤然道:“我怎会认识你这种 卑鄙小人!”周奕流双目充血,连说了三声“好!”长剑一起,又向那少女刺去。 忽地横里一股掌风袭来,周奕流只觉眼前一黑,被击得斜飞而出,在雪地上连滚了 几滚,便一动不动了。 那少女惊魂初定,见曾岩摇摇欲坠,连忙抢上扶住。见他半边衣裳染得血红, 挣扎着问:“你……你没事罢?”只说了这一句话,突然张口喷出一大口血来,溅 得那少女一身白衣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 一刹时间,在场的三个人都身带重伤,其中反以那少女的伤势最轻。 那少女把曾岩扶进屋中,撕开他的上衣,为他敷药包扎。曾岩受创在先,后来 那一掌又尽了全力,哪里还支撑得住,早已昏迷过去,人事不知。 等到阳光又重新洒满小屋,曾岩呻吟了一声,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见那少 女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她身上已换了一套男装,衣裳甚是宽大,正是曾岩的。曾 岩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温馨宁静。那少女听到他移动身子的声 音,转过身来,喜道:“你醒了?”曾岩“嗯”了一声,道:“那……那周……” 那少女道:“他走了。”她见曾岩现出焦急之色,忙道:“他伤得也不轻,我想他 十天半月之内,是不敢再来的。” 曾岩伸手摸了摸伤处,道:“有劳姑娘了。”那少女轻掠秀发,微笑道:“你 饿不饿?”曾岩点了点头,那少女一笑而出。曾岩一时间痴了,自见那少女以来, 他一直忙着救人,何曾在平静的心境下欣赏过她的美态?他不禁暗暗苦笑,怪不得 那个周奕流为带她回去,不惜杀人。 过不多时,一阵香气飘来,那少女端了一碗粥进来。曾岩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道:“好香。”他起身欲接,不料牵动伤口,剧痛之下,两道眉毛登时皱拢到一起。 那少女忙道:“你别动,当心弄破了伤口。”她拿起羹勺,送到曾岩唇边。曾 岩一下子满脸通红,就象一个初恋的少年般忸怩。 那少女故作不见,含笑服侍他喝下了粥。那粥中有切得极细的鸡丝,咸淡适中, 真是曾岩从未尝过的美味。 曾岩失血颇多,最初几日,只能靠在床上静养。那少女忙进忙出,将屋中拾掇 得干干净净。更从山里猎来野味,一日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日她不在屋中,曾岩忽然发现桌角遗下了一条素帕。他设法取过来一看,见 一方洁白的素帕角上,绣着一枝红梅,旁边用黑线绣了一句诗“清风扶细柳,淡月 失梅花”。 曾岩握着那帕子,心道:“怎么会这么巧?”他想到在红梅树下与那少女初见 时的情形,不由得如痴如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连忙将素帕塞入袖中。 那少女走了进来,照例问他:“好些了么?”曾岩点点头,道:“你也好多了。” 那少女道:“是啊,我来之时,整个人都飘飘荡荡的,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活着。 这几天,不但内伤好了,而且头脑也清晰了许多。” 曾岩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现在你想起自己是谁了么?”那少女摇摇 头,道:“没有。我也不愿去想。”曾岩道:“那周奕流称你作‘湘妹’,那么, 你的名字中应该有一个‘湘’字。”那少女茫然道:“我不知道。”曾岩道:“我 倒觉得,你的名字中还应有一个‘梅’字。”那少女反问道:“为什么?” 曾岩望着她,道:“因为我是在梅树下遇到你的。我觉得,你就象一朵梅花!” 那少女愕了一愕,垂下头去,然后,低低地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 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曾岩和着她,一起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 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良久良久,两人都没有作声。还是曾岩先打破了沉默,道:“我……我想你既 然忘了自己的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那少女抬头看他,眼神中带着 三分俏皮,冲淡了哀伤的气氛:“好,你说。”曾岩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道: “叫作‘失梅’。”那少女侧头想了一想,道:“迷失的‘失’?”曾岩道:“对。” 那少女站起身来,在屋中走了两步,道:“你怎会想到这两个字?”曾岩问道 :“你不喜欢?”那少女道:“不,我很喜欢。我只是觉得,我原本就应叫这个名 字。”曾岩喜道:“是么?那好极了。”那少女低低念了两遍“失梅”,神色间颇 为迷茫。 曾岩心道:“她真是一朵失落的梅花。却不知我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能遇上她?” 待得曾岩能够起身,两人便收拾东西,搬至山后一个山洞中栖身。将两间茅屋 点火烧了,以免有人寻来。 那少女失梅在洞中铺上厚厚的软草,让曾岩养伤。又在洞中扯起一道布帘,将 两人分开。曾岩看着她忙碌这一切,觉得此刻自己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没想到自 己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还能遇上这么一个美丽贤淑的少女。若真是周奕流出手伤 的她,真不知他如何下得去手? 当晚半夜时分,他忽然被一声惊叫惊醒。他听得那是失梅的呼声,大惊之下, 连忙起身,叫道:“失梅,失梅,出了什么事?” 他一把拉开布帘,在篝火余烬的微光下,见失梅蜷成一团,缩在角落之中,身 体在不住颤抖。曾岩忍不住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怎么了?”失梅一声 不出,过了一会儿,渐渐停止颤抖,轻轻推开了曾岩。 曾岩又问:“怎么了?”失梅低声道:“我梦见……梦见有个人死在我面前。 我知道那是一个我极亲极亲之人,我却没有办法救她。”曾岩吁了一口气,道: “是这样。”失梅又道:“可怕的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曾岩问道:“你常做这样的梦吗?”失梅道:“这些日子,我总是断断续续地 做一些怪梦。不,不是梦怪,而是每次醒来,都觉得那不是梦,那是发生过的事, 但却想不起来。”曾岩道:“那些一定是你从前的经历。”失梅叹了口气,道: “若真是这样,我以前一定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所以不敢去想。” 曾岩道:“那就不要去想。我有时也真想象你一样,把过去的一切忘得干干净 净。”失梅明澈的眼波在他脸上转了几转,道:“曾大哥,你也有伤心的往事?” 曾岩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向这善解人意的少女倾吐自己的遭遇,但终于还是按捺 下冲动,道:“没什么。” 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已瞧在失梅的眼里。失梅轻声道:“是化解不 开的仇怨?”曾岩呆了半晌,只吐出一个字来:“有!”失梅又问:“仇人很厉害?” 曾岩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怎会知道?”失梅道:“你曾说过,你已五年不出江 湖。那么这五年,你一定在苦练武功,准备报仇。” 曾岩“嘿”地一声,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少女如此玲珑剔透,只怕自己日后 的一举一动,都难逃过她的眼去。”失梅望着他,道:“难道习练武功,都是为了 报仇么?”曾岩道:“不,也有的人,是为了出人头地,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失梅微蹙双眉,似乎想起了什么。曾岩问道:“我说得不对?”失梅摇着头: “不。我只是想,你若要出人头地,不知要击败多少对手,不知又会结下多少仇怨?” 曾岩叹道:“你说得是。世上一切纷争,无非为名为利。”他起身缓缓向外走出几 步,呼吸着清凉的夜风,忽然道:“失梅,等我大仇得报,咱们就在这里隐居一辈 子,好不好?”他是背对着失梅说出这几句话的,说完之后,更不敢回头去看她的 表情。 他一颗心直欲从胸膛中跳荡而出,才听到失梅幽幽叹了口气:“我,我是什么 人?他叫我‘湘妹’,你又唤我‘失梅’,我究竟是谁?”曾岩转过身来,轻轻挽 起她的双手,道:“以你品貌,绝非无名之辈。你要的答案,只要离开这里,很快 就会有。可是等你记起自己的身份,你还会记得我吗?”失梅轻轻一笑,道:“那 怎会忘记?若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曾岩追问道:“如果我从来没救过你, 你会记得我么?” 失梅脸上微微泛起红潮,道:“当然,我现在是你的失梅,将来也是你的失梅。”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