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雪谷迷航 第三章 惘然何方 曾岩伤口痊愈之后,两人又重寻背风之所,合力结成了三间小屋。 转眼间冬去春来,所庆幸的是一直无人前来滋扰。山岭间积雪溶尽,在恢复了 生机的溪流之畔,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连蒙尘已久的苍松,也在试图脱去身 上那层灰重的绿色。 曾岩站在山腰,心道:“此刻的江南,应早是绿树红花,山清水秀了。”他从 未象现在这样想念自己的家乡,真恨不得立时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好好地看一看。 忽然失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曾大哥,你在想江南吗?”曾岩只轻轻“嗯” 了一声。失梅经常能毫不费力地猜出他的想法,次数多了,他也就习以为常。果然 失梅续道:“你的家乡现在一定很美。”曾岩转头望着她,讶道:“我以为我的北 方话已说得相当好了。”失梅嫣然一笑,道:“是么?可能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流露 乡音罢?”曾岩点点头,道:“你也来自江南。”失梅道:“你从何而知?”曾岩 道:“只有江南的山水,才孕育得出你这般灵秀的人物。” 失梅把目光投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岭,低声道:“我也好想回去看一看,可是 我又很害怕。”曾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人生若是注定忧患伤心,那是怎样 躲也躲不开的。”失梅道:“你决定了?”曾岩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 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我也想知道我的仇人究竟怎么样了。”失梅道:“你的仇人是 谁?” 曾岩默然不语,好一阵子才答道:“我不知道。”这一回轮到失梅露出了惊异 之色:“你不知道?”曾岩紧咬着下唇,道:“我在三岁那年,就失去了所有的家 人。我的父母、兄长和所有的亲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冤魂。”失梅轻轻“啊”了 一声,道:“你有这桩血案的线索?”曾岩道:“我只知道参与这件事的,有芙蓉 帮在内。”失梅重复道:“芙蓉帮?” 曾岩道:“芙蓉帮的帮主是一个姓于的女人,短短数十年内,已成为江南第一 大帮会。帮中共设五谷,是为红花谷、白花谷、黄花谷、紫花谷、蓝花谷。”失梅 听他说着,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曾岩苦笑道:“象我这么一个无名小辈,若想见芙蓉帮的帮主,真是难比登天。 五年之前,我就曾闯过芙蓉帮的总舵,结果受了重伤,大败而归。”失梅微微点头, 道:“以芙蓉帮势力之广,人才之众,你当年能只身逃脱,实是不易。”曾岩自嘲 道:“想必是因为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值得他们费那么大的力气。” 失梅道:“你何必妄自菲薄?五年之前你已是矫矫之辈,这五年苦炼,日后前 程更不可限量。”曾岩道:“未遇你之前,我的确这么想过,可是……”失梅知他 又想起了那晚与周奕流的比试,道:“你的武功,实在那周奕流之上,所欠的只是 经验火候。你若出江湖,一两年之内,必能脱颖而出。” 曾岩缓缓摇头,道:“那晚周奕流所使的剑法,后半段与前半段并不相同。后 半段的诡奇之处,令人防不胜防,但他似乎不纯熟,我只是胜在侥幸。”失梅眉尖 轻蹙,象在想着什么。曾岩道:“你想起了什么?”失梅道:“我想起我做过的一 个梦,那是在一个山洞里,有一个人在哈哈大笑,那个人就是周奕流。”曾岩道: “刚才我提到芙蓉帮,你也象是想起了什么?”失梅道:“不,不是芙蓉帮,而是 你的话,让我想起在一个大厅中,有五个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在不 停地争吵,吵得我头都晕了。你说起芙蓉帮下设五谷……”曾岩忽然叫了起来,伸 手握住她的双肩,道:“你……你莫非是芙蓉帮的帮主?”失梅一脸迷惘之色,道 :“我象吗?” 曾岩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不,你不是。你只是我迷失了的小失梅。”失 梅轻轻叹了口气,曾岩笑道:“看我想到哪里去了,那芙蓉帮的于帮主在位少说也 有二三十年,怎会是象你这般年纪,我只是很怕失去你。”失梅又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挣脱他的怀抱。 她是个异常敏锐的少女,怎不知曾岩对她的心意?只不过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叶 浮萍,哪一日从梦里醒来,会发现自己已在另一个世界,身边不再是熟悉的水波与 伙伴,原来的一切刹时间变得遥不可及。这使她无法承托过多的温情,只有找到迷 失的自己,才能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无论过去的一切是多么令她痛苦,她也必须 去面对,因为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看着曾岩,道:“曾大哥,咱们回江南去罢。”这句话,是柔美的江南口音。 北国的春天犹如一位遮着重重面纱的少女,总不肯揭开妖娆的一面。可是在你 一不留神间,她便换上了一身新装。那田野上跃跃涌动的嫩绿,刹那就织成一幅五 彩的锦缎,道路边生机全无的枯树铁枝,眨眼却绽出生命的欢歌。 曾岩的心头,又何尝不如一片荒芜已久的土地,又悄悄展开蓬勃的新绿。他看 一眼身边的失梅,虽然是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她那与生俱来的端丽。他喜欢看她眼 波流转那一刹那的妩媚,更懂欣赏她安详如玉的面庞。失梅是谜,她的身份是谜, 她的人更是谜。曾岩渴望谜底,又害怕谜底。多年来,他的生活似古井无波,那一 份沉静,是为入世而沉淀,但真的回到红尘,他还能依然沉静吗? 失梅忽然靠近了他,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们。”曾岩微微一怔,随即笑道 :“只怕是为你而来。”失梅白了他一眼,道:“哪会这么快?”曾岩道:“或者 是知道我们缺少盘缠,特地送银子来与我们的。”失梅知他说的是反话,微微一笑, 道:“前面便是曹家集,要送银子,有的是更好的人选。”曾岩搔搔头皮,一脸的 无奈:“那在下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人看得上了。”两人对望一眼,忽地同时笑 了起来。曾岩是开怀大笑,而失梅只是格格轻笑。 曾岩在笑声中向失梅看去,这一望笑声登止,摇首长叹:“一笑倾人城,再笑 倾人国!”失梅也止了笑,但对他的调笑浑若未见,怔怔地若有所思。曾岩忍不住 伸手轻轻摇了一下她的手臂,失梅象从梦中突然醒来,略带歉意地向他一笑,向前 走去。 曾岩见她一笑间双颊带晕,仿佛一朵娇美的鲜花盛放,不由得呼吸一窒,停了 片刻,才快步赶上。 近午时分,两人来到曹家集,在一家食铺前买了几个馒头,两斤牛肉,刚刚付 过了钱,但听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沿街而来。光听这蹄声错落有秩,就知是经过训练 的良马。 这时路人纷纷抬头望去,见两匹白马拉着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沿街驶来。两 匹白马一般地高大神骏,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那辆马车车身宽大,修饰一新, 单是车帘,就由数百颗珍珠串成,非是大富之家,不能有此气派。而马车前后,簇 拥着十余名从人,也是个个衣帽光鲜。 这小小集镇,几时来过这般的人物?因此惹起了一片艳羡惊叹之声。 马车徐徐停下,正停在曾岩与失梅对街的一家小客栈门口。这家客栈看来已是 此镇上最大的歇息之所,但一下涌来这么十几个人,还是得逼着店老板把自己的宿 处也让出来才勉强容得。但有这么大一笔生意,店老板就是睡到屋顶上去,也心甘 情愿。 马车在门口停下,其中一名从人取过一卷地毡,铺在地上。接着掀起车帘,但 见一只穿着淡绿色绣花鞋的纤足缓缓落至地上,再往上是葱绿色洒金的裤脚,然后 整个人现身车外,原来是一个身材苗条,头梳双髻的绿衣少女。那少女娇声道: “夫人请下车。” 车中有人轻轻应了一声,一只丰腴白嫩的素手伸了出来,搭在那少女的肩上, 手腕尽处,是一只红宝石镯子,镯子上的红宝石发出幽幽的红光,象是有生命的流 动的活物。 那夫人身着淡红色的衣裙,款款下车,站定之后,并未向内行去,而是以一个 极妩媚的姿态半转过身来,向街上众人扫视了一圈。曾岩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孔,果 然是娥眉凤目,十分标致的一个美人。然而七分艳丽之中,总带着三分怪异。或许 是因她出现在一个如此格格不入的环境中,或许是因她一举一动带出的那种神秘气 氛? 那夫人目光扫过曾岩与失梅二人时,似乎停了一停,口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意来。但很快她就转过身去,扶着那少女向客栈内走去。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曾岩取了馒头牛肉,向失梅道:“咱们走罢。”两个人走出十余步,忽听背后 脚步声急促,一人喊道:“这位壮士,请留步!”曾岩停步转身,只见一个三十来 岁的男子疾步走来,身穿青布长袍,相貌斯文,却是那夫人随从中的一个。 那人赶上前来,举手行礼,道:“敢问这位壮士,是向哪里去?”曾岩还礼道 :“在下与舍妹到南方探望一位亲戚。贵管家有何吩咐?”那人道:“小人姓袁, 名无奇。壮士身带佩剑,可是会武?”曾岩双眉微挑,道:“会又怎地?” 那袁无奇道:“不瞒壮士,我家老爷在江南做生意。此次小的等是护送夫人前 去团聚。这一路上……咳……”他轻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这一路上颇不太 平,不知壮士能否……”曾岩向失梅看了一眼,见她微微摇首,便道:“在下武艺 低微,恐怕难应所请。”袁无奇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壮士何必过谦?若壮士 能施以援手,夫人定有重酬。”曾岩道:“袁管家请回,在下与舍妹还要赶路,失 陪了。”说罢一揖转身。 袁无奇见他推拒得一干二脆,显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他看着曾岩与失梅的背影, 思忖半晌,才点了点头。 出得曹家集,曾岩笑道:“果然有人送盘缠来给我们。”失梅含笑道:“只怕 你不要也不成呢。”曾岩奇道:“为什么?我不是一口回绝,难道他们还会再来纠 缠?”失梅淡淡一笑,却答非所问:“那袁无奇一身功夫,抵挡普通的毛贼绰绰有 余,怎用得着来请你相助?”曾岩失声道:“什么?那姓袁的身上有功夫?”失梅 道:“他们这一行人处处透着古怪,你不觉得?”曾岩想了一想,道:“除了他们 似乎不应是在这里出现的人,也看不出其他来。” 失梅轻轻摇头,似在讪笑他的无知:“那就是绝大的破绽。我直觉他们是冲着 我们来的,只怕我们不欲与之纠缠,却阻不住人家找上门来。”曾岩皱起眉头,道 :“我们有什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失梅道:“我也不知。但方才他们前来试探, 你也露出了破绽,恐怕会引发他们更大的好奇心。” 曾岩奇道:“我有什么破绽?”失梅向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看得曾岩浑身不 自在时,才道:“你虽然粗衣敝服,却吐属文雅,显然不是寻常人物。”曾岩苦笑 道:“多谢称赞。我这个模样,是否最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满面横肉,满口粗 话?”失梅掩口轻笑,叹道:“那种样子,你装也装不来的。” 两人随口说笑,显然对来至眼前的危机浑不在意。 两人笑了一阵,曾岩又问道:“那些人到底古怪在什么地方?”失梅横了他一 眼,道:“你还是看不出来?”曾岩搔搔头皮,道:“我这人笨得厉害,还是请你 不要折磨我了。”失梅笑了一笑,终于道:“这一行人有主母、管家、丫环、僮仆、 马夫、护院,说是富商家眷,倒也样样齐全。但其中有半数以上是女扮男装,而且 个个花容月貌,那就不得不令人生疑了。”曾岩诧道:“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失 梅续道:“你别看那夫人弱不禁风,只怕也有武功在身。从人之中,几乎个个身稳 步健,都是习武之人。要这么看来,更象是一个类似帮会的组织。”曾岩点头道: “有道理。这类人物,不论是敌是友,还是少沾惹为妙。”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