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往事如烟 第二十章 弑师大罪 凌江岩听到门“咣当”一响,禁不住浑身一颤。却听到有人轻轻地“啊”了一 声,那竟象是失梅的声音。他在心中暗笑自己:“你又在做梦了。来的除了那梅露, 还会是谁?”可是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真地是失梅秀丽的面孔。他只觉身上一轻, 所有的束缚均被除去,然而他虚弱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他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 声音唤了一声“失梅”,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夜是如此之黑,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奔跑。但黑色的浓雾却将他团团包 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看见失梅在前面冷冷地看着他,象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突然变成了满面怒容的师妹。噢,师妹,那天真而爱笑的小师妹,他根本无 法再面对她。另一个男人的脸在浓雾中慢慢浮现,那一脸的苍凉无奈,和似乎解脱 的神情,是他一辈子都不能摆脱的噩梦。 凌江岩出了一身的大汗,从梦呓中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却不是一片黑暗,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竹榻之上。 凌江岩低低呻吟了一声,立刻听到有人道:“你醒了?”凌江岩循声看去,看 见的正是失梅。失梅问道:“我应该称你曾大哥,还是凌大哥?” 凌江岩沉默片刻,道:“我姓凌。”失梅走到榻前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凌江岩凌公子?”凌江岩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道:“失梅,我……我不是有意骗 你。” 失梅道:“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告诉我你亲手杀了养育你长大的师父,让你的 师妹一个人飘零江湖?”凌江岩闭上双目,道:“对,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那你 为什么还要救我?”失梅道:“为什么?”凌江岩不语,失梅又道:“为什么?你 为什么要杀你的师父?” 凌江岩猛地睁眼,道:“我说我一家人的被害,和他脱不了干系,你信吗?” 失梅冷冷道:“你全家被害,是他把你救了下来,抚养成人。”凌江岩道:“可是 ……可是我亲口问他,他却承认了。我……我当时愤恨难抑,一剑刺了过去……我 根本没想到……他会不闪不避……”泪水从他的眼角滚落,失梅不禁怔住了。 两天来,她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梅露见她久不回帮,为了把持大权, 又怕其余四谷谷主反对,这才找来了一个身材容貌,都和失梅有几分相似的少女— —许箐芸,来冒充失梅。而许箐芸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帮她找到凌江岩,她父亲 的唯一弟子,也是她的杀父仇人。 失梅乍听到凌江岩弑师之事,简直不能相信。她所认识的凌江岩,绝不象做得 出这等事的人。事情一定另有隐情。 凌江岩道:“我一直把师父当作亲生父亲看待,他待我也有若亲子。直到我十 八岁那年……奉师命到江湖历练,碰上了一个黑衣妇人。她告诉我……当年我全家 被害,就是我师父向仇人告了密……”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我明白了,我一 家被害,竟是……竟是因为‘无忧录’。” 失梅一惊,道:“无忧录?”凌江岩道:“梅露下毒手折磨我,就是要我说出 ‘无忧录’的下落,只可惜……我根本不知道……”失梅奇道:“她为什么要问你?” 凌江岩道:“她说……我的师父和父亲……就是当年无忧座下的两个小沙弥。” 失梅也是首次听到这个说法,想了一会儿,才道:“你先安心养伤。这件事, 我一定会帮你查到底。”凌江岩唤道:“失梅!” 失梅转过头来,道:“怎么?”凌江岩艰难地问:“你……你不生我的气?不 鄙视我?”失梅凝视着他的双眸,道:“咱们好歹也是共过生死的朋友,你为什么 这样说?”凌江岩听她引用自己说过的话,心下稍宽。但他听得出来,失梅的声音 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失梅重回帮中的喜讯很快传遍了芙蓉帮。当然,对外则宣称失梅病愈。于是上 门道贺的一批接着一批,芙蓉庄又现出少有的热闹。 凌江岩的伤一天好似一天,但也要在半个月之后,才能扶杖下床走动。失梅派 了专人服侍他,大概是知道这位凌公子和帮主的交情很不一般,帮中的人见到他, 态度都十分地恭敬。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失梅才带着一个中年妇人,来看望凌江岩。这一阵子失梅 十分忙碌,很少来看他。所以凌江岩见了她,格外地欣喜。 失梅指着那中年妇人,为凌江岩介绍:“这位是昔年于帮主身边的侍女,我们 都唤她春姑。”凌江岩点头为礼,全不知失梅是何用意。 失梅道:“春姑,二十余年前的旧事,就烦你和凌公子说一说。”凌江岩心头 猛地一跳,向春姑看去,正好春姑也向他看来,四目交投,春姑忽然眼中湿润,道 :“可惜我姐姐没有看到你,否则她一定高兴……”凌江岩问道:“令姐是……” 春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的泪,道:“别人都叫她阿苓,或者苓姑。我们姐妹 逃难出来,被于帮主收留。那以后没多久,姐姐就忽然离开了芙蓉庄。后来我才知 道,她是去了你府上,当了一名奶妈。” 凌江岩心头一震,顿时想了起来:“苓姑?你说的是苓姑?那……那是我的乳 母啊!”春姑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凌家老爷单名一个‘何’字,夫人洛氏, 闺名芬仙,都是神仙般的好人。我姐姐进了凌家,就是照看出生不久的二公子,那 ……那就是你了。” 往事在凌江岩脑海一一掠过,他心头起伏难平,道:“我听师父说,他半夜见 了火光,知道我家出事,赶去之时,遇到了苓姑。当时她怀里,抱的正是我。” 春姑道:“我姐姐是舍不得你啊。她知道那晚凌家会出事,本来帮主是让她独 自逃生,她却怎么也舍不下你。”凌江岩蓦地抓住她手臂,道:“你说她知道我家 会出事?” 春姑点点头,道:“听姐姐说,帮主派她到凌家,是为了一本无……无什么录。” 凌江岩道:“无忧录!”春姑道:“对,是无忧录。那是一本书,姐姐只粗识几个 字,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本什么要紧的书。反正她一直也没找到那本书。但后来忽 然有人同时向几大帮派告密,芙蓉帮也在其中,说无忧录在凌家。几派的人怕别人 独吞,才约好了那晚一齐发难。” 她看了看凌江岩,又急急道:“凌公子,我们芙蓉帮是派了人去,但依帮主吩 咐,只是旁观,没动手害你家人。别人要动手,我们一派也拦不住。”凌江岩压抑 住激动的心情,道:“你不用解释!我只问你,告密的是什么人?”春姑道:“据 说是一个女人。我姐姐违了帮主之命,将你带出凌家,幸好在半路上遇到了许先生, 那许先生和凌老爷兄弟相称,我姐姐也见过他两次,所以把你托给了他。这件事她 除了我,谁也没敢告诉。” 凌江岩道:“令姐现在哪里?”春姑又抹了一下泪,道:“她……她已经死了。” 失梅在一旁插口道:“她就是服侍我师父的苓姑。师父被害,她也遭了无妄之 灾。”春姑道:“是啊。姐姐才回来不久,帮主就不让她再待在帮中。” 凌江岩伸手按在桌上,支撑着微微发颤的身体。屋中半晌没有动静,只偶尔听 到春姑的一两声抽泣。 失梅道:“春姑,你先下去歇息罢。”春姑行了一礼,道:“是,帮主。” 失梅走到凌江岩身边,道:“我能查到的,也就是这些了。据说当年无忧座下, 一共有三个小沙弥,都得过他的指点,这三个人分别是虚林、虚因和虚纯。无忧过 世之后,无忧录也随之下葬,江湖上虽有传说,却无人真正见过无忧录。” 凌江岩道:“先师姓许,讳上纯下浩,他很可能就是三人中的虚纯。”失梅道 :“那么令尊可能就是虚林?他二人还俗之后,娶妻生子,却终没能避得过旁人的 耳目。” 凌江岩道:“我在想,那告密的女人究竟是谁?她是不是就是五年前向我重提 旧事的那个人?”失梅双眸一亮,道:“你向令师询问之时,他是怎生答你?你是 否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凌江岩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让我想一想。当时我问师父:”我一家人的 被害,是不是和你有关?‘师父说:“我的确脱不了干系。我对不起令尊令堂,这 十几年,我一直在赎罪,可是有些罪孽,是一辈子也洗刷不清的。’” 他捏紧拳头,直捏得骨节格格作响:“我现在才明白,的确有些罪孽,是一辈 子也洗刷不清的!”失梅若有所思,道:“你说你是在冲动下刺出那一剑的,当时 你可曾后悔?”凌江岩道:“我……我当时一看到血,整个人都傻了,松开手就冲 了出去。我在山野中跑了整整一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失梅问:“你没有拔出剑来,再刺上一剑?”凌江岩双眼充血,叫道:“什么?” 失梅静静道:“我反复问过你的师妹,她说她看见你冲出去,觉得奇怪,叫你 也不理,追了一阵也没追上。回到屋里,就发现父亲倒在血泊中,心口上插的正是 你的剑。” 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后来她装殓父亲尸身,才发现尸身上一共有两处剑 伤,第一处在胸腹之间,若是救治及时,尚能挽回性命,第二处才是心口的致命伤。 她由此一口咬定,你杀害师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趁他不备,先将他重伤,再一 剑致命。那是一个冷血杀手的做法。” 凌江岩听得呆住了,坐倒在椅上,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失梅把手 轻轻放到他肩上,道:“凌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没有杀你的师父,杀他的 另有其人。”凌江岩双手掩面,道:“不……是我杀了师父,至少是我将他刺成重 伤,才让别人乘虚而入。” 失梅道:“那就是了。那么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害令师呢?我想来想去,最可 疑的,还是你遇上的那个黑衣妇人!”凌江岩全身一颤,抬起头来,道:“对,我 记得我当时几乎要疯掉的时候,又看到了她。她向我冷笑,说杀了师父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找杀你全家的凶手去!我问她那些人是谁,她只告诉我一个名字:芙蓉帮。” 失梅深深叹息:“所以你就听她摆布,一个人闯到了芙蓉帮?”凌江岩埋下头, 道:“我当时真是太幼稚,太冲动了。” 失梅轻轻摇头,道:“凌大哥,你已经自责了五年,难道仍要这么自责下去, 而不想查清事情的真相吗?”凌江岩抬头看着她,满脸都是泪痕:“你说得对。那 ……那我师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失梅道:“那是另一件奇怪的事。在我和她 谈过之后不久,她就失踪了。从现场来看,她是被人劫走的。” 凌江岩一怔,道:“失梅,你不是怪她冒充你……”失梅反诘道:“我是说谎 骗你的人吗?她冒充我的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她的的确确是被人劫走了。来人 的武功不低,而且下手狠辣,几个守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凌江岩 歉然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失梅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想她如果活着,一定会再来找你。”凌江岩苦笑 道:“那我随时恭候好了。” 失梅走后,凌江岩将她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唏吁之余,更是既感且佩。感动 的是失梅在百忙之中,仍如此挂心他的事情;佩服的是失梅那冷静而丝丝入扣的分 析。但他不知道,失梅正面临着另一场更大的困扰。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