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情翻覆 第二十七章 桃源迷踪 弃舟登岸,景色依旧美丽如画,只不过更具人工修剪的意味。树丛之中的房屋 隐约可见,全是用当地的木材搭造,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 陶晓扇引着失梅登上一座二层小楼,道:“姊姊请在此小坐,我去禀告家父家 母。”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送上茶点,随即退下。四色点心,都精致得不象是给人吃 的,而只是拿来玩赏的。四周一片静谧,失梅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窗外是一 片深浅不同的绿色,扑面清凉。失梅不禁暗叹一声:“真是世外桃源!”长居于此, 不闻江湖之残杀,不染世俗之尘烟,的确是能够千秋不老,万岁长青。 失梅心中暗暗自嘲,自己来到这涤魂洗魄之所,为的却是一件俗务,否则赏玩 山水,不也得尽所欢么? 过不多时,楼梯上脚步声响,陶晓扇走了上来,道:“失梅姊姊,家父家母有 请。”失梅点了点头,随她走下小楼,沿小径穿过花树,不多时见前面又出现了一 座构筑精巧的楼阁,全是用绿竹搭成,不经意间,绝想不到树丛深处,还有这么一 个所在。 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迎了上来,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芙蓉帮的谭帮主 了?”陶晓扇介绍道:“这是我大哥。”那少年拱手行礼,道:“在下姓周名岸, 久仰谭帮主的大名。”失梅还了一礼,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异。 令她惊异的不是周岸的突然出现,而是他挂在唇边那懒散的笑意,和那恍若深 不见底的双眸……这一切是多么象另一个人,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她一 直知道陶晓扇是随母姓陶,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姓周的哥哥,这些,仅仅是巧合吗? 周岸却浑然不知,引着失梅来到楼前,楼内迎出一对中年夫妇。失梅和千秋园 园主陶清月原本相识,却向她的丈夫,那被介绍为周影的男子多看了几眼。他面目 和周岸一般的英俊,却是愁眉深锁,仿佛在笑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那种忧郁的 气质,反形成了他独特的吸引之处。相形之下,陶清月除了稍带冷峻之外,却不及 他的神采出众。 几人寒暄过后,同进屋坐下。陶清月吩咐开上宴席,为失梅洗尘。觥筹交错之 间,却绝口不提金铃玉塔的事。失梅却也不急,倒要看看他们请自己来,究竟是什 么目的。 周奕流乍然和辛林枫相遇,颇感吃惊,再看到何茯玉,吃惊之色更甚,问道: “小师妹,你怎生来此?莫非派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何茯玉垂首行礼,道:“参 见掌门师兄!”周奕流失笑道:“小师妹,你何必如此拘礼?”辛林枫在一旁看着, 心中好生不是滋味。以他看来,既然周奕流有杀师篡位的嫌疑,就根本不用和他客 气。何茯玉却依然守礼如故,就让人心头憋闷,极不舒服,又不能发作。 但见何茯玉抬起头来,道:“师兄是怪小妹不应来此?”周奕流道:“师妹此 来,莫非也是为了金铃玉塔?”何茯玉摇摇头,道:“不是。我不过自己闷了,出 来走走而已。”周奕流看着她,目光中大有深意,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好象要一 直看到她心里去。 何茯玉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向那条河,忽然间叫了起来:“你们看!”但见暗 洞之中,冒出了一只小舟,舟身狭长轻巧,只可载两人,一名青衣汉子持桨操舟, 泊近岸边,大声道:“请问哪一位是周奕流周公子?” 周奕流心中一喜,正要应声,忽见何茯玉纵身而起,如闪电般抢到舟边,骈指 如刀,点在那汉子腰间。那汉子吭也没吭,就倒在舟中。原来他操舟虽是好手,武 功却极为稀松平常。何茯玉这一下劲力内蓄,招法精奇,便一个高手,在猝不及防 下,也难免中招,何况这么一个低微的舟子?反是何茯玉怔了一怔,显然没想到会 这么轻易得手。 辛林枫奇道:“何姑娘,你干什么?”周奕流却在一旁笑道:“师妹这一招‘ 青霭毫光’当真使得漂亮。只不过这一舟仅能载下两个人,咱们却有三个人,如何 是好?” 辛林枫的心思远不及两人敏捷,这时才明白过来,道:“何姑娘,这洞中不知 会有什么古怪,不可轻易冒险!”何茯玉道:“辛兄既然害怕,就请留在此处,小 妹和周师兄先行一步。” 辛林枫见她说话之间,已迈步上舟,心中大急。他固然不愿何茯玉轻易冒险, 但更不放心她和周奕流同往。眼见周奕流转过身来,向自己微微一笑,似乎便要上 舟,他急忙起步,掠过周奕流身畔,抢占了剩下的那个空位,道:“他们要接的是 周公子,我们进去之后,他们发现不对,必会再派人来接周兄,周兄便在此相候罢!” 周奕流面带惊愕,望着小舟消失在洞口,却有一丝笑意慢慢地浮了上来。辛林 枫那惶急的态度虽令他惊异,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何茯玉在辛林 枫的心中,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何茯玉以桨操舟,慢慢地划入了暗洞深处。但越往前走,越是令人惊心,这河 道仿佛是没有尽头的蛛网。虽然每到岔口,辛林枫便以剑在石壁上刻下一个记号, 但终究哪条路才通向出口,两人心中都没有数。 辛林枫身上的火摺已烧到尽头,他忽然扳住一块突出的岩壁,道:“何姑娘, 咱们不能再向前走了!”何茯玉停下了桨,道:“那怎么办?”辛林枫半晌不答。 何茯玉冷笑道:“你怪我不该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是不是?”辛林枫道:“不 是!我只知道不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何茯玉心中柔情忽动,知道他不提议返回,是怕伤了自己的自尊。而他也明明 白白说了出来,无论是进是退,他都会听从她的意见。何茯玉默然良久,才道: “咱们先回去罢!”说罢拨转舟身,觅路返回。 可是连过几个岔口之后,辛林枫忽然“啊”了一声,何茯玉问道:“怎么?” 辛林枫声音中充满了惊讶:“这两边石壁上,都有我刻下的记号!”何茯玉急道: “什么?”她借火摺的微光一看,果如辛林枫所言。她轻叹一声,道:“辛大哥, 可能方才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两次走过了这条岔道。”停了片刻,又道:“我们很 可能迷路了!” 盛宴过后,失梅被安排在小楼上安歇。推开窗子,微风中送来草木的清香,远 远近近的虫鸣低低相和,如行云流水般不着半分痕迹,却又和谐得超越了世间能闻 的所有妙曲。在这自然的天籁中,失梅浑然忘却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为何来到此 处,也忘记了多日营营之苦,只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在召唤着她。要将她整个 包容,再轻柔抚慰。 失梅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目。纵然这是世外桃源,仍免不了世俗的纠缠。 那千秋园的男主人周影,就象是一个飘渺无形的影子。江湖上知晓千秋园园主 陶清月的不少,可是却从没听人提起过周影这个名字。难道他数十年来就甘于隐姓 埋名,从不涉足江湖? 但从身法步态来看,周影的武功只会在陶清月之上,加之相貌英俊,年轻之时, 定是一个令少女为之倾心的翩翩公子。这样的人,会是藉藉无名之辈? 而那金铃玉塔之中,究竟蕴含着什么秘密,令这个如影子一般的人也起了兴趣? 陶晓扇曾说金铃玉塔是自她幼时便藏于家中的至宝,那么这个周影,会不会是当年 诱骗白柳婷,从柏苍派中盗走金铃玉塔的那个人呢?如果是这样,他不正是周奕流 多年来既恨之入骨,又久寻不获的生身父亲么? 失梅从心底深处叹息了一声。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代代不息的 血脉,是世间最不易彻底割断的东西。哪怕你怀疑、你拒绝,它都已深深植根于你 的体内。 她最初虽然恨母亲抛下她的无情,也不能接受那个多少已带上邪气的母亲,但 在她刚刚了解自己对生父生母的那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时,她却再没有机会做一个 承欢膝下的小女儿了。 如果周影真地是周奕流的生父,他会认这个儿子吗?周奕流会认这个薄幸寡恩 的父亲吗?失梅经历了太多的人生惨剧,她不愿看到父子成仇,但她又如何有把握 去解这个沉积了二十余年的死结? 或许,她自己就是结中人,勘不破七情六欲的劫网,以出世之心,却仍执著于 世间的真情。 一瞬时间,另一个人的影子浮上了她的心头,那就是凌江岩。她在得知他们安 然脱险后,就匆匆随周奕流来赴千秋园之约。是她不关心、不挂怀辛林枫和凌江岩 的安然吗?不,在这无人的静夜中,她读懂了心底的声音,那是因为她要逃避。 是的,她在逃避凌江岩对她的一往情深,她也在逃避两人生死与共中结下的不 变情谊。因为她今生今世,只能选择一个伴侣。 她选择了周奕流。那不仅是因为从前的誓言,也是为了那根曾经共鸣的琴弦。 如果说周奕流炽热得如夏日的太阳,那凌江岩就是春天的和风。前者带来的是激情, 是燃烧;后者则是温暖,是安宁。 在她选择周奕流的那一刻,她曾感到一阵轻松。她不用再去预测将来的种种, 而只需把握现在的机缘。她不会摇摆于两重的无奈,那不是她的个性。既然决定了, 便挥剑斩断万千烦恼丝,何必让徘徊的阴云,再成为将来的负累? 所以她没有去见凌江岩和辛林枫,而是径直来了这里。希望在此事了结之后, 能够尽快找到杀害师父的元凶,然后与周奕流鸾凤相偕,长伴天涯。 但千秋园请她前来,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幸好在第二天一早,这个问题就初见端倪。 来请她的仍是陶晓扇,要见她的却只是一个人,那个千秋园的影子──周影。 没有陶清月在场,周影却是开门见山,道:“谭帮主肯光临敝处,多半还是为 了那‘金铃玉塔’罢?”失梅道:“在下确是好奇,不知那小小的一座玉塔,何以 让你耗费如许心力?”周影淡淡一笑,道:“这座玉塔确是有些来历,不过在下要 留它在手,只不过是为了昔年的一点纪念罢了!” 他将手一摆,道:“谭帮主便随我去看看那金铃玉塔如何?”失梅知他必有下 文,便点了点头。 两人沿园中小径而行,时而置身于花香馥郁的异卉丛中,时而穿行于水声潺潺 的清幽竹林,突然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停下之时,却在一座佛堂之前。周影做 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走入。失梅也迈了进去,但见正中是如来佛像,黄幔垂 地,檀香袅袅,佛堂虽然不大,置身其间,却隐隐似闻颂经木鱼之声,令人如入那 晨钟暮鼓的佛门清净之地。 可是就在木鱼之畔,赫然多了一座玉塔。失梅并不是第一次见它,但在此情此 景之下,还是觉得那仿佛是一件有生命的灵物,全身都笼罩在淡淡的圣洁光晕之中, 似乎在昭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完美无瑕。 周影却在正中的蒲团下跪下,合什祝祷。失梅极少拜佛,也忍不住合什胸前, 暗祝我佛如是有灵之物,当助我完成心愿。 周影起身道:“这座金铃玉塔,是先师随身之物,他圆寂之后,也一并下葬。” 失梅大奇,问道:“令师是……”周影道:“我自幼时出家,法号虚因,有缘随侍 在老师父无忧座下。”失梅吃了一惊,道:“无忧?莫非是‘无忧录’……”周影 苦笑道:“谭帮主也知道‘无忧录’的传说?可惜我虽然随侍在老师父身侧,却至 今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册‘无忧录’!” 失梅看了看他,在他的神情中没有半分破绽,但她却不能相信,如果这金铃玉 塔仅仅是一件师门旧物,权作凭吊,为什么会引起恁多的风波? 周影道:“我这话谭帮主或许不信,但谭帮主若有兴致听完在下的故事,便知 此言不虚。”失梅点头道:“愿闻其详。”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