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情翻覆 第二十八章 父子冤家 周影道:“老师父在世时曾对我言道,他将毕生所学所悟,都汇集成册,藏在 一个极隐秘的所在。而这座金铃玉塔,就是那藏书之所的线索。”他苦笑了一下, 接着道:“他留下的这个哑谜,我猜了这许多年,却仍没有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圆 寂之后,金铃玉塔辗转流落到了柏苍派手上。我费尽心机,终于又将它取回,带着 它来到无瑕山中。”失梅问道:“为什么来这里?”周影道:“问得好!那是因为 我在无意之中,打开了玉塔上的机关,里面竟然藏着一张图。” 他说着走到金铃玉塔之畔,伸出双手,轻轻拉动了第五层塔身檐角的两只金铃, 只听“嗒”地一声轻响,玉塔之顶竟然缓缓转动,转过半圈,便停住不动。周影从 塔身中挑出一团白绢。那白绢细密轻薄,看似小小一团,摊了开来,却有三尺见方, 上面用细线绘出一张图,旁边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书着不少文字。 周影道:“我一见这些文字,便知是老师父手迹。只是他这些文字,精灵古怪, 虽然一步步书明如何去做,却暗藏玄机,令人猜想不透。我按上面指示,转了一大 圈,才来到这无瑕山中,但人算不如天算,这里已是千秋园的地界,他们将这里大 肆改建,图上所标之处,大都无迹可寻。” 他自嘲地一笑,笑容中颇为苦涩:“后来我娶妻生子,也就在这千秋园中住了 下来。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看!”他用手指着图上一处,道:“最后我寻到 了这里,却是一个山洞,无路可通。”失梅凝神看去,见那已是图上所绘道路的尽 处,只标了两行极小的字:有心向佛千仞底,无忧自在浮屠中。 周影问道:“谭帮主可解得这两句话中之意?”失梅缓缓摇了摇头,从白绢上 移开目光,道:“周先生既已得到此图,金铃玉塔的得失,也算不得什么了罢?” 周影叹道:“若非园中叛徒将玉塔盗走,令其重现江湖,那永远也不会有人知 道这惹祸之物是在千秋园中。玉塔被盗,对我不过是失一件念物,但阿月却耿耿于 怀,扇儿更是不肯罢休,追涉数千里,还得罪了芙蓉帮、柏苍派,何苦来哉!” 失梅点了点头,道:“多谢周先生以诚相告。不过在下也听过一个故事,周先 生可愿意听?”周影微微一怔,原以为失梅见了宝图,必会全神贯注,详加钻研, 谁料她竟视若无物,反而说起故事来了。 失梅见他点头,便道:“二十余年前,有一个少女,名叫白柳婷。其姊白妙宁, 便在柏苍派门下学艺。”她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周影听到白柳婷的名字,脸 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神情虽然专注,但明显只是对故事饶有兴趣,而非其他 原因。 失梅心中暗叹一声,道:“因为其姊的缘故,她时常到柏苍派游玩,派中无论 老幼大小,都十分喜爱这个活泼美丽的少女。谁料有一天,她却盗走了柏苍派中的 一件宝贝,周先生,你道那是什么?”她这么突然一问,周影却仍作不知:“那是 什么?” 失梅道:“便是这金铃玉塔了。几个月后,她才被人找到,却已经身怀有孕。 但孩子的父亲并不在她身边,连那金铃玉塔也一起失了踪影。可怜她孤身一人,流 落江湖,心神交瘁,直到孩子出世,也没见孩子的父亲转回。” 周影听她说到白柳婷身怀有孕之时,神色一动,竟似有些不安。听她说到这里, 脱口问道:“后来怎样?” 失梅道:“后来白姑娘生下了一个儿子,不久便离开人世。这个孩子被抱回柏 苍派,取名作周奕流。” “周奕流?!”周影象是被不知名的东西重重一击,这才真地动容,“如果在 下所知不错,他……他便是当今柏苍派的掌门,与谭帮主尚有婚姻之约。” 失梅点了点头,道:“而且他现在就在千秋园外。”周影喃喃叹道:“造化弄 人!造化弄人!”失梅问道:“周先生何以生此感慨?”周影摇了摇头,只长叹一 声,并不答话,而是走到佛堂门口,召人前来,吩咐了几句。 失梅虽是耳音敏锐,但他这几句话是用当地土话所说,失梅竟也难于辨识。 周影回转身来,道:“谭帮主,我已命人前去接周奕流入园,大约两个时辰之 后,他便可抵达此处。” 辛何二人进洞后不久,水声欸乃,又一只小舟荡了出来,舟上一人道:“周公 子,请上来。我家园主有请。”周奕流更不迟疑,迈入舟中。 等到进了暗洞,周奕流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如此庞大繁复的水道,陌生人贸然 闯入,非迷失不可。看来辛何二人是凶多吉少了。 那舟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周公子,此洞本是天然形成,经历代园主 修葺改建,才成了敝园的屏障。任你是天大的英雄好汉,只要进了这里,无人指引, 也只有生生困死一途。”周奕流哼了一声,虽不否认他的话,却也为他的骄横之气 不满。 那舟子又道:“敝园极少请外人进入,这两日却连连有客人来访,当真奇了。” 周奕流问道:“都有些什么客人?”那舟子道:“除了周公子您,昨天是芙蓉帮的 谭帮主,今天又来了两位公子,一个姓凌,另一个姓洛。”周奕流大为吃惊,道: “什么?”几乎忘了自己身在舟中,挺身欲起,小舟不由自主地连晃了两晃。 那舟子道:“您和他们认识?那也难怪。不过您别这么着急啊?反正过不久便 见到了。”周奕流一时失态,连忙运气沉身,稳住了小舟。 小舟在水面上飞快地滑过,起初周奕流还能勉强记住道路,到后来已是不辨东 西。也不知过了多久,好象穿行在没有时空限制的异境。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那种 感觉,令人心悸。忽地眼前一亮,小舟竟已冲出洞口,在河中顺流而下。 那舟子连扳数桨,小舟拢向岸边,可以看到岸边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衫的 中年男子,另一个却是白衣飘飘的失梅。 周奕流大喜之下,不等小舟靠岸,便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转折,落在失梅面 前。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那小舟倾翻在河中,那舟子也随之落水。 周奕流却顾不得这些,拉住失梅的手,道:“湘妹,你可还好?”失梅微笑道 :“你看你怎生如此莽撞?快向周先生陪礼。” 周奕流顺她所指方向望去,正与那中年男子的目光相遇,脸上的笑容在突然间 凝固了。很多时,很多事,都不需言语,而在一个眼神中就传递了一切。两个姓周 的男人,就这样彼此凝望。目光如同一条绞锁在一起的锁链,虽然冰冷,却斩之不 断。 就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敲开了记忆之门,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如一个个的浪头汹 涌而至,接连不断,让人不能呼吸。只想挣扎着,从过去的罗网中挣脱出来,过去 却千丝万缕,和血脉紧紧相缚,割不断,理不清。 那中年男子正是周影,他深沉的目光停在周奕流脸上,久久没有离开,半晌才 轻轻叹了口气,道:“好象……好象!” 失梅轻轻拉了拉周奕流,道:“这位便是陶晓扇的父亲,周影周先生。”周奕 流生硬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周先生。” 周影的脸上居然绽开了难得的笑容,道:“孩子,你应该叫我一声‘爹’,你 可知道?”失梅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暗暗代他们父子欢喜。 周奕流却被他这一句话激起了万丈怒火,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为什么?就 因为你夺走了金铃玉塔,害死了我娘?这二十余年来,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 也不知道我还有父亲!” 周影道:“不错,我当初是不知道婷儿有了身孕,还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若 不是谭帮主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如果因此而恨我,那不奇怪。但 你身体里流的是我周家的血,你再矢口否认,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周奕流道:“周家?”忽然之间,他仰天大笑起来:“就是这个‘周’字,令 我在柏苍派中受尽屈辱,遭尽白眼!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师父半点欢心,更 洗刷不掉身上这个‘贼’字!” 周影叹道:“可是你并没有因此沉沦,如果没有那些人的嘲笑和讥讽,你不会 有今日的成就。”周奕流连连冷笑,道:“是么?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多谢你了!” 周影道:“这许多年来,我的确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让你仓促之间认下我这 个父亲,也实在难为了你。不过现在父子相认,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我相信你会 明白的。”说罢转身走开了几步。 失梅上前拉住周奕流的手臂,低声道:“奕流,不管你如何恨他,他终究是你 的生父。更何况,他也在尽力挽回这件事。”周奕流愤然道:“那他能还给我一个 活生生的母亲吗?他能……”他突然止住了口,因为他看到了失梅眼中的泪光。 失梅轻轻道:“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复活。我只盼你不要因一时的怨愤,而悔 恨终生。”周奕流知道失梅是想起了她的母亲。茫茫人海之中,相会本已不易。但 就是那不为人所惜的机缘,往往却在瞬间失去。再追悔时,无处可觅,无痕可留。 周奕流在失梅的注视下渐渐平静,道:“我以为千秋园为什么会欢迎我这个客 人,原来……嘿嘿……”他忽而笑了起来,这许多年,他不是没有想过父亲,没有 盼望过父亲。而当父亲真地出现在面前时,他首先所记起的,竟是母亲的死和他多 年的含冤忍辱! 失梅叹了口气,又道:“过去的事,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世上的仇恨和痛苦, 还不够多么?奕流,为什么要让它们压在你心里?不知道它们也会慢慢生长,变成 锐利的尖刀,伤害你自己吗?”周奕流抬起头来,见周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 好象有足够的耐心,可以这样一直等下去。 那颀长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如果认了这个父亲,在他争雄的天平上, 无疑又多了一枚砝码,但多年的积怨,就这么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周奕流压下心头的恨意,道:“咱们走罢,不要让周先生久等。”失梅知道他 心中的结非一时能解,只得轻叹一声,跟了上去。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