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情翻覆 第三十章 有欲无情 周奕流听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影冷笑了一声,道:“何况象谭失梅这样的女子,你如何能留在身边?她聪 明,太通透,绝不是你可以驾驭的。你可以想想,如果她知道你亲手杀害了你的师 父,她立刻就会变成你最危险的敌人!” 周奕流更是骇得魂飞天外,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周影嘿嘿一笑, 道:“怎么知道你才是杀齐采峰的真凶?柏苍派中,当然有我的眼线。你以为一切 都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你的小师妹何茯玉对你已经起了疑心。你以为她来千秋园乃 是巧合?她并非来寻金铃玉塔,而是想从你的行踪中找寻蛛丝马迹。嘿嘿,可笑啊, 你居然还要放他们出洞,这是老天赐给你的杀人良机,你不知好好利用,不是暴殄 天物么?” 周奕流喃喃道:“那你没有放他们出洞?”周影道:“当然没有。让他们回到 柏苍派,只会对你不利!” 周奕流只觉脑袋疼得象要裂了开来。这两条人命,也要算到他头上吗?他眼睁 睁地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死于非命,但这带来的痛苦已被随后而来的恐惧所淹没。杀 害师父,又戗害同门,任哪一条罪名,都会让他整个毁灭! 周影又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狠 下心,所有拦在路上的,不管是什么,都把它一脚踢开!这才象是我的儿子!” 周奕流呻吟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你简直……是魔鬼……”周影哈哈 大笑,道:“自古忠臣良将,哪个有好下场?倒是奸佞小人能享尽荣华富贵!你骨 子里难道不恨那些循规蹈矩,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吗?为什么有才之人不能登上 高位,反是庸庸碌碌之辈得掌重权?牺牲一两个人有什么了不起,你执掌门户,必 可光大柏苍一派,是柏苍派之福。只有那些迂腐老朽,才抱残守缺,不思寸进!” 他这段话却字字敲进了周奕流的心里。周奕流自幼在柏苍派中看着别人脸色做 人,抱负不得伸展,但万丈雄心却并未消减,只是侍机而动。他千辛万苦争取来的 机会,会舍得平白失去吗? 周影见周奕流垂下头去,知道他已被彻底降服,伸手将他拉起,顺手拍开了他 的穴道,道:“如果你听我的安排,我会让你顺顺利利当上柏苍派的掌门!” 他手上紧了一紧,道:“第一,你出去之后,要作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说 谭失梅和凌江岩是自行失足坠入深涧!”稍停一停,又道,“第二,你要在这洞口 守上十日,再带上金铃玉塔返回柏苍派。”他松开了手,道,“到了那时候,我相 信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挡你了。” 周奕流猛地一颤,抬起头来,看到周影双目中闪出点点寒光,全然不带半分人 类的感情。 十日之后,当周奕流离开千秋园的时候,的确是满脸憔悴,胡子满腮,眼睛也 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这个样子,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当他守在洞口,一个人倾听山谷中的各种呼啸而过的声音之时,他总会不自觉 地惊跳起来,因为他听到的是满怀哀怨的笛声。但凝神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回到了现实之中。失梅死了,他再也看不到她那柔美的笑 容,听不到她那清甜的声音。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他手上沾染了不该沾的鲜血, 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与其将来和失梅反目成仇,不如在心底留下一个最甜最美 的回忆。 但那多少次的月下长谈,多少里的同行长路,是那么轻易可以从记忆中抹去的 么?他在矛盾的心情中拼命挣扎。一方面,他盼望奇迹的出现,盼望失梅能如前笑 语盈盈,长伴身畔;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失梅死而复生,揭穿事实的真相。 好几次他也想纵身跃入深涧,好永远摆脱记忆的煎熬,却最终没有勇气。他将 父亲的话在心头咀嚼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接受了其中的一些东西。他的目光开始变 得冷漠而无情,因为他的真情都已随失梅埋葬在那深涧之中。 陶晓扇上来给他送过几次饭,每当远远看到他那半人半鬼的身影,就不由得心 生怜悯。 她得知失梅坠涧的消息,便在山中大大小小的出水口寻找,洛璟自告奋勇地陪 着她。每日两个人都要耗大半天的时光在这上面。周影却也并不阻止,就象根本不 知道一样。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一无所获,帮着找寻的人陆续散去,只有洛璟坚 持陪在她身边。 送走周奕流后,明知希望已几乎断绝,陶晓扇和洛璟还是每天到山中踏勘,仿 佛已成了一种习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千奇百怪的地貌,连陶晓扇自幼长 居于此,也不是处处都曾到过。外人看来,好似一对爱侣整日在山中嬉玩,但两个 人的心头,都沉重的如压巨石,只能用身体的疲累来冲断重重的疑惑、伤心和失望。 这日走得累了,两人在一条小溪边休息。陶晓扇忽然问道:“洛大哥,你一直 陪着我,不厌烦么?如果失梅姊姊真地死了,你会高兴么?”洛璟迟疑了一下,道 :“不,我不会。我一直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仇人?就算是,我也不希望她就 这么死了,因为我要亲手报仇。” 陶晓扇疲倦地垂下头去,折了一株小草,将草茎在手上绕来绕去,道:“你之 所以应我所请,来到千秋园,就是为了伺机报仇么?”洛璟看了看她,道:“不, 我不会在千秋园里动手。”陶晓扇问道:“为什么?”洛璟道:“我在这里,是根 本没有机会的。”陶晓扇轻轻一笑,道:“好呀,你也懂得审时度势了。” 洛璟默然片刻,道:“陶姑娘,你不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死有些蹊跷?”陶晓扇 的手指停止了动作:“怎么?”洛璟道:“周奕流……也就是你大哥对我表哥一直 心怀妒恨,他不会利用这个机会……”陶晓扇叹道:“你说的,我何尝没有想过。 他如果起心害了凌大哥,失梅姊姊怎肯与他干休?在那等情形之下,当然是一不做 二不休……可是这样的猜测太过可怕,谁肯相信?”洛璟道:“谭失梅到底是个什 么样的人物,能令这许多人为她倾心?” 陶晓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道:“其他的我不敢说,但失梅姊姊为人光明磊落, 她如果说没有杀你的父母,那就一定没有。”洛璟没有和她争辩,而是若有所思, 想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个云山教,真的是非常邪恶的组织?”陶晓扇道:“原 先我只知他们行事神秘莫测。但青桐山之变如果是他们在幕后主使,那他们就不仅 是神秘,而是有吞并武林的野心了。还有我和你说过的那‘红狐’卫雯娘,是专以 贩卖人口为生的。后来我才知她竟也是云山教中的人物,这样的话,那云山教还能 是什么好东西?”洛璟叹道:“可是我父母……” 他的话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两人愕然回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灰衣男子,衫 角衣带随着山风微微飘拂,神态潇洒从容,乍一看似不染尘俗的神仙,但身上却散 发着一种神秘而妖异的气氛。 陶晓扇一跃而起,喝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展 神威,连破‘居闲’、‘居雅’两庄的陶姑娘了?”陶晓扇一惊,再度喝道:“你 是谁?” 那男子仰天大笑,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议论‘云山教’么?怎地云山教的人 到了眼前,却不认得了?”陶晓扇退了一步,道:“原来你是邪教妖人。” 那男子双目一凛,射出两道逼人的寒光,冷笑道:“是不是邪教妖人,还轮不 到你这小姑娘来发话!”说罢身形一晃,竟似一片没有生命的落叶,斜斜地飘将过 来。 他那飘忽的来势,令陶晓扇根本不知他要出手的是哪一个方位。他来势看似缓 慢,却让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象一片倏忽而来的阴云,刹那间就阻断了阳光和空 气,令人窒息在黑暗之中,却完全无法摆脱这注定的命运。 洛璟却倏地抢出,挡在陶晓扇身前,只听得“砰”地一声,他的身体凌空飞起, 落在十余丈外,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了。 那男子冷笑道:“螳臂挡车!”陶晓扇只觉眼前一暗,那男子灰色的身影已挡 住了她的去路。陶晓扇足尖一点,腰肢疾转,晃过他身边,反手一掌切向他腰间。 那男子一声长笑,陶晓扇的手掌明明已沾到他衣角,却如砍入一团败絮之中,全然 无从着力。身上几处穴道同时一麻,不由自主地向地上倒去。 周奕流离开千秋园不久,失梅坠涧身亡的消息就在江湖上传扬开来。惊讶惋惜 的固然有之,暗自欢喜的也不乏其人。 周奕流携着金铃玉塔重回柏苍派,还没到静修庄,就看到了师妹贺盈星。 他一跃下马,道:“贺师妹,你怎么不在静修庄中相候?”贺盈星明亮的大眼 睛闪了两闪,明显见了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你终于回来了。” 周奕流道:“我回来了。对,我回来了!”他仰头望着远处山上的静修庄,有 一股力量慢慢注入他干涸的心灵,又激发起往日的生机。这里,是他挣扎、拼搏、 成长的地方,揉和了他多年的屈辱、泪水、苦难和雄心,他知道,自己是如何踩着 那一级级的台阶,一点一点推开人群中的嘲笑,一点一点挣脱歧视的目光,走到今 天这个位置的。他会把得到的牢牢握在手里! 贺盈星见他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一转,便投向了远方,满心的欢喜又化为失望, 低声道:“周师兄,你瘦多了。人死不能复生,谭姑娘既然……”周奕流猛地断喝 一声:“别提她!”那“谭失梅”三个字象一把尖刀,直刺他的心脏,令他心头一 阵刺痛。他再也不要、也不许别人提到她! 贺盈星被他这一声吓得几乎惊跳起来,抬头正碰上他那有点冷酷的目光。周奕 流沉声道:“我问你,派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贺盈星道:“没有啊。大伙知道 你带了金铃玉塔回来,都高兴得很……”周奕流道:“真的没有?” 贺盈星在他的逼视下垂下头去,慌乱而瑟缩地道:“没有。我什么都……都没 有说。”周奕流点了点头,道:“很好。”说着迈步向山上走去。 贺盈星牵着马跟在后面,她明显觉得这个周师兄变了,变得让她畏惧,让她害 怕。从前那个潇洒自信、随和不羁的周师兄,变得让人不敢接近,变得对周围一切 麻木不仁。他从一把锋芒内敛的带鞘之剑,变成了冰冷锐利、寒光闪闪的刀锋。 她早就得知了失梅身亡的消息,虽然惊讶,却并不伤悲。在她心目中,失梅是 个得天独厚的女子,占尽了少女所能梦想的一切,美貌、才智、地位和爱侣。如果 天妒红颜,叫她中道而夭,不也是很公平的吗?现在她死了,周师兄虽然伤心,但 那很快就会过去。 直到她今天见到他,才知道永远无人代替得了失梅在周奕流心中的位置。他为 她而伤悲,而憔悴,而无情。那么自己,又是为谁而守候,而心碎,而流泪? 周奕流大步走在前面,根本看不见她眼中两颗大大的泪珠跌落在尘埃里。 柏苍派中张灯结彩,庆贺周奕流正式登上掌门之位。半年前因齐采峰之死而一 直笼罩在众人身上的阴云,终于被喜庆的气氛冲散。 这个仪式是在众人苦苦相劝之下,一拖再拖,到了拖不下去的时候,才举行的。 周奕流一直以小师妹何茯玉未归,师父丧期未满为由,不愿正式接掌柏苍派。但大 家坚持柏苍派不能没有主持之人,再三催促之下,周奕流才勉强答应。但他坚持一 个客人也不邀请,只简单举行个仪式就算礼毕,再发笺告知各大门派。 周奕流梳洗一新,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夹袍。那瘦削的脸颊,紧锁的双眉,比 起往日的满面春风,格外地冷峻和严肃,看上去更见掌门的威仪。 他看着眼前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切,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是如 何看着师尊即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也是他一直藏在心底的梦想,今天终于就 要实现了!他的嘴角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看在旁边的贺盈星眼里,竟让她感到 莫名的欣喜。 她从他回来,就没有看到过他的笑容,这既让她恐惧不安,又让她心痛如割。 但她连吸引他的目光的力量都没有,渺小地只能做他身边的一粒沙尘,她又怎么能 分担他的喜忧呢? 人陆陆续续地聚来,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众人抬头看时, 白衣孝裙的何茯玉已出现在门口。 尽管齐采峰新丧不久,但逢上喜事,众人还是除了孝衣,换上了素净衣衫。所 以何茯玉那一身孝服,就显得格外抢眼。 周奕流大吃一惊,何茯玉应该是和辛林枫一起困死在迷洞之中,怎么会突然出 现?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