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去伪存真 第三十四章 千仞涧底 那日凌江岩和周影一同入洞,行到尽头,就看见了那条天然的裂缝。 周影道:“有心向佛千仞底,无忧自在浮屠中。贤侄请看,那‘无忧录’的线 索,会不会就在此涧之中?”凌江岩走到涧边,探身去看,突然间背后一缕指风袭 将过来。他一没想到周影会出手暗算,二又立在裂缝边缘,若是闪避,非直跌下去 不可。因此一动念间,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上一麻,就被点中了穴道。 周影一伸手提起了他,放在地上,道:“这下面乃是绝地,我曾派人下去探看, 均是有去无回,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嘿嘿,你想不想尝尝滋味?”凌江岩极为不解, 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周影森然道:“‘无忧录’在哪里?” 凌江岩听了,真个是哭笑不得,难道他是凌何的儿子,许纯浩的徒弟,就一定 知道“无忧录”的下落吗?他苦笑一声,道:“若是我早晓得‘无忧录’在哪里, 还会和你一起来找寻么?”周影冷笑道:“你修习的,正是‘无忧录’中的上乘功 夫,如何还说没有?”凌江岩不禁大吃一惊,他一直按师传心法刻苦修习,若说师 父所传来自“无忧录”,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在他幼时,师父也大致和他讲过 “无忧录”的传说,还说他若有机缘找到这本书,必能武功大进。 他怔怔回想之时,周影却将绳索在他身上绕了几绕,然后将他一推。凌江岩但 觉身子悬空,然后猛地一兜,荡回来撞在山岩之上,撞得一阵剧痛,忍不住“啊” 地一声叫了出来。同时涧底寒风侵体,令他全身毛孔倒竖,那又冷又痛的滋味,当 真难过之极。 却听得头顶上周影冷冷地道:“如果你真的没有,就到涧底去找吧!”凌江岩 道:“我确实不知,你叫我到哪里去找给你?”周影道:“你不妨再好好想想,说 不定过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凌江岩只是苦笑,他虽然也想得到“无忧录”,却还 没到拿性命去换的地步。书名“无忧”,却不知道已经连累了多少条人命,这“无 忧”二字,也当真是莫大的讽刺了。 忽听得周影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想好了没有?”凌江岩索性不去理他。 过了片刻,觉得身子又被提起,身上一麻,又多了几处穴道被封。 周影将他依旧吊在半空,冷风不住吹来,凌江岩不能运功相抗,只冻得半身麻 木,也不知周影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就这么一下子摔死了,倒也干净,但这么不 上不下,希望若有若无,就象判刑前的犯人,最是难熬不过。 忽听得周影喊道:“奕流快来!”凌江岩心中觉得奇怪:“周奕流不是和失梅 在一起吗?他唤他们两个前来干什么?莫不是……莫不是他们一家人商量好了,来 图谋我一个?”此念一生,立时又被否定,“不,不可能!谁都可能害我,只有失 梅不会!”一想到失梅,心头微感甜蜜,随即又是一阵酸涩。若是以后眼睁睁地看 着她另嫁他人,受那无穷无尽的相思煎熬,真还不如自己就这样摔死了。 失梅和周影的对答都传入他的耳中,他心中先是一喜,喜的是失梅心中毕竟还 挂怀着他;继而却是恐惧,在周影让失梅拉住绳索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周影的 用心,他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耳听得失梅一声惊呼,他的身子急速下坠, 心也随之向无边的黑暗沉了下去。 突然间身子一顿,下坠之势竟然缓了。他知道定是失梅在借力稳住身形。但两 个人从如许高的绝顶飞坠而下,又如何稳得住了?凌江岩到了此刻,却全然将生死 抛在脑后,不管是涧底扑面而来的彻骨寒意,还是两边石隙中发出的丝丝怪啸,都 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人终有一死,能和自己心仪已久,却注定不能相守的人死在一 起,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再顿得几顿,势头明显见缓,但终于无法稳住,“扑通”“扑通”两人先后坠 入涧中,立刻被急流裹挟而下,向黑不见底的深处漂去,漂向那不可知的命运。 失梅奋力游到凌江岩身边,拖着他一起顺流而下,尽量避开石块的冲击。但两 岸都是直上直下、有若刀削的石壁,根本没有着力之处。两人尽管内力精深,也冻 得牙齿格格作响,那急流仿佛千万个从地底争先恐后涌出的冰魔,要把两人细细磨 碎、生生吞噬。什么时候两人的气力用尽,就是葬身涧底之时。 失梅在急流中苦苦挣扎,凌江岩却闭上了双目,任麻木的感觉弥散全身。他不 是不想求生,而是想起了周影所说,落入此涧之人无一生还,他们会是例外么?他 只愿这种痛苦快快过去,随之而来的可以是安然的长眠。水流、岩石撞击的好象已 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另一具毫无生命的躯壳。但为什么那么久、那么久,还不让他 安静? 忽听失梅一声欢呼,水势忽地一缓。凌江岩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他们漂入了 一个巨大的溶洞,洞中不知是哪里来的微光,照着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水从狭窄的 涧隙,乍然汇入宽阔的水面,那凶猛的势头就一下子缓了。仿佛一头猛兽窜入了密 林,丛林的安慰也能使它宁定。 失梅提着凌江岩,跃上了水边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头,为他解开穴道,按摩手足。 凌江岩全身的血脉开始流动。他坐起身来,盘膝运了一会儿功,全身寒意渐去,这 才睁开眼来,慢慢打量周遭的情形。 溶洞中水波轻漾,抚摸着水中林立的大小岩石。岁月的摩挲,令它们呈现出千 姿百态的美丽瑰异。它们盘踞着各自的位置,任流水打磨光润的晶莹,洗涤沧桑的 魂魄。水流过它们的身体,变成一滴滴浑浊的泪,滴下来,滴下来,在另一个地方 重塑往昔的记忆。 一时间,两人都迷醉于这大自然的奇景中,只有直刺骨髓的冰寒,才提醒他们 这不是什么仙境,而是可夺人性命的魔域。 但见黑暗中磷光闪闪,仔细一看,却是些浮在水面上的死人骸骨,随着水波一 漾一漾,似不愿轻易抛舍他们的生命。再一抬头,对面石上也倚靠着一具不全的骨 架,上面还挂着几丝布,深深凹陷的眼窝象一对失神的大眼睛,无助地盯着洞顶。 失梅问道:“这些人……这些人怎么会死在这里?”凌江岩道:“他们都是周 影派下来探路的,不是摔死,就是给生生困死在这洞里的。”失梅打个寒噤:“探 路?” 凌江岩虽知失梅的内功修为不在他之下,仍是心生怜惜,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道:“你还记得那张图上所书‘有心向佛千仞底,无忧自在浮屠中’么?就为了这 么一句话,葬送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失梅问道:“是周影和你说的?”凌江岩点 点头,道:“他以为我知道得比他多,可惜不是。” 失梅沉思片刻,道:“他出手偷袭你,也是为了‘无忧录’?”凌江岩道: “不错。”他苦笑了一下,“失梅,是我连累你了。”失梅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凌江岩道:“我想他本不欲害你,是怕你日后不肯善罢干休,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失梅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你错了。凡是他认为知道无忧录之秘的 人,他都不会放过。” 凌江岩一愣,道:“何以见得?”失梅凝神看着水面上一闪一闪的磷光,将记 忆中的片断一一串起,半晌才道:“我和他初次见面,就觉得他是凉薄之辈,他一 直以来,所求所痴的只是‘武功’二字,其他的在他眼里,可能都不值一文。”凌 江岩道:“比如说……” 失梅道:“比如他对周奕流的母亲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他只是利用她为自 己盗取金铃玉塔。若不是有周奕流在,他根本不打算承认当年之事。”她轻声长叹, “当初我只是怀疑,现在想来,他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给我讲金铃玉 塔的来历,又让我看那张藏宝图,目的就是想诱我到这里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反正知悉他秘密的人,都必死无疑,除非……”她顿了一下,似乎不想说下去,但 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除非是他的亲生儿子。” 凌江岩全身一抖,道:“你是说,周奕流很可能也参加了这个阴谋?”失梅摇 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平淡,凌江岩竭力想看清她脸 上的表情,但洞中光线越来越是朦胧,他竟是看不清那是喜是悲。 他突然想伸手打自己一个耳光,暗暗骂道:“凌江岩啊凌江岩,她若是因周奕 流背叛而心伤,你反而暗自欢喜,那还是人吗?” 他清了一下嗓子,道:“失梅,你别想得太多,说不定他们正在设法找寻你呢。” 失梅轻轻一笑,道:“那周影是肯轻易涉险的人吗?单看这许多骸骨,就知他一生 行事,都是让别人去替他冒险。” 凌江岩知她说得有理,也不再虚言安慰。他再次环顾四周,洞中的阴寒之气越 来越重,各式各样的水声和风声,就象大大小小的鬼怪和冤魂在厉啸,在呻吟,在 呼喊,在哭泣……要攫取生人的灵魂。 凌江岩再举头望向洞顶,千奇百怪的钟乳石从上面垂挂下来,如猛兽的利齿, 随时会择人而啮。在黯淡的光线中,凌江岩突然看见了什么,他揉揉了眼睛,待要 仔细看时,失梅却猛地将他推开,“呛啷”一声,擎出了佩剑。 凌江岩还在诧异之间,鼻中已嗅到一股腥臭之气,中人欲呕。眼前“呼”地一 道黑影闪过,直扑失梅。凌江岩惊出了一身冷汗,若非失梅将他推开,那黑影扑中 的,一定是他了! 但见黑暗中剑光一闪,那黑影似是知道厉害,一折身避开,“刷”地一下,竟 游到岩壁上去了,两只鸽蛋大小的眼睛发出幽幽红光,看得人阵阵胆寒。却原来是 一条巨蟒,一颗头几有人头般大小。 失梅哪敢容它喘息,飞起一剑,又向它头上斩去。那巨蟒急起跃空,“嚓”地 一声,还是中了一剑。寻常的兵刃,如何砍得进它厚厚的鳞甲?纵是失梅的“飞琼” 宝剑,也不过令它受一点微伤。那巨蟒中剑之后,极是愤怒,蟒尾一卷,挟着风声 袭将过来。若是扫得实了,非筋断骨折不可。 失梅足尖一点,飞身跃起,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蟒尾,长剑一抹,又在蟒身 上划开了一道伤口。那巨蟒自盘踞此洞以来,何曾遭过这样的挫败,口中红信吐出, 发出咝咝怪声,昂头抬身,气势端地骇人。 凌江岩只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息,连忙闭住了呼吸。看失梅在洞中驰走纵 跃,将超绝的轻功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巨蟒使尽腾挪之技,却碰不到失梅一根毫毛, 反而连连受伤。但那巨蟒皮厚肉坚,中了十余剑,扑击之势却愈见凶悍。 凌江岩屏息凝神,在旁观看这场恶斗。看了一阵,渐渐摸清了那巨蟒的路数, 猛地纵跃而起,似乳燕投林,蜻蜓击水,和那巨蟒在空中交错而过,手腕轻振,正 点中了它的双眼。 那巨蟒吃痛,蓦地在空中一扭,“砰”地一声撞上岩壁,尾巴猛烈地拍击着水 面,击起了一丈多高的水浪。 失梅但觉身沉力疲,站立不稳,险险跌入水中。凌江岩一把扶住了她,退至远 处。见那巨蟒只是四处乱撞,浑然不辨方向,忙换了失梅的“飞琼”剑,看准落点, 对着蟒头连砍数下。那巨蟒咝地一声,蟒尾猛地卷了过来,将凌江岩缠住,举在半 空。凌江岩用剑连砍了几下,蟒尾才松了开来,“扑”地一声,将他抛入了水中。 凌江岩游出数丈,再回头看时,蟒身仍在扭曲。他心有余悸,从水中爬了起来, 却觉胸口一阵烦恶,“哇”地一声,便伏在岩石上大吐起来,直呕到几乎连苦胆也 呕了出来,这才稍觉好过。连忙坐正运功,真气行到之处,竟远不及平时的顺畅。 他睁眼看去,那巨蟒已不再扭曲挣扎,洞中仍弥散着又腥又酸又臭的味道,令 人极不舒服。他轻轻扶起了失梅,问道:“失梅,你觉得怎样?”失梅倚在他怀里, 低低呻吟了一声,睁开眼来,忽然指着头顶,道:“我……我这不是到了天上?你 ……你看那座佛塔……” 凌江岩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半空中一团莹莹光晕,依稀是一座七层宝 塔的模样。他再一细看,才知是不知哪里渗入的微光射在岩壁上,清清楚楚地勾勒 出了一座宝塔的外形。那宝塔绝非人工雕琢,而是亿万年的溶岩一滴一滴积聚而成, 在晨光的照映下,泛着七彩宝光。一日之中,只怕只有这么一次绝顶的瑰丽。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