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去伪存真 第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 凌江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宝塔,看着它由模糊转为清晰,看着它在光线中沐 浴着圣洁和欢欣,脑中忽地灵光一现。他放下失梅,看准落足之处,几个纵跃,已 来到了塔边。他的心跳荡不已,连手也在微微发颤,因为他知道那人人梦寐以求的 无忧录或许就在眼前! 塔身有一人多高,就在伸手可及之处,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方孔。凌江岩抑制着 心中的激动,探手而入,果然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密密包裹的方形之物。他将那物取 了出来,揭开外面所包的三层油布,里面却是一只檀香木盒。再打开木盒,盒中端 端正正地躺着一本册子,上面的三个篆字书得分明:无忧录。 无限的欢喜和辛酸一下子充满了凌江岩的胸臆,泪水竟然忍不住流了下来。无 忧老祖师没有骗人,他的确是写下了这么一册无忧录,的确是将藏书的线索放在金 铃玉塔内,的确是“有心向佛千仞底,无忧自在浮屠中”。 只可惜那周影白白看守了二十余年,却始终不能得睹无忧录的真颜。他纵然猜 得到无忧录就在涧底,或许也曾下涧看过,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投入那吞噬了多少 人生命的急流。而到得这洞中之人,多半成了那巨蟒的腹中美食,如何还能出去给 周影报讯?所以这册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涧底,任外面的波澜再大,也惊扰不了 它半分。 凌江岩又想到他去世的父亲和师尊,他们的死和这无忧录多少都有一点关联, 连自己也差点不明不白地丧命在这薄薄的一本册子上。自己和失梅若不是武功高强, 机缘巧合,也必步那些人的后尘,葬身涧底,永无出头之日。 他禁不住长啸一声,啸声在洞壁间激荡回应,久久不绝,多日来积聚的郁气, 都象要在这一啸中尽数发泄出来。 他纵身而起,在空中一个盘旋,轻飘飘地落在失梅身畔,喜道:“失梅!你看 我找到了什么?”失梅微睁二目,问道:“无忧录?”凌江岩道:“正是!”失梅 却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凌江岩一怔,伸手搭住她的手腕,但觉脉象虚浮,试一运功,却觉得失梅体内 空空荡荡,没有生出半点反应。他连忙跪了下来,将失梅抱在怀里,颤声问道: “失梅!失梅!你觉得怎样?”失梅幽幽道:“我没事。”凌江岩道:“你……你 胡说!”失梅叹道:“真的没有事,只要运一运功,就行了。” 凌江岩稍一思忖,便已明白。原来那巨蟒喷出的毒雾着实厉害,寻常人闻了当 即晕倒,任由宰割。他和失梅是习武之人,本是不惧。但失梅和那巨蟒正面周旋, 仗的全是轻功,提气纵跃,不知不觉之间,毒气就随真气循行侵入各大经穴,每侵 入一分,就消去一分内力,待得察觉,毒性已深入脏腑,非一时三刻所能驱出。如 果和巨蟒正面交锋的是他而不是失梅,那么现在的情形就颠倒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愧疚,道:“失梅,这都怨我,都怨我!” 失梅轻轻道:“怎么怨你呢?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伤得只怕还要重。”凌江岩道: “可是……可是中毒受伤的应该是我!” 失梅在心底深深叹息,命运又一次把两个人推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她曾经以 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凌江岩会是她一生的知己和兄长。但在这寒冷的 地底洞窟中,她真地贪恋那倚在他怀里的温暖,至少凌江岩会为她的痛而痛,人生 在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可是,方才运功与毒相抗时的煎熬之际,她心中所唤 的,竟是另一个名字,那刻入骨髓的痛,会和身体的痛一齐被引发,那对于眼前这 甘于代她受苦的男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稍稍振作了一下,问道:“你拿到的,真是无忧录吗?”凌江岩取出册子, 道:“你看!”失梅用手指轻抚纸页,叹道:“既不想让它出现在世上,为何又在 此间?既想让它出现,为何又布下重重机关,徒然害人性命?” 凌江岩听了这话,道:“失梅,这是不祥之物,还是把它毁去了吧?”失梅沉 吟良久,才道:“物本无罪,只是欲海难填,才生出种种事端。上天既然让你找到 它,或许是绝境中的一条生路,不要辜负它吧。”说着翻开册子,掀到最后,却见 有一页折了起来。凌江岩将折页打开,上面绘着一张图,笔致与金铃玉塔中的藏宝 图一般无二,图上纵横交错,绘的却是水路,一条红线蜿蜒曲折,通向山外。 凌江岩又惊又佩,道:“失梅,你怎么知道会有这张图?”失梅道:“这位无 忧大师绘得一手好图,岂肯令此技荒废,又岂肯令他的再传弟子困死洞中?” 凌江岩低头看去,此时洞中又明亮了许多,图上标识依稀可辨,水路以他们所 处的溶洞为中心,向四面伸展开去,若不是可按图索骥,非得花上许多功夫,才能 探明路径,运气若是不好的话,恐怕还没找到出路,就活活饿死了。 凌江岩极是兴奋,道:“失梅,那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失梅眯起双目,道: “外面想必已是红日高升,只不过妖魔鬼怪更多。”凌江岩明白她话中所指,应道 :“是啊!既然随时可以出去,不如在这里多呆几日,等你的伤养好了,就什么妖 怪也不怕了!” 当下凌江岩用剑割取巨蟒之肉,两人饱餐了一顿。虽然生食甚腥,但入腹后全 身却是暖洋洋的。失梅静坐驱毒,凌江岩便在一旁翻看那本无忧录。前一部分的内 功修习果与师传口诀无误,但越往后看,越让他血脉贲张。 原来他师父所传的,都是培元固基,练气修身的基本法门,而无忧录中则是教 人如何将练得的真气施展出来。就象打出一拳的力气人人都有,如何发力,如何出 招才是致胜的关键。他试着依诀行功,演习起来,果然同前大不相同。 无忧一生所涉极博,前半部无忧录中是他博采众家之长,所创的独门武功,后 半部却记载了诸多杂学,江湖上的暗器兵刃,易容使毒,算术阵法,均有提及。那 就似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只要你细加研究,会有想不到的收获。 两人一边练功,一边翻阅无忧录,饿了就以那巨蟒为食。洞中光线由昏到明, 又由明转暗,已整整过去了两日。 这天凌江岩正自用功,忽然听见了铁器和石壁嘭嘭相击之声,响过几下,又是 几下。他心中诧异:“莫非真有人来寻我们不成?”这地下水系四通八达,敲击声 经过水波回荡,已是十分模糊。凌江岩起初并不想理会,但那敲击声久久不绝,终 于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和失梅打了个招呼,顺着声音来处找去。 好在声音来处一带的水势甚是平静,凌江岩游上一阵,便侧耳倾听,顺着曲曲 折折的水道游了好一阵子,转进一条岔道,声音忽地近了,再游上数丈,声音又宛 然在后。他游了几个来回,攀上岩壁细看,不多时找到了一道很宽的裂缝,刚好能 伸进一条手臂,但越向里越是狭窄,最后收成了手指粗细的一条。 他将耳朵贴上岩壁,几下敲击过后,忽听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道:“何姑娘, 那边有光线透过来,你再坚持一下,只要凿得通,一定会有出路!”另一个微弱的 女子声音道:“只怕凿通之时,我们都已经饿死了。就算不饿死,你怎知那不是又 一条绝路?” 凌江岩惊讶地屏住了呼吸,听那男子又劝道:“左右是个死,为何不试一下?” 凌江岩忍不住高声叫道:“那边可是辛兄弟么?我是凌江岩!”那边沉寂了片刻, 终于传来辛林枫激动的声音:“凌大哥,竟……竟会是你吗?”凌江岩道:“正是! 辛兄弟你先不要着急,等我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凌江岩回到洞中,将事情和失梅说了。失梅也觉得十分诧异,明明在席上亲耳 听陶清月说了放人,怎么他们仍困在洞中? 两人再次研读无忧录后所绘的地图,找到了凌江岩的去路,果然有一条水路和 凌江岩进入的岔道平行,两者并无交叉,但在它们之间,却有一条细线相连。凌江 岩记下了方位,回到图上所标之处,面对的却仍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壁。 他在水面上来回逡巡,几乎要放弃希望之时,忽然脚底象是触到了一股暗流。 他憋住一口气,钻了下去,那股暗流带着他急往下沉,迷糊间象是穿过了一个涵洞, 再露出头来时,远远地只见一条小舟飞一般向他驶来。 四个人会聚在溶洞中,劫后重逢,喜不自胜。最令辛林枫高兴的是和失梅在一 起的不是周奕流,而是凌江岩。凌江岩将入谷以来的种种变化一一说来,听得辛林 枫和何茯玉瞪目结舌。何茯玉道:“那周影既是周师兄的父亲,那么周师兄要取回 金铃玉塔,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辛林枫冷哼一声,道:“你还称他师兄?”何 茯玉道:“我叫惯了。”辛林枫道:“他表面为我们求情,背地里却根本没放我们 出去,可见他是做贼心虚。他知道你怀疑他杀害令尊,哪里会让你返回柏苍派,揭 穿他的真面目?” 失梅听得一惊,道:“什么?”辛林枫抢着把何茯玉的怀疑说了,又道:“我 早说那周奕流不是好人。他们父子合谋,就是要害死我们。若不抢先下手,大师姐 你知道了他做下的那些好事,还会饶过他么?”失梅只是沉默,却没有说话。 她虽对周奕流失望、怀疑,但却没想过他为了掌门之位,会亲手杀害自己的师 父。自己爱上的,竟会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吗?那么他所有的甜言蜜语、 誓言忏悔,都是在演戏?他的目的,不过是把自己骗到千秋园来,再设法杀害?那 未免是太可怕了。 何茯玉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待辛林枫说完,便道:“既然此洞有路通向 山外,我还是尽早赶回静修庄,单是见死不救这一条,就足见他心中有鬼。爹爹在 天之灵,也不会愿意他接掌柏苍派的门户。”辛林枫道:“我陪你去!” 见他们执意要走,凌江岩也不再挽留,只说失梅伤势未愈,尚需静养。 待他送了二人出洞回来,见失梅仍是怔怔不语,忍不住推了推了她,轻轻唤了 一声:“失梅。”失梅猛地一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凌江岩吃了一惊,伸手搂住 她的肩头,道:“失梅,失梅!你何苦如此!”失梅伸手抹去嘴角血迹,道:“没 什么,我不过是运功走岔了气,吐这么一口血,就舒服多了。” 凌江岩松开了手,他突然觉得有一堵冰墙横在了两人中间。从前的失梅,无论 是哭是笑,都不会对他掩饰,而如今她却把伤痛深深藏在心底,不让他分担。那或 许是他根本分担不了的,但他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让她脸上再写满阳光。 那一刻的痛一直在延续,就象是谁在她心中系了一根细线,轻轻地那么一抽, 就会让她全身为之紧缩、战栗。 她好象从一个噩梦中刚刚醒来,还来得及听到凌江岩的最后一段话:“我说千 秋园毁了就毁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她说:”害我们的不过一个人,如何要 连累这许多的性命?‘想是她余毒未清,强行运功,终于伤势复发。“ 失梅睁开眼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旁边除了凌江岩,还围坐着五个神情肃穆 的老者,那陈长老也在其中。 她轻轻一动,问道:“我……我在哪里?”凌江岩扶她坐起,道:“我们还在 千秋园。这几位都是云山教的长老。”说着依次一一为失梅介绍。最长的是一个瘦 长身形的老者,名叫邵远风,其次是那陈长老陈隐树,余下三人分别是冯夫杲、木 信处和庄于山。年纪都在七、八十间。 失梅但觉口齿间尚留余香,真气运转无碍,知道必是这五老以珍奇药物相赠, 心头感佩,竟不知如何开口。 陈隐树看着她呵呵一笑,道:“谭姑娘是否在想,我们几个老家伙出手救你一 命,当真多事得可以。”失梅道:“晚辈岂敢。只是──”陈隐树笑道:“只是不 愿和我们这些邪教妖人同流合污?”失梅略一沉吟,道:“先母虽曾为贵教教主, 但她留下的话,晚辈万不敢从。” 屋中一时静默,失梅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决。连凌江岩都暗暗为她担 心,这几个老人现在看来全无恶意,但惹恼了他们,后果谁又能预料?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