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去伪存真 第三十七章 平地波澜 待看清眼前情形,他不由得“啊”了一声。那是一间很大的暗室,空荡荡并无 一物,四面墙壁上各点着一盏长明灯,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墙角倚着两个人,正 是辛林枫和何茯玉。 何茯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在灯光的映照下,但见她一张脸全无血色,嘴角 还带着鲜血,模样极是骇人。凌江岩几步走近前去,见辛林枫微合二目,倚在墙角, 肩头的衣服已被撕开,短箭也拔了出来,伤口却泛着青紫,显是那箭镞上染有剧毒。 却听墙上轧轧作响,又一道暗门打开,失梅也走了进来。 一见三人,她顾不得多说,先查看辛林枫的伤势,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 倒出两颗药,分别给辛林枫和何茯玉服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多亏何姑娘及 时吸出了师弟伤口中的毒血,再服下这‘莲馨丹’,很快就会没事了。” 凌江岩再去敲打四面墙壁,竟如铁铸的一般,没有丝毫缝隙。失梅任他去试, 却转向何茯玉道:“何姑娘,你们怎会来到此间?”何茯玉双眸垂泪,把自己赶回 柏苍派,找到了周奕流杀师的证据,却终于功亏一篑的事说了,又道:“是辛大哥 趁人不备,救我出了静修庄。我在柏苍派已无立足之地,辛大哥说你出了千秋园, 一定还会回芙蓉帮,我们才一路寻来。我们听到笛声,还以为是你,没想到……没 想到竟是一个圈套。” 失梅听罢良久无语,何茯玉证实了她的猜测,但那又有什麽用?事实就象一面 多棱镜,每个人都会选一个最合适的角度,来诠释看到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和周奕 流的关系已经是摔得粉碎的镜子,再多的宽容和温情也不可能把它修复,因为那碎 片已刺得心上鲜血淋漓,无法愈合。 辛林枫忽地睁开眼来,道:“大师姐,你可识得那吹笛的女子?她……她一定 和师父的死有关联!”失梅望向凌江岩,道:“我当然认得她。”凌江岩走过来, 道:“她是我的师妹。” 辛林枫听了这话,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凌江岩将他当年如何误 伤师父,以及他一家的血仇简略说了,道:“方才我又和一个黑衣妇人交过了手, 我敢断定,她就是当年告诉我所谓‘真相’的那个人,而且也极可能是向芙蓉帮告 密,害我全家的那个女人!”辛林枫疑惑地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和你有如此深 的仇恨?” 失梅沉思片刻,道:“凌大哥,我想你多半还应称她一声‘师娘’。”凌江岩 “啊”地一声,显然不敢相信:“你……你说她是我师娘?她……她为什么要害自 己的丈夫?”失梅道:“我不知道。但只有这么一个解释,能和所有的事情吻合。” 她停了一停,接着道:“当年你一家出事之后,令师就带着你和你师妹远避他 方。你师妹那时出生不久,你也只有三岁,你师娘为何不随行照顾?整整十五年中, 你也不曾见过你的师娘。但你若没有师娘,哪里来的师妹?由此推想,他们夫妇间 必生了什么龌龊,才致十五年不相谋面。” 她看着凌江岩,道:“你可还记得令师临死前的言语?他说他脱不了干系,对 不起令尊令堂,十几年来他一直在赎罪。如果他并不是告密的元凶,他是在为谁赎 罪?他是因为娶妻不贤,带累你全家而愧疚!” 凌江岩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头。他不能不承认失梅说得有理,但整件事太令他匪 夷所思。 失梅又道:“至于你这位师娘,究竟是因为什么和令师闹翻,又设计害你全家, 我也猜想不透。我只能猜到,她在利用你的复仇心理杀死令师后,一定带走了她的 女儿。在芙蓉帮劫走许箐芸的是她,今日指使许箐芸吹笛,把我们诱来的也是她!” 失梅抬起头来,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灯火,道:“可是许箐芸为什么拿着师妹的 笛子,又会吹师妹吹的曲子?”辛林枫道:“那很简单。因为她是二师姐的表姐!” 失梅吃了一惊,道:“什么?” 辛林枫道:“那次我和二师姐一起被云山教的人捉去,她曾告诉我李剑云之死 的真相,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着将李剑云酒后闹事,误入表姐闺房, 自取死路的事一一道来,然后道,“二师姐不会轻易教人吹那支曲子,更不会把翠 玉笛随便给人。但她教表姐吹笛的时候,恐怕根本没有想到会酿成日后的大祸。” 失梅苦笑道:“这便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倒也不能全怪师妹。那李庄主的 姊姊,我是见过的,那回一力指证是我杀死李剑云的正是她。我真是不明白,她和 我们梅山有什么深仇大恨,屡次这般加害我们?” 突然一声异响,一扇暗门向上升起,门后却是儿臂粗的铁栅。栅后站着一男一 女两个人,女的正是那黑衣妇人,男的却是失梅在千秋园打过交道的殷连坷! 那妇人冷笑道:“久闻芙蓉帮谭帮主聪明过人,只可惜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的!” 失梅点头道:“果然是你。不知我应该称你为李夫人,或是许夫人?”那妇人道: “我自姓李,和那姓许的早没有夫妻情份!” 失梅道:“所以你杀了他?”李夫人哼了一声,道:“他是罪有应得!他以为 躲起来就可以平安无事?太天真了!”失梅森然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杀我的师父?” 李夫人道:“那要怪你了,谁叫你不在梅山?”失梅蓦地看向殷连坷,道:“你们 ……你们是去找我的?” 她明白殷连坷在青桐山之变后,就一直想从她身上找到失落的“孤云令”。但 她却一失踪就是半年多,令他无从下手。如果殷连坷和李夫人本有瓜葛,那么他从 李夫人那里得到线索,同上梅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殷连坷却向李夫人道:“原来你去梅山,是为了找到孤云令,好用来控制我?” 李夫人冷笑道:“那又怎样?你还想不想知道你女儿的下落?”这句话一下子封住 了殷连坷的口,他垂下头去,竟不再言语。 失梅却已从这两句对答中明白了一切。殷连坷想找到失梅不假,李夫人却想利 用这一点来控制他。李夫人既知失梅武功高强,不是轻易可以力降,就想从她瘫痪 的师父身上下手。而曾竹英素来秉性高傲,或许是言语起了冲突,才令李夫人骤起 杀心。 想通了前后原委,失梅只觉欲哭无泪。这真是人在江湖,无风有浪。难怪有诗 言道: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你可以不去计较他人口中的短长,却避不开暗地里袭来的风刀霜剑。你可以将 一切身外之物淡然处之,却逃不脱无意中纠缠进去的种种是非。万丈红尘,如一张 密密织就的罗网,每个人既是网中的鱼儿,也是织网的人。 她胸中波澜起伏,却听李夫人道:“凌江岩,我只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就可 以放你们出去!”凌江岩不怒反笑,道:“你拿你身上的东西来换吧!”李夫人道 :“换什么?”凌江岩厉声道:“换你的项上人头!”李夫人为他气势所慑,情不 自禁地向后一缩,怒道:“无知小子,还这么猖狂!”凌江岩道:“你有胆便试上 一试,看是不是敢放我们出去?”李夫人嘿嘿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等着 慢慢饿死吧!”伸手一按,暗门落下。 辛林枫不解地问:“凌大哥,她要什么?你为何不先假意答允了她?”凌江岩 “嘿”地一声,道:“以她的为人秉性,能容我们活在世上?不管她要的是什么, 只要她得了手,立刻会置我们于死地!” 辛林枫又问:“大师姐,那孤云令是什么东西?”失梅却没有回答,只看着墙 壁出神。凌江岩向他摇了摇手,叫他不要打扰失梅。辛林枫很是无趣,道:“这里 倒象上次困住我那间屋子。” 失梅心中一动,走向墙壁四处查看,却全无开启暗门的机关。她凝神思索了一 会儿,目光落到壁上所点的长明灯,眼睛一亮。那灯的底座都雕成莲花形状,试着 转动,试到第三盏灯时,底座果然是活的。她让凌江岩试着向右旋转第四盏灯,自 己则同时向左旋转,随着转动,墙上一扇暗门缓缓滑开。 何茯玉扶着辛林枫,四个人从暗道中慢慢行去。行不多远,又遇上一道门,打 开机关,里面又是一间暗室,暗室中却有一个人在。失梅轻轻地“啊”了一声,道 :“师妹?!” 映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叫道:“师姐!啊,师弟你也来了!”辛林枫却一 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二师姐,杀害师父的元凶找到了!”映梅又是一惊, 急急问道:“是谁?”辛林枫道:“就是你那个姑母!帮凶则是你的表姐!”映梅 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辛林枫大声道:“就是你表姐用你的笛子吹那曲‘问君语’,把我和大师姐诱 来,险险就遭了她们的毒手!”失梅走过去轻轻挽住映梅的手,温言道:“师妹, 这其中曲折颇多,我想你也是被她们骗到这里来的吧。”映梅道:“师姐,这是真 的……真的么?”失梅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映梅无言垂泪,失梅没有苛责她, 只是道:“我们先觅路出去吧。” 失梅在心中计算方位,时走时停,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道:“这道门后,就应 该是出口了。只是不知道外面是否有更厉害的埋伏,大家小心了!” 说罢转动机关,暗门开处,外面仍是一片黑暗,薄薄的曙光似乎还在踱步,不 肯揭开夜的面纱。就让那所有羞涩的、狡诈的、怀疑的、忿恨的都隐藏在黑色的大 幕后面。谁也不知道这幕一旦揭开,会有什么样的魔鬼跳将出来。 凌江岩道:“我来开路!”说罢当先跃了出去。他方一落地,周围同时响起了 密如雨点的箭矢破空之声,裹在寒冽的北风中间,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凌江岩夷 然不惧,一手抖开长衣,一手挥剑,箭矢根本进不到他三尺之内。他的人却比箭去 得更快,黑暗中蓦地响起了接连的惨呼声。 失梅等几人也随即冲出,外面埋伏的箭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箭雨射出, 却骇然发现敌人已到了面前。 厮杀声很快惊动了全庄,黑暗中忽听一阵婴儿的啼哭,灯火一闪,全身黑衣的 李夫人一手擎火把,另一手却抱着一个孩子。那一声啼哭虽然微弱,杂在一片混乱 之中,更是不为人所闻,映梅却猛地喊了一声:“荟儿!”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一支冷箭倏地射出,象一道黑色的幽灵,骤然挣脱了它的枷锁,就把它第一个 见到的生灵作为吞噬的目标。那箭一下穿透了映梅的胸膛,扼住了她的呼喊。失梅 正逐开一个敌人,一见急忙赶上,却只来得及接住映梅的身体。又一箭破空而出, 箭上带着凌厉的杀气,在空中发出几可穿透人耳膜的厉啸。 凌江岩在一旁觑得真切,在箭身上一拨一转,那箭原路折返,找它的主人去了。 他紧接着身形拔起,剑光乍吐,直指李夫人的眉心要害。李夫人见这一剑避无可避, 挡无可挡,忽地将怀中的荟儿抛向凌江岩。凌江岩不得不收剑闪避,伸手去接孩子。 手还未碰到襁褓,便觉背后风声一动,有人暗袭。 凌江岩回身一掌,掌风与那人相接,竟然发现那是他的小师妹许箐芸。尽管她 也是阴谋的参与者,但师恩深重,他怎忍再伤了师父留下的这唯一骨血?内力将吐 未吐之间,蓦地往回一收,和许箐芸的掌力相加,胸口一痛,一口鲜血涌将上来。 身边风声飒然,却是何茯玉纵身而至,将荟儿抱在了怀里。 失梅抱起了映梅,叫道:“师妹,师妹!你瞧,荟儿没有事!”映梅睁开眼来, 看了一眼何茯玉怀中的荟儿,低声道:“师姐,我……我求你一件事……”失梅强 忍着泪水,道:“师妹,你不会死的!为了荟儿,你也要活下去!”映梅叹了口气, 道:“师姐,求你……求人我帮我照顾荟儿……求求你……”失梅觉得她的身子越 来越沉,气息越来越弱,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映梅微微一笑,忽然低低哼起了一支小曲:“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 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不知在她渐渐滑 向无边的深渊时,是否记起了当日年少,杏花树下的山盟海誓,是否明白那不过是 一个风流浪子随口应承的信誓旦旦? 失梅听着她的歌声,触动心事,不觉泪流满面。哪个少女,不曾有希望和心上 人双栖双宿,了此一生的时候?但究竟有多少个美丽的誓言不被时光印证为谎言, 多少个浪漫的心愿不被岁月改写为创痛? ---------- 转自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