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誓复仇徐崎再易名 一个中年男子走在旷野路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神色十分慵懒,好像 这麽悠閒的生活很难得,想好好的放松一下。他的长相并没有非常突出,不过感觉 有种特殊的魅力,一种君临四方的魅力……段钰璘也有一种魅力,他的冷静和深沉 很容易令人为之吸引,尤其再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眼神,看起来很孤 傲……常常想要一探其底细,不过却探不著,反而愈陷愈深了。不过说魅力是一回 事,段钰璘是生得很潇洒俊美的,当然,他脸上最漂亮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这个男子不一样,他很明显已经近五十岁了,他的脸色很悠然,但又隐然有著 庄森的气息,现在,他是很轻闲的。 忽然有一个人,骑著一匹黑马从对面奔来……嗯,还在百丈之外,他对自己的 眼力很有信心,这匹马看来很不错,心里便开始数著:一、二、三、四、五、六… … 呼的一声,才数到六而已,那匹马已从他身旁疾奔而过,马上的男子看起来很 年轻啊,廿出头罢?那马很好……他忽然有点起了童心,开始向前发步冲去,想跑 到看到那马的地方去,心里也数著:一、二…… 猛然止步,嗯~已经是刚刚看到的地方了,他很肯定是这儿,他跑了多久?刚 刚数著,好似是五罢?他摸摸鼻子,自言自语的说道:「我真的退步了,跑到这里 竟然要花五个数儿?」 自下午便觉得藤儿的神色不太正常了,徐崎对她的关心可是丝毫未减,莫不是 她病了罢? 走到了她的房外,灯已灭了,不过还早吧?徐崎伸手想要推门,不过手掌放在 门板上,却施不上一点力……不是喝醉了,他喝酒经验多得是,哪会被几杯善酿就 弄醉?只是……进藤儿住的房间,这种事好像是……算了罢!去找湘姑娘来看看的 好。 到了江闵湘的房外,敲了敲门,却不像要去藤儿房间这麽不自在了,毕竟他对 藤儿心里是又爱又敬的……江闵湘开了门,见是徐崎,道:「阿崎?有事麽?」徐 崎道:「我……觉得藤儿的神色不太好……莫……莫不是病了,湘姑娘……你去看 看她好不好?」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不过每次提到藤儿他都是这样的,江闵湘 早已见怪不怪了,说道:「你怎麽不自己去看她呢?你是她的主子,你去关心她一 下,她会很高兴的。」徐崎咿咿呀呀了一阵,答不上腔。江闵湘娇笑几声,道:「 嘻~没关系,我晓得,你不要一直这麽不好意思嘛!你自己不敢说要她,以後她可 是得许人的,莫不成一直跟你到老吧?」徐崎满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知道有没有 跳蚤掉下来? 江闵湘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好啦?我陪著你,别再不好意思了。」徐崎乾 笑,和江闵湘一道儿看藤儿去了。 江闵湘叩了房门,说道:「藤儿!你睡了吗?」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忽然又 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徐崎脸色一变,藤儿是不会跳窗子的,有古怪!想到此处, 伸手一推门,竟然锁著!徐崎此时哪顾得这麽多礼数,肩头奋力一顶,撞开了房门。 只见房内漆黑一片,窗子开著,有一道人影闪了出去。月光照进房内,藤儿的衣衫 破损,染了几点鲜红,倒在地上。徐崎瞪大了眼,疾自窗外追了出去。 江闵湘见了此景先是一愣,跟著看到徐崎奔出,要出声相留已是不及,只得叫 道:「璘哥、忆如姐、岫!你们快来啊!」他们六人房间一列排著,相隔都近,段 钰璘喝了藤儿煮来的菊花茶,酒意已去大半,三人须臾皆已到了藤儿房内,见了藤 儿身上染血,都是大为惊愕,李忆如忙问道:「藤儿怎样了?阿崎呢?」江闵湘道 :「刚有人在藤儿房内,阿崎追他去了!藤儿……气息很弱……」听了徐崎已去追 人,段钰璘二话不说,马上就冲了出去;江闵岫说道:「忆如你陪姐姐留在这儿!」 随即也跟著出去。 徐崎追著那人出去,追出了将军府,赶到了市街上去,不过彼此之间的轻身功 夫却明显的有段差距,两人间的距离只增无减……徐崎双眼如要喷出火来,哪管追 不追得上,只是一个劲儿的不愿舍弃。 段钰璘和江闵岫赶了出来,大街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後的追逐著,谁是谁再 明白不过了,不过却也看得出来,速度上实在有差别,段钰璘一挥手,示意江闵岫 快追过去,自己兜个圈子,看是不是能拦在他的前头,就算打他不过,至少也要看 看是谁…… 还留在房里的李忆如和江闵湘……看著藤儿脉搏几乎停止,江闵湘急得快哭出 来了,李忆如依著爹妈教过的方法,伸掌抵著藤儿的灵台穴,源源导入真气。她乃 女娲族裔,真气天生极盛,但是这麽多年,就算李逍遥和林月如有意助她开通六脉, 让她得到女娲族应有的法术能力,却也不得其法,更何况,李逍遥并不希望她会知 道自己是女娲族裔……李忆如现在也只知道自己真气盛,什麽原因?那就不晓得了。 李忆如勉力支持著藤儿一丝气息,可是她仍是没有神智,江闵湘知道这样下去, 就算李忆如耗尽了力,也是救不了藤儿的,偏生她虽然自幼学医,却没习过还魂咒 和赎魂咒啊!活人可药、死人怎救?心里纵然万分著急,却也无法可施。只希望他 们三个快逮了那人回来! 江闵岫才追出去没多久,那人好似已发现自己会被包抄了,竟然又回向将军府 奔去。江闵岫心中大叫不妙,他要是再回去加害姐姐和李忆如,那是万万抵敌不住 的,赶紧也冲向将军府去。 段钰璘跑了一阵,还没看清楚那人是个什麽样儿,他就改了方向,看来那人精 明得很啊……他也发现对方的方向是将军府而去了,眉头略略一皱,也回头赶去, 不过……保证会比对方慢了! 徐崎哪里管他是要去哪儿,只顾著追。於是四人一前三後的又回向将军府去了。 有个人躲在暗巷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帮他们追人。忽然听到脚步声响,又闪 身躲了起来,身上却有样东西掉了下来,落在道上,想要回头去捡,路边已出现一 名女子的身影……不得已,还是先走罢! 那女子一身黑袍、绣著几朵花儿,原来是林婉儿。她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晚上 有点睡不著了,一个人倒有点无聊,便出来街上走走,以前没试过走在无人的街道 上……走了一会儿,头上似有人冲了过去……跟著又是一个,前头的动作很快,没 看清楚是谁,後头那人的衣著打扮,好像是那小乞丐? 後头又有人快步赶来,林婉儿回头一看,是段钰璘,原来她走著走著,却不知 不觉是向著将军府的方向……她见了段钰璘行色匆匆,说道:「赶著赴死麽?跑这 麽快做什麽?」段钰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麽,便自她身边奔过。跑没几步,却 又回头,倒不是有话说了,只是看到地上有个物事好生眼熟,便折回来看看。这不 看还好,一看了心里倒是大生疑虑,怎麽这里会有这东西?刚刚那人有经过这里吧 ……莫不是他掉的?俯身拾起了,又快步向将军府而去。 林婉儿虽然和段钰璘相识不久,但也看得出来他会这麽紧张,一定是有大事… …刚刚又不晓得他拾了什麽东西起来?便也发步一道赶向将军府去。 暗巷里的人看著段钰璘捡走了那物事,只是心中大叫不好…… 却说那人奔回将军府去,也没再向藤儿的房间去。但徐崎、江闵岫、段钰璘、 林婉儿等前前後後到了将军府时,那人却已早不见人影,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大搜此 地…… 江闵岫一蹬脚,向徐崎说道:「阿崎,追不到就算了,快回去看看藤儿要紧!」 徐崎点了点头,便急忙向藤儿的房间去了。林婉儿还是看得一头雾水,问江闵岫道 :「究竟出了什麽事,看那小乞丐急成这样?」江闵岫道:「等会儿你自己看了就 知道。可是你怎麽来了?君兄呢?」林婉儿听他问无忧的去处,便知段钰璘和徐崎 一定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身处险地,便道:「我自己出来走走而已,无忧睡著。」 江闵岫「喔」了一声,这时已赶到了藤儿的房里。 房里的李忆如呼呼喘气,神色黯然,她已经耗尽真气了……江闵湘轻声啜泣著, 藤儿不知何时已断了气息…… 李忆如和江闵湘见了徐崎带头进房,跟著段钰璘、江闵岫和林婉儿也鱼贯而入, 李忆如蓝眼一瞪,说道:「你们去捉人,莫不成是她?」林婉儿道:「胡扯什麽! 本姑娘何必没事来害一个小丫头!」她看了藤儿的样子,大概是不活的了,便知道 李忆如是指她来打伤藤儿了。这一个小丫头不会武功是看得出来的,任谁也有可能 来打她,只是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实在也差太多了吧? 江闵岫这时也说道:「忆如,不是她,她回到这儿的时间还比我们慢些。」徐 崎哪会管他们说些什麽,他看著藤儿,每一口气都吸得很深、吐得很长。他知道江 闵湘和李忆如不会放著她不去救的,而且李忆如的样子也很疲惫,她们已尽力了。 他回头问段钰璘、江闵岫道:「有看见吗?」段钰璘没有说话、江闵岫黯然摇 头。他也没有说什麽,伸手覆著自己的口鼻,紧紧咬著自己的嘴唇。 林婉儿忽然说道:「喂!姓段的,你刚不是在路上捡了个东西?莫不是你们追 的人所掉的?」听了这话,徐崎看著段钰璘,说道:「拿来我看看。」语气很命令, 也没有称呼,不过此时段钰璘怎麽会和他计较这一些呢?但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将 那物事递给了徐崎。 徐崎看看手上的东西,浑身发著抖,这东西他见过,段钰璘和李忆如身上都有, 那是一个木剑的柄。 木剑的柄?难道是无忧……林婉儿看到君聆诗临行前,腰间插著一柄木剑,李 忆如的剑还在身上,很明显那剑是段钰璘托他回去通报此地事情的信物,可是无忧 为什麽要…… 徐崎一开始也是想到君聆诗,马上又打消这个念头,他不是不认识君聆诗,他 绝不会亲手加害一个弱质女子,轻功也没有好到会将自己远远的抛著。不过这是一 个线索,他想了一想,现在是三月初……大概还有四个多月……好吧!就这麽办! 他向著江闵湘怀里的藤儿伸出手去,有点想抚抚她的脸蛋……不过那只手才伸 出去不到一半便又缩了回来,瞥见了案上一样物事,他过去取了,那是绿玉笛。 众人眼前突然一晃,徐崎已脱下了身上的袍子,里头仍然是穿著乞丐的破衣服 ……他深吸了口气,閤著眼将袍子掷出,正好覆在藤儿的身上。他回头向房门走去, 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要怎麽办了。 江闵岫拦在他前头,说道:「阿崎你要去哪儿?我们一起找凶手啊!」徐崎的 表情没有变,那一种不应出现在他脸上,非常漠然的漠然,又比最冷还冷的吐出一 句话:「让开!」房里五人俱是为之一愕。 这是阿崎吗?他平常都很随和的,虽然知道藤儿一死,他必然悲痛,惊讶的倒 不是那句话的内容,是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 江闵岫愣在原地,不知何以对之,徐崎却又说了一次:「我叫你让开,没听见 吗?」段钰璘抽手搭向徐崎肩头,说道:「你冷静些……」但还没能触著他衣衫, 徐崎回头反手就是一掌,直向段钰璘脸颊拍去,段钰璘一惊,连忙退了两步避开。 却见徐崎又是一掌向江闵岫击出。 江闵岫看他向段钰璘出手,还道只是吓吓璘哥罢了,哪知他这一掌迎面而来, 掌风竟是呼呼作响,这可不是闹著玩的,忙使江少霆传的「白流拳法」出手相隔。 但江闵岫拳力才刚使实了,徐崎却猛一变招,一步跨向前去,侧身贴著江闵岫 的臂膀,这一掌反而拍在他的手肘内侧,只震得江闵岫左臂酸麻疼痛,一时是使不 上力了。 段钰璘见徐崎忽然略有疯状,竟然出手攻击江闵岫,只得上前相阻,但也知这 时的他是讲不得道理的,只得先将他制住了再说,不得已,自己又没学过拳脚功夫, 只好抽剑上前,反正对自己控剑的功夫相当有信心,应是不会伤著他的。徐崎听得 身後有利刃破空之声,知是段钰璘持剑攻来,但是他没有伤了自己的意思,出剑颇 缓,於是一个回身便闪了过去,却将木剑柄和玉笛交在左手,右掌已握著他的打狗 棒了。 江闵岫自也知道段钰璘没有伤徐崎的意思,能不用兵刃就尽量不要用,於是拳 掌并出,也向徐崎打去。 江闵湘看了他们动手,叫道:「别伤了阿崎!」李忆如气衰,此时是动不了手 的,林婉儿并没有出手干预,他们要做什麽,都是他们的自由。 哪知徐崎听了江闵湘的话,冷冷笑道:「别伤了我?就凭你们?」江闵岫和段 钰璘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但是这时也不想计较太多,只想制住他再说。 岂知徐崎棒势忽变,一时缠著段钰璘的剑,也不知是使了什麽方法,段钰璘的 剑锋反而尽是向江闵岫身上斫去,倒似他二人相斗,不关徐崎的事了;一时又出棒 猛戳,看来好似乱无章法,可是璘岫却又避又让,被徐崎棒头指著的竟然都是身上 大穴,不得不躲! 就这样打了一阵,小小的屋子里有六个活人,虽然有一半在相斗,可是并不像 当日在洛阳打褚习那样打得整个屋子乱七八糟的,反而是徐崎引著他二人打,就只 占著一个角儿打,房里并没有弄乱了。段钰璘和江闵岫愈打愈是下汗喘气,徐崎脸 色不改,似乎自己对付他们两个人毫不费力。 足足过了卅几招,徐崎棒头又黏在段钰璘剑上,他手腕一甩,段钰璘便觉一股 巧劲压了过来,连退了四五步才停下,凝神看时,那根绿棒子轻轻的抵在江闵岫的 印堂上了,江闵岫的手掌却离徐崎的身子尚有七八寸远。 徐崎的脸色仍然没有变,说道:「她的身子交给你们,埋好一点……我也不识 字,墓碑也麻烦你们……剩下的事,我自己解决。」棒子一撤,人已出门去了。 看著徐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李忆如道:「你们俩个干嘛要让他?」江闵湘 一副惑然不解的样子,林婉儿还是像个没事人一般。 「让?」江闵岫说道:「璘哥,你刚刚有保留几分吗?」段钰璘摇头。 江闵岫道:「不是我们让他,是阿崎的武功比我们强,根本拦他不住……」此 言一出,李忆如、江闵湘、林婉儿三人尽愕然,徐崎真的有这麽厉害吗?怎麽看不 出来的? 江闵湘这时已止了泪水,光看他们三个打起来就够她吓得不敢再哭了,又问段 钰璘道:「璘哥,你刚拿了木剑的柄给阿崎?哪儿来的?」她看段钰璘的木剑已不 在身上,知道是交给君聆诗了,李忆如的还好好的插在腰间,那怎麽还会有木剑的 柄?难道杀人的人还会喜欢用小孩玩具吗? 段钰璘听了这话,神色忽然变得有点奇怪,李忆如和江闵湘姐弟一看就知道他 心里有事想不透的,只好等他慢慢想通再说。林婉儿却问道:「你怎麽不说话?有 事就讲出来啊!」段钰璘本来思考时是不喜欢别人去打扰的,可林婉儿这一问他却 丝毫不生气,说道:「那剑柄拿起来的感觉,很熟悉……」 他一说这句话,李忆如马上就懂了,接道:「你是说,那剑柄是爹爹刻的?」 他俩人自幼用的木剑都是出自李逍遥手作,拿起来的感觉是再熟不过了,爹爹刻的 木剑,和别人刻的拿起来就不太一样。这也代表了,如果那剑柄是前头闯入藤儿房 中之人所遗落,难道会是李逍遥? 不对!李忆如和江闵湘姐弟同时想起这个可能性,也如同徐崎想到君聆诗一样, 很快的打消它,以李逍遥的轻功,想甩掉跟著他的人,那是再容易不过,就江闵岫 和段钰璘追了那人这些时候来看,那人轻功极高,这点是符合的,不过李逍遥不可 能会来加害藤儿……但是还有谁会有他手刻的木剑? 林婉儿这时又突然问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麽喧扰了这麽久,都没人 来看出了什麽事?」她这一提,四人才知道确是诡异,刚刚心里一直有太多事情没 想通,没时间顾虑到这些,这时不禁也是大为疑惑,就算将军府里的卫士不知道好 了,连卢光也没查觉他们这麽多人四处奔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就算是知道他 不怀好心眼,也不该对他们的事这麽漠不关心罢? 徐崎出了长安城,这里在几年前才被安禄山攻下过,城墙还有某些地方破损未 补,要钻狗洞於他是毫不为难。他出城之後,就一路向东狂奔著……那个凶手比自 己高明,留在长安城是决计找他不著的,唯今之计,也只有滥权一次了。 「为什麽我那时不要进她的房间看看?!」心里有个声音这般大喊著,他找江 闵湘一道儿去藤儿的房间,那时凶手才刚刚离开,如果他先进去的话,说不定就能 救得藤儿一条命不是吗? 他左手紧握著那木剑的柄、右手持著那根绿玉笛……心里好自责、好後悔,他 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麽恨自己过。有时候,人的心里有很多事情是会後悔没及 时去做的,现在一股脑儿的蹦了出来,真教他有点吃不消。可是谁还管消不消得了 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徐崎虽是个乞儿,也是很有骨气的,从小被欺负到大, 从来也没哭过、也没恨过欺负他的人,不过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是滥用 职权好了,也一定要找出那个凶手,然後手刃他。 他的武器是根绿竹棒,那是杀不了人的,很明显的,随和的他虽然武功不差, 手上也从来没有沾染过人血,不过可能要破例了…… 他奔了一阵,有一棵大榕当在道上……也不是道上,徐崎根本就没有照路来走, 他是乱跑一通,现在反而怪起大榕为什麽挡他的路,发狂也似的不断出掌打击树干。 那树很大,三个人环抱也围不起来,徐崎毫不留力的打、把它当成不共戴天的 仇人去打,很快的,他的手掌红了、破皮了、流血了,他不觉得痛,因为心里也很 痛,当一个人心痛的时候,肉体再痛也是没有感觉的。 打了一百下、两百下,这日如是的折腾下来,其实他很累了,虽然没有下雨, 不过有几滴水掉落在土中,有红的、也有透明的,红的是血,透明的是泪……很想 忍著,也一直忍著,他还是哭了。 或许他从来没有为藤儿做过些什麽,也没有说过些什麽,他自认得藤儿至今, 从偷偷的到姬三娘家的围墙上偷眼瞧她、到向君聆诗借了六两银子上台要买她、在 洛阳城给了她一根笛子、看著她活得好好的,变成冰冷的身子,他心寒了……短短 四五个月,於他而言,过得很快活……当一个乞丐,还能有个丫环,一个自己真心 想去疼惜、爱护的丫环,以及一些好朋友,他走这一趟,路上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 福。 这些都过去了,心里想著往事、手上仍然在狂击著树干,但力道愈来愈弱,渐 渐的停了下来,他也很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睡著了,昏昏沈沈的睡著了。 第二天,虽然心中不想,但他还是醒了。醒是醒,躺著没有动,心里很空茫, 昨天预定的计划,忽然没有去实行它的欲望。看了看身旁,和他们在一起两个多月, 一觉醒来,天地之间却只见得自己一人,煞时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丐服……丐服脏就脏了,拍它做甚?不过这些日子 来,每天每天,都有藤儿帮他理衫整袖什麽的,他也很自然的想把自己身上弄乾净 一点,不过丝绸衣服他穿不习惯,所以里头才套著自己原来的丐服,这点倒是没人 知道。 他跨出一步,心里已经比昨天沈定多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强烈的空虚感。 走了一步就停下来,又一步,又停下来,他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只是觉得很寂寞。 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後说道:「小兄弟,你想去哪儿?」 徐崎吃了一惊,猛地回头,他心里实在很纷乱,完全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如何, 这个人在他身旁不知已有多久,他是一点不知。 看看那人,有一种闲暇自得的感觉,他也渐渐的宁静了下来,直觉告诉他,这 个人不是敌人。 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隐然有种不可一世的高手气派,领袖的高深气息很重, 但嘴里却衔著一根草杆,那又给人另一种不同的感觉。 徐崎给他一吓,浑忘了自己原来心里有多难过,全副精神都摆在眼前这个人的 身上,开口说道:「你问我要去哪儿干甚麽?关你什麽事?」 他心情很差,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客气,虽然眼前的人比自己大了一倍还有馀, 不过他是个乞儿,没有礼数也很正常。 那人却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儿,道:「没什麽,我只是想问问,教你武功的人是 谁?」 徐崎一怔,说道:「谁教我武功,又关你什麽事?」 那人笑道:「自然关我的事,你的武功和我的同出一门,我想看看你的师父是 我的什麽人罗!」徐崎刚是一怔,听了这话便愣住了,他本知武功流派可以眼辨, 不过毕竟他年轻、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阅历尚为浅薄,实是认不出来谁和谁的武功相 若,是出於同门,除非是像日前林婉儿和李忆如打了一场,剑法身形都一模一样, 他才有能耐分得出来,那两个人是同门再无疑的。 那人见徐崎呆著,说道:「你昨天一直出掌打那颗老榕,你虽然是乱打一通, 但习武之人每一掌出去的法度却是少不了的,我刚好看到了,不过我没出声,你也 没理我。」徐崎道:「随你吧,你先说你是哪个门派出来的?」 此话似有点长幼不分,徐崎一介晚辈竟然这麽说话,要是让林天南还是独孤剑 圣等,对於长幼之间规矩很重视的前辈听见了,恐怕免不了甩他一个耳光。 但这个人并不在意,真的就说道:「我啊,我的师父自号黄杉,承艺於伏牛山 木色翁,不过他俩老都过逝了;我名字是皇甫望,四处游盪、赏山玩水中。」徐崎 眼睛一亮,说道:「皇甫望?你……是北武林盟主?」 皇甫望眉头一皱,吐掉了口中含著的草杆,摸摸鼻子说道:「怎麽……这儿也 有人认识我……」徐崎道:「可是你不在常山,跑出来做什麽?」皇甫望道:「那 里好气闷,天天打仗打仗,我懒得去管这麽多了,出来走走。你还没说耶,你的掌 法是谁教的?」 「我……」徐崎看看眼前这个人,应该可以相信他,自己的眼光不会差太多吧? 便说道:「我不知道那前辈的名字,他穿一袭黑色的大袖袍子。」「哈~果然没错!」 似是早就料著一般,皇甫望笑道:「那是五师叔黑桐,他老人家一直没收徒弟,性 子最是刚正不阿,我师父过逝的时候,就念著五师叔不肯收徒!谁晓得却给收了这 麽一个小徒弟。五师叔什麽时候、在哪儿教你武功的?」 徐崎听他说得这麽兴奋,不过也是听懂了,自己那师父的确是很冷冽少语,自 己做错是定有责罚,而且对於作恶之人从不轻易饶过……不过这麽说来,皇甫望不 就是自己师兄罗?可是…… 徐崎并没有回他的话,说道:「你自说自话,却怎麽证明你真是皇甫盟主、是 我师兄?」 皇甫望一怔,怎麽证明?这倒是没想到……略一思索,说道:「你没见过我, 我没见过你,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如我们试演几招本门武功,印证一下如何?」 徐崎一想不错,黄杉黑桐源出一脉,武功必然是相同的,过过几招便假不了,於是 点了点头。 皇甫望又道:「你大概还不晓得,我们待会儿过招,掌法或许相同,但师祖传 下来的武功会随使用者的心性不同,用劲上也是大异其趣,五师叔性子刚烈,他所 授你的武功定是刚猛为主的;我师父性情却温淡随和,他传给我的「黄流拳」又可 称「柔风掌」,我们务当点到为止,免得一用上了劲,柔风掌比拼内力的功夫可不 是盖的,你年纪尚轻,定然不是我的对手,别使太大力,不然有什麽後果我不负责 的!」虽然有点小看他的意思,不过徐崎心知肚明,想有一定的内功造诣,绝非一 蹴可几,自己才二九之年,怎麽说也不会是北武林盟主的对手,如果他真的是盟主 的话。 「苍松迎客」,既然对方是自己长辈,徐崎很客气的先摆出了起手式,那只是 一个姿势,对手没有打来就不会有反应,倒比较像一株老松弯腰对著客人行礼,不 过虽然黑桐只有教他五天武功,皇甫望也已感觉到与师叔极相似的罡气了。皇甫望 跨上一步,右手缓缓的拍向徐崎左肩,练的是一样的掌法,他很清楚苍松迎客的姿 势,右脚在前,右手握拳与左掌虚抱,左肩就是防守最密、最扎实的地方,他可没 有要和对手玩命。 徐崎看他出掌既缓、又是攻己之坚,这一招出来已经略占上风,虽然很清楚是 对手刻意相让,但也知道两方的实力差距极大,毫不留情的左隔右击,呼的一拳打 向皇甫望的右臂弯。 皇甫望看徐崎出手并不容情,也没有什麽太大反应,手臂反而放软,徐崎一隔 给隔了给虚势,不禁有点使不上力,右拳还没击上,皇甫望左手已经在他的拳头前 面画了个半圆,使的是一招「来者不拒」,要是自己的拳头再往前送去,立刻便会 给他反手擒著,随即换使一招「树大招风」。 这一招洋洋洒洒,充分表现出大树迎风而立的样子。徐崎收回右拳,再打向皇 甫望的左肩,他左手还放在胸前,掌心向外,这一招看来是很难抵得;徐崎左掌又 拍向他肚腹,他右手虚力未除,眼看也是来不及再守下去的。 皇甫望微微一笑,左肩向後一缩,又以柔力卸去了徐崎的拳头,左手五指成爪, 向下直抓,便把徐崎的左手给擒住了,顺势向後一扭,徐崎还来不及喊痛,皇甫望 已绕到他背後,伸右手将他的右臂弯反隔过来,左脚一踢,徐崎就被他绊倒在地了, 使的是一招「老树盘根」。 柔能克刚,皇甫望的柔力又胜出徐崎太多,赢得轻轻松松。他扶起了徐崎,道 :「没错罢?我使的都是本门武功。」徐崎这才确定了皇甫望确是自己师兄,那招 老树盘根使得很乾净俐落,而且招数十分奇特,不似拳法,倒像大擒拿手,没学过 这套拳掌的人使不出的。 过了这几招,皇甫望也试出来徐崎功力尚浅,但於出招时机与各种招式应用的 观念却很好。问道:「你现下可以说了罢?五师叔何时何地教你的功夫?」徐崎道 :「六年前在扬州城,只教了我五天就走了。」「五天?」皇甫望似是觉得不太对 劲,道:「我虽然没见过五师叔几次,可他老人家并不是定不下性子的人,既然教 你功夫了,怎麽会只教五天?他可有说出了什麽事?有再回去扬州找你麽?」徐崎 摇头。 皇甫望看这小师弟现下最多也就十八岁年纪,六年前也不过是个小孩儿,五师 叔若真有要事离去,想来也不会说出来的。只是为什麽事後没有再回扬州找这个徒 儿? 忽然想起还没问他名字,说道:「你还没说自己姓谁名啥呢,这棵树和你有仇 的?为什麽这样打它?」 徐崎听了他提起击树,心里想起藤儿,神色便即黯了;皇甫望看他这个样子, 也想到是亲人挚友身遭大难,他虽然是个放盪汉子,这点小事倒还看得出来。便说 道:「算了,不问你,至少你名字可得和我说说罢?」 徐崎想到自己和藤儿的名字并是江闵湘一时起的,既然藤儿已死,留著此名做 啥?於是回道:「我姓徐,没有名字,是个乞儿,以往人人都管我叫徐乞,乞丐的 乞。」和江家姐弟一道儿这麽久了,总算他也认得几个字了。 皇甫望又问:「那你现在要做什麽?看你这麽生气的样子,若是要去和人厮杀, 师兄我可不能放你去送死,好歹拉你一把。」 徐乞一想不错,他是有办法找到凶手,可是那人本领远胜於己,要亲手报仇恐 是无望,不过若有这个本领高强的师兄教自己几手功夫,至少也多了几分胜算,於 是便将藤儿丧命的经过说了,连段钰璘、李忆如、江家姐弟的名字也都有提及。 皇甫望想了一阵,道:「这世上轻功远胜於你、又兼用剑的人比比皆是,你真 有办法找到人吗?」徐乞说道:「找人不成问题,我只怕打他不过……」皇甫望听 了他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要求自己帮帮他了,笑道:「那有什麽问题,我左右也是 无事,咱们且就结伴而行,看你要去哪儿随你,一路上我也教你用功。」徐乞大喜, 於是两人便一道儿向南走去。 靠著一口还不算差的汉语,一路走一路问,总算也到了馀杭县内,不过阿奴此 时却愣在一片白地的前面。 路过的汉人男子有些色眯眯的打量著她,虽然年纪不小,她的相貌却与廿出头 的年轻少女无异,应该算是天生丽质吧?她未施粉黛也比许多莺莺燕燕的女子好看 得多。不过打量归打量,苗女不好惹可是出了名的,尤其越漂亮的越危险,那些男 子还是只敢远观,距她至少也有五丈远。 一个穿著深蓝色袍子、约莫卅五岁年纪的妇人走上前去,说道:「姑娘,你找 李大哥吗?」李大哥?没错!阿奴转过头去,眼前的妇人并没有特别突出,虽然长 得也不差,比起阿奴璞玉般的脸貌总是不及多矣。 阿奴以十分狐疑的口气问道:「这里不是他家吗?怎麽变成这样的?逍遥哥和 林姐姐呢?」「这个嘛……」那妇人说道:「听说他们两人大概一个月前就到苏州 城去了,五六天前,这里不知被谁放火烧了……老房子烧得特别快,我们发现时, 根本没机会扑灭火势了。」 放火?谁和逍遥哥过不去了?阿奴自是百思不得其解,去苏州吗?「苏州怎麽 走?」她问那妇人。 妇人还没回话,远处已有一人高声叫道:「香兰!你还不回来,在那儿做什麽?」 妇人回头笑了一笑,那人是她的丈夫罢?「你到市场港口去找张四哥好了,说你是 来找李大哥的,他应该会帮你。」说完便匆匆走了。 「张四哥?」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阿奴狐疑的脸色不改,又想起一事,叫 道:「市港场口怎麽走?」 妇人向著人群中的一个身著浅水色衫子、年岁稍轻於己的女子挥挥手,示意要 她带阿奴去市场找张四哥,那女子虽然看起来老大不愿,还是走到阿奴身边,道: 「是市场港口,我带你去罢。」便领著阿奴走了。旁边的人们看著他们两人离去, 一会儿也就散了。 李逍遥躺在林家正厅的屋顶上,这里最没人吵了。 自从他想起以往在大理经历的种种,那些往事就像梦魇一样,再也挥之不去, 有时候觉得连林月如都和自己好陌生……一阵一阵的孤寂感袭上心头,这是他第二 次有如此感觉,第一次是在灵儿刚刚失去踪影,他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时。然而那时 林月如很适时、也很奇迹的出现了,令他觉得心里有了一股暖流,而且也很不甘却 又放心的倒在雪地里。 他当然不是昏、也不是死了,只是累了,过了这麽久,一直没好好休息过,失 去和拥有一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不断的重覆发生,快得令他没有时间去作好迎接这 一切的准备,对於一个以往都过得很安然的少年而言。 现在,这种空虚感又浮现了,在林家人人都只关心著唐钰的当儿。林月如很热 络的和林天南、孟映谷等讨论著走一趟云南找唐钰,因为林天南很清楚他不会回来 的。李逍遥不是没有被冷落过,可是现在这种感觉特别浓厚,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了 什麽。 他已经躺了一天,看著日出、看著日落,肚子叫了几声,有点饿了,他轻轻叹 了口气,想要想一些不是现在想的事情……至少不要再有关於她了,不然他一定会 被罪恶感、无助感和巨大的歉疚所压死的。 「阿奴……」不想她了,浮现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反而是阿奴了,不晓得她过得 好吗?南诏和大理还在打吗?她有没有真的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士和巫蛊师呢?很 莫名的,他有了一个想法,如果现在阿奴又出现,要拿他来试巫蛊的效力,他会很 乐意的。 笑著摇了摇头,李逍遥为自己的荒诞感到不可思议,若是失败可是会赔命的耶! 这一摇头,他又想起了段钰璘和李忆如,自己惟一的徒儿和女儿,不晓得他们 过得好吗?他并不担心他们生病,江闵湘承自母祖的医病工夫可不是盖的;也不担 心他们饿著了,江少霆给岫儿的银两一定是够他们玩遍整个中原的。那还担心什麽? 话不是这麽说的,天下父母心,十年来已视段钰璘如己出,加上一个被宠溺过度的 女儿,担心他们是正常的。 不过想起了阿奴、又想起段钰璘,李逍遥心头猛然一震,钰璘身上的蛊毒未除, 到底是谁施的毒?十年来蛊病不发,真的是韩家父女长期用药,把那蛊物镇住了吗? 究竟不是用蛊的高手,虽然李逍遥非常信任韩家父女的医术,总是放心不下。 有了一个问题,剩下的问题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在江家门前装病的人是谁? 他用来刺院中古柏的剑法是「四面楚歌」,不会错的,那他是蜀山仙剑派的人吗? 又,为什麽他要引了段钰璘走?段钰璘十年前遇过他,应该是十年前,不然在寄住 自家客栈的这段时间,段钰璘若和外人接触过,他应该不会不知道的,不过那个人 是汉人,不像会用蛊的样子,所以直觉判断段钰璘身上的蛊毒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 …… 接下来,林婉儿又是什麽人?为什麽她会画出七星剑,在一个完全没有范本的 情形下?姜婉儿呢?锁妖塔倒了,她去了哪儿?林婉儿有妖怪的血统,在曾经存活 於塔内的人类,唯一只有他蜀山仙剑派太师叔祖的理论下,姜婉儿既是他唯一的骨 血,那麽这两个婉儿的出现及消失一定有很特殊的关联……或许见到林婉儿本人, 可以对这些问题有一点解答?抑或,天鬼皇是不是知道内情呢?既然他是锁妖塔中 众妖的大头头……不过这些年来,许多妖怪都被扫空了,像以往隐龙窟的蛇妖、黑 水镇的赤鬼王、蛤精山的金蟾鬼母、还有毒娘子……天下的妖怪几乎都让独孤剑圣 和酒剑仙收遍了,剩下的馀孽也被李逍遥和林月如清了一些。自锁妖塔出来以後, 所有的妖怪都信守承诺,不再攻击人类,大多数都消声匿迹了…… 不过近年来中土的人口却大量的锐减了,尤其是中原,洛阳和长安二京饱受战 争蹂躏,市容早就不复以往壮观,不过说起来倒还是很繁华的,就像林家堡和李家 比起来,就算林家堡的财产少了一半,李家还是难望其项背一样。不过若是那一半 再分一半给李家,情况就不同了,现下的苏杭地方和蜀中就是这种情形,两京地方 人口外移,大都向著江南和四川跑,使得这两地人口激增,相对的也愈加富庶了起 来。 李逍遥跃下地去……吃饭去吧,在苏州首富的林家堡饿肚子,他可不太情愿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