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江闵湘苦奏湘神曲 人坐在急湍中的船上,江闵湘这才明白,廖公渊所谓婥儿会处理的「路上事务」 指的是什麽。一来码头把守甚严,基於防范所谓的「真奸细」,堪称能入难出;二 来她身上其实根本没有船资,倒是婥儿找了自家人来掌舵开船,也不用收什麽钱了。 江闵湘才了解到,地方上的势力真也是不可小觑,只要与当地势力者有所交情,做 什麽都好办事、好讲话,更何况婥儿本来就是她口中「永安府廖家」的人,在永安 城中,当然是处处方便了。 关中虽然大旱,至少四川一地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一如预期般,不只是三峡 一段的奇景看得江闵湘咋舌不已,江面上的隆隆水声、海涛也似的浪花滔天,连婥 儿都是满脸惊吓神色,两个小姑娘的面色及姿态,足令经验老道的舵公哈哈大笑不 止。 上船的时间是巳末午初,到三峡时已是举目不能见日,江闵湘才深切体会到, 当初三叔说的「独午一阳」的确不是乱掰。至於那看来比吃人猛兽更可怕的江水, 更证明江少霆可没有欺骗侄儿。还好身为一个苏州人,江闵湘早已习惯乘舟,如此 河段却也略为晕眩,要是换成在邗沟都能吐得稀沥哗啦的阿奴在此,恐怕三峡之首 的巫峡还没过完一半,她已经要呈现瘫痪……或是「癫疯」状态了。 婥儿很努力的强自镇定,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她对水的适应能力是绝不及江 闵湘的。可怜了这个小丫头,没事被廖公渊叫来跟人,路途尚未过十分之一,已弄 得她心里叫苦连天,暗地里更早将那个没人性的主子给骂得西天、阿鼻都来回数十 趟不只了~ 喔~~不好,忘了先说,这都是两天前的事情,现在江闵湘和婥儿虽然一样在 水上,这儿却非是长江本流水面,而是它的第一天然水库兼高级景点~这麽说当然 很多人都晓得了……没错!看看同在舟上的君聆诗与江闵岫,现在的日期是七月十 四,地点则是洞庭湖。 有钱好办事!几百两银子也只是江闵岫身上财产的零头,他和君聆诗昨儿便已 到了此处,租了一艘楼船来游湖观光。和之前陪著李白、南宫寒在此地时,已是物 旧而人非。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们再次回到这地方,对於这儿的景物竟也生出许 多不同的感触。当然,两人已经做好打算,江闵湘和段钰璘的确不见得一定会到, 总之十五日那天,就要到君山轩辕台去找徐崎便了。至於之後的计划,相信这些日 子以後,徐崎的心情该冷静了些,会愿意暂且按下藤儿的血仇,先到长安接出林婉 儿与李忆如才是。话又说回来,他们都不知道卢光已被林婉儿骂离长安,不管徐崎 决定如何,他们将再次结伴一赴中京,那是可以先行定下的第一目标了。除非~除 非是他们都「低估」了藤儿的一条命,能对徐崎的个性产生的影响力。 此时的江闵岫,肩上已经没有麻布。这当然不是说他的孝期已过,只是他不想 让姐姐心伤而已。 婥儿似乎也是第一次离开巴蜀,此刻正在甲板上欣赏风景;湘岫姐弟和君聆诗 待在船舱内,江闵岫自不免询问,段钰璘何所在? 此事不提便罢,但一思及当日段钰璘那无法形容的悲愤眼神,江闵湘整个人都 傻了,记忆中的那对眼睛,好像又瞪著自己了。 江闵岫一见姐姐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不假思索便问道:「姐姐!是璘哥欺负 你了?」 坐在一旁的君聆诗以手支颐,隐约觉得段钰璘也不是个傻瓜,不会不知道湘姑 娘对他好,但是看江闵湘的神情,一定是段钰璘对她有了相当不客气的言语或行为。 但是原因呢?段钰璘不会无理取闹的。 只不过自己算是个局外人,没有多所过问的权利,心里的想头,仍然只有自己 知道。 江闵湘听了弟弟的问话,摇头摇得有点心虚,眼角一瞥独坐在房间角落的君聆 诗,那眼神分明是怕被他看出心事,她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很可怕。 君聆诗昂然面对著江闵湘,只是微笑著,并没有什麽特殊反应。 江闵岫看他二人的神情,弄得茫然不知所以,试探性的问道:「诗诗,你知道 什麽了?」 君聆诗一愕,对江闵岫第一次使用这称呼显然非常不能适应,一时之间也没回 答他的问题,反是问道:「江……江少爷,你刚叫我……作什麽?」 江闵岫一扬眉,道:「叫你诗诗啊,君兄君兄的喊得我好拗口,而且~嘻嘻~ 你不觉得叫诗诗可爱多了吗?」 君聆诗愁眉苦笑,实在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江闵湘轻拍弟弟肩头,皱眉道:「这样太没礼貌了,不可以把别人的名字随便 乱叫。」 君聆诗道:「湘姑娘,无妨罢!瞧江少爷叫著顺口成了。」江闵岫也道:「姐 姐,不如你也同我一般叫法,真的很顺口。你不觉得「诗诗」很好听吗?」 江闵湘大摇其头,这麽亲腻的称呼,她实在是出不了口,要嘛~也等林婉儿先 答应了才成。 君聆诗无奈的耸耸肩,摆明了是「随你们高兴罢」。 江闵岫忽然又道:「诗诗!你叉开话题了,你还没回答我。」 「喔~江少爷是说我知道些什麽吗?」君聆诗看了看脸色马上沈下去的江闵湘, 只摇头道:「我说实在话,真的是什麽也不知道。」 江闵湘闻言,如释重负般呼了口长气。 江闵岫却是嘿然一笑道:「我也说实在的,说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很难打心底 相信。」 君聆诗又一耸肩,仍是无可奈何。 江闵湘此时却道:「岫,你记不记得我有独练一首曲子,曾让你撞见过?可你 一直不晓得那是什麽曲子?」说著取出了那支白箫。 江闵岫微微一愣,还来不及说些什麽,已听江闵湘跟著道:「这是我最後一次 吹它了。」随著话声已毕,箫声响起。 这是不愔音律的我,目前为止江闵湘所吹的曲子中,我唯一知道的一首。随著 箫声的传出,楼船停了下来、江闵岫、君聆诗、还有甲板上的婥儿,都静著,船上 只剩箫声悠扬。和当初藤儿以玉笛吹奏「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的情形几无二致。 很长的一首曲子,在满怀企盼与吹奏者的愁伤箫音中,忽然听到了君聆诗随著 音律唱出几句辞词:「…………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 吾道兮洞庭…………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聊逍遥兮容与~~~」 虽然只唱出了这首曲子卅八句中的七句,却可看出君聆诗的确知道江闵湘吹的 是什麽曲子。 歌箫齐歇的同时,江闵湘迳自起身而去。 君聆诗连声叹息,也随後缓步出房。 江闵岫愣在当地,喃喃道:「为什麽……到底出了什麽事,姐姐吹得比以前任 何一次都要好、好得不能相提并论,为什麽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好?!」 在甲板上没见著江闵湘的身影,君聆诗随意踱著步,不经意地走到了婥儿身旁, 遂问道:「姑娘第一次到洞庭湖吗?」 婥儿缓缓回首,轻声道:「我是第一次来没错。君公子,方才那箫声……」君 聆诗将身子靠在婥儿身左三尺远的船舷上,道:「是湘姑娘吹奏的,很好听是不是?」 婥儿愁眉深锁的道:「这……是很好听没错,可是我总觉得……这箫声好凄凉, 我……不爱听……」 君聆诗极目远眺,偌大的洞庭湖如汪海一般不见四岸,唯有数艘大小船只飘摇 其上。七月的水域其实是俗家人所忌讳的,但是他们当然不会在意这一些。夏夜的 水面非常清静、凉风徐徐吹来,实是说不尽的心旷神怡,然则共枕人都有各自心思、 何况这一船人呢? 只听婥儿跟著又道:「在我看来,你和那位江公子、还有江姑娘都一样,个个 的心事都多。但他们姐弟吃不了苦是明明白白的,看得出来是死藏心事,可是许多 行为都有脉络可寻;你便迳自不同了,硬是装得潇洒自如,其实你才是心事最多的 人。」 君聆诗微微一笑,道:「喔?那我有什麽心事?」婥儿道:「这我怎麽会知道? 乱说话我怕你会生气。」 君聆诗摇头道:「我不会生气的……」忽然又微显愕然之状,喃喃念道:「生 ……气?」 婥儿看他表情奇特,问道:「你在想什麽?怎麽突然失了神也似?」 君聆诗回了意,笑道:「没什麽,只是想起一个挺久不见的朋友罢了。」 婥儿见状,嘻然道:「嘿~看你的神情,是想到个女子?我在你眼前,怎麽你 却想到她?」 君聆诗俊眉一扬,道:「呵呵~姑娘言语之中,显然自信满满。我并不是因为 那女子迷人才想起她,却是因你那一句「生气」罢了。」 婥儿道:「自信?我有什麽条件谈自信呢?只是觉得与人交谈时,需得诚心专 志而已。听你这麽说,那女子常常提「生气」这两字罗?」 君聆诗抬头看天,道:「是啊,她常说怕某人生气,说起来你们倒满像的。」 「像?」婥儿也将秀眉一扬,忽然像想起什麽事般,嘻嘻笑了起来。 任凭婥儿笑著,君聆诗仍自仰望星空,道:「姑娘应该知道我们不会马上和你 回巴蜀,敢问姑娘有什麽打算吗?」 婥儿回道:「老爷说我不会为难江姑娘,她想去哪儿我都不会阻止,只是要看 她要做的事重不重要;而我则会一直跟著她,除非老爷撤除我的跟随命令、亦或她 从我回到永安为止。」 君聆诗又问:「姑娘就不怕我和江少爷合力将你擒下?到时候贵老爷的命令可 就一点用处都没有罗。」 婥儿闻言,露出一个任谁都知道她为何而笑的笑容,毫不在意的回到船舱去了。 君聆诗却一时没在意她有何反应,只是不可思议地将视线从上方移向东方;然 後眼神又是一变,在相当接近的一艘小船上看到了十分熟悉的身影,嘴角不自禁的 略略挑起,知道这一趟路,是决不会白走了。 一眼望去,数百上千儿的乞丐齐聚一堂,只看得静静待在人群之外的湘岫姐弟 与婥儿拗舌不下。江闵岫环目一扫,道:「天啊!怎麽这生多人?诗诗,这该怎麽 办?找得到阿崎吗?在我看来,他们每一个人生得、穿的都是一般样儿,根本就分 不清嘛!」 相对於他姐弟的愁眉深锁,婥儿的观望态度倒是轻闲无比,君聆诗则是毫不担 心的笑道:「江少爷,我想没问题,徐兄应该会自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一轮明月升上天际,两名老者缓步上了群丐围绕的台上,明月映照下,清楚见 得台弦处有著「轩辕台」三个大字。 两人身形相若,虽然年老,仍自看得出其刚健英风,雄伟的体型与手上分持的 一根大铁杖、一根乌金棍,便能从而分辨出两人俱属外功极硬、臂力雄强之辈。 奇怪的是除了两人之外,其馀台下所有人,看起来都不会超过四十岁。这个丐 帮的年龄层倒是相当年轻。 两人上台之後,先是对视一眼,接著左首老者开口道:「今日第一件大事,便 是老帮主惟一的亲传弟子已满二九之年,依其指训,丐帮帮主之位将由他接任,我 与商长老则将退居其後。」音量十分宏大,连在最外围都湘岫等四人也能听得一清 二楚。 只是此言一了,台下数百人窃窃私语之声却形成一股洪流,已经听不到台上商 长老的补述。 商长老一付和霭易近的模样,年纪犹比另一人大上些许,他的慈眉善目可能很 难镇压住台下声潮,至少江闵岫是这麽认为的。 却见商长老将他的乌金棍顿地几下,「笃、笃、笃」三下声音毫不受影响的传 遍全场,马上令众人回复安静。君聆诗与江闵岫不禁为之动容,经过南宫寒多日教 导後,他们已经知道要发出这麽低沈有力、又能压过数百人音量的声音,绝对不是 自己办得到的事。 商长老微微一笑,对於自己敲动乌金棍的结果显然相当满意。当下说道:「老 辈主惟一亲传弟子~七袋弟子徐乞,大家数年已见过他一面,相信不会生疏。现在 请徐乞上台。」 在熟悉身影步上台阶的同时,外围的湘岫姐弟已是惊得合不拢嘴、便是本知徐 乞身份的君聆诗也微有愕然之状。 徐乞上台之後,赶在两名长老出声之前,已先行开口道:「商长老、赵长老, 在行式之前且容我说几句话,可否?」 商长老微微颔首、赵长老也道:「徐兄弟有话直说无妨。」 徐乞谢过之後,环视四方一眼,道:「诸位兄弟,或许对我一介少不经事的小 子成为帮主非常不以为意;又或觉得我武功不济,无法如老辈主般铲奸除恶。而今 有哪位兄弟不服的,不妨上台与我较量几招。我徐乞绝无好勇斗狠之意,但求此举 能令诸位兄弟心服而已。」 商、赵二长老,以及外头的湘岫姐弟与君聆诗俱是面面相觑,万料不到徐乞有 此一著。 台下的声浪虽然愈来愈大,不过仔细听听,无一非是称赞徐乞够胆识、又或对 於这种挑战兴味盎然,却绝无轻蔑之语。 二位长老细声讨论之後,赵长老重重咳了几声,将台下众人的声音压住之後, 说道:「我与商长老研商之後,亦觉得徐兄弟此举不差,若哪位兄弟有兴趣的,便 可上台与徐兄弟比划几招。」接著转向徐乞道:「但冒昧请教徐兄弟一句,若徐兄 弟落败了,又将如何?」 徐乞不以为意的道:「那帮主之位自然让贤。台下兄弟则继续向胜过我的兄弟 挑战,直至无人再上为止,不知诸位兄弟意下如何?」 台下响起一阵轰然应好之声,这些年轻人对这个提案无不赞成。 两位长老知道此举无非就是把帮主之位当成擂台赛的奖励,第一时间都觉得有 点不尊重老帮主,但这提案既是帮主当然侯选人亲自提出,他们也就没有反对的必 要。赵长老於是说道:「那麽,我宣布徐兄弟的提议成立,只要帮中兄弟有兴趣者, 不论艺巧艺拙,只要能靠真功夫打到帮中所有人心服,便是我们的新帮主。但有一 事言明在先,每人只能挑战一次,且务需点到为止。诸位还有意见否?」 又是一阵的应好,已有多人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商长老的眼神忽然变得相当锐利,沈声道:「哪位外来的朋友躲 在人群之中?怎地不敢现身相见?要逼得老头儿出手相请麽?」 不必多言,任谁都知道外围的四个小伙子已然当场色变,真真进也不是、退也 不是。 正当君聆诗要当先出声,却见一道人影自群众中一跃上台,落地的动作轻柔优 雅,显然身手极佳。他一落地,先是连声致歉,道:「我只是想静静的看师弟的登 位大典而已,不晓得长老不喜欢没出声的人呢!」 他话刚说完,徐乞只是哈哈一笑,向两位长老道:「两位长老息怒,此人其实 是我师兄。」 赵长老异道:「师兄?徐兄弟,老帮主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何来师兄?」商长 老也露出询问的神色。 徐乞忙道:「喔~他不是我师父的徒弟,但我要叫他的师父一声大师伯就是。 也亏得他,我才真能知道我那不留名的师父竟是什麽来头呢。」 此时商、赵两老脸色一变,同时向那人躬身道:「未知北武林皇甫盟主大临, 有失远临,尚请恕罪!」 皇甫望不以为意,也对二老一揖,道:「是我失礼在先,两位前辈不必多礼。 只是听二位言语,想必知道我这小师弟的师父是谁,怎麽他本人不知道,你们却不 告诉他呢?」 赵长老道:「其实不是我二人不说,只是老帮主遗书写明了,当徐兄弟继任帮 主之後,才可以告诉他。我二人原也欲留待今日徐兄弟登位之後,方始告明。」 徐乞及皇甫望听完此语,不禁同声叫道:「遗书!?」 台上徐乞的身手只看得江闵岫及君聆诗惊异不已,浑没想到他会有如此长足的 进步。 当初他以一根竹棒,打得段钰璘与江闵岫无力招架,众人便已对他的实力不敢 小觑;而今他又以一对肉掌,连续将上台的九名挑战者各在十招之内逼下台来,且 不论不懂得怎麽判别武功高低的江闵湘,却怎教诗岫二人料想得到? 倒是赵、商二长老虽然惊异,也颇有喜色;与二老并坐的皇甫望当然是满脸堆 欢,很满意这个小师弟数个月来的学习成果。 但这第十人一上台後,却是造成台下一时轰动,赵、商二老亦不禁动容,皇甫 望、君聆诗、江闵岫同时下了判断,这家伙定然是群丐中身手一流、颇有声名之人。 听著许多人齐声叫著「黄大哥」,那人上台後解下了背负的八只布袋,向徐乞 一揖,道:「徐兄弟进步不少,我黄楼受众人之请,特来试试兄弟。」 徐乞微笑著,轻轻抽出打狗棒,道:「要请黄大哥赐教了!」跟著黄楼只觉眼 前漫天绿影,徐乞已毫不客气的先发制人。 江闵岫在台下看著徐乞进攻,道:「看来阿崎仍然十分挂怀藤儿的死於非命啊 ……」 听著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莫名之语,君聆诗问道:「江少爷从哪儿看出来的?」 江闵岫双眼依旧盯著台上,道:「你还记得吧?你曾说阿崎会利用天下群丐的 力量,来寻找杀害藤儿的凶手。在目前他与十人对敌的情况来说,他大进後的功力 固然引人注目,可是我却觉得他是一昧强攻,似乎迫不急待地想打倒敌人。虽然面 对自己帮中兄弟,没有任何杀气,但是那股刚烈的斗气却是藏不住的。」江闵湘不 晓得怎麽分辨「气」,可以说完全听不懂江闵岫在说些什麽;婥儿的不懂则是因为 不知道他们之间出过什麽事;君聆诗也将眼光移回轩辕台,心思重重般说道:「江 少爷,我们真是不同的人,织锦曾说我大而不化,十件事到了我手上,包管有九件 事的细节处理不好;可你却能如此明察秋毫……」 江闵岫却道:「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明明知道他要利用群丐的力量,他却 又不快坐上帮主之位,偏要向众人公开挑战,又是为了什麽?」 这回君聆诗还来不及回话,婥儿已抢著道:「你还真傻!既然他有意思透过这 一群乞丐的力量去找人,也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帮他做事才成呀!他现在的手段, 我想应该叫做「以力服人」罢!」 君聆诗笑道:「我也是和婥儿姑娘一般想法;湘姑娘以为呢?」江闵湘摇摇头, 道:「我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这个理由却不得不让我表示认同……」 君聆诗和江闵岫闻言,均不免神色为之一黯,一个是智慧过人、一个是心有灵 犀,都知道江闵湘所指为何。婥儿却不如他二人,虽然看得出来仅剩自己不懂,仍 只得问道:「江姑娘不想承认什麽?」 江闵湘轻叹了口气,道:「不想承认阿崎会为了利用别人,下这样的功夫、用 这样的心机。」 台上黄楼与徐乞仍自缠斗,一使齐眉棍、一使打狗棒,目前为止倒是难分高下。 但徐乞明显的示出一副游刃有馀的样儿,似乎也弄得那黄楼黄大哥心烦意乱。但他 也是目前为止,惟一与徐乞相斗超过十招的人了。 此刻只见黄楼一棒自左向右横扫,徐乞双手虚握竹棒,斜斜地靠在右肩及额头 上,又微微蹲下身子,黄楼这本欲扫其腰的一棒,竟然打上竹棒,顺著棒势往上偏 去,被他引得收力不及、持棍主力的右臂完全失控,此棍扫完,棍头变得遥指苍天。 徐乞左手握紧棒端,猛然突进前刺;黄楼收棍不及,左手平摆在胸前,掌心向 外,一边硬接下这一招、一边後跃以缓其势。 哪知徐乞这一棒的力道大出他意料之外,虽然就算被直接击中胸口也不会受什 麽重大伤害,但徐乞却在他後跃之时,棒端猛地吐劲,黄楼比预定的又多後飞了丈 馀,落地时脚跟已悬在台外。 黄楼看看自己的左掌,掌心一圈红印、慢慢地开始转为乌黑,竟然是被打得瘀 血了。又看徐乞并未追击而来,只得向前几步,道:「徐帮主功夫果然了得,就让 我再试你最後一招罢!」 徐乞一笑,道:「黄大哥齐眉棍的成名绝招「捻丝」!随时候教!」说著已将 打狗棒横在身前,摆明了不闪不让,就是要硬接。 黄楼晓得徐乞不会不知道他捻丝棍的破坏力,也不必多言叫他注意,当下移步 到徐乞身前丈馀处,左手掌心向著徐乞、四指合拢朝上、姆指与其他四指垂直、右 手将棒头末端轻轻的置於左掌虎口。 徐乞虽然看来相当自负,但是面对著这能击破山石的绝招「捻丝棍」,也丝毫 不敢大意,已然全神灌注,盯著黄楼的右手。 在场的群丐并非人人都见过这一招捻丝棍,包含赵、商二长老在内,便是见过 也不会超过三次,此时正是全场静谧、鸦雀无声,既然徐乞无意先攻,一切的动与 静都操在黄楼手上。 野雁横过长空,发出清亮的叫声;明月垂挂半天,映照无边的大地;而黄楼的 棍棒对准徐乞,聚起了强大的气势。 蓦地黄楼双眼一瞪,深吸口大气,右脚向前跨一大步、左手垂下的同时,右手 的齐眉棍刺向徐乞。 如果这是平凡无奇的突刺,就不必花这麽多时间。这是一个违反人体工学的招 式,黄楼的右手在出招时猛烈地向右翻动,造成棒子的激烈旋转,这对他持棒的三 处主要关节:肩膀、手肘、手腕都造成极大的负荷。 付出这麽多,当然要有一点作用,这一招绝对是徐乞要当上丐帮帮主前最重要、 最困难的测试,单以攻击力而言,丐帮中没有人有任何招式能胜过捻丝棍。感应到 随棍而出、强压而来的气劲,莫说首当其冲的徐乞,就是在旁的皇甫望、远处的君 聆诗与江闵岫,也是同时色变。 但是徐乞不能躲,虽然说黄楼出这一招前已称自己为帮主,代表他不会来抢这 帮主之位,所以他的目的只是试试自己,就算是纯为了让帮众心服口服,说什麽也 要搏他一搏! 徐乞出招了!他弃棒於地,使出对著前头的九人都没有用上的招式与气势,左 手在胸前划个半圆、右掌猛地向前推出。 乾卦上九,势已极矣,盈不可久,久则必悔,此卦曰之「亢龙有悔」。 徐乞的目标不是别处,正是强袭而来的棒头。 毫无花巧的一招硬拚,当肉掌触上棒端的刹那,徐乞感觉到掌心不断的受到强 烈磨擦,几乎热到要燃烧起来了。 而黄楼也不好受,完全没料到徐乞的掌劲竟然能透过木棍直传到右臂,本来使 出「捻丝棍」已十分辛苦,此刻给他一震,木棒登时落地、人则连连向後退步。 同时间,徐乞被击飞七、八丈远,黄楼也收不住势子,两人由相反方向一齐跌 下台去。 全场仍然静著。 右手掌上缠著重重纱布,徐乞缓步上台,开始进行传位大典。 丐帮成立并没多久,没有什麽信物,但却由赵、商二长老定下了一个规矩:帮 主需得忍人之所不能忍。所以即位的程序,便是由在场的帮众们,先代天下人污辱 自己的帮主。 污辱的方式则是吐唾沫。 光是外头的四个小伙子看了都不禁恶心,就不要说有洁癖的林婉儿了,还好她 不在这儿;皇甫望也是大皱其眉,徐乞却视若无物般受著数百千儿的帮众一个一个 上来对著自己吐口水。 花了三刻钟时间,这程序总算结束。 徐乞伸袖擦了擦脸,以免说话吃到别人的口水,这才依赵长老吩咐,开始自己 的致词。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他擦完脸的第一个动作,却是从怀中取出那木剑柄,说道 :「我有一位朋友,在三月间於长安城中死於非命,这物事极有可能是凶手所遗落, 哪位兄弟知道这木剑柄有可能是哪个武林人士的东西吗?」 皇甫望自从偷偷到丐帮大会以後,就知道他可以藉天下数万乞儿的力量找出凶 手,但是换个方向想,皇甫望又怎会不知道馀杭县那个以一柄木剑闯盪江湖的李逍 遥呢?之所以不告诉徐乞此事,一来暗忖徐乞绝非李逍遥敌手,实在不欲他鲁莽行 事;二来传闻中的逍遥剑仙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侠义之士,只要传说不假,他就不 可能会加害一个素不相识的弱小女子。但是这个师弟平时虽然很好说话,一提到这 报仇一事却变得相当执拗,皇甫望也只好将此事藏在心中,一切顺其自然便了。 此时徐乞毫不犹豫的以木剑柄为唯一目标寻找凶手,皇甫望、君聆诗、湘岫姐 弟都十足地被狠狠的吓了一跳。 距离最接近徐乞的商长老接过木剑柄一看,道:「帮主,这木剑柄的主人可是 名闻天下的一流高手,但其侠义之名远近皆知,想来绝无可能随意加害帮主的朋友。」 赵长老接道:「最多有两种可能:一是错杀;二是……除非……帮主那朋友是个直 娘贼的!」 此话一毕,湘岫姐弟与徐乞六只眼睛一起瞪大,徐乞大骂道:「你才是他妈的 直娘贼!她只不过是个才十来岁、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女儿!」赵长老被他一叱, 知道那被害的小姑娘在他心中地位实是极高,只得连声诺诺。 徐乞冷哼一声,转向商长老道:「商长老,你说那剑柄的主人,究竟是谁?」 商长老面有深思之状,似乎犹豫著该不该说,忽地想出了个法子,道:「帮主, 这人实在是声名远播,不信你瞧瞧。」说著将剑柄高举道:「众位兄弟看著,这木 剑柄上刻了个小小的「李」字,你们说是谁的物事?」 群丐登时耸动,虽然众音杂沓,仍然清楚听到「李大侠」、「李逍遥」、「逍 遥剑仙」等词儿,徐乞听闻,亦不禁色为之变。 商长老将剑柄交回徐乞手上,与赵长老一同躬身道:「帮主,若您被害的朋友 真是个弱小良善女子,则此事必须慎重调查。老头儿多说句话,您……您实在不是 逍遥剑仙敌手。」 皇甫望也走到二老身侧,道:「小师弟,若你肯信我一句,我虽与李逍遥并无 交情,也敢拍胸脯保证,此事定然另有内情,那小姑娘应非逍遥剑仙下手杀害。」 徐乞当然是信他和两位长老的,可是线索只有这一些,放弃了恐怕就再找不到 凶手,不禁令他颇为踌躇。 此时眼前一晃,人人均见了台上多出四人。徐乞定睛一瞧,万料不到君聆诗竟 然与湘岫姐弟齐来此处,重见老友,不禁略显喜色,迎上道:「无忧怎麽也将你们 带来此处?」 两位长老见了帮主对此四人并无敌意,虽然於其中那两名男子无声无息便能出 现的能耐相当惊异,也放下了心,至少知道他们不是敌人就好。 皇甫望悠然之状不改,似乎早就知道他们在外头观视许久了。 江闵岫走上几步,道:「阿崎,我们知道是谁下毒手杀死藤儿,你千万别误会 了李叔叔。」 此时黄楼也走上台,先向湘岫姐弟一揖,道:「江姑娘、江公子好神气。」才 转向徐乞道:「八袋弟子黄楼有事禀告帮主。」 徐乞任著湘岫姐弟因黄楼直呼出其姓而神色惊异,迳自向黄楼道:「黄大哥不 必拘礼,有事直说就好。」 黄楼道:「帮主应该记得属下是苏州人罢?」 徐乞道:「这件事我知道,怎麽?」 黄楼道:「如果属下没有弄错,在元宵过後不久,逍遥剑仙便与其妻林女侠回 到林家堡;直到约三月底左右,林家堡灭门後,逍遥剑仙与林女侠才各自离开了, 所有苏州人尽知其事。是以属下认为,帮主的朋友之所以丧命,与逍遥剑仙该没有 直接关系。」 此话一毕,湘岫姐弟与徐乞、皇甫望同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地叫道:「林家 堡灭门了?!」 徐乞接著毫不思索,又道:「黄大哥、商长老、赵长老,要担误你们一点时间, 我们慢慢详谈。」接著又向台下群丐道:「各位兄弟,今儿大会已了,大伙儿可以 离开了。」 後头的江闵岫则向君聆诗道:「诗诗!林家堡灭门,你怎麽一个字都没提过?!」 君聆诗黯然垂首,道:「皇甫盟主、两位长老、黄兄、徐兄,我们上船细谈罢。」 说著一行九人,缓缓向江闵岫所租来的楼船而去。 皇甫望与江闵湘的惊异之色未改、两位长老与黄楼则是满脸的唏嘘感慨、江闵 岫神色不悦,显然对於君聆诗刻意隐瞒此事相当不满、徐乞的表情最是复杂,今晚 他听到的消息实在多了一点、君聆诗表情淡漠,已在盘算著诸多事件、至於事不关 已的婥儿,仍旧神采奕奕地丝毫不受影响。 除了婥儿以外,一共八人围坐在船头甲板上,彼此交换消息。 徐乞首先说道:「我相信你们,我不会去找李逍遥的麻烦,不过……岫,你肯 定杀藤儿的人是谁吗?」 江闵岫昂然道:「不肯定也有八成把握,就是那个卢光道士!」 徐乞道:「好,我不会问你理由,相信你不是诳我的。」略吸了口气,又道: 「黄大哥,林家堡灭门後,剩了哪些人下来?」 黄楼伸出左拳,道:「只剩林女侠、还有两个在年关时逃家的林老爷关门弟子, 一共三个。」他说一人,屈直一根指头,读完名时也只伸直了三根,令人倍感原先 有五、六十人的林家堡仅馀这些人口,实在是凄凉之极。 江闵岫接著沈声道:「所以你才换了这身衣服?」虽然没有表明是对谁说话, 但是在场的有四个乞丐,连想换衣服都困难,自然不是指他们;至於江闵湘与皇甫 望也穿著极其平常的服饰,所以也不是说他们。剩下来的,自然只有一身白衣的君 聆诗了。 看著君聆诗缓缓点了点头,徐乞问道:「你早知道了?」 君聆诗道:「嗯,前几天才回去过一趟。」他伸手摸了摸系在腰带上的小包裹, 不晓得自己与林婉儿这一次的跷家,究竟该说是幸或不幸呢? 黄楼盯了君聆诗看了一阵,疑道:「这位小兄弟莫非是……」 君聆诗苦笑道:「黄大哥,我就是那两个跷家的不肖弟子之一。」 皇甫望喟然道:「没料到啊!匆匆一日之间,竟然连著闻信两位武林前辈的死 讯。」 黄楼接著道:「若论前辈,那还不只两个,接下来这一个人呢,知道他名字的 人,定然为他的死悲痛!」看著二位长老长声叹气、徐乞、皇甫望、湘岫姐弟均露 出好奇神色,黄楼续道:「他不是别人,就是白河村韩复韩医仙。真是好人不长命, 江府竟然与林家堡难分前後的同时被灭门了,留下的就是这一对姐弟罗。」说著拿 眼角瞟了瞟湘岫二人。 江闵湘大惊失色、江闵岫也万没料到他说的竟然是外公,谁知会在这种情况下 让姐姐知道家里人无一幸存的事实,姐弟俩一时都呆在当地、不能做声;皇甫望与 徐乞也是一怔,皇甫望知道江家素来与世无争,怎麽也会遭厄呢? 早知此事的君聆诗将身体靠在船舷、闭著眼睛叹气,不晓得他是不是有点身心 俱疲了?不过现在言累还太早,织锦和李忆如可还待在长安城咧! 江闵湘已是泫然欲泣,轻轻扯了扯江闵岫的衣袖,江闵岫颓然点头,紧紧搂住 了正靠在自己肩头啼泣、世上仅存、唯一的亲人。 任凭著江闵湘泪流不止,皇甫望向君聆诗道:「小兄弟,贵派是被何种手法所 灭?」 君聆诗睁了眼,道:「我也不知道,回去的时候,只见了两个骨灰罈,应该是 月如师姐和逍遥剑仙所弄的。倒是黄大哥晓得是何人灭我师门?」 黄楼摇头道:「那可不,消息是由一个送了位苗女到你林家堡的馀杭渔夫传出 来的。听说他和逍遥剑仙交情甚笃,那苗女也是逍遥剑仙的老朋友。当我们丐帮中 人听闻此事,林女侠、逍遥剑仙和那苗女早就不在林家堡内了。但是後来还有人看 见他们的踪影,所以我才肯定林女侠也是林家堡仅馀的人口之一。」 君聆诗暗忖著:「果然此事与月如师姐、逍遥剑仙极有干系,只要找到他们, 就不难查出何人是我灭门仇雠。苗女?嗯……」 皇甫望又道:「二位长老,可否出示我五师叔的遗书一观呢?」 徐乞亦道:「是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师父因何一声不响地离开。」 商长老於是取出信笺展开,上头写道: 致商、赵二老知悉:吾自立丐帮,至今尚未旬年,二老多有辛劳,黑桐不胜感 激。今有杂务需理,不知有命回否,往後帮中事务均悉交付二老,待吾那仅数日之 缘的小徒满二九之年,方於大会中任予帮主之位。吾与小徒均不知对方何名,但缘 尽於此,不必告之。 黑桐谨字 徐乞看毕,只是大摇其头,道:「结果我还是连师父干什麽去了也不知道嘛!」 皇甫望也道:「五师叔一点没变,仍是独来独往,一点点也不会将只属於自己 的事让别人知道。」 商长老问道:「帮主听到自己将继任的消息,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难道老帮主 向您透露过吗?」 徐乞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事。其实当不当帮主於我并无差别,就算我 不是帮主,众兄弟一样会帮助我找出凶手啊~只不过我当时……想起一些往事,所 以才没什麽太大反应。」 接著是一片静谧,出现的声音只有不止息的风声、拍打在船板上的水浪声、还 有此起彼落的叹息声。 君聆诗首先打破沈默:「徐兄,那麽你要再去一趟长安?」 徐乞毫不犹豫地道:「那是当然,再让卢光多活一天,我都要嫌长。」这句话 狂气甚重,不过众人从他的种种表示看得出来,被害的那位小姑娘对他而言实是重 要得无以复加,对他的言语也就不以为怪。 徐乞这时才一瞪眼,若有所觉的道:「段钰璘和李忆如、林婉儿呢?怎麽不见 了?」 君聆诗一耸肩,道:「段兄应在大理,李姑娘和织锦在中京……卢光手上。所 以我和江少爷、湘姑娘仍免不了要再去一趟长安。」 「喔?那很好啊!」徐乞森然一笑,道:「不过我可先声明,我可以帮你们救 人,你们却不能和我抢著杀卢光。」 江闵岫却出声道:「那可不一定,如果被我知道他是杀我全家的大仇人,我们 可能就要来抢这个猎物了。」 此言一毕,徐乞、君聆诗、江闵岫三人同声大笑,可是在皇甫望听来,他们的 笑声却是凄凉无比。 黄楼与商、赵二老均未见过卢光,但以丐帮人面之广,亦知他是何许人也,听 了三个年轻人如此狂放的对话,也不禁有了几分同仇敌忾之心。 江闵湘颓在弟弟的怀里,听著他们的笑声,心里真的觉得好空盪…… 婥儿独自望著漫天星斗,想起了自己的同类、那惟一的好姐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