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回 神仙侠侣复相聚 虽然是先行离席,喀鲁嘹亮的话声仍然传到了他们耳中。纵是如此,这三个人 却不约而同的继续前行,彷若完全不担心会议厅中众人的安危一般。 又走了一刻钟左右,诸葛静忽然说道:「好像很有趣呢~我最喜欢和那种本领 奇高又带种的家伙当敌人了。」 徐乞闻言,只回头瞥他一眼,仍然走著自己的路,嘴角却不自禁地上挑了几分。 君聆诗淡然一笑,他其实未改初衷,一直希望平平静静的过完一生就好,但为 什麽林婉儿这麽喜欢冒险呢? 敕里和喀鲁~这俩个家伙,林家堡的大仇,不去理他们,真的可以吗? 林家堡还留下了一个林月如没错、再加上逍遥剑仙,对上那位本领尚未展现的 南绍总统领,到底是哪边胜算大些,君聆诗难下定论。 在见著敕里的刹那,他原以为天下再也找不到这麽气度宏阔、相貌非凡、能力 出众之人了。南宫寒本事虽然高深莫测,但於魅力这点,相较於李白或敕里,实在 是差多了。 李逍遥就不一样了,他看起来是那麽的「复杂」,有著一个市井小民的痞样、 虽然不摆架子,却又隐然能察觉出他堂堂一代高手的气势,他那麽的自然,一举一 动毫不矫揉造作,言行之间都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君聆诗忽然懂得那个传说了,为 什麽身为林家堡的独女,武艺过人又聪颖慧黠、还天秉花容月貌、正当青春年华, 更兼家财万贯权大势大~虽然蛮横无理了些个,仍堪称天之娇女的林月如,会跟著 那麽一个无为的痞子走了。 他们走得突如其来、走得莫明奇妙,林天南当然不愿意家丑外扬,但平常那麽 「活泼」的大小姐一下子不见踪影,苏州城内谁不知道有鬼?传说就此不迳而走, 林月如看上了一个小痞子的传说~天晓得这传说还真给蒙中了呢! 君聆诗想著,忽然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徐乞回头,道:「灭你全门的人出现了,你还笑得出来,你这家伙到底是……」 君聆诗赶忙敛容,做出了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儿,说道:「那人出现我可一点 都不高兴,更何况用自己的「耳朵」鉴定过他拿手本领的其中一样,倒令我有几分 惊骇才真。」 「喔?这样啊?」徐乞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前行,一边又说道:「你自己或许 不怕,但最好将林婉儿看牢一点,天晓得敕里那家伙什麽时候对她起了戒心,看看 喀鲁的身手,包准要令你後悔莫及的。」 君聆诗闻言默然,他很明白以林婉儿的机诡善变,自己其实是很难看得住她的, 要是如徐乞话中之意,使织锦落得和藤儿一般下场,著实又能怨谁怪谁呢?届时, 自己又要如何是好? 接下来一片沈默,他们三人就像掉进一个完全宁静的世界,连许多路人的携相 往来,也如没有一般。 直出了城,诸葛静才道:「府中有六位兄长在,只要林姑娘不乱跑,势必不会 有什麽闪失。更何况敕里人在长安、喀鲁已经被抽调来此,应该没意料之外的危机 才对。再加上只要时机一到,计策得行,到时喀鲁纵是三头六臂,也不过一介匹夫, 堂堂成都赵家还会怕了他不成?」 徐乞远远瞥见两颗环抱的大柏树,忽然灵光一闪,懂得君聆诗和诸葛静在厅中, 为什麽要相对笑得那麽怪诞了。他回头对了两人各投以一个奇异的目光。 君聆诗微笑著,他知道徐乞懂了,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前面就是武侯祠,武乡 侯一生雍容大度、悠然扬游,他不想在武乡侯面前反倒是一副巴不得速见其像的拙 样儿。早到晚到,迟早会到。 诸葛静向前几步,领头先在祠堂大门外对著里头一揖,才跨过门槛,先行入内。 君聆诗也不敢怠慢,态度犹如佛教徒对著阿弥陀佛像一般的对著武侯祠,毕恭 毕敬的缓步躬身而行。 徐乞在表情与行动上并没有什麽特殊的改变,但神色却已多了几分景慕之色。 他看看四周,一片的翠柏成林、郁郁葱葱,才奇怪著怎麽方才自己只注意到祠前的 双抱龙柏呢? 徐乞停在中庭,突然看到一个一身污秽白袍的老人坐在一片柏林之中发呆,对 自己三人的到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诸葛静与君聆诗已进到祠堂大厅,一见武侯像仍然秉著那慈爱又无限期盼的眼 神朝望锦官城的方向,君聆诗又傻了。 诸葛静对著武侯像磕了个头,喃喃道:「鞠躬尽瘁、死而後已,真的值得吗?」 听到这句话,君聆诗忽然回了神,也磕了个头,道:「为了永远地与心中的假 想敌斗下去,为了自己认定的目标与理想,怎能说不值呢?」 「假想敌?目标与理想?为了这些,活得很累啊。」 「少年时期留在心中的烙印,永远都是那麽的清晰……以前我也觉得他太傻, 但现在似乎懂了。」 「做好人实在太辛苦,所以我向来不做好人。」 「……我以为他从来没认为自己是好人,他只是贯彻著自己以为是对的事情吧。」 「你这麽说倒也是的,若一个人不是为了一个无比明显又恳切的目标而活下去, 只怕很难像他这麽的有意义。」 「目标~谁统一天下都不关他的事,但他却自小就有著坚决的对抗意识,对抗 曹家的意识。」 「你是指徐州大屠杀?」 「对。这种行为,在一个少年的眼中,是何等的残酷?你叫他怎能容忍,看著 一个心中的恶魔一统天下呢?」 「人家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正好是那一群猴子的救星,不只是虎, 更是翔於九天之龙。」 「哈!这样,你还说他值不值呢?能像他这样,留得身前身後名,别人一提起 就得竖起大姆指,还有什麽好怨的呢?」 「这我不反对,但小弟还是习惯自由自在就好。」诸葛静已经转身出祠。 君聆诗跟了上去,爽然笑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人生一遭,尽兴适欢就好。」 徐乞看他二人出来,嗄然苦笑,一句话也应不上来。若是八个月前,要他一个 人「尽兴适欢」,那有什麽难的?时至如今,却又怎麽能够? 三人走出祠堂,却见三匹健马系绳於双抱龙柏旁。 诸葛静见了,笑道:「大哥可真好心,还帮我们送下马来……走吧!我带你们 去瞧瞧成都平原风光!」说著解开马缰,踩蹬上马,一夹马腹,健马已四蹄翻飞, 向前踪出。 徐乞一瞥那白袍老人,与君聆诗双双上马,尾随诸葛静而去。 江闵岫跌跌撞撞地下了马,有气无力的问婥儿:「到……到啦?不……不用再 骑马了吧?」 婥儿将江闵湘扶下了马,笑道:「欢迎回家!」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但她才 想回答江闵岫的问题,还来不及开口,已见李忆如板著一张脸道:「你好像对於坐 在我身後的马鞍上这件事,非常的不满意?」 江闵岫哼了一声,道:「满意?怎麽可能会满意?我堂堂七尺之躯,却非得… …非得……」 李忆如接道:「非得抱著我才能坐稳是不是?七尺之躯又怎样了?我不是和你 说过吗,有点男子气概吧~不要斤斤计较这种小事。其实你当初抱我上马,就表现 的不错啊!」 江闵岫闻言一怔,道:「那……那只是我一时冲动……」 李忆如一笑,道:「那我建议你,对象是谁没有关系,但多冲动几次的好。暂 时失去理性的你似乎比较可爱呢!」 婥儿这时才轻声在江闵湘耳边道:「他们这是怎麽回事?我觉得有点迷糊了。」 江闵湘一耸肩,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总觉得忆如姐和以前不太一样, 但也不是像在长安城的那副傻样儿……我真的也迷糊了。」 这时才听江闵岫回道:「你把我当成风流才子还是花花公子?那种「冲动」还 可以不分对象的?我可不可爱关你什麽事?」 李忆如盯著他,一本正经的道:「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对象是我,你才愿意 冲动罗?」 婥儿和江闵湘听闻此语,不免一惊,江闵岫更是当场呆住,过了半响才结结巴 巴回道:「胡……胡说八道!我怎……怎麽可能……」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十馀骑迎面而来,带头者蓝襟绿袍、唇 边留著四寸黑髯、双目深沈而和霭,见了婥儿等四人伫足此地,下马问道:「请问 各位公子、姑娘,这儿就是廖府吗?」 婥儿回道:「是这儿……不过……你是谁?一次来这麽多人,要干嘛啊?」那 人向後一挥手,十馀人纷纷下了马来,那人又向婥儿道:「看姑娘的样子,必然是 廖府的人,可否劳烦姑娘,替在下送上这张拜帖?」说著摸出一张帖子,双手捧著 送到了婥儿面前。 婥儿接过了,看看上头的字,竟是写著「公渊兄大鉴」,不禁微微一愕,问道 :「你称老爷做兄?你到底是……」 「他是成都的老二,赵涓。」一个枯瘦老者开启大门走了出来,婥儿见了那老 者,随即满脸堆欢,叫道:「伊大爷!」 赵涓细细瞧著那老者,笑道:「「七寸白眉」伊机伯,晚辈确是赵涓,在此见 过了。」 伊机伯夹手取过婥儿手上的拜帖,随手抛了,道:「公渊知道你要来,早就准 备好了,还要什麽劳什子的拜帖呢?」又转向婥儿道:「带你的朋友们去休息吧, 等老爷和二当家谈过大事後,再听你们讲故事。」 「喔……好。」婥儿向湘岫姐弟及李忆如使个眼色,四个人牵著两匹马先行入 内去了。 伊机伯向赵涓道:「走吧,将你们的马先安置好,二当家随我去见公渊。」赵 涓後头十馀名汉子这时都露出了警戒的神色,似乎对於廖家的敌意,令他们认为不 能放著赵涓独自去见廖公渊。 赵涓却向他们摇了摇手,道:「怕什麽?你们长途跋涉,都辛苦了,先去歇下 吧。」 十馀人虽然还是有所迟疑,但仍然听从上司的命令,随著婥儿等四人身後也进 了廖府中。 伊机伯冷冷一笑,道:「二当家的属下好像不太相信我们?」 赵涓一揖,道:「几年来保持著鼎足之势,赵二不才,好歹对成都的势力也有 点影响力,几位兄弟自然不敢轻忽大意,不论是在永安、牂牁、甚至成都城里,也 是一样的。」 伊机伯一扬眉,长长的白眉随风一飘,道:「二当家果然不愧成都智者,见地 真高!请~」右手一伸,迎赵涓入府。 赵涓微微一笑,跨步入内,心里却想著:「成都的智者……嘿~七弟才是我们 最後的一步棋啊!」 场景再次回到廖府那见不著墙壁的大厅中,廖公渊居主位、军师向达在右、老 者伊机伯在左,厅中并没有第四张椅子,廖公渊召人另摆了张椅让赵涓坐下。其实 如果他们各向前三步,中间再放上一张桌子,就可以开始打麻将了。 不过赵涓不是特地来这里玩的,廖公渊也一本正经地道:「二当家不辞辛险地 来此一遭,必有见教?」 赵涓点头道:「没错。」两个字说完,竟然就不出声了。 现场登时一片宁静,这四个人已开始无声无息地斗起心计来。 赵涓虽然亲自出马来到此地,为的就是实行君聆诗与诸葛静的「共识」之大计, 但他仍然不愿意由自己「迫不及待」地提出这个意见,只因永安与成都原本是水火 不容,就算有可能因此计划而合作,赵涓一样不想表现出一副「少了你们就成不了 事」的样儿,免得气势上先矮了对方一截。 而永安方面,伊机伯经验丰富、向达沈稳多智、廖公渊本人更非泛泛之辈,当 然也不会急著去「配合」对方。 四个人足足保持了三刻钟的沈默,赵涓才道:「在下实在有点口渴,不知……」 廖公渊忙道:「啊呀!竟给忘了!来人,奉茶!」他回头喊话,双掌一击,须 臾便有个小姑娘端著茶杯停在赵涓身旁,因为赵涓所坐的椅子是临时放在厅上的, 并无茶几在侧,那小姑娘就直挺挺地,拿自己的双手来当茶几了。 赵涓饮了一口茶水,似在体会著口中的甘味,喃喃道:「宜昌的铁观音……果 然是上品。」 伊机伯冷然笑道:「老夫亲自遣人去买来的茶叶,当然是好的。」 赵涓点点头,带著些许歉疚将茶杯放到那小姑娘手上,道:「茶浓味醇,道地 的两湖味。但机伯知道吗?云南龙井清淡甘冽,入口留香,饮後三个时辰其味不去, 若是喝上瘾了,有了这茶,也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伊机伯面色微变,白眉抖动,他已是古稀之年又愈六,最大的兴趣就是泡泡老 人茶,听了赵涓所说的云南龙井,连自己的宜昌铁观音都能压过去,实在不能不为 之动容。 赵涓心里暗笑,续道:「传闻以云南之大,又以南绍王宫那七亩大小的茶叶田 所种出来的龙井最是极品,一般的云南龙井已是如此滋味,在下实在也对那几片茶 叶感兴趣得很。」 「那就去和他们买一些来啊!」这话说得轻松自在,竟是端茶杯的小姑娘所发。 赵涓侧头看去,发觉这姑娘竟非常面熟,原来就是方才在府外接自己帖子的姑娘, 当下回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小小茶田,乃是当今云南王的私产,那茶田就那麽 一丁点儿大,产量也有限得很,云南王又怎肯出让?」 婥儿道:「那也容易,去占了那小块茶田不就得了?」 赵涓心里狂笑著计谋将成,面上自然还是不动声色,愁眉道:「云南王智计过 人、神通广大、麾下能人又多、兵源充裕、将士能征善战、间谍的渗入能力出类拔 粹,莫说我们成都军实力不济,就算是永安精锐,只怕也没有那麽容易取胜……」 伊机伯双眉一扬,正色道:「纵是云南王再善谋,只怕也抵不过二当家与向军 师合筹共划;再善战,也当不得老夫和大当家、三当家一齐指挥的部队;将领再强, 也敌不上公渊与六当家的武艺超群;间谍再多,也逃不过四当家、五当家还有承大 夫的法眼。」说著说著,净就漏了一个诸葛静。 赵涓脸上的笑容比心里的少得太多,忙回道:「机伯恁地看起得我锦官军了! 但若诸兄弟们能辅佐永安精兵与南绍一战,只怕胜算倒是不小。」 向达对著廖公渊逸出一丝苦笑,没想到机伯的弱点刚好被对方捉住,再加上婥 儿在旁扇风点火,沈默了这麽久,还是由自己家提出「合作」一事,赵涓也不过是 「附议」罢了。 廖公渊此时也无法可施,只得顺水推舟,道:「如果相安无事,那也罢了,但 汉人的地方终得由汉人来管才是……」 向达也道:「蜀地就这麽一点儿大,连这儿都保不好,纵使割据一方,也不能 算得好汉。」 赵涓此时还不打蛇随棍上?忙道:「公渊兄与向军师所言极是,无论如何,朝 廷既已无力,身为同族同胞,牂牁这地方就是你我共同该管的。如果永安要攻击南 绍,第一个就先该收复牂牁。」 伊机伯原本也自知失言,闭上了口,此时见廖公渊与向达都已认了帐,反正这 件事本来就是成都与永安方面的共识,也没什麽好在意的,便道:「二当家都想出 了这条办法,还亲自来此提议,已算是卖足了我们永安的面子,看来牂牁重回汉人 之手的日子,也不远了。」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是赵涓主动的要求了。赵涓苦笑, 一个人要和三个人斗嘴、用心计,实在太难了。 李逍遥负手在林子里踱步,阿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後。这儿距离大理,不过 四五十里。 走了许久,李逍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猛然抬头,不走了。阿奴也停下来。李 逍遥缓缓说道:「有些事,其实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是不是?」 阿奴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也早就知道他是想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虽然 他是面对著李逍遥的背,仍然只有点了点头。 李逍遥也似知道这「理所当然」的反应,续道:「若要你不回大理,实在对你 是太大的打击,而且对大理的战力也有所折损~我再来此地,或许於他们固然是好, 但若少了你,是否有点美中不足?」 阿奴又点了点头,李逍遥换了口气,又道:「我们是怎麽样过来的?你不会不 懂我的意思,我只希望一切都解决之後……」 阿奴截口道:「我懂!我当然懂!我也知道你多麽渴望和我一起回大理,大理 不只对我重要,对你也一样重要!你会答应和我回来,第一个原因,并不是为了我, 你对大理有多少的恨,让你恨到不允许它毁在别人手上,恨到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 它的存灭与否,这些我都知道!」 李逍遥耸然动容,阿奴的每一句话都打进了他的心嵌。 只听阿奴凄然道:「我……也是大理人,也是你要恨的对象,我从来不敢祈望, 在大理人所崇奉的第二个英雄心中,我会有一点点的特别……」 李逍遥心神一盪,缓言道:「我不想当英雄,我也没有那麽伟大……大理人是 她保护的对象,如果不是因为她,大理是什麽东西,我根本就不知道……就像睢阳、 河阳一样,他们是生是死,关我什麽事?现在我虽然已来了,仍然不想去管他们, 但是我却……不能不管你……」 阿奴双目光芒一闪,睁著一双大眼睛瞧他。 李逍遥忽然觉得口涩,回头苦笑道:「走吧!我们回大理去,为了她与她娘的 未竟之志,还有我的好妹子……」 阿奴似还想说些什麽,李逍遥仰天打个哈哈,大叫道:「哦!去他的矜持!这 样果然好多了!」 他话才刚说完,忽然双眼一睁,灿灿如星的瞳仁却没有焦点,倒是鼻头抖动, 似乎嗅著了什麽不可思议的气味。 阿奴还没开口问话,只听得一阵踏叶声响,须臾,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有一双漂亮的蓝色大眼睛,但却看不到有什麽神采;身著蓝襟白裤、披件 长长的红色披风,周边织著看起来非常柔软的白毛,有一小段拖在地上。 她的头发随风在身後飘扬著,如此熟悉的容颜仍然是风华绝代,任谁乍见之下, 都要为之一窒。就算对象是女人也一样。 李逍遥的鼻子没有骗他,那股在仙灵岛修罗阵时,不断传入鼻中、刺激著脑神 经的清莲香味,这个人竟然带在身上。 那人盯著李逍遥和阿奴,似有无限忧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微笑。笑得那麽淡、 那麽雅,连一点点的嘴唇都没有张开,她的脸庞像没有任何改变,但,却偏偏就是 能感觉得到她笑了。 这一个笑并没有将她脸上的愁云扫开,却依然有著说不出的美。 李逍遥呆住了,连眼都没有眨,就像生怕那一瞬之间,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似的。 阿奴连咽了七八口唾沫,呐呐道:「不……不……不会吧……」 那人闻言,只是摇头不语,但嘴唇又上扬了一点点~就那麽一点点,再多想像 了一点点,都会嫌多的一点点。 阿奴脚一顿地,叫道:「为什麽不会!你是神,是圣灵!什麽都会!只要在你 身上,不管什麽都有可能!有可能!有可能~有可能!!!」就像要彻底打破自己 心里巨大的疑惑一般,阿奴发狂似的、以无比兴奋的心情喊著。 李逍遥轻轻的将右脚向前滑了两寸、左脚也两寸,眼睛仍然盯著那人。 那人收起了似有如无、又加一点点的笑容,脸色也变了,变得无比温柔、却又 无比凄凉,像是个饱受人间所有大灾大难的女孩儿,又遇见了可以依靠的人。一个 泰山崩於前、东海涛近身时,他也会挡在自己身前的人,让自己可以放心地寄与无 比的信赖。 李逍遥的嘴唇微微一张,但终究没有出声,倒是右脚向前四寸、左脚跟著是四 寸…… 做完这个动作之後,他张大了口,用十年前他在仙灵岛上的悲嚎都不能及的声 音,这一辈子最大的声音,终於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来。 他的眼睛,仍然不眨一下。 成都的林婉儿和皓羽、大理城的林月如和盖罗娇、唐钰、撒丝、凯特、已到达 牂牁的喀鲁、南绍的巴奇、小草庐中的圣姑和酒剑仙、段钰璘、永安的婥儿和李忆 如,心里都突地一跳。 原本万里晴空,忽然乌云蔽日。 敕里的手指猛地涌出不该有的力量,杯子「碰」的碎成粉末,世上最高级的茶 ~他亲手培植、亲手泡好的云南龙井沾湿了袖子。 他面对门口,朝南而坐,冷冷一笑,喃喃道:「太心急了……」 南宫寒最喜欢的衣袍,也染上了点点污垢,他放下了右手的大铁锤、还有左手 那根三尺两寸长的红铁,任它在熊熊炉火里烧著。 他朝西南西的方向看去,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不属於他的惶惑表情,自言自语 著:「这不可能啊!怎麽会这麽快?」 青莲居士一个人坐在李阳冰府的後院中,对著一池清莲,一般的自酌自饮著, 双眼忽然亮了一下,「哼」了一声,口中念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 在?」 言罢,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的抛进莲池中,惊得池中的鲤鱼四散游开,他已转身 离去。 火麒麟洞里的麒麟老人,重重地以手杖敲打地面,频频说道:「不妙~不妙~ 这下大事真的要不妙~」 李忆如喝著来到永安之後的第一碗药,为了「瞒过」所有人,这碗药她不得不 喝。还好,这药不单对记忆力有帮助,也有健体强身的方子在里头,这药不会白喝。 她不好容易将苦口的良药灌了最後一口到口中,只差将它咽下去,至少就有三 天不必再嚐这玩意儿。但她就还来不及咽,忽然又「噗」的一声,满口的药汤倾嘴 而出,喷得她身前的江闵岫满襟满脸。在她不慎将药喷出口的同时,屋外一条身影 以无比快速的身法,凌空向西南逸去。 江闵岫霍然起身,盯著李忆如道:「你现在又搞什麽鬼?」 李忆如以衣袖擦擦口,道:「什麽鬼也不搞~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生什麽气?」 江闵岫张开双臂,整个袖子都已湿透,根本不能用来拭脸,偏偏那些汤药又黏 腻得很,弄得他满身的不舒服,只得道:「我懒得理你!哼!」迳自走了出去。第 一个目标,当然是先沐浴更衣。 江闵岫出去之後,李忆如吐了口气,喃喃道:「真奇怪……怎麽会……?」被 江闵岫重重摔上的门,又轻启开,走进来的人是婥儿。 李忆如瞧了她一眼,道:「宗姑娘,你好啊。」 婥儿秀眉略蹙,道:「一定要这麽生疏吗?」 李忆如道:「生疏?会吗?我对谁都是这样的。」 婥儿道:「那江家姐弟呢?好歹你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不是吗?」 「十几年?这样啊?」李忆如丝毫不以为意,道:「我可一点都不记得,我不 记得的事,怎麽能作数呢?」 婥儿嘿嘿一笑,道:「真的吗?那你为什麽要离开长安城、离开敕里?你现在 的记忆中,第一个见到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你又何必离开和你相处最久的的人?」 李忆如冷冷瞪了她一眼,道:「我要和谁走,关你什麽事?」 婥儿正色道:「怎麽不关我的事?!因为令你心神不宁的那人,和我有太大的 关系!」 虽然表情那麽的认真、语气也有些激动,但音量仍然不大,维持在只有李忆如 听得到的程度。 李忆如脸色大变,盯著婥儿,道:「宗飞妍~你还是不肯说,你到底是什麽人 吗?」 婥儿恢复了一贯的轻佻表情,道:「其实我早已说过,只是你还不明白罢了。 如果你或织锦姑娘有君聆诗或敕里的判断力、或是他们有你们的身份,只怕早已懂 了。」 李忆如没有回话,但却站起了身。 婥儿一开始就没有坐下,现下与李忆如平目而视,道:「我可不是来找你吵架 的。」 李忆如缓缓道:「我也没有打算和你吵架……」话才说完,忽然「铮」的一声, 膺品青萍出鞘,竟向婥儿当胸刺去。如果此剑不名青萍、不彷青萍,光看那森森寒 气,也已是一柄王者之剑,偏偏青萍就那麽的高绝,任何一柄剑都比不上的高绝, 世间任何剑再好,都及不上这神剑。当然,无尘剑除外。 李忆如出手虽快,动作却不快,婥儿一惊,狼狈地一个打滚,滚出了门外,堪 堪躲过。 李忆如一脸的不屑,道:「哼!我就不相信你不拿出真本事!」一个箭步追了 出去,手腕一抖,便在婥儿眼前挽个剑花。 李忆如挽剑花,只把婥儿吓得头昏眼花,看不清院子里有的花是菊花、牡丹花、 百合花还是莲花。但她还是向後纵步,又退开了丈许远,还好没有踩到花园里的花。 李忆如又追,道:「你既然会轻功,最好显些手段!」她笔直出剑,动作愈来 愈快,一点都不怕会伤了婥儿的样子。但招式简单明了,也并没有意思伤她的性命。 婥儿仍然不还手,边闪边叫:「哇!你来真的啊!」 李忆如一样迫近著,一个逃一个追,逃的愈逃愈快、追的也愈追愈快。但追的 却一直追不上逃的。 也不知追了多久,其实没有很久,李忆如喃喃念道:「上逸若风~哼!还真像 风呢!」说著,竟停了下来。 婥儿见李忆如停了手,也不跑了,距离李忆如三丈远,道:「你何苦一定要迫 我呢?我们既然都想要保留一些,等待时机,互相合作点,不是很好麽?」 李忆如喘了口气,道:「合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吗?如果珍惜的话,最好打 消这个念头。」说著,总算收了剑。 婥儿摇摇头,走到了李忆如身边,道:「一点也不~我这条命,已经用了近十 九年,快被收回去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吗?」 李忆如沈默了一会儿,忽然绽出笑靥,道:「我想,我知道你~宗飞妍,还有 程至清,你们是什麽人了。」 婥儿居然丝毫不疑,低声道:「知道就好了,那你应该明白,我的命,其实就 是你手上的。」 李忆如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我没有那种能耐。」 婥儿忽然怔了一下,茫然点著头,道:「嗯……她才是……」 会议已经开始,却还有一张椅子空著,凯特问道:「我那傻徒弟呢?思潜,他 跑哪儿去了?」 尹思潜摇摇头,道:「属下不知道……之前已经找他找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看 到人。」 唐钰磨擦著自己的双掌,大热天里,磨得满手都是汗。 盖罗娇道:「鱼这小子向来挺守规矩,不想这次竟然会缺席。」 撒丝舐著自己的嘴唇,道:「或许,他也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林月如心里一震,道:「那种感觉?族长你……」 撒丝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林女侠一定也有感觉的~它是那麽的强烈,似 乎关切著我们的英雄。」 唐钰坐立不安,时而抓抓头发、时而拨拨袖子,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 尹思潜见状,问道:「师父?什麽事令你心神不宁?」 唐钰还没想清楚自己该怎麽回答,凯特忽然说了一句莫明奇妙的话:「鱼那小 子,或许和我们心里生出的奇怪感觉有什麽关系。」 众人不可思议的拿眼瞧他,凯特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塞,倒了 一些「丸子」在手里,吞下肚去,竟然不说话。 盖罗娇道:「你别光犯瘾,忙著吃虫卵哪!你刚刚说的话是什麽意思?」 凯特咽咽口水,道:「蟾蜍卵果然味道比较好!我刚说了什麽吗?喔~你是说 我那傻徒弟?」 盖罗娇一拍桌子,道:「你别直吊我胃口!小心我翻脸的~」 凯特哈哈一笑,道:「生什麽气?你又要我说什麽凭证出来呢?你难道没听说 过,世上有两个词儿,一个是「直觉」、一个是「猜测」?」 盖罗娇一愕,竟然无言以对。 唐钰又磨擦著手掌,道:「可是,凯特将军的猜测和直觉,却是出了名的准, 不是吗?」 撒丝叹了口气,道:「林女侠,你以为如何呢?」 林月如正发著怔,竟然没有听到撒丝问她话。 盖罗娇和凯特都叫了声林女侠,唐钰也叫师妹,但唐钰再也不敢问,她到底在 想什麽。直到尹思潜叫师叔,她才猛然回神,道:「啊?什麽?」 这时盖罗娇霍然站起,远眺著南门方向,道:「敌人来了!」言罢,几个大步 便冲下会议厅,准备防御工作。 唐钰、凯特分奔东西门,尹思潜略一迟疑,转向北门而去。 撒丝又叹口气,道:「来得真不是时候。林女侠,劳您驾协助思潜守北门,好 吗?」 未料林月如却摇头道:「不必太小看尹师侄,他或许比你们想像的还行。」略 顿了会儿,又道:「带兵来攻的主将,一定是巴奇吗?」 撒丝点了点头,林月如续道:「那他会在哪儿出现?」 撒丝摇头,道:「不清楚,他经常是在南门与阿娇对阵,那儿是双方的主力所 在,但上回他却到了北门……」 林月如「嗯」了一声,本来想说:「那我等他,等到他出现我再去会会他。」 此时却忽然向东一瞪眼,道:「他在东门!」言罢,人已向东门逸去。 撒丝一惊,赶忙随後跟去。她本来都在南城门观战,但此时巴奇既到了东门去, 南门就不会有盖罗娇应付不来的将领,东门情势反倒较危急了。 林月如急纵而出,那速度真是非同小可,东门附近的三里方地,是大理城汉人 最主要的聚居地,她一掠而过,所有人只能看到她衣服的颜色,连是谁都来不及认。 巴奇的确在东门。 他与唐钰已是剑拔弩张,身後的士兵却没一个持戈攻向对方。 论起武艺,在南绍和大理阵中,王者之尊除了巴奇和唐钰,不作第二人想。而 今这两人正面对上,竟弄得双方士兵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上回段钰璘发出杀气, 他只有这一点能与巴奇匹敌,已令现场气氛大窒,何况实力高出段钰璘不少的唐钰? 林月如却不管这麽多,她冲过白苗士兵行伍之间,手已握在龙泉剑柄上;待她 从唐钰身後出现,剑已离鞘;到了巴奇面前,正好是「一刀一卒」的距离,一剑直 劈而下。 林月如来得奇快无比,巴奇几乎无法做其他反应,只能举刀过顶,挡下这一剑。 这奇变来得突然,唐钰大喝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白苗士兵们喊一声杀,便向 对方冲了过去。 南绍士兵自然不落人後,持刀挺戈而上~他们本来就是来攻击大理的。 但双方士兵却不约而同的,没有人靠近林月如、唐钰和巴奇周身四丈之内。林 月如脸色微变,退後了三步。 巴奇裂嘴一笑,道:「你以为你的剑气,应该将我的肩膀砍出血吗?你想替徒 弟报仇是不错,可惜太心急了。」虽然四周数百人对阵,非常吵闹,这些话还是清 清楚楚的压过了众人的音量,传到了林月如和唐钰耳中。 林月如「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唐钰微微一愕,听了巴奇的话,他才发现,林月如那一剑不只是一剑,原来竟 是将「气剑指」的工夫用在剑上,以剑尖为指,由上向下挥击,就应有一道剑气向 下贯去。 林月如使出来的招式并没有失败,巴奇也如预料的以刀挡剑,剑气送了出去, 巴奇却没有受伤。 巴奇也退後三步,道:「你也接我一招吧!」他的三步异常地大,连著林月如 之前退的三步,两人竟然相隔了四丈。 这种时候,本来不该管什麽单打独斗,先求歼敌为要,但林月如要胜好强的性 子忽然发作,叫道:「来啊!本姑娘还怕了你不成!」 这句话一出,唐钰就没有相帮的权利了。现在,他们是两个决斗的武林人士, 而不是战场上的将领。 巴奇「嘿」了一声,道:「七绝剑林月如~果然有种!」「七绝剑」本来是林 天南的称号,但林天南既死,这个称号便等於传给了林月如。这是中原武林人才知 道的称呼,巴奇竟然也知道,令林月如颇感惊奇。 但现下不是惊奇的时候,只见巴奇左手持刀柄末端、右手握在刀萼後,由右上 向左下,在四丈外向林月如挥击。 这一招,他以前用过,这一招使得段钰璘剑折发断、肩伤妻亡…… 但他跨出一步,使得四丈的距离,缩减为三丈半。 林月如面不改色,用和巴奇一样的角度,无比准确的角度,由左上到右下,挥 动龙泉剑;同时左手中指略动,对著巴奇左胸一个空弹。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巴奇的刀气竟是如此的强横!林月如剑挥到一半,竟然 压不下去,只觉右腰轻轻一触,她的紫襟被割下了一片来,後头的士兵「噫噫呀呀」 地乱叫,竟有两人的腿被生生削断。 右手有误,左手也准不了,原本对著巴奇的左胸,那道指气偏了一点,从巴奇 身旁穿了过去,当场击穿了一名南绍士兵的咽喉。 巴奇收招,喝采道:「林七绝!了不起!」 林月如仍然沈默不语,虽然打死了对方一名士兵,己方也伤了两个,而且自己 是左右并用,巴奇却只出了一招,严格说来,巴奇占了上风。 这时只听唐钰道:「师妹,你这是舍己之利,迎彼之长!巴奇最出名的就是真 空刃法,你不必和他玩这种游戏,直接攻上去,他未必能顶得住你。」 林月如低声道:「我只是想试试,他是用什麽招式伤了钰璘……现在已试过了!」 言罢,剑锋一挺,才刚刚在左手指尖凝聚起来的真气,已当先横扫而出。龙泉剑未 到、气剑指已将贯脑,巴奇饶是武艺奇高,遇上了负有圣姑数十载功力的林月如, 一点都占不到便宜。不知他是去哪儿学来的,竟然晓得遇上气剑指,最有效的对应 方法就是挽剑花,但这剑花一旦挽了,又势必躲不过林月如手中之剑,无可奈何之 下,只得蹲低身子,一刀横扫林月如膝弯。 气剑指劲贯过了巴奇的黑帽,其势未衰,击在一株树上,树叶飘飘而落。 林月如轻轻一纵,以凌空下击之势,使一招「苍鹰搏兔」,左手指所聚的真气 虽然因过於仓促而显得略有不足,仍然使了第二击气剑指;右手上的龙泉剑则缓缓 下划,匆忙之间,处於低地的敌人实难分清这一剑要攻的,是颈项?头顶?手?肩? 面?还是根本就只有用来牵制,主要的攻击是放在气剑指上? 这一招使出来,唐钰心里暗暗赞好,林月如出招真是不同凡响,不使则已、一 出手就是杀著。 但巴奇是巴奇,哪有这麽好应付?只见他站直了身子,胸膛一挺,横刀砍向林 月如手腕,竟似不将气剑指放在眼中。 他的刀长四尺有馀,林月如的龙泉剑却只有三尺一寸,巴奇又生得高大,手臂 特长,眼见林月如相攻不成,竟然反要受创,只得收招护身,将攻击对方的任务交 到已发出的气剑指了。 林月如人在空中,无法闪躲,只好横剑与巴奇的砍击方向成直角,左手放在剑 刃平面上,硬是挡住了这一剑。 巴奇的力道却大得惊人,砍中了林月如的剑後,手臂又猛地灌劲,狠狠的挥动 倭刀,林月如便似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但只要不受伤,林月如也不可能在没有影响的情况下身体著地,她纤腰一扭, 稳稳地落下地来。 附近的士兵自然不敢靠近他们,见了林月如落来,竞相走避。 林月如头一抬,巴奇竟然已经冲了过来,身上就好像一点伤也没有。 这叫她如何不惊?气剑指一定击中他了才是,就算威力有些不足,也不可能毫 无影响的! 在旁掠阵的唐钰也悚然一惊,这家伙难道真的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