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血脉相传 十二月二十一。 离约战灵山,只剩两天了。 只见君聆诗、诸葛静在圣姑屋外的树林中对面而坐,面前各稀稀落落地放了几 颗小石子。两人神情专注,盯著石子看了许久,先後瞄了对方一眼,又低头看著石 子。 两人中间,有一颗较大的石子。两人终於举手,几乎将所有的石子都移遍了, 那大石子却是全没动到。 动过一次,又同时静了下来。 「你认为有几成胜算?」沈默片刻,君聆诗发话道。 诸葛静没抬头,只淡淡回道:「如果镇狱明王也来凑热闹,死定。」 君聆诗道:「如果……~ 嘿~好个如果,那我也来和你说如果。假设镇狱明王 真的来了也好,如果女娲也回来了,那又如何?」 诸葛静心中一震,昨晚,李逍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哪一个女娲?李忆如、还是赵灵儿?」诸葛静反问道。 君聆诗道:「两个答案我都有兴趣。」 诸葛静细细地回味著昨天大理传来的祷歌,还有那一声凤凰鸣……半晌之後才 回道:「李忆如成为女娲回来,还是死定;如果是赵灵儿……至少四成。」 君聆诗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这一战的我方主力,无疑是李逍遥,若他见了自己的女儿又传承了女娲的血统, 心理势必大受打击,恐怕也难克尽全力。 李逍遥是他俩心中布成八阵的要点人物,如果李逍遥实力不能完全发挥,八阵 的威力打了折扣,的确是必败无疑。 但若回来的是前代女娲赵灵儿……相对的,不只是李逍遥,相信大理军民也会 大为振奋,在这种士气极度高昂的情况下,即使人间之神敕里与天界之神镇狱明王 合力,他们还是有取胜的机会。 诸葛静忽然说道:「如果东南的风与西北的云不要离那麽远,会不会安全一点?」 君聆诗回神,再盯著地上的石子。 没错!就算要女娲复生来创造胜利,他们也要先将八阵完成哪! 只有八阵才能克住敕里,若八阵无效,即使女娲真的回来了,也是罔然! 君聆诗思索了会儿,将一颗圆滑的石子移到相对方位的右上,道:「风就摆这 儿,有龙夹在中间,接近主力,会比较容易驱动。」 诸葛静一见,却只是微微冷笑。 君聆诗心虚了~这种把戏,逃不过天才军师的眼界。 诸葛静果然道:「你不想杀敕里!」这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八阵有三种排法,天阵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地阵为「天、 地、风、雷、水、火、山、泽」;人阵为「休、生、伤、杜、警、死、惊、开」。 其中,天阵与地阵难以相合,但同天、同地、同风,而云生雷、龙潜水、虎啸山、 鸟近火(即朱雀)、蛇处泽,其实又是相生。唯人阵操之於人,八字诀可随人方位 不同而加以变动,一旦人阵有异,天地阵的杀门与罩门也会有所异改。是以八阵奇 幻莫测,非在天地,唯其人尔。 但破八阵的方法,千古不易,即是连闯杜、开、生三门。 其中生门初期位於东北。诸葛静自为云,位於东南,乃是开门,不懂武艺的他 在短兵相接时,想变换方位是有所困难的,无疑是最易破的一门;而君聆诗想将自 己移到东北,却是生门,乃是破八阵的最後关键! 如此一来,若君聆诗有心,则敕里只要找到杜门所在,八阵一举可破! 君聆诗的意图,诸葛静当然看得出来! 「我知道你为什麽不想杀他……但这样做好吗?你自己不也说,你会与此一战, 只是为了织锦姑娘?」诸葛静沈声道。 君聆诗道:「是没错……但我在长安的期间,敕里问过我一件事,如果没搞错, 他是在假设,织锦不会要我与他一争长短。」 诸葛静道:「说来听听罢。」 君聆诗道:「敕里问,织锦向来最偏爱黑色绣花的衣饰,为何在嘉陵战前会有 所更换?我回答,她只是因为在战场上无法时时沐浴更衣,所以穿深红衣的衣服, 才不会看起来染了太多风沙;会戴上头纱,只是不想吸入沙场上的尘土罢了。」 诸葛静心中一震~敕里这个问题,实在是妙至毫巅了! 他没有直接要君聆诗放弃与自己敌对的念头,却从君聆诗的「原因」下手,这 是「釜底抽薪」;然则,也没有直接说出他认为织锦的想法如何,而让最了解她的 君聆诗自己来回答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又很明白的点出,织锦为人有原则、很坚持己见,但在必要的时 候,却也晓得变通。 他是在告诉君聆诗,如果织锦真心为你好,她看到你与我相处的模样,想来不 会再坚持,一定要你打败我! 因为你了解她、她也了解你,她知道你想要什麽,就会成全你;如果她不肯成 全,她就不是值得你全心全意付出的织锦! 如果举的例子不是织锦、如果回答的人不是君聆诗,这个问题就是白搭。 除了君聆诗这等天赋异才,有几人可探出其中真意?除了织锦,还有谁能与这 等天赋异才相契若此? 或许颜回之於孔仲尼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也可以用在君聆诗之於敕里 身上! 更或许……诸葛静不想承认,但不只是君聆诗,自己也是一样! 砰然一声大响,是肉掌击干的声响。 诸葛静与君聆诗回首望去,只见一株约双掌可合握的小树被拦腰打折,缓缓倾 倒。 枝叶顿地,才露出了後方徐乞的面容。 林月如想是听闻声响走了出来,见了此景,道:「你的目标是哪一个?」 「卢光!」徐乞毅然应道。 林月如点点头,又回进屋去。 君聆诗微微一怔~徐乞是极有骨气的人,他绝不可能被轻易欺负。他是一个乞 丐,可以容忍被瞧不起、被唾弃、被排挤,但不会被欺负! 自己不会、身边的人更不会! 被欺负却不动声色的默默承受,叫做忍耐力强吗? 不是!那叫孬种! 即便如韩信般可忍跨下之辱的一代英杰,在数十年後,还是回头去找那个当年 的小流氓,告诉他,我韩信不是你可以欺负的。 而我君聆诗呢?却只是想当做没这回事,这算什麽? 我不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是将世事都看淡了。 但人活於世上,怎麽可能真的不理世事? 「你曾说过,想报林家血仇,是为织锦。织锦不在,你是否就不报仇?」徐乞 朗声道。 君聆诗一愕望去~不,没有!徐乞迳自舞动打狗棒,挥出了一片绿影,哪有空 闲出声? 那声音又是怎麽回事? 真的是耳朵听到的吗?它很清楚,该是没错。可,明明白白是徐乞的声音,徐 乞却又没有说话,又是从何而来? 「林家堡自你亡父丧母,养你一十八年,供你食宿、授你武艺、与你书学文、 与你银饮酒,你只是一句不计较,就想不当一回事?若你志在天下,想将林家堡重 新扬名武林,私情难顾,那便罢了。但你志在何方?一己之私尔!如果你君聆诗不 理林家血仇,实在枉为人哉!」 又是徐乞的声音!但怎麽回事?徐乞说话会这麽文诌诌的吗?不是吧? 或者……在心里,觉得徐乞会这麽说的? 十二月二十二。 明天就要决战。 李忆如与宗飞妍、程至清与丁叔至、皇甫望与黑桐、姜婉儿与酒剑仙、还有白 柏、江闵岫都还没到。 其中,知道江闵岫尚在人间的,只有君聆诗。阿沁没提过,经由程至清的说法, 江闵岫已经死了。 其实程至清没有骗人,只是在她认为,与镇狱明王对上,江闵岫没有不死的理 由。 实际上江闵岫也早该死了!若不是有敕里的话…… 连女娲仙术「五气朝元」都能学会,敕里实在是……非人哉! 这天,很难得的,李逍遥早早醒了。 他走出房门,做了个深呼吸,清新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清楚了许多。 林月如从厨下将早餐的稀饭端出,一眼望见门外的李逍遥,不禁叫道:「啊哟! 真是难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逍遥回头道:「一不小心就醒了,今天没睡够的,明天我要补回来。」 他忘了明天要上灵山吗?林月如微微一笑~不,他没忘,这混球虽则粗心,但 记心还没这麽差。 会故作轻闲,才表示心里真的会在意。 以前,紧张就是紧张、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愤怒就是愤怒,但如今 不同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言行、心态、甚至表情都会影响到段钰璘与诸葛静、君 聆诗、还有林月如、乃至这一战的成败。 这回来到云南,李逍遥才真的成熟,像个四十岁的人了。 林月如叫醒了众人,又回到厅上,看李逍遥已先就坐,便问道:「要不要出去 走走?」 徐乞首先走近,拿著个碗,呈了一碗白稀饭,即迳自席地坐下而食。 李逍遥道:「我等等想到大理神殿去。」 林月如道:「那……一起去吧。」 段钰璘走出房门,听闻此语,只是微愕。 师娘不阻止师父吗?在大战前夕去大理神殿,难道不会对师父的情绪有所影响? 林月如却知道,李逍遥会控制自己的。影响是会有,但是正面的。女娲是李逍 遥为大理奋战的原因,他想让这种心理更坚定,到神殿一趟,是个好方法。 君聆诗出来後一言不发,开始用膳。 只是,他多看了林月如一眼。 我们……是林家堡仅馀的遗孤了。 「不妥,不妥~」诸葛静的声音传了出来。 林月如疑道:「有何不妥?」 诸葛静出房後,一屁股坐到椅上,身後谢祯翎牵著小鬼跟著就坐。 诸葛静伸手取碗,一边说道:「林女侠胡涂罗!想想区区不让贤伉俪现身的原 因罢!」 林月如静心一思,登时恍然,道:「的确……是不太妥。那麽,逍遥也不该去 了。」 李逍遥不悦道:「为什麽我不能去?」 诸葛静道:「李大侠孤身可去,林女侠不能陪。」跟著向刚坐下的段钰璘道: 「你的人皮面具,借给李大侠一用罢。」 段钰璘也明白了,将人皮面具自怀中取出,递给师父。 李逍遥接过以後,道:「嘿~我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回大理就是了。」 圣姑蹒跚而来,道:「李逍遥不是不能回大理,只是如此时势,为了求胜,真 的不宜。诸葛公子的顾虑顶有道理。」她说得很明白,不应该於此时到大理去的, 是大理传说中的英雄「逍遥剑仙」,而非方才呼噜呼噜喝著稀饭、正被一颗荷包蛋 呛到咳嗽的中年男子。 林月如替他拍背,道:「记得啊,你的木剑与七星都要取下来,免得给明眼人 识著了。还有,阿奴也要躲著些,那丫头精灵,只怕认得出你。」 李逍遥边咳边道:「咳~我知道~呼~」吐了口长气,食道总算是通了。 诸葛静道:「阿奴小姐倒是无妨,她早就知道你们完好了。只是她的性子较直 接,我吩咐她不可声张,她还压得住,若是见了李大侠,只怕一时激动,喊出声来, 那便不好……嗯~还是躲著些。李大侠只以轻功闪入神殿便了。」 李逍遥笑道:「哈~像要当贼去了!」 诸葛静道:「为了大局著想,只好难为,委屈点了。」 李逍遥只是微笑~不会,一点都不委屈,当贼的本领,可是他李家祖传下来的, 怎麽会委屈? 段钰璘也不禁嘴角微扬~要师父当贼,那可真是找对人啦! 李逍遥独身前往大理,特地将平常穿的衣服换掉,也戴上人皮面具、除下了贴 身的木剑与七星。 这样一来,该是没有人认得出他了。 到了大理城内,一切平静如往常。 兵士的训练,今日暂停了。让他们回家陪陪家人或许才是正确的。 谁能晓得,一到明天,当战士们披上战袍、持起干戈,步向灵山之後,还有没 有机会回来?大理,是否还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李逍遥走在城中,深深地能够体会大理城民们心中无知於未来的不安。 是不是应该把面具拿下,然後大喊:「不用害怕!我们一定会赢!」呢? 不能、也不敢。 不只是因著诸葛静的算计与林月如的吩咐,其实李逍遥自己都不敢肯定,是不 是真的能打赢? 唉~问号未免太多了吧?要谁来回答呢? 又是一个问号~算了,不想了,正事紧要。 步向神殿,随著距离愈来愈近,人也渐渐多了。 後来才发现,要入神殿,根本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今天神殿似乎开放了,让城 民们去向女娲祈福。 看到女娲这麽受到信赖与爱戴,李逍遥应该觉得高兴~但他心里却有一股无名 火直冒上来。 这些家伙缺手断脚吗?为什麽要祈求神明的保护?自己拥有的一切,应该由自 己来维护才对,神明凭什麽要帮他们? 神殿里显得相当拥挤……李逍遥忽然不觉叹了口气~我还不是和他们一样吗? 对自己没有信心,就只好来求神了。我有什麽资格瞧不起他们? 女娲像……不,是巫后像依旧完好无缺,她的面容栩栩如生、双眸似乎还有眼 波流转、虽是灰白的石像,每一寸肌肤却彷佛活人一样光滑柔腻…… 李逍遥悄悄地运起仙风云体术,以极为流畅却又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在人群中穿 梭著,慢慢地接近巫后像。 人虽多,却很安静,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微微触地的声响。 但大理城民们对女娲愈是虔敬、李逍遥却愈觉得不是滋味。 「现在女娲已不是你们的了!她们母女都是我的!你们没有权利再向她们做任 何要求!」 李逍遥紧紧咬著下唇,生怕心中的话不小心蹦出了口。 自私吗?是的!从来没有人教他,要为了一群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做什麽牺牲 啊! 而且,这牺牲实在太沈重了!娘娘,您说是不? …………娘娘有点头吧?我想您应该点头的。 唉……仙灵岛上水月宫,一切都是水月宫害的…… 我隐约记得,做了一个梦……从水月宫开始……我似乎在那时想到了什麽? 啊!是了!水月,不就是假吗?水月宫其实就是假宫,我被骗啦! 娘娘,实在太诈了,原来从十年前就计画好要骗我了! 你是不是正在偷笑呢?笑我被骗了!叫我回去睡我的大头觉、做我的大侠梦呢? 可是为什麽,我真的接触到了岭南的六月雪,好冷、阿奴的笛音,好哀戚。 我是真的听到了……娘娘!你好不公平!该真的不真、该假的不假!你真的存 心要玩死我吗? 你知道吗?我心里真的期望那是假的,这样,至少我能重来一次,对不对? 可是,你又玩了我一次……你是给我补偿、对我温柔吗?可是,这样更残酷, 你知道吗? 你是不是要让月如和忆如告诉我,水月并非水月,我捞起它了? 可是这样一来,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我再也分不清了! 还是,我一辈子都只在作梦罢了? ……人生至此,即为谎言? 娘娘,你可以给我一个真实吗?告诉我,你到底骗了我多久?认识灵儿的那一 年?还是这十八年?或者,是从我父亲偷走水灵珠开始,你就在骗我了? 我曾经想变成强者,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强者,才有能力保护想要的一切。 当年,是否因为我不够强,您觉得我没有尽力,所以要给我惩罚? 可是您怎麽能忍心,牺牲自己的女儿来做为对我的惩罚呢? 她毕竟是您的女儿哪! 女儿都不珍惜了,更何况是又隔了一代的孙女呢? 是不是和女娲族裔有了接触,就真的只能注定不幸? 女娲的天命轮回或许停不下来了,那麽,为女娲而矢志成为强者的人们,是不 是也会一直步上我的後尘?或者是会像巫王一样? 巫王倒了,但我又站起来了!您是失望,还是欣喜呢? 我真的,真的糊涂了~娘娘,告诉我罢!您想见到的,究竟是什麽呢? 如果我办到了,您是不是可以答应我…… 让我重来一次? 李逍遥望著巫后像,没有发觉自己正在发呆。 身後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不断地更替著。他还是呆呆地望著巫后像, 似乎全城再没人会比他更虔诚。 神殿中忽然传出了一阵惊搅,由远而近、愈来愈大。 李逍遥身子一抖,回头一看,震愕! 他真的呆住了~呆到似乎忘了还要呼吸…… 有两个人直朝巫后像走近……不,一个人是用走的,另一个是神,用爬的。 怪哉!神应该用飞的、飘的,怎麽会用爬的?这不是很不雅观吗? 不过中国神话中真的有一种神,他是用爬的。 他是创造人类的大地之母,是神话中最慈祥的代表……他比什麽观世音、如来 佛祖或许神力逊色许多,但是,他才是最亲近人们的。 他的长相,就真的和人一样……他没有踩莲花座、也没有风火轮、或是什麽啸 天犬跟在身边…… 他的特徵是,上半身如人,但下半身不是脚,是蛇尾。 既然没有脚只有蛇尾,当然只好用爬的罗!很合理,不是吗? 所以,人们并不是惊讶於这个神的不体面,而是他的出现。 因为他已经足足有十八年未曾降临这个最信仰他的西南部落了。 惊讶的呼声随著那一人一神行上了最接近巫后像的阶级,也静了下来。 宁静就是他们表示敬仰的态度。 在那最高的台级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呆住了,忘了要让开。 神与人也没有介意,因为神看得出来,这个人其实并不是这个人。 神没有发疯~他只是藉由一种亲切感,很明白的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父 亲。 台下只有一片黑白相间~白的是衣、黑的是发,竟没有人再抬头望上一眼、也 就没有人发觉还有一个傻瓜与神靠得那麽近、没有人去将他拉下来。 因为他们的神是那麽的慈爱,没关系,他不会生气的。 李逍遥呆呆地望著神~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是……灵儿! 老天何其不公!为什麽!为什麽在这个时候,忆如又变成了半人蛇?难道这又 是你这混帐天在宣告,女娲的宿命,一定要继续?! 辛辛苦苦的瞒了她十八年,总算见她完好无恙、生得亭亭玉立的成了一个大女 孩,为什麽偏偏……难道,人定真的不能胜天?! 李忆如没有去认出李逍遥,也没有开口向他说话。虽然她并不懂为什麽爹进到 大理城要换上璘哥的面具,但相信不会没有理由。 她向著自己祖母的遗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她没有脚,没办法像婥儿一样跪 拜来表示自己的尊敬。 一礼之後,她静静地凝视著巫后像。 煞时之间,她的血液在舞动、在沸腾! 她曾拒绝过的一切、不想接受的一切,藉由一脉相承的血统,竟在这片刻全都 感受到了、也全都明白了! 「爹,你听得到吧?这是风神教我的传心术。你看我一眼,让我知道你听到了。」 李逍遥一愕~原本呆滞的眼神亮了一下。 「你听到了……你没有办法将你想说的话告诉我,但没有关系。我……我以前 不懂,你为什麽不快乐……不懂你的年少是几番苍桑、几番血泪……我只能用猜的、 用想的,去想像你生命中曾有过的白云苍狗……我也没有走过母亲的长路,根本无 从了解你们的漫漫苦涩。我不懂你们曾经历的挣扎,只会看著你的眼神,不知道你 有多少的爱恨交错、在你午夜梦回时,不知道有多少的茫然失落、在你恍惚的神色 间,有多少不堪思忆的蓦然回首……」 李逍遥心中听著,又呆了…… 「那是因为,我没有看过你们看过的一切,不能晓得你的心愁,竟是如浩盪之 江、滚滚之水……」 李逍遥觉得很难过……灵儿很有学问,她说的话,只粗通文墨的李逍遥常常听 不太懂。月如只好练武,其实书香味也很缺,所以他们并没有教忆如念过太多文章 经赋…… 如今,忆如却出口成章,一如当初的灵儿…… 「可是,我现在懂了,真的懂了。」 李逍遥心中一凛,眼色突变~你懂了什麽? 「爹,你问我懂了什麽对不对?我懂得,什麽叫女娲了……他就是你毕生无怨 无悔的守候,对不对?我真的曾经没有把握,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我身 体里流动著……我懂了,我排斥他、讨厌自己成为女娲,是不应该的。我现在很肯 定了!身为女娲,就是我生来无上的光荣!」 李忆如回首一望,撒丝带著几位统领刚刚赶到,见到了她,一样下拜,一同千 万黔首。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光荣? 李逍遥也向台下看去,他心里非常非常想要驳斥,但呆然许久,终究只是缓缓 点头。 「爹,你放心,我……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像外婆和娘一样的。我有你、 有妈妈、君无忧、阿崎、婥儿、还有璘哥……你说对不对?」 李逍遥闭上了眼,回头面向巫后像,才张开眼睛。 灵儿是不是也说过,不会离开我? 真的斩不断了……女娲的血脉,怎麽能斩断? 能斩,我也不想斩……她是灵儿的女儿,我怎麽可以教她不认这个娘? 「好……为了你、为了你娘亲,爹就帮你们,将天命斩断!」 李逍遥抬头一望苍天~其实没有出声。 但忆如却愕然回头看著他~听到了吗?是听到了! 神殿上,一人浮在空中。 在巴奇攻城时,她就曾出现过,诸葛静没有看错,真的有人会飞。 苍白的头发、却只是三十馀岁的面容,清丽的脸颊上,划过了两道泪痕。 她也听到了,听到李忆如使用传心术对李逍遥说的话、也听到李逍遥说的,他 要、斩断天命! 是的……她原该没有理由听不到。 可是天命真的能斩吗? 斩断天命?岂同儿戏? 但教苍天有泪,也该垂怜。 或若苍天无泪,这个苍天,也就不值得去理了,不是吗? 逍遥,你受的疮疤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我真的希望,你这一剑,能将全部都斩断、让全部都重来! 十二月二十三。 君聆诗一早醒来,只见厅上的油灯仍自亮著,一人伏在桌上睡著了,是谢祯翎。 她的手掌下还压著一根银针、几丝柔荑覆在从手肘边露出的金羽上……是连夜 替诸葛静赶制金羽扇,体力不支了罢! 这种活儿,向来是织锦最拿手的。 悄悄地在柜中拿出三炷香,打上火熠点了,步出屋外,面朝东方三拜之後,撮 土插上。 左手抚著悬於腰间的椎心,刚刚,已经把无鞘剑卸下了。 为了决意一搏生死,在必要时,李太白的吩咐~不得以九华剑法伤人~也是要 打破了罢! 他一回头,只见徐乞早已立在身後。 徐乞见了君聆诗的配剑,笑道:「非要到了这种时候,你才肯觉悟,不会觉得 太晚了点吗?」 君聆诗道:「至少,总比至死不知悔改要好吧?」 徐乞道:「对,你说的从来都是对。」他持起打狗棒,合握在双掌之间,向北 方躬身行了一礼後,又道:「真的是到了这种时候,人才会开始祈求保佑。」 保佑?这个词不好。应该只是向亡灵告知一声而已。 没有什麽好保佑的,事在人为。 段钰璘这时也走了出来,他腰县两剑、背挂一刀。 剑是他原本的木剑、还有李忆如带来由婥儿暗地里交给李逍遥後,再转交他以 应此一战的青锋、刀是长曾弥虎彻。 段钰璘不懂用刀,带著虎彻也是白搭。心里,只当做是背负对江家的亏欠。 君聆诗眉头微微一皱,又复不动声色。 或许这样做很没有人性,但为了让段钰璘的战力能得到完全发挥,还是不要告 诉他,江闵岫无恙罢! 段钰璘从怀中摸出李逍遥归还的人皮面具,便要戴上。 徐乞见了,奔上一步、夹手抢过。他的动作突如其来,段钰璘只是一怔,面具 已被徐乞扯了粉碎。 君聆诗看了徐乞的行为,道:「是该这样。段兄,就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你 也不必再偷偷摸摸的,用大理人的身份,正大光明的为了大理而战,不是很好吗?」 「即便大理不领情,你还是有很多理由应该参与这一战。」林月如行出屋外发 话道。 段钰璘回头看看师娘,只能颔首。 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呢?还是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必要再想下去了。 想得再多,该去做的还是得做,如果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再继续想罢。 君聆诗忽对林月如道:「二师姐,你和师姐夫还是不要那麽早出现。」 林月如道:「好,我懂。咱们的天才军师呢?不去叫他起床吗?让他的媳妇一 个人睡桌子,真是好意思。」看看谢祯翎,刚刚给她多披了一件厚袄,她却毫无知 觉,真的是已累昏头了。 君聆诗道:「诸葛兄为人风流,对女子最是照顾,便是青楼姑娘也从未亏待。 我想,可能谢姑娘是昨晚自己偷偷起床罢。」 徐乞道:「我们向每个人强调他一定会准时,他自己也这样说,不过……要他 真的准时,还不如去找只狗来两条腿站著撒尿瞧瞧。」才刚说完,段钰璘已迳自行 出。 反正意思就是说,已经没有必要再等下去,那为什麽还不出发? 君聆诗与徐乞对望一眼,随後跟上。 林月如叫道:「你们自己多小心,没问题吧?」 君聆诗回首道:「君无忧。」 林月如微微一怔~他念自己的姓字是什麽意思? 忽然见了君师弟那神情,一时懂了! 君无忧,使君无忧尔! 林月如不禁轻轻一叹~这句话,他本来绝对不是想对自己说的。 应该是对小师妹织锦说才是。 (君聆诗此时究竟是什麽表情呢?请看倌自行想像罢。) 李忆如昨天便留在大理,由盖罗娇替她行圣姑所传的「通灵仙法」,来泄出体 内的一道仙气或妖气,避免它们相互抵制,藉以使女娲先天拥有的强大真气能够尽 兴发挥。过了一个晚上,也不知是否已经完成。 君聆诗走著,心想道:「昨天诸葛兄说,如果回来的女娲是李忆如,因为逍遥 剑仙的心理会受到打击,实力便无法尽展,我们还是必死无疑。然则,昨日他父女 俩在大理相後会,逍遥剑仙却似乎更坚定了……呵呵~真正受过大苦大难的人,果 然不是我们这些小毛头可以去臆测。」 太阳渐渐升高,神木林中忽然闪出一道金光! 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却没有见到什麽。 不过应该是金翅凤凰罢。他在大理代表吉祥…… 人是不是可以胜天呢?他们想打败非人的云南王敕里、李逍遥想斩断女娲与大 理的天命、那麽,敕里要打灭圣兽带来的祥瑞,是不是又容易得多呢? 三人心意相同,彼此却都不知,只是一线赶向灵山。 唐钰在出阵前,还特地赶到铸剑炉旁。 自得知有此一战的半个月前,他便已委托全白苗最好的铸剑老师父替他赶制一 把好剑。不用是什麽名剑宝剑,只要不会再被巴奇的倭刀砍断就好。 老师父封炉已久,但也深知这一战的重大、唐钰的重要。如果唐钰无剑,即如 无爪之虎,虽尚有牙,总是有缺憾。他这次义不容辞,在半个月内替唐钰赶剑,连 大理城民全部到神殿去见女娲的时候,他也还是坐在铸剑炉前挥舞铁锤。 唐钰才刚到铸剑炉前,便见一柄长剑一线悬著剑柄、挂在老师父的门口,在日 光照耀下发出了耀耀昊光。 唐钰心中一喜~看来剑是已铸成了! 老师父走了出来,见到唐钰,便道:「你瞧瞧。」 他举高了左手,以两根手指夹住剑柄,轻轻的向外拖。 唐钰正在不明究里,却见原本系住剑柄的绳套松落,滑到剑身,随即两断! 唐钰一怔~又即脱口赞道:「好剑!」 老师父两指夹剑,用的又是不擅长的左手,无法使上多大力气,可见得此剑确 然锋锐无匹! 老师父道:「可惜年纪大了,时间又赶,找不到好矿石铸剑,这把剑的确只能 称好剑,再怎样也够不上宝剑的名头了。」 唐钰道:「够!够好了!严师父,您可有给它起名?」 老师父道:「有,只是不太好听罢了。」 唐钰道:「剑是您老人家铸的,名自也由您起,雅与不雅,严师父但说无妨, 唐钰能用这把剑,已经十分荣幸。」 老师父笑道:「你就是谦虚、有礼貌,在大理人缘才会那麽好,若非如此,我 也不会肯帮你铸剑了。它的名字,就是「斩断岩」。」 「斩断岩?」唐钰喃喃念著,心里觉得奇怪,忽然念头一转,登时了然,又赞 道:「严师父起的好名儿!」 老师父将剑交到唐钰手上,道:「你懂就好。这剑铸得急,没有剑鞘,你只好 好配著。」 唐钰接过,道:「这剑就只在唐钰手上。」话才刚讲完,身後忽有人叫道:「 师父!族长在找你了!」 唐钰回头一看,是尹思潜。忙向老师父再三道谢之後,同尹思潜前往校场。 所谓断岩,即是巴奇之刀,斩断岩者,专斩巴奇手上的断岩刀! 到了校场,除去全副武装的五万将士,第一个入眼的画面是,一颗蟾蜍卵正被 向上抛,然後掉进凯特的嘴里。 只听阿奴叫道:「凯特,你别再吃了!你都不会紧张吗?为什麽你不去找唐大 哥,只让思潜去找?」 凯特咽下蟾蜍卵,对著正在不安地来回踱步的阿奴道:「唐兄弟去的地方很好 找,他又不是去闲逛?思潜去就很够了。」 「我是不闲,你也太闲了吧?」唐钰边跑边喊:「抱歉!来迟了!」 凯特一眼瞥见唐钰手上的剑,道:「来得及,那就好。十几年的兄弟,我也不 计较你调侃我了。族长,我们可以出发了。」 撒丝还没下令,鱼插话道:「不等女娲吗?」 盖罗娇道:「李忆如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仙法、也不擅长运用体内的仙气,我 花了一个晚上帮她开通七窍,不过要等她真的恢复灵力,还需要几个时辰。」一边, 阿奴却对鱼怒目而视。 唐钰闻言,又见了阿奴的形态,忙道:「无论女娲如何了,我们毕竟还是要靠 自己。这次南绍挑战,又不驱魔兽、不使妖法,是光明正大的军队作战,其实我个 人认为,根本就不需要女娲参与。」阿奴听到这话,心情大好,即报给了唐钰一个 微笑。另一边,凯特点点头、又摇摇头。 话虽然这麽说、心里也真的认为不希望女娲参战,但他们也很清楚,由敕里亲 自坐镇率领的南绍军队,威胁性或许比魔兽还要大。就凭他们一班凡夫俗子,又要 如何相抗衡呢? 尹思潜道:「族长,我们出发罢。」 撒丝道:「可是,军师还没到呀!」 众人看著凯特~人是你举荐的,到了这种时候,你该负责了。 凯特笑道:「别担心,我们先出发,他一定会来的。」 「会来?那是什麽时候了啊?」盖罗娇不安地问道。 凯特四望一眼,耸耸肩,道:「我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他在想什麽,那我也 是个天才了。族长,我们还是先出发好了。」 撒丝道:「好,出发!」 五万兵士开始规律地移动。 此时,撒丝心中响起了那首唱给凤凰听的祷歌。 无论如何,大理撑过了这没有女娲的十八年,现在大理的英雄、大理的神也都 回来了……这十八年,再没有一刻会比现在更要坚定了。 兵士心中有著同样的不安,撒丝心里却是满怀著希望。 只是静静跟在後面走的龙文,表情却十分怪诞。 原来姓李的丫头是大理的女娲啊……还有,那小子不会骗我罢?最好是不会骗, 不然,一定要他好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