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湖山之巅 陆水在某处有个回旋形成一小洼,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脸。水面忽被缕缕断 须划破,人面碎散须臾又复圆。这是张年青男人的脸,削瘦,目光奇迷。寇奴望着 水中倒影,心道:这是我么?刮去胡子的我怎地如此消瘦,寇奴觉得从小到大自己 一点都不象父亲,但此刻他和臧戒竟是如此相像,以致他都无法肯定水镜中的人就 是自己。这是一张被挤去水分的男人的脸,中平元年七月廿八,寇奴二十岁。 寇奴坐在水边想了许久,忽又俯身看着水面。一阵水波纹向后扩去,水镜中又 出现了张脸,依稀还是寇奴,只是眉、目、口都变长了,象是给人拽住脸皮向后拉 出的一张鬼脸。鬼脸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吃力地皱起眉头。寇奴想到张梁可能是 运用某种奇特的心法控制面部皮肉以达到和张角惟妙惟肖,他生性好武,瑜伽既能 扭曲肢骨,必定也能控制脸部骨骼。寇奴于是尝试着运神凸突后颅骨将脸皮后扯, 没想却能成功,但这张脸太丑了。寇奴努力想使这脸美起来,可不管骨头如何伸缩, 这脸越变越丑,看来假面只会使人变丑,不可能变美。控制假面用去寇奴大部分心 力,使得他对四周的感知力大大降低。 “兀那汉子,想寻死么?”一人粗声大气的道。 寇奴心里一惊,竟失却控制,真气从后脑冲出,“止!”寇奴恢复了控制,但 水中他的颧骨后面惊现一团肥肉,瘦脸突兀在肥大的面上,看到这张脸寇奴竟感到 一阵晕眩。没等他恢复原貌,水中又出现张脸。 “你长得好奇怪啊!”那人脱口而出。寇奴慢慢转回头,只见身旁立着一个八 尺黑面大汉,不远处还有三骑。黑大汉唇上没毛,颌下却嚣张的丛生着一溜刺须, 其后一匹雄健的乌骓马。寇奴笑道:“你是燕人张飞?你长得也不好看呀。”张飞 奇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想不到我老张竟然大有名气。寇奴一指插于马前的 特长的丈八蛇矛,道:“我听陈登说过蛇矛的故事。”张飞黑脸一红,不好玩,老 子的糗事他定知道,心中却对寇奴生出好感来。 寇奴缓缓起身目光停留在那个静如渊潭的红脸大汉身上。 二人目光交注。 寇奴仿佛听到了水龙吟,心道:此人乃水之绝顶高手。 关羽直觉感到这个年青人有若满是砂砾的漠北荒原,荒原上有劲风在来回的吹。 此人的武学修为几乎可与自己比肩。 这纯粹是高手之间的感觉。普通人只看得到气,却看不到势,在他们眼里关羽 和寇奴还不如寻常武士有气概。 关羽道:“你受伤了?”“略有小碍。”寇奴道。他的目光索住正中那个长脸 微须首领模样的人竟不再移动了。鸣雁谷底潜修后的寇奴对各种势的认识大大加强 了,他感到如果说曹操是海,那此人就是传说中的降龙木,不畏水火天下最硬的降 龙木。他眼中散发的不是伐挞一切的金属光芒,而是不灭的生机。此人了得。至于 他身右那人,只是泛泛武术家之俦,不值一哂。 三人下马。刘备抢上前道:“在下涿县刘备刘玄德,请问阁下大名?”寇奴摸 摸腮后的肥肉,撑着脸面道:“呼延海。”“原是呼延贤弟,你身上有伤先坐下说 话。”刘备又道:“这位是简雍简宪和,这位是……”寇奴道:“河东关羽对不对?” 关羽心中疑惑,遂道:“呼延兄内功奇幻,你师傅可是姓张?”寇奴点点头,道: “叫我阿海好了,别贤弟仁兄的说的绕口。”关羽对刘备道:“是友非敌。” 关羽十六岁避仇关外,为马贼所攻,逃至丁零。在大湖附近(贝加尔),偶遇 先秦后裔,得悟长生决,内力生生不绝,更获北极寒铁炼制的八十二斤冷艳钜。关 羽武功大成南下返乡,与鲜卑豪雄檀石槐不期而遇,深自纳结。跟随檀石槐扩土辽 东,辟夫余濊貊二十余邑,打通入海口。时年年征战,鲜卑射猎不足给食,见乌集 山前秦水停流为湖,其中有鱼不能得之,闻倭人善渔,于是关羽出海东击倭人,掳 获倭人千余家归置秦水,以渔业补助粮食。二次跨海作战时遭遇海啸,关羽随风浪 漂至极寒绝域。流水时光忽转夜季,夜漫无尽阴气大盛。关羽鬼使神差竟出屋炼气。 在打通任督二脉关键时刻,冷艳钜受月魄诱发弥天寒气,刺透纯阳护罩,任督二脉 赫然贯通,但阴盛阳衰,伤及肺部,阴阳二气非但没有融合反而就此淤结。关羽乃 屠极地冰熊取胆服食,然熊胆天下至刚至燥之物,越吃内伤越重经脉越细。关羽想 他死也得死在中原,便沿着海岸线,走了三年,回到辽东。也亏有此极险苦旅途, 经脉不至封死,反修为更精,然终不解恙。此时檀石槐已经过世,关羽不禁伤感万 分。待回到解良,眼前物是人非美好不再,家乡连遭天灾,父母生死未卜,心爱的 明月也不知去向。一切的一切如灰飞烟散,人生短短几十年,不知为个啥。罢了, 关羽索性四处流浪!后得西道医痴张衡施救,内功始得痊愈。当时—— 张衡笑道:“这把刀竟然能散发寒气?不是走火入魔了吧,”关羽充满感情的 看着冷艳钜说:“我相信我的感觉。” 嘤,冷艳钜发出龙吟,好象在响应关羽。“对不起,”苏双尴尬的道,“不小 心碰了一下。” “真气是实在之物,游走经脉,归藏脑心和下丹田。真气过多又未及时化精, 就容易产生幻觉,重则走火入魔。”张衡又说:“不好医啊!”“就说无人可医嘛! 我一生奇遇颇多,死也无憾了。”张衡脸色阴晴变幻,良久长吁一口气,说道: “大乱将至,大丈夫不去创立一番大事业,解万民于水火,算无憾么?关羽,”张 衡郑重的说,“我可以治好你的内伤,条件是你从此不能再……”张衡欲言又止, “唉,苏双,现在米价几何?”苏双为之绝倒,“米价?”“看病不收费,白给他 医呀!老价钱,五斗米。”“我出好了。全给你。”苏双将那两根银棍拭去血污递 给张衡。张衡皱褶眉头,接过一根银棍,“多了。”手指一挟,剪下一小段,将余 下部分退给苏双,“还你四十九两。”真正的代价却是关羽从此不能再用山河斩。 山河斩厉害处就在于他能运用体内真气连接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气化作落雷击下,这 不是人间的功夫。张衡准备封住关羽与天地的结点百会穴。冷艳钜竟然又龙吟一声, 清越无比。 苏双大声道:“不是我!” 张衡若有所思,旋伸手按在关羽百会穴上,“开始了。”冰凉的瀑布冲击下来, 关羽肌肤顿时收紧,如泡盛夏清泉。随即暖意自下而上开始燃烧,血在烧。经脉渐 渐扩大,真气活跃痒痒穿行,慢慢的各脉真气汇集丹田,凝结成球,内有阴阳相逐, 龙虎交融,说不出的舒泰。 月正当空。丁铃铃,冷艳钜猛然作响。寒意铺天盖地。苏双冻僵。寒冰真气将 张衡手震开。关羽只觉脑后檀中丹田三处各有一股刚燥无比的内息迸出,浑身火烧 一样,化解了这突如其来而又熟悉无比的寒意。月正圆。一切幻华。 张衡长叹一声,“天意何由?”一掌化去苏双身上的寒气。苏双哆哆嗦嗦的看 着妖里妖气的冷艳钜,咒骂了一句,再看关羽——瞠目结舌。关羽的肤色已由雪白 变为赤红。关羽察觉体内真气全部化为阴柔之意,通体凉爽,经脉扩至常人两倍, 当可容纳更多真气,不仅又惊又喜又诧异。这……都是月亮惹的祸。 张衡苦笑着迎接关羽感激的目光,枉费他五年内力却功败垂成,再没回旋余地。 妖刀通灵!张衡摇摇头,现时关羽至阴无阳有灭无活,山河斩当更具威力。再大的 慈悲也抵不过天意……张衡黯然言说:“关羽,你不可妄动嗔念,勤念‘慈悲’二 字。” 关羽送苏双先去南皮见过田丰,然后一起去了涿郡隐居。 刘备道:“阿海你这是去哪?”寇奴道:“过河去会张角。”刘备奇道:“张 角不在广宗么?”寇奴摇摇头:“他在钜鹿城北大陆泽中。”刘备等人相视皆半信 半疑。 简雍忽道:“海老弟,我们和你一起去。行刺张角这大的事,你一个人怎办得 成!”“行刺张角?!”就我们几个?“难道不是么?我简雍不会看错的。海老弟 实乃大勇大义之人,宪和深为佩服。”“阿海你身上有伤,我们陪你一起去。”刘 备道。他内心里并不相信张角在大陆泽。但广宗夜战,德然战死,部曲尽失,左右 无处去,不如冒险过河碰碰运气。关羽点点头,张飞大叫刺激。 寇奴啼笑皆非,只好道:“那就找地方渡河吧。”好容易寻到艘渡船,关羽也 不多说,牵马先上。刘备跟着上去。两对人马先自过河。过了大半会功夫,竟是刘 备亲自摆渡来接。“阿海、翼德上来。”许是有伤在身又死撑着肥脸,一时心神不 继,寇奴竟一个趔趄。张飞道:“走好。”寇奴勉强笑笑,飞身上船,小船纹丝不 动。刘备赞一声“好轻功。”张飞一个箭步跳上船,小船忽地一沉,左右晃动。寇 奴皱眉忍痛。张飞敏感的问:“动了伤口了?对不起,俺老张不会轻功。”“没什 么……”寇奴感到心神正在衰落,功力似乎只剩下小半,他这才明白为何去除假面 后的张梁武功会大涨,原来带着假面又累又伤神。寇奴只想独自一人离开,脱去脸 上那团肥肉,可这哥几个完全不知道害怕,殷殷切切满脸义气,寇奴知道变脸太过 哧人,他也不愿这四个到张角那里去送死,只好强打精神维系假面,心中苦不堪言。 这时岸上的简雍道:“小飞,想不想学轻功?我教你如何?”张飞道:“你会 这么好心?”简雍道:“真的。”张飞道:“先说来听听。”简雍道:“负重跳跃, 绑铁疾行,每月增量,旬日服药,一年当有小成。”张飞喜动眉梢:“有意思,回 头你再详细说与我听。”刘备道:“翼德别信宪和,他骗你的。”又道:“宪和小 心,我一会来接你。”简雍所说是最下乘的习武之法,在乡间流毒甚广,易速成但 无长效。寇奴闻言却是一惊:假面不就是负重么?它本是一种控制,不存在消退无 效的问题,带着假面修行对“我”的修行不啻是剂事半功倍的良方。如果我带着假 面而功力和现在的常我无异,当进入更高的武学殿堂。 想到这,看着流水中散碎的影子,寇奴摸摸大肥肉,努力地笑了。 五人绕过沿河诸营北行,路上顺便劫了一小队黄巾,夺得些干粮,缠上黄巾假 扮教徒,寇奴自取一匹灰骢马。不几日,他们便来到大陆泽南部。 陆水和铭水分别汇入漳河,二河在钜鹿郡内最近处也有十好里距离,不知何年 月两条河有过一次亲密接融,便产下了大陆泽。黛浓的草甸浮在青绿的湖水上,如 星落棋盘,把大陆泽分成一块块,看情景湖水并不深。八月初泽边芦絮白茫一片, 分开芦苇走下滩地,只见一个湖荡连着一个湖荡,望不到边。 张飞道:“好个大泽,迷宫一样,这可怎么找?我说胖大海你有没搞错呀!” 胖大海是张飞给寇奴起的浑名,寇奴见张飞没怎机心,对此叫法便不以为忤,反而 挺受用。寇奴道:“不会错的。他应在这大泽之中。”简雍道:“蹊跷,这湖边一 个营寨都没有。若张角真在此处,理应防备森严,哪容我等如此自在。”关羽道: “大泽之中似有山峰,看不分明。”刘备道:“分头找船,过去瞧瞧。” 陆水在钜鹿城东北十五里处与大陆泽擦肩而过,有个半岛伸入河中将水泽交汇 口挤成一条细窄的水道。半岛形若鸟嘴,高岩陡壁,两边是白茫茫的芦苇浅滩。五 个人搜寻半日没见船影,贸然进湖皆感不妥,便沿着大泽折向东北而行,最后来到 这鸟嘴岛上,实在是无路可走,只好停下。 已是傍晚。篝火燃起,空气中弥散着烤肉的香味。 “好了,可以吃了。”张飞急不可待地割下条肉来,“饿坏了,找了一老天, 啥没找着。你们都动手吃啊。”刘备问道:“阿海,我有个疑惑:你怎知张角在大 泽中?”接着又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们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个可信的人,但 这件事确实透着玄乎。”寇奴道:“我明白你们心中的猜疑,老实说这事确有些不 可思议,我是在炼气入静时感应到的。”“感应?”刘备与关羽对视一眼。 关羽道:“没人有如此高的修为,你所说的可能是幻觉,不足以信。”简雍奇 道:“既是应召而来,那你不是来行刺的了?”寇奴看看众人,道:“其实我只是 去见他,没有其它目的。”刘备警然道:“不知阿海与张角有何关系?”寇奴正视 刘备道:“父走他乡、师傅仙去,皆因张角。”简雍道:“倒真是有仇。”张飞道 :“胖大海,我们为你报仇。”寇奴道:“有怎仇?我父远走职责所在,而我师傅 他去的很喜悦。再者张角早已超凡入圣进入玄化天境,岂是我等俗武可敌,所谓行 刺,只是笑言罢了。”众人默然不语。 张飞道:“我才不怕张角呢,顶多是个死。我就想看看他长的什么模样。”张 飞坦言说出其它几个的真实想法。天下四大名道,张角年纪最小,名望最大,更手 创太平教意欲推翻朝廷。这样的大人物这样的武极大宗,有缘见上一面,实是寻常 武者无法拒绝的诱惑。 关羽幽幽言道:“阿海,你我合力,或可一战。”寇奴想了想,道:“不知他 有否恢复功力。他与我师傅功力相当,相差的只是心境。若已恢复,我们绝无胜算。” 关羽傲然一笑,续而问道:“张真人是哪天走的?”寇奴道:“春二月二十五。” 刘备异道:“青冀兖徐四州起兵之日?”寇奴忆起那个永别的夜,感伤油然而生: “玄德记得不错,就在当夜两大宗师惊天一战,同入旷古泪滴,我师傅无绊而去, 张角却因施展了天下太平,给轰出玄天重入凡地。”刘备:“旷古泪滴、天下太平?” 关羽:“旷古泪滴?”简雍:“旷古泪滴?”张飞:“什么乱七八糟的?”陌生人 :“旷古泪滴?”“你是谁?!”五人同声惊问。以关羽寇奴之能竟未能察觉有人 潜来,均大惊讶。此人若行偷袭,怕是谁也招架不住。 陌生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二十五六岁,身材中等健硕,容貌端正,嗓音清亮: “各位英雄打搅了。在下常山率然,奉师尊之命特请诸位进泽一聚。”刘备明知故 问:“你师父是谁?”常山恭敬的道:“大贤良便是在下恩师。”简雍道:“传闻 太平教十大弟子,张角收了五个,张宝收了两个,张梁收了三个,九个都有名有姓 在江湖上大有声望,惟独张角的闭门弟子从不涉足江湖,为人所不知,想必就是你 吧?”常山微笑道:“大贤良弟子数以百万计,我只是其中一人。”刘备道:“话 不多说了,请率然兄带路。”众人下了高岸,走入芦苇深处。水道边泊有数舟。刘 备叹道:“想不到这船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再多找一下就找到了。”常山道:“鹰 喙津两岸备有小舟供人进泽,诸位外来原是不知。马匹可留此,诸位手中神兵尽管 都带上吧。”常山寇奴、刘备张飞、关羽简雍分乘三舟逆水划进大陆泽。 水道曲折,中途弃船登上沙洲再上别船如是几回,终于到得大泽之央湖山之上。 时近黎明。湖山孤拔绝高,山下百余户人家,村外一条石板路通山。远处旷地似是 一片农田。 半山处有一牌楼高耸,上书“太平门”。寇奴等人目力极佳,远远望见,不约 而同的停下脚步,……传说中的太平门就在这?刘备道:“率然兄,上面可是贵教 总坛?”常山道:“过了太平门,天坛不远了。”数万教徒发宏愿历时十年筑成的 天坛,传说中当世最庄严神圣的天坛,竟然就在这大泽之央湖山之巅。虽早有心理 准备,但一过太平门,眼前的景象仍极大震撼了所有人的心。原来整个山顶就是天 坛。天坛凿山而成,呈四面立锥形直上苍穹。众人走过平整如镜纹以黑白云母的广 场,来到天坛下面。台阶洁净莹澈,散放着淡紫的微光,每级高三尺,一级级高入 云端,竟不知有多少级。仰之弥高,高之弥仰,众人心中荡漾起虔诚神圣的情怀。 常山伏地行礼。 刘备待其起身,问道:“率然兄,这有多少级台阶?”常山道:“天坛共有九 十九级台阶。”“啊!那我们上吧。”关羽放下冷艳锯,掸掸衣尘,先自登台。关 羽解剑是对张角的尊重,更是一种自重。 张飞不明所以,他看看刘备,见刘备双手扶正武冠然后一甩袖也上去了,张飞 心说难怪,大刀太重了,扛着它爬这么高,只怕还没到顶上人就给累趴下了,那还 有气力打斗呀!于是张飞也放下兵器,口中念叨:“千万给我呆好,可别跟人家跑 了。”寇奴道:“老黑你就放心吧,黄巾从不取别人财物,除了一样……”“什么?” “汉家的江山。”寇奴和张飞最后上到天坛顶上,强风猛然侵来,衣衫猎猎作响。 “老黑站稳了。”“这台阶忒高,累我腿肚子直打哆嗦。哇,好大的柱子!” 只见天坛顶南北长东西窄,四角上各有一立柱,三人合抱,高六丈许,润洁如青玉, 简朴而圣洁,撑起繁星点点的天空。刘备几个皆立在台边仰望星空,天坛上再无他 人。 机括绞运声忽然响起,众人骇然低首:平台上升起十三个圆台,南北方向,前 一中二后四六,离地一尺。寇奴只觉正北方气流奔走,万蛇千龙,猛然间四柱内山 风全息,眼前出现一老者,双目黯淡无彩,身躯枯瘦,却挡住了所有的罡风。常山 再拜伏于地,刘备等人连忙施礼。 老者道:“小龙起来吧!大家随便坐。”常山恭敬地起身,“谢师父。”走到 正东最外一个石台上盘膝而坐。 关羽见状,隔着常山一个石台坐下。简雍微皱眉头,在关羽斜前坐下。 刘备凝视张角少顷,径直走到正中西台坐下,双脚着地,拱拱手并不言语。 张角含笑言道:“确有龙虎之姿,你是何人?”刘备道:“涿郡刘备刘玄德。” “好,好。”张角点点头,又道:“都坐下吧……臧寇?你过来坐。”张飞惊呼: “臧寇?你不叫呼延海?”寇奴尴尬的点点头,走到刘备侧面盘腿坐下。 张角道:“没想你竟来了。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寇奴觉得有双手在轻抚面 颊,便收去凝神,露出本来面目,耳旁听见张角轻语“好的不学,学张梁蒙人!” 刘备看得真切,一阵狂潮退去,平静后的寇奴形容削瘦英武,眼神深渊莫测。炼狱 过后,寇奴的气质起了巨大的变化。“臧……阿海你瞒得我等好苦。”寇奴轻吐一 口浊气,道:“玄德勿怪,这只是一种修行。”关羽心中极为震惊:寇奴的修为竟 如此之高,先前尚以为稍逊于己,没想露出真容后反强过自己,至少达到了长生决 第七层的境界。 寇奴对张角合掌行礼:“晚辈臧寇拜见张教主,不知教主神驰万里唤我前来何 事?”张角奇怪的打量寇奴,道:“有意思,我何曾唤你?”寇奴一惊:“难道我 听错了?”张角问道:“你从何处来?”寇奴道:“颖川。”张角又问:“可有仇 家?”寇奴想起柏溪谷那个神秘的蒙面客:“有个使剑的曾暗算过我,几乎得手, 但不知是谁。”张角问过蒙面客的身形体态后,叹道:“想不到你臧寇就是令颖川 教众闻而丧胆的杀人王寇奴呀!臧寇,引你到此的人如果来了,应该坐在小龙的左 边。他是波俊的弟弟,本名波英。才俊英杰,他排第三,因其擅于模仿别人声音耳 力又好,颇讨我弟张梁喜欢,收为门徒改名波音。这些,我本不该讲明,但他和你 修为相差太远,日后相遇望你手下留情,毕竟波家四兄弟只剩他一人了。这孩子竟 想假我之手杀你,唉……”寇奴道:“你不杀我?”张角轻轻摇头,道:“或生或 死,自有定律,我无杀人之心。”寇奴道:“您可知波俊师傅是何许人?”张角道 :“他的师傅是个痴人,说是叫匡吉,也不知是不是真名。他守在苍岩山近二十年, 就为等一株玉髓芝兰开花取蕊,人为物迷,殊是可悲。不过此人久服琼草灵芝内力 玄化万方,只是他那两个徒弟很一般,褚燕和波俊的轻功还不错,武功却是平平。” 张角口中的不错,放在江湖中就是很不错很高明了。 张角对沉默不语的关羽等人道:“请问各位大名。”“河东关羽。”“燕人张 飞。”“涿县简雍。”“河东关羽,名字挺耳熟的。”“张宝是我伤的。”关羽朗 声道。 “难怪武诣如此深湛。”张角淡淡一笑。 “你不为张宝报仇?”关羽放松了绷紧的肌肉,问道。 张角抬头仰望苍穹,慢语:“我已放下尘世一切,独处高台,每日只是听风, 静待死期,别无他求。倒是小龙时时上来与我聊聊天,打发时光。你们看我都快给 风吹干了,哈哈……”常山霍然起身,道:“师傅……”张角道:“小龙,坐下吧!” 张角问刘备等人,“你们中间有谁去过雒阳?”众人异口同声:“没有。”张角道 :“有机会到雒阳平乐观看看乐舞百戏。有角技、眩变、假面、跳丸,还有楚歌楚 舞、神仙故事,坐在台下看着台上,无比丰富变幻过后,你会发觉眼前的一切都仿 佛隔着层琉璃,模糊而虚假。我们眼中的生活又何常不是呢?当我们和一切都保持 距离的时候,你会清醒的悟到,原来我们眼中的世界也是个虚哉!一群与你无任何 关系的人在上演一幕幕俳戏,他们都是戏子,我也是他们眼中的戏子。所谓王图霸 业伦理五常亲情敌仇只是俳优们之间的游戏。一切都只是戏。既是戏,又何必认真 呢?”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傲视苍生的大贤良竟然放下了雄心,洒脱之至,对比自 己的人生,心中不禁灰蒙一片,闷不做声。 寇奴打破沉默:“您这番话近乎与佛理中的灰身灭智。”张角道:“道儒佛, 绝高处皈依同源,虚无。道理都是通的。你师父是道儒,我或许是道陀,安世高何 尝不是佛道呢?”刘备问:“你说我们为何活着?”张角道:“你们的戏才刚刚开 始,演好它就是目的。”刘备释然:“多谢了。”张角问道:“刘玄德,你们找我 何事?”刘备瞅了寇奴一眼,道:“来杀你!”“哈哈哈……”张角大笑,手指长 河星汉:“你们看看这浩瀚的星漠,它蕴藏着无尽的奥秘,听听这自然的风声,这 是天下最美的旋律。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放下雄心,给你们的心灵洗个澡吧!” 张角的声音具有极大的魔力,连意志最强的刘备也抵挡不住,都闭上了双眼。 无限柔美的呐咿声从天庭飞泄而下,所有人都仿似失去了重量,缓缓升起悬空 一尺,随着灵乐的节拍轻轻的荡漾,这乐声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摇曳在 一片安宁静谧之中。 ……寇奴问道:“这是什么音乐?”张角道:“梵音五唱。”“啊,您使我们 如此接近天道,……宣高万分感激。”“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无数的星辰向 我飞来,又与我擦身而过,眼前五彩绚烂。我好象在飞,不停的飞。敢问大贤良: 飞翔的终点可否就是宇宙的心?”“你触摸了死亡,感到了它的美丽。宇宙的心, 不就是给你生机的道么!”寇奴又问:“您既能参透生死,何奄留于世呢?”张角 道:“死不须求,随时可以,我却还有割舍不去的东西,欲死不能。”刘备问道: “你不说人生如戏都假的么,还有什么割舍不去的?”寇奴静听张角的答案。 张角道:“大概是为人的资格吧……”寇奴暗叹口气,摇摇头。“为人的资格” 与“为人的记忆”,张角比师傅还差一点儿。 张角忽悠笑笑:“实在的说,死是令人畏惧的选择,糊里糊涂地死去倒还没啥 好怕,若要清醒的观察着生命是如何离去的死,却是……难啊!”张飞早就听得不 耐烦了,大声道:“要死就死,一了百了,穷聊个啥,越说越死不成。”一直静默 的关羽道:“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翼德勿妄语!”张飞不服:“就依你说,既 是想死就去死,不能做人,还可以做鬼呀!”张飞话音刚落,狂风大作,险些将他 刮到地下。顷刻风又消去。原来张角心神一动,竟放松念场使得劲风吹入四柱之中。 张飞心中大骂。 张角道:“张飞你过来。”刘备急道:“张教主!”张飞恶狠狠走到张角身前, 道:“怎地?”张角道:“你坐下。”张飞不明就里,看到刘备点点头,便叉腿坐 在地上。一尺台上,张角手起掌落击中张飞百会穴。张飞啍也未啍翻身倒地不住地 抽搐。寇奴飞身急出一掌荡开刘备刺向张角的凛厉剑势。张角双手一拔,拂开二人, “别担心,我不也是五大医么?”刘备问道:“何故如此?”张角道:“这个张飞 天生神力,却无半点内力。对不对?”刘备道:“不错。”张角续道:“他与常人 不同,生来小周天贯通,故而力大无穷;但老天却封住了他三处丹田,因而又无半 点内力,只有先天精血之力。有精无气,是故武功低微。我只不过是给他另开一个 丹田贮气罢了。”众皆感难以置信,齐齐地瞅着张飞。过了半晌,张飞猛的双腿蹬 直随即松力,盯开双眼,开口便骂:“直娘贼,竟敢打我。”刘备道:“翼德,赶 快谢过张教主。你可以修炼上乘武学了。”张飞爬起身:“德哥…玄德你可别哄我。” “还不快谢过人家!”张飞冲张角拱手道:“你打我一掌,又帮我一个忙,我们就 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张角呵呵一乐,道:“好自为之,十年后你当为绝顶高手 一代武豪!”张飞大喜过望,耳边却闻“我为你扩开天灵贮气,却带给你一个致命 弱点……百会太软,千万要小心。”张飞大声道:“哪咋办?”耳边细语“不要碰 它。”张飞嘟哝道:“麻烦上了身。总之……扯平了。”张角对刘备道:“玄德, 我问你一句:当你独自登上这太平圣殿,身处绝高之巅,接着你会做怎么?”刘备 沉思片刻:“我会下山。” 张角道:“善。‘从百姓中来,回百姓中去’,为政之本也。”刘备整容道: “玄德当会常念‘下山’二字。”张角对关羽道:“教张飞武道,可好?”关羽眼 中莹光透澈:“我会。”张角又道:“水土培木……追随刘备可好?”关羽看着刘 备,道:“好。”张角回头道:“臧寇,今后有何打算?”寇奴道:“四海漂游。” 张角手指西南:“去雒阳吧,或许对你的修行有益。”寇奴道:“随心而安。谢了 ……”寇奴感到张角正在开天目看造化,一一点醒迷梦中人。他原是要走了……常 山奔到张角台前:“师傅,您……走好……”张角道:“你已尽得我武学衣钵,所 谓白马寺的般若掌狮子吼、蒯镜奇的毒龙诀、王越的灵音剑、檀石槐的天地勿用、 张济的凤舞九天,还有关羽的山河斩,单究武学原理与你自创的惊神诀只在伯仲之 间。好好修行。师傅知道你终非黄巾中人,天下崩溃离析,群雄将起,你走好自已 的路,寻找一个明主吧。”张角或许认为刘备不是真正的明主,或许他只是叫常山 多看看,但他却毫无疑问的认为他一手发动的黄巾起义必将失败。 常山伏地,道:“弟子恭送教主归天。”张角起身,道:“人亦真亦幻,左右 一个走字。”言罢,走下石台,走向东方。 狂风卷扬,云海翻腾,天边一抹红线。 “燃我微躯,焚我所忆,步入无尽空虚。”张角踏歌步入云海,燃起三昧真火, 风猛烈的吹着,火球朝着初升的太阳飞去。 梵音五唱再次响起,太阳光芒四射,已跳出了黑夜的樊笼。 张飞怔怔的道:“就这么走了?好快!”寇奴为张角之死所震撼,三大宗师的 死都无尽玄幻,但张角的死最炫灿最华丽最大气。 常山轻声道:“选择死亡和选择活着同样需要勇敢,师傅您放心去吧。”刘备 大声道:“弟兄们,下山吧!”得到了张角的认可,刘备觉得底气十足。 下山时张飞不理睬寇奴。寇奴知道他为人粗直受不得别人骗,但这事又不好解 释,只得怏怏然随众人乘舟回到鹰喙津。 刘备道:“率然兄欲往何处去?”他极欲招徕常山。 常山肩扛一杆大枪,枪上系着包袱,他冲众人抱拳别道:“玄德兄,各位,率 然离家十载,思念双亲,急于返乡,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常山随手折根芦苇掷 于水中,踏苇北去。 张飞咋舌道:“好高的轻功。”寇奴道:“你也可以。”张飞冷啍一声,并不 搭腔。寇奴觉得张飞这人真值得交往,遂道:“翼德,我本名臧寇,临淮人氏,愿 与你交友,终身不负。”张飞展颜笑道:“胖大海,我还喜欢这名字。”“老黑!” 哈哈哈,二人莫逆于心开怀大笑。 寇奴忽想起什么,对张飞道:“老黑,我师傅曾教我三招,可抵所有招式,说 与你听好不好?”张飞喜道:“好好,蛇矛给你!”寇奴接过沉重的丈八蛇矛: “呵,好家伙。看好了:第一招快意恩仇。”长矛卷激起旋风直刺而出,“第二招 风卷残云。”只见长矛横扫,漫天飞起芦花,“惊涛骇浪。”长矛自高处似刀劈下, 罡气裂地逾寸。 张飞欢喜道:“爽劲,我喜欢!这是什么武功?”寇奴道:“你力大矛长,千 军万马中也可只攻不守,没有防守的矛法,就叫空绝矛,你看如何?”“空前绝后! 好名字,就叫空绝矛法翼德三招,什么什么……”张飞大喝出“快意恩仇”四个字, 长矛猛地刺出,蛇矛和他主人同被压抑近二十年的怨懑一齐爆发了,气焰嚣张之极, “风卷残云”,“惊涛骇浪”,张飞觉得畅快无比,“胖大海,这三招够威风!” 未待寇奴讲明如何运转真气,张飞早已无师自通,内劲与蛇矛配合神谐。寇奴惊讶 于蛇矛在张飞手中溅溢出的惊人气势,如借马力,临兵斗战真无人可挡其缨。 简雍因受张角冷落,心中不快,道:“什么空绝矛法翼德三招,不就是最基本 的刺扫劈么,我还以为有何了不起呢。”关羽道:“宪和,不要小瞧这三招,甚为 玄妙,以翼德的体质内息、蛇矛的长度铁质钢火,施以三招堪称绝配。”刘备趁热 打铁:“阿海,你和我们一起投奔皇甫中郎,可好?”寇奴微一思忖,道:“不了, 我不喜欢呆在军营中,我还是四处走走吧。”刘备极为失望:“那好吧。”他摄指 吹出唿哨,五匹马踏倒芦花跑过来。张飞道:“胖大海,战争结束了,我会去雒阳 平乐观看戏,希望能遇上你。”寇奴道:“希望能在雒阳重逢。这袋开封的深缸子 酒送给你了。”张飞接过羊皮酒囊,道:“多谢了,胖大海,保重!”关羽忽道: “臧寇,你我终有一战,不为别的,就为一个‘武’字。” 寇奴郑重的道:“那就以十年为期吧!”“好!关某就此别过,珍重!”这便 是春波秋水刀的起念。 “珍重!玄德,宪和,后会有期!”二船划入陆水,远远传来刘备张飞的对答 :“真去见皇甫?”“我们去……” 卷一终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