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溪流镇 济北国南崖山,山不甚高,连绵十里。山中有溪,行北汇入南唐水,于山洼处 积成高低二潭,为出云湖和观月潭,云岚出于高湖、朗月独落渊潭都是极佳的景致。 傍山处有一小镇,镇外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门边立有断碑,残字“…州溪…镇”。镇 上约有十来户人家。小镇最北是家老店,名叫南崖客栈,有吃有住,老板叫杨。杨 老板只有一个独女叫林菲儿。林菲儿的娘是个美丽的女子,姓林,她生下林菲儿后 就走了,杨老板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位林姑娘,所以让女儿随娘姓。林菲儿这年十六 岁,算不上绝美,却也山水钟灵,明秀中带着一点野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黑瞳瞳 的明澈动人,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林菲儿总是大着眼睛,好象天地间无一物不奇 不美。 九月十三,屋外天黑了,一直下着雨。 南崖客栈店门西开,门边二窗,店内没有城里酒店那样的高桌独椅,窗下顺墙 拐出两溜乌其抹黑的木榻。南北榻上各设五张矮桌,桌边散放着些蒲垫。南边最靠 里的矮桌边坐着杨菲儿,她正百无聊耐的玩弄着一朵黄菊花,双目无神地望着店外, 好象在等人。时间在等待中随雨点慢慢滴落掉。杨老板看到满腹心事的女儿,心里 也着急起来。杨老板心说大概今个没生意做了,刚准备去减灯火,酒店里一下子涌 进来十七八个人,坐满了六张桌子。杨老板快活的左右招呼,杨菲儿却坐着没动, 杨老板见状,暗叹女大不中留了,只得自己个张罗,忙得是脚不沾地。 南崖客栈店铺虽小,菜的味道却是上佳,菜蔬的本味被充分烹调出来,令人食 欲大开。北榻五桌全是难民,他们边吃边热烈地谈论着北边的战局,谈话的主题是 近来声誉鹊起箭绝人狠的小飞将于禁。杨老板被吸引过去肘伏着柜台听得津津有味, 还不时问些傻问题,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而南榻那桌人却默默无语的吃着,这是两 个沧桑写在脸上的刀客和一个目光悒郁的中年人,中年人每样菜都是浅尝辄止便不 再动箸,独自超然地寂想着心事,他虽布衣裹身然肤色白皙额头高阔给人以高贵的 感觉。他是谁?他和刀客是何关系?谁知道呢。 雨落得大了,天完全黑了。 这时一个高大匀称的青年汉子从后面厨房走出来,他身上斜披着斑斓的虎皮, 显然是个不错的猎户。林菲儿扭头看见,嗔道:“阿海你死到哪去了,一天都不见 个影。”阿海愉快的走过去,方欲开口,林菲儿却气咻咻的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 朵不理他。阿海在她身旁坐下,压低嗓门神秘的道:“今天我逮着了一只山雉,有 三条腿,你可别不信哦。”林菲儿猛地仰头兴奋的道:“真的?!”阿海一笑: “难道还是煮的呀。那羽毛漂亮着呢。”林菲儿道:“走,看看去,快点呀。” 二人进去不久,从店外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沉闷的狼嗥。 一个蓑衣人走进屋内,跟着进来一头半人高的浑身精黑的巨獒。巨獒抖抖身躯, 水珠四溅。蓑衣人解下蓑衣,上到刀客旁边桌前坐下,巨獒神态倨傲的蹲在榻下, 喉咙里不时的发出低沉的咆哮。 店内几乎所有人都惊惧得不敢作声。 蓑衣人摘下蓑帽,黑发散落下来。从他身后墙上伸出的油灯晃着昏暗的火苗, 使人看不清他的脸。蓑衣人道:“老板,给弄两个小菜,再来一斤生肉。” 杨老板有点结巴的道:“你你要吃什什么菜?我这都是野野味菜式,有蜜汁獐 腿、泡椒鸡弯、脆斩豪猪皮、小兔耳朵、炖刺猬……”报起菜名来,杨老板说话流 利多了。 蓑衣人打断道:“有新鲜的么?” “后面刚刚才过来只山雉。”杨老板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是不是弄个灶灰 埋全雉,风味……” “哦?”蓑衣人迟疑道:“不了,就切半斤牛肉,炒个茭白叶子吧。弄麻利点, 吃完我还得办事。” 杨老板忙不迭地应承,急忙跑到后面端出一盘卤牛肉。阿海跟着出来掷给巨獒 一大块肉。 蓑衣人静静打量着面前的薄片卤牛肉,半晌不动箸。 杨老板奇怪的问:“客官……?” 蓑衣人没有回答,伸出竹箸夹起片牛肉送到嘴里,慢慢的咀嚼。“呣,味道不 错。”蓑衣人口里称赞道,手上却搁下筷子,五个指头悠闲的弹点着桌子,时快时 慢漫无节奏,忽道:“再来四张大饼。” 杨老板莫名其妙的回到柜台后面,愣愕片刻后冲着正在观赏巨獒吃态的阿海道 :“阿海,叫老赵弄快点。”阿海应声离开。 对面难民议论纷纷。“这小伙子胆儿真大。”“你没见他身上那虎皮披子么。” “打猎的都喜欢狗,我知道的。”“喜欢跟不怕可不一样哦!”“我也没这样说!” “别吵别吵,你看那狗盯着咱们呢,快吃快吃。” 南榻一刀客忽起身对难民们大声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吃完了就快离开,今晚 这家店我全包了。” 难民不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凭什么你说包就包下了?”“这么 大的雨,让我们到哪去找住店啊。”“最近的客栈也有十好几里路呢,你说得倒轻 巧。”“就是官家也不能这样欺负咱们老百姓嘛,大伙说是不是这理了?” 另一刀客不耐烦的跳起身骂道:“他奶奶的,找死啊!” 难民们象是见到鬼似的,惊惶失措的逃出小店,骂骂咧咧的去寻避雨所在。 杨老板在柜台后面哆哆嗦嗦的道:“各位大爷,行行好吧,我这是小本经营, 折腾不起呀……难啊。” 蓑衣人哼声道:“滚出去!” 杨老板见着鬼似的高脚低踩慌里慌张地从柜台后跑出来,脚下一崴,竟一头撞 到墙上,晕了过去。 中年人忽然自语道:“今晚这雨又凶又大。不知又有多少无家可归的百姓正饱 受这风雨欺凌。唉,安得广宇千万间,庇佑我大汉子民安之乐业不再流离。” 端着条盘刚走到厨房门口的阿海闻言一怔,心说此人定非等闲人物,但此言何 所指呢?他这才发觉北榻上的难民竟走的一个不剩。阿海不明就里,因问道:“怎 么全走了,杨老伯,杨老伯……” 中年人关切的道:“杨老板适才跌了一交,应不碍事的。你快把菜放下,扶他 进去。今晚这店我全包了,千万不要再进来!” 阿海走到蓑衣人桌前放下一盘鲜嫩可口的茭叶子和四张大饼,“你要的全齐了”, 说完神态怪异地拖着泥软的杨老板关门进到后面去了。 店内就只剩下那不知来路的四个人和一头巨獒。 二刀客警备有加的注视着蓑衣人。 蓑衣人满意的吃完,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柜台边,一文一文的数出一百文钱, 搁下,然后背靠柜台把眼瞅着那两个刀客,不再动作。 密雨打得屋外叶子沙沙作响,门被风吹得一张一合,冷湿的空气涌进店来,温 度降了许多。忽然,所有门窗微几不闻的全都自动关闭。 二刀客心中大惊,他们全没看清蓑衣人是如何弄的,但面上还是强自镇定。 这时巨獒心满意足的轻声叫唤着耸起身子,狡黠的眼睛四下打量,最后锁视稍 矮的那个刀客不再移动。 矮个刀客发现那畜生晶亮的狗眼中满是嘲弄奚落之色,想到这一人一狗身后那 庞大的力量,他身上就象着了火似的,用尽心思企图忘掉的灼痛又一次侵肆他的神 经。汗水慢慢渗出,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掉。他不敢去抹拭,可不争气的汗水密 了眉毛,滑进眼角,辣辣的刺痛。 高个刀客扛住蓑衣人锐利的眼神,挡前半步。矮个刀客见到他背上也是汗湿重 衣,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蓑衣人生硬冷峭的声音从披头长发后飞出来,可话语却挺亲切:“今晚上的空 气,凉爽潮润,让人不禁忆想往昔。崔广陌萧南社,咱们哥仨七年没见了,能在此 相逢,实在是不容易啊。” 紧张的氛围顿时轻松,空气里似乎飘着一丝友情的暖意。 二刀客沉默不语。 蓑衣人打量着中年人,道:“他是你们的新主子?啧啧,气度不凡啊。” 高个刀客转身对中年人施礼道:“先生,广陌兄弟今天遇上了死仇,势难轻与, 恐不能护您进京了,实在是有负恩主。广陌不想让您卷入江湖是非,请先移座一旁。 此番他只是针对我哥俩,不会伤到您的,这个可以放心,因为这是……行规。” 中年人轻声道:“都小心点吧。” 崔广陌直身盯视蓑衣人道:“葛无异,我说的对么?” 葛无异笑了一声,算作承认。 萧南社搀着中年人到西南墙角坐下。中年人轻叹口气,正襟危坐什么也没说。 葛无异既然关门闭户,很显然他也不想放自己出去。所谓投鼠忌器,自己便是那器 了。 崔广陌道:“终于还是让你给找到了。有怎章程直说吧。” 葛无异道:“不忙不忙,咱们续续旧情,好歹七年没见了。” 萧南社大怒:“葛无异你别太自命不凡了。”一脚将边上的矮桌踢向葛无异。 巨獒快如电闪的扑下带着强横内劲的四方桌。 桌裂。 巨獒发出烦躁的咕咕响声,蓄势待发。 葛无异笑道:“小萧在江湖上躲了七年,心性儿倒是长进了,可武艺倒象是远 不如前了,哦?” “南社沉住气!”崔广陌捺住正欲冲前的萧南社,冷言道:“这还不全拜阁下 所赐?” 葛无异道:“平素里大伙都念着小崔的翩翩风度,我倒不曾在意,现在来看, 这挂念还真值。穿着看门守院的衣裳,还处处透着气宇轩昂,不愧是长孙无忌的肱 股之友。不过可惜了,早前你若是随我,再不济现在也可忝尾无字辈,何至于走投 无路。” 萧南社耻笑:“你不过是个没主子要的狗杀才,也配与无忌大哥相提并论?当 年若不是你欺野佬刚掌瓢事务不明,用卑鄙手段骗过他,我们也不会被派去刺杀那 个人,更不会为四镇缉杀,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葛无异打个哈哈:“这正说明了长孙无忌,愚蠢!内府既然出五百万钱买一条 性命,那此人肯定造怨极深,以当时人事推之,他是谁还不清楚么?他与白马寺的 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哥仨还敢去揭帖子,那就只能怪自己没脑,怨不得我 了。哈哈……” 萧南社霍地拔出单刀,指着葛无异叫道:“废话少说,亮兵器吧!” 葛无异阴阳怪气的道:“杀你还用兵器?”依旧没有即时开打的意思。 崔广陌猛然醒悟:“南社,他在等援兵。” 随着葛无异一声阴恻恻的“是吗?”,店墙上所有油灯噗噗噗全给飞物打灭。 一片漆黑。利刃破空尖啸声、三人短促的呼吸声、碗盏破碎声,还有巨獒的凶狠的 咕呶声顿时交织在一起。 崔广陌和萧南社都曾是名享四镇的一流刺客,听风辨器的功夫煞是了得。但这 七年的匿藏使得二人身心饱受摧残,陡失光明,心中均大惊惧,忙施展出压箱本事。 崔广陌剑凌八方,萧南社刀化风雨,“八方风雨会中州”,浑身上下护个滴水不漏。 斗不多久,崔萧二人渐渐从黑暗的恐惧中恢复过来,神经却更是紧张,因为他们面 对的是联盟中最为人瞧不起却从未失手过的葛无异,一手刺燕剑,剽厉阴损变化多 端,据说他还暗中修行着一种极为阴损的武功。“八方风雨会中州”煞耗内力,崔 萧二人咬牙忍着葛无异兴奋的高声尖叫,努力辨析他那近乎无声的诡秘攻击,同时 还防备着巨獒迅捷的扑袭,心力巨耗,动作渐缓。只一顿饭功夫二人便已连连遭创 被逼至北墙,虽无后虞,尤自左支右绌。 崔广陌叫道:“南社,不用管我,先毙了那条恶狗!” 此言一出,打斗陡然停止。 店外雨声漏进来,显得店内死一般静。 中年人镇定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耳听得头顶上一声厉笑,内中似有金器撞击之音,萧南社心道不好,来不及挫 身,头发已被削去一道沟,头皮火燎过一般灼痛。 几乎同一时间,就听得中年人惊叱一声,竟被巨獒潜没声息的扑倒在榻上! 可恶! 崔广陌萧南社顾不得性命飞身去救,可迎接他俩的却是腥不可闻的血雾迷针。 崔萧二人急旋身避开。孰料黑暗中迎面撒下一张剑网,将崔剑萧刀裹入其中。 剑网越收越紧,刀剑相击声密如鼓点。 那边巨獒吼叫连连。 萧南社把心一横,单刀脱手击向右方,身形展动向左硬闯过去。单刀给绞击得 粉碎,萧南社却突破了葛无异的防守。 崔广陌大叫:“小心!” 却是晚了,葛无异的反手剑自下而上撩中萧南社。萧南社人尚未倒下,“呯” 的一声闷响,崔广陌已和葛无异互拼一掌。葛无异卸势斜退,崔广陌却是口吐鲜血 直直撞翻柜台,一时间动弹不得。 萧南社强忍巨痛,爬将起来,仍复跌倒。 一盏油灯倏地亮起来。 中年人面色惨白地坐起身,显是被那恶狗吓着了。只见他外袍领肩处被撕裂开, 血糊一片。墙上悬出的灯光颤颤慄慄的从中年人身后溜过来,昏昏的映在每个人的 脸上。 点灯之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他浑身酷黑,幽灵般站在中年人前头。观其眉目, 似乎是出店难民中的一个。一滴血沿着他手中青锋的杀槽慢慢滚落,每个人都仿佛 听到血珠打在地上发出的声响,看到了溅起的灰烟。 那狗蜷在地上,身上看不见血,却是不再动弹了。葛无异这头巨獒名叫恶来, 生性残忍,力大无比,快若闪电,兼豺狼之凶性,跟着葛无异不知伤过多少成名剑 客,却没想被这人无声息地杀了。 崔广陌和萧南社身上血迹斑斑,萧南社更是裤开肉绽森然见骨,他们挣着站起 身子,疑惑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幽灵。 幽灵目光炯炯,与蝙蝠般倒悬梁上的葛无异对视片刻,道:“你好狠毒,连难 民都不放过。”。 “谁叫你混在他们里面?准确的说,他们是被你杀的。”葛无异翔身下地,旁 若无人的俯身察看巨獒尸体,竟是一剑封喉。他心下狐疑:恶来毛皮油滑纵跃奇快, 寻常剑锋根本伤不了它,此人真好快的身手!他起身毫无惋惜之意的将恶来踢到一 边,眯着诡谲如黑猫的眼睛问道:“尔何人也?” 幽灵道:“信都藩宫,特奉命护王爷进京,汝好大胆竟敢行刺殿下!” 葛无异回身怪笑道:“崔广陌,原来你们的新主子是个王爷!可我管他是谁, 既然揭了贴子我就一定要你们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旋又对藩宫厉声道, “姓藩的,你杀了我的狗,今天也别想活着离开!别说你个不知名的小子,就算藩 图亲自来,我也不放在心上。老子干脆把你们一并收拾掉!”葛无异索性甩出硝芒 燃着所有灯火。 说时迟那时快,门窗粉碎,跃入三个红衣人。 三人齐道:“属下任务失败,放走一人,请主上赐罪。” “是他么?”葛无异手指藩宫,哈哈笑道:“废话什么,还不开打!” “烈焰三光!”烈焰三光乃冀北横行一时的巨寇,谁会想到他们竟被葛无异收 作奴才,崔广陌和萧南社顿时心凉如冰。 藩宫断喝一声:“别猪样呆着!”手中青锋刻不容缓地刺向三光烈火剑的破绽, 左手铛的一声弹开葛无异的刺燕剑。藩宫身子晃了一晃,赞道:“好内力!” 葛无异磔磔狞笑,鬼魅般的绕到三光身后剑刺最弱的萧南社。 萧南社右腿重伤,加之斗志全无,眼见刺燕剑灵蛇般曲闪攻到,竟忘了抵挡。 崔广陌舍身推开萧南社,自己却给乌黑的刺燕剑活活钉在地上。萧南社见状睚眦俱 裂,发疯似的狂吼,刀砍不及抽剑的葛无异。葛无异一脚踹起崔广陌直撞过去,跟 着猱身而上。萧南社弃刀抱住崔广陌,却给撞劲逼得连退几步,眼见着葛无异手放 五彩芒针,哪还能够抵抗。 萧南社的瞳孔给绚烂的光华刺激得陡然扩大,抱着崔广陌倒在地上,跟着脸上 出现无数个血点,顷刻间整脑袋都是水明光亮的肿泡,已是不能活了。 葛无异瘪瘪嘴:“真没劲,就这种身手还值十万钱?”(一百两银子) 那边的烈火剑阵已将藩宫从中年人身边引开。 葛无异凶性大发道:“三光儿陪他好好炼炼。”径直走向中年人。 “鼠辈敢尔!”藩宫手中剑放光芒,罡气吞吐于锋,招法大变,功力上涨二倍 不止。 顿时血雾弥漫。 葛无异骇然变色,剑走偏锋急刺藩宫肋部。藩宫格剑挡拆,滑步趋前,依旧护 住中年人。 葛无异趟步三才,方化去藩宫的内劲。他微微喘息道:“你不是藩图的徒弟, 你使的不是藩家剑法。” 藩宫脸一沉:“少废话!” 话音未落,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闯出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腰间围 着油裙,鼻头亮晶晶的闪着油光,原本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因着发福略有些松驰。 “老赵!”杨老板端一碗红艳艳的汤从后面追出来,“等等……”见着店内狼 藉不堪的样子,吓得扭头又跑回去了。 葛无异回头一看,讶然失笑:“嗬哟,这不是绝世狂雷长孙无忌么!怎么变成 这付德性了?” 长孙无忌俯身抱起尚存断续呼吸的崔广陌,泪光盈盈:“广陌,哥哥来迟了, 哥哥不是人,看着你们被人欺负都不敢出来,哥哥是畜生哥哥是禽兽,……” “别说了,”崔广陌用力睁开双眼,眼中满是喜悦:“大哥,……我知道你在 这里……会出来的,我……知道的,我……不怪你。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我…… 挺高兴的。求大哥帮广陌……送他进京,为了天下百姓,求你了……这是七年…… 我唯一……没做错的事。” “哥哥答应你!”长孙无忌道:“广陌,振作点……告诉哥哥,是谁化去了你 七成功力,快告诉哥哥,哥哥替你报仇!” 崔广陌痛苦闭上眼睛,从眼角滑落下一珠泪。他记起了那个夜晚,他又看到了 那白的磣眼的屁股。崔广陌恐惧的张目大叫:“别去找他们,他们不是人,他们都 是妖怪,他们……”话未说完,便瞠目而亡。 长孙无忌悲恸万分:“广陌,……南社南社……” 葛无异尖刻的道:“你的两个兄弟跟你算是跟错了人,死都不能瞑目。” 长孙无忌回复平静,将崔萧二人尸体抱到一边,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良久,道 :“你不过是条奚狗,有甚资格在我面前说风凉话。” 葛无异本为楚奚族人,父母参加奚族起义为官军所杀,自幼孤苦无依,后机缘 巧合得习古奚之绝世武学,然终为汉人社会排斥,愤而投身刺客组织,因其机敏毒 辣从不失手,为总盟主赏识,跻身无字辈,赐名无异。“无异”意其在盟内不再异 于汉人,对他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着无上荣光。长孙无忌“奚狗”二字对葛无异不啻 是个巨大的打击。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幸而为长发遮掩,别人看不出来,但葛无 异知道长孙无忌看得出来,因为他油亮的脸上分明写着鄙夷。 葛无异干咳几声,一时又说不出话来。烈焰三光闻听自己的主子竟是奚人,脸 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葛无异,我看你这七年里武功也没多大长进。”长孙无忌解下油裙,揉动着 手腕,睥视葛无异道:“我虽七年没动武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的。”话语中透 出一股寒意浸人肌肤。 葛无异晒道:“送上门的钱,岂能不要!”剑发龙音,剑意直取长孙无忌眉心 印堂。 长孙无忌双手泛着金属光芒,不避反抢身欺近。葛无异突然凌空一个鹞子翻身, 乌剑荡起劲风杀向藩宫,烈焰三光亦全然不顾长孙无忌,手中赤焰剑齐齐刺向那中 年人。 变故斗生,藩宫未现慌乱,挥剑如山倒,力压四剑,叮叮四响,将攻到之剑全 数震开,但巨大的冲劲亦撼得他嘴角涌红。那四凶交错换影,以攻代守,豁命攻击 藩宫,不给他任何调息机会。藩宫退到榻拐角处,脸色已铁青,显然受了极重的内 伤。葛无异左手快如惊鸿地横出一物,藩宫只觉一股奇力将手中剑吸向该物,手上 一缓顿时露出破绽来。葛无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乌藤绞制的刺燕剑倏地抽在藩宫 胁部。藩宫给击到南墙上,又重重的跌下,一口血再也忍不住狂喷如注。 烈焰三剑围架在中年人的脖子上,葛无异如释重任的松了口气。 长孙无忌为何不攻击葛无异? 因为他腾不出手来。 因为他被一股猛烈的旋风紧紧的卷住。 “分金烁玉手!”随着一声沉雷,长孙无忌硬生生撕裂飓风,左手紫金右手炽 白均是光华慑眼。 鬼蝠和烈焰三光正自心驰神摇,眼前突现霹雳雷霆,耳中噼噼啪啪炸个天响, 身体如遭电殛,焦糊不堪地悉数震出店外。西墙豁然开朗,风卷雨来,屋内灯火摇 曳个不停。 而身处雷区正中的中年人却是毫发未伤。 长孙无忌双臂微扬,峙如苍岩的护住中年人,双目刀锋般的盯着五尺外,一个 突如其来的玄衣人。 中年人面部突然痛苦的抽搐起来,他看到长孙无忌后衣被风吹开,背上赫现两 道交叉的血沟,血肉外翻,惨不忍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长孙无忌运气压住钻心的刺痛,说道:“葛无异?” 玄衣人道:“不错,我才是葛无异。他是我的影子鬼蝠。” 长孙无忌暗自心惊:鬼蝠活脱脱就是七年前葛无异,武功气势行事方式无不相 同,以至熟谙其人的自己都没能辨明出来。从适才交手来看,真正的葛无异的修为 已经超出七年前数倍不止,长孙无忌知道葛无异过了《狱冥奚经》最凶险的第四层 后武功突飞猛进,已和自己不相伯仲。看到葛无异松驰的神色,长孙无忌疑云顿生, 他为何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遂道:“你何时来的?” 葛无异道:“来了很久。” 长孙无忌道:“为何一直不出手?” 葛无异伤感的道:“因为你的牛肉。” 长孙无忌闻言,放下了分金烁玉手。 葛无异续道:“十一年前我从南镇来到总盟,受人岐视,你是第一个夸奖我的 汉人。那次你们哥仨约我同游北邙,又去你外宅用膳,你亲自下的厨,你说如果某 天不作刺客了,你会去做个厨子。当时我们都不理解,却记忆深刻。那是我生平第 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我清楚的记得五香卤牛肉那盘菜,牛肉片薄如纸香气浓 中带辛,牛肉摆放的格式我都记得。” 长孙无忌道:“说这些干嘛?如今是仇人相残不留情面的。” 葛无异道:“你说我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长孙无忌摇摇头。 葛无异大声道:“因为我属雾洞奚,牛是我奚奉祭的神灵,不能吃的。” 长孙无忌愕然变色。 葛无异自嘲的道:“可是我吃了,还吃了很多。因为我知道你并不知道这个忌 讳,我不愿失去你这样的朋友,我怕你会不高兴。当时你已是名著四镇的绝世狂雷, 我只是个入盟不久连个主子都没有的的小奚奴。回家后我吐了半宿,精疲力竭,就 在吐泄物上我跌坐到天亮。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联盟,我每次在外吃饭都要点一 盘卤牛肉。” 长孙无忌皱眉道:“别说了。” 葛无异继续说着:“建宁6 年,我强修《狱冥奚经》走火入魔,是你把我从鬼 门关救回来,更代我去刺杀蔡邕,结果一去不返。当我收到野佬下的缉杀令时,我 难受得半月滴米未进。雷哥,我终生都欠你这份情啊!刚才鬼蝠信口胡柴,死了是 他活该!” 长孙无忌道:“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葛无异道:“就是念着这些情谊,我才没亲手杀死崔广陌和萧南社。可你适才 却骂我奚狗,十三年都没被人当面这样骂过了,今天你却骂了。你知道从我记事起 有多少汉人这样骂过我?一千四百零八人,除了先死的,我走遍十三州将他们全部 都杀了。” 长孙无忌知道葛无异就要动手了,顿时心聚神凝,内气蒸腾,高度戒惕。可他 刚一运气,背上诸穴便微微发痒,长孙无忌明白自己着了葛无异的道了,已经毒入 骨节,就算平时逼它出来也要大费周章,何况现时这生死关头。他不得不分出三成 以上功力去封闭毒性。 “雷哥,你背主在先这是不忠,骂我在后这是不义,虽多蒙恩庇,但……兄弟 只能得罪,拿命来吧……” 忽然间葛无异语调尖厉起来,灯火齐灭,整间屋子变得阴煞煞的。葛无异的影 子,鬼蝠的武功心智都已非同小可,何况他本人。这一含忿偷袭,快如闪灵,劈手 就是九缕狱冥怨气。这些冤魂枉魄撕心裂肺的哭叫着撞在长孙无忌护体罡气上, “咝咝咝”的溅起万千蓝磷阴火。葛无异口中念念有词音调怪异,手中流星般飞出 近千支黑箭。 阴风恻恻,鬼哭神嚎,满屋子腐尸烂臭,恍似人间地狱。 葛无异阴森的咒语飘荡在屋内每个角落,南崖客栈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长孙无忌渐渐感到后背奇痒难忍,阴毒蚁啮着经脉,气行滞涩,一掌弱似一掌, 罡气光华黯淡,眼见着就快撑不住了。 寒风吹起,冰凝子乱飞,霎那间南崖客栈里竟然无端端的下起碎碎的雪来。 这寒气来得太过突然太过霸道,长孙无忌和葛无异几乎同时停下攻击,运气抵 御这匪夷所思的彻骨奇寒。 狱冥怨气、蓝磷阴火还有紫玉罡气通通被雪尘打落在地。 雪掩住了所有的龌龊,盖住了万物的不平。 火折燃起,阿海神鬼不知的出现在长孙无忌身旁,只见他双眸神光流动,瞳孔 深邃如海,好似换个人。葛无异惊魂初定,他不相信面前这个样子再普通不过的猎 户竟然能够化雨成冰,可除了他,还会是谁呢?阿海投火于地,冰雪刹那间消融成 涓涓细流,流向地势稍低的大门。冤魂枉魄全都化为乌有。 藩宫龟息有时,血气已平,走到中年人身左,替他挡住了劲风骤雨。 长孙无忌感到一股清滑滑如皂荚水的和暖真气由神道穴进入都脉,经灵台、至 阳、悬枢三穴抵于命门,背痒顿时给镇住。他感激的道:“阿海谢了,这毒我能料 理掉。”他一边驱毒一边道:“我一直以为你仅是个初通武艺的寻常猎户,谁知你 的修为高你赵叔我两倍还不止,真是看走了眼啦。” 修炼了十年的奚魂汉魄如此轻易的就被化解,葛无异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惊惧, 他想:长孙无忌与阿海相处时日应是不短,竟未看出阿海武学深浅来,这个阿海的 修为恐怕与野佬比也未遑多让,除非自己能炼成《狱冥奚经》第九层冥光独明,否 则难以为敌。只有最后一着棋了,他良久方道:“杨镇守,你这溪流镇上可真是卧 虎藏龙啊!” 溪流镇? 杨镇守? 南崖客栈的杨老板? 他就是刺客联盟北镇溪流的镇守使? 这点,就连刚死不久的影子鬼蝠都不知道。 随着两声干笑,杨老板的声音响起:“九幽使,阿海可不是我的伙计,平素里 他只是捕些野味来我这店里换点酒喝喝,见忙偶尔帮帮闲而已。”杨老板说话间扶 起柜台点着小儿臂粗的蜡烛。 葛无异道:“人说北陆春雷十七年前兄弟反目,为个女子闹生分,春雨浑身武 功给狂雷废去,从此恩断义绝,狂雷远走洛阳,春雨留在溪流。难怪遍天下找不着 人,想不到最后收留狂雷的竟会是你杨春!莫不成你哥俩作戏给老爷子看的?” 杨春杨老板目中闪电般掠过一丝杀机,口中淡淡的道:“葛无异你费这老大的 心思来杀崔广陌和萧南社,实在是过了点。建宁6 年冬上,野佬亲赴五原安阳杀蔡 邕,为其一曲《九难》所败,于光和元年立秋便废了那条缉杀令,不再追究狂雷风 雨三人组,你久在雒阳总盟位居六大使君地位尊崇,难道会不知道?你深受狂雷提 携救命之恩,却下如此毒手,如此行径让老杨心寒啊。” 葛无异道:“我只知道为老爷子和野佬忠心办事,所谓恩义不值一钱。你心里 的不舒服,可是对两位主上的大不恭啊!” 杨春心中一凛,虽说缉杀令废止多年,但自己瞒着总盟收留长孙无忌确也不妥, 依野佬天马行空的性子,孰福孰祸,虎威难测啊。 长孙无忌愠然道:“杨春,缉杀令早就废除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杨春伸手拨拨烛芯,脸上泛起淡淡的青气,道:“狂雷,你我打泰山大营时算 起,相交已三十年,即使你中间去了洛阳,我俩的情谊又何曾变过?你自己想想看, 即便你早知道缉杀令被废,你会舍得这平淡悠闲的生活…而去重出江湖?” 长孙无忌无法反驳杨春的话,黯然道:“杨春老哥,我这心里难受啊……我若 能早些寻到广陌和南社,他们也不会……唉!” 葛无异冷言道:“狂雷你错了。风雨二人和你在赤螺湖一战失散不几日,就主 动投靠了比你大千百倍不止的靠山。不是你找不到他们,而是他们没脸见你才对! 光和元年春上金城甄氏为群寇血洗,三十九名女眷遭轮奸致死;光和3 年夏襄阳太 守卞言得怪疾病故,其眷扶棺归里,经新野遇劫,二十一口人弃尸荒郊;光和6 年 陈王刘宠于冬狩遭袭,险些丧命,桩桩都有他俩参与。这些还是大的,另外尚有不 少小事件,要我一一烦举么?他们早就惹怒了老爷子,只不过他们的靠山太大,老 爷子心存顾忌,如今才寻着机会而已。” 长孙无忌想到崔广陌临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得长叹一声,意兴萧瑟。 葛无异道:“当然风雨只是帮凶……,丁总管于八月二十九下了十万索命帖子, 念着往日情分,我才叫鬼蝠揭了这桩小买卖。” 长孙无忌沉声道:“他俩的主子是谁?” “我隐约知道,但我不想弄清楚。对于我来说,记住‘九月十三傍晚溪流南崖 杀死风雨一行三人’,就足够了。”葛无异道:“你真不怕死,去总盟问问丁总管 便可知晓,或者问他!”手指那个中年人,“安平王刘续!” 长孙无忌目中喷火,对着刘续喝道:“难道是你?” 安平王刘续镇定的道:“他俩是西苑派出来的。” 长孙无忌难以置信,道:“十常侍?……” 刘续道:“我兵败辱国,又奏策不道,此次奉密诏入京不过送死而已。但有人 不希望我死在路上,想让我在雒都西市口体面的凌迟而死,所以就派了他俩一路保 护,免得我自寻短见。这人的贱名,说出来污了我的嘴,你去问你们那个丁…总管 吧。” 葛无异道:“狂雷你还是不要去问了,问了反倒更加难做。” 长孙无忌哈哈一笑:“何须问之,我已知道了。”他对杨老板道:“惠存老哥, 无忌本自不问江湖了,风雨之死虽是不值,但多年兄弟之情断不敢忘,广陌死前托 我护安平王进京,即便是错的,我也必须去做。无奈何,一切都拜托你了。” “不多留一宿?”杨春道。 长孙无忌道:“不了。有些人看着恶心,你招呼他们吧!” 杨春道:“你身上的毒,我已替你解了。” 长孙无忌洒然一谢,对刘续道:“安平王我们走吧!” 葛无异身子一动,堵到门口,道:“他不能走!” 长孙无忌森然道:“别再惹我。” “有人想刘续进京,”葛无异道:“可偏偏有人却不想让刘续进京,但又不愿 得罪西苑,只好下单子请我们出手。实说吧,刘续才是今天的正帖主儿。”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只有刘续安然自若。 葛无异又道:“都未料着吧?鬼蝠也一样不知道,直到你出来,我才传音告之 这趟任务的真正目标。长孙无忌,这是老爷子亲自接下的单子,你若想重归联盟, 速杀之!” 长孙无忌深知崔广陌心机深沉,他既已忏悔近年之罪孽,临终托付必有深意。 想到这,长孙无忌道:“联盟于我无谓之,我既然答应了广陌送他进京,就得言行 果必。” 葛无异道:“如是,狂雷欲阻我财乎?” 阿海道:“老赵,我看此事颇有蹊跷,断不可意气用事。” 长孙无忌道:“阿海,你不明白的。临终语善,我信广陌!” 杨老板叹了口气,拨亮了烛芯,道:“丁党胡涂啊,为何就不成全刘续呢?” 葛无异道:“河间诸王,安平最贤。杨镇守闻之乎?” 杨老板道:“兵败被俘,国人筹钱粮赎之,足见其贤了。”杨老板眼中神采转 淡,又拨了拨烛芯,说出莫名其妙的六个字:“奈何之?无奈也!” 刘续神色惨淡的回味这六个字,脸上越发苍白。 久不开言的藩宫道:“各忠其主,各尽人事吧!” 葛无异抚掌笑道:“干脆!鬼蝠还不滚进来参拜杨镇守!” 适才为狂雷所毙的鬼蝠衣衫齐整地走进店来向杨老板行礼道:“小人鬼蝠见过 镇守大佬。”杨春点点头。长孙无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人死焉能复 生?跟着藩宫道:“店南北各七,东厨三,西门外剑四弓十,房顶结网悬刃。门外 尸体四具,他不是鬼蝠!”话音未落,阿海人已不见。杨老板欲动又止。 假鬼蝠嘻嘻一笑:“鬼蝠蝠鬼随使君叫唤,弄不爽清的。宫商角徵羽五音七变, 你自个又弄得清爽么?” 藩宫脸色微变。 杨春话若冰霜:“葛无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调动我北镇的人!”那边,阿海 慢慢退出厨房,林菲儿面带泪痕惊恐万状被三个黑衣人用刀架着脖子抵着后心推出 来。 林菲儿哭叫道:“爹,救我,季叔他们…呜……” 杨春和长孙无忌同声道:“快把刀放下!”杨春怒道:“狗日的三个混帐东西, 季一刀你们反了还?” 林菲儿身后那人一脸苦相:“杨大哥,我兄弟仨个也是没法子的呀,谁敢反您 老啊!” 季一刀目光逡巡葛无异,却是未听杨春命令。 杨春冷笑一声:“葛无异你什么意思?” 葛无异冷冰冰的道:“北镇镇守杨春跪下听令!”鬼蝠手举一面黄金令箭,上 浮蟠龙,道:“见到天龙令,杨镇守还不下跪?” 杨春哆嗦着伏身于地,耳听到长孙无忌也是噔的一声双膝着地。 鬼蝠阴阳怪气的道:“哟,狂雷你干嘛也跪下了?不是太自作多情么。”葛无 异取过天龙令,口里道声“混帐东西!”,甩手就是一巴掌,掴得鬼蝠两眼金星乱 迸,双腿一软也跪到地上了。 葛无异道:“杨惠存,老爷子念着你好,说北镇这几年事办得不错,就是有好 久没上京了,叫你去见见他。” 杨春浑身一激灵,面如土色,老爷子想见我?杨春这些年来意兴珊阑,北镇生 意江河日下,总盟早已累有赘言,老爷子这次召他进京,其意不善啊。 葛无异顿了顿,续道:“顺便带上刘续的人头。北镇就交给我了。杨老板听清 楚没,嗯?” “是,惠存领命。” “杨镇守要不要验验天龙令?” “不了,料你也没这胆!”杨春身居北镇镇守,知道天龙令是刺客联盟中最秘 密的仅对镇守以上级数才动用的令箭,威权之盛连六大使君这个级别都仅得闻之而 无权得睹,请得动天龙令的人天下只有一个,杨春哪里还不明白这下单之人是谁。 他叹了口气,站在身来,怜悯地扫了风雨二尸一眼,道:“这么说,刘续此行线路 是老爷子安排的喽?” 葛无异不置可否:“老爷子亲自对我挑明这次要杀的人是谁,要不我们作刺客 的只管按时间地点相貌杀人收钱,怎会知道他就是安平王刘续呢?” 杨春颓然道:“狂雷算了吧,你没做过四镇镇守,不清楚天龙令究竟意味着什 么,我也不能说出来,但刘续是保不得了。罢了!” 长孙无忌仰天长笑顾盼自雄,道:“惠存大哥,你要尽忠,我要守义,难道咱 兄弟俩又要动手不成?” “咱兄弟俩又要动手么?哈哈哈……”杨春诡异地笑道:“不会动手的,不会 动手的。因为你已经不能动了,因为你们全都没力气了。” 刘续身子一歪伏在榻上。 藩宫内伤严重,紧接着重重的跌倒在地。 随后是季一刀哥仨个。 长孙无忌受创在先驱毒在后,功力不继跟着倒下。 葛无异功力最深,还能说话:“这是什么毒?” 杨春拨了拨烛芯:“鸡精。闻所未闻吧?” “好个春雨无声…啊……” 众人七倒八歪躺在地上,唯有阿海和林菲儿没倒下。林菲儿呆呆的站着,只把 那双大眼睛瞅着杨春,都哭不出来了。阿海问道:“杨大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问那么多,快去把那碗鸡血拿来!” “噢。”阿海疾步去取 林菲儿只觉得冰冷的空气似乎已侵衣袭上了自己娇嫩的胸脯,呼吸困难起来, 屋外雨点飘飞,黑魆魆的树林摇晃着枝条步履艰难的逼近,唬得她尖声高叫。 杨春急忙过去柔声安慰道:“菲儿,别怕。” 林菲儿看着陌生的爹陌生的赵叔陌生的一地上的人,她不知道这突然发生的一 切都为了什么,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原来单纯平凡的生活中竟藏着太多的秘 密和丑恶。林菲儿眼中五彩琉璃的世界摔得粉碎,她苗条的身子抖个不停。 “别怕,有爹在。”杨春口中直是道:“别怕,有爹在。”他不安的打量着一 地的梦中人,心里并不知接着该怎么办。毒是下在烛泪中的,杨春知道七年来狂雷 武功不长反退根本不是葛无异的对手,而自己的武功早年被狂雷废去,只余下一身 毒技,本想救下狂雷,从此隐居不出,孰料葛无异会请出天龙令,事情摊开了,下 单之人、老爷子还有西苑没有一方是可以躲得过的。只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了。 屋外埋伏的人惘于屋内发生何种变故,慑于杨春积威,都按兵不动,也是不知 如何是好。 阿海端着墨绿喷芳的汤碗过来,“杨老伯,这血怎么越变越绿?” “菲儿你先坐下,爹马上就过来。”杨春接过碗,用亮银匙喂长孙无忌喝了两 小口,嘴巴还不闲着:“紫靛三足雉是极罕见的珍禽,它身上的鸡油是天字号第一 等迷魂药,唯一的解药就是它的血,绿色最佳。别看它现在绿油油的,再等不到一 柱香它就会变得黑亮黑亮剧毒无比,制做腐尸散主要就靠它了。这东西一身是宝。” 阿海喏喏。稍顷长孙无忌脸上的青气慢慢消退,鼻翼微然翕合,脉转悠长,但仍旧 昏迷不醒。杨春吁口气道:“对了,阿海你快给你刘续和藩宫都喂上两口,应无大 碍,再过一个时辰便可转醒了。动作要快。” “好。” 杨春回望美丽的女儿,她和她娘长得可真像,他走过去慈爱的抚摸林菲儿的秀 发。林菲儿无力的依着父亲,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杨春伤感的浮想起好多好多往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销魂。 “杨老伯,全弄好了。” “哦,……” “他们不管了?” 杨春嘴角冷然吊起:“随他们去吧,再过十二个时辰他们自然会醒,不过武功 会尽失,算是小小惩戒吧。” 阿海面有不忍。 杨春道:“别妇人之仁了,帮我把他们三个扛到后面去。” 阿海走到葛无异身旁放下血碗,然后肩扛臂夹起刘续等三人,跟看杨春父女一 起入到后面。 黑暗的厨房中,只有炉底的余烬在发着红光。密集的雨点打的瓦楞子直响,从 开着的后门看出去,是个小小的庭院,再远点是几垅菜洼,浑浑眊眊看得不甚清楚。 杨春按动机关,烧水大灶整个向外旋出,露出个黑黝黝的地道来。杨春牵着林 菲儿打前下去,阿海略感奇怪,这小店真是不寻常,随即也跟着下去。行不多远, 阿海听得噗的一声,似乎是暗门又阖上了。 地道中漆黑黑的,潮湿的空气倒还新鲜,杨春在前面走得飞快,林菲儿亦是熟 门熟路,步履轻盈。阿海辨着声音紧跟其后,地道时宽时窄时高时低九曲弯折,刘 续等人身体不时磕碰在滑腻腻的苔岩上,咚咚作响。约莫走了五里来地,头上响起 美妙的水声。“杨老伯,快到出口了么?”“就要到了。”“阿海小心些,地滑。” “嗯。” 听到水声,阿海便有些怀疑,出得洞口一见:果然是到了南崖一处高坡上,树 木枝桠间看下去,不远处正是观月潭。 杨春道:“走,先去你的小木屋。”说着撑开油布伞径往出云湖走去。林菲儿 也张开一把伞:“阿海,我帮你挡些雨。” “算了,你这伞忒小点,当心别淋着了。”阿海边走边道:“菲儿你冷不冷?” “还好啦。”林菲儿心里甜孜孜的,“你记得这里么?那次你救了我的……” “好象是这块大石头,对了菲儿,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从虎口救下你,可一 转身你人就不见了,我还以为遇到了巫山神女呢,原来附近有条秘道啊。” “巫山神女是谁?有我美么?”离开了那群恶人,林菲儿活泼了许多。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 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阿海随 口歌道。 “阿海,这是什么歌,怪好听的。” “这啊,是古代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写的九歌中的一首,名字就叫……《山鬼 》!” “好啊你臭烂阿海,骂我是山鬼啊。”林菲儿不依不饶。 阿海扛着三个人,不好躲避,狼狈不堪。 杨春回身道:“菲儿别闹了,阿海说的没错。” 林菲儿奇怪地睁大眼睛:“爹,你怎么知道的?” 杨春含糊不清的道:“你娘弹过。” “什么?我听不清。” 杨春再不开口。阿海听得很明白,心里却胡涂了:《山鬼》讲的是巫山神女久 候情人灵虚不来,忧思纷扰,望眼欲穿的心态。没来由为人妻者会弹这首曲子给自 己老公听啊? 阿海的木屋就在出云湖畔疏林中间,阿海就是寇奴。他的父亲臧戒人称淮南出 云箭,与寇奴失却音讯大半年了。因着这名字,爱着这高山平湖的景致,寇奴隐居 于此有一个多月了。 寇奴忙着安顿刘续三人,林菲儿则好奇的在小屋内走来走去。她是头次上来, 一切都觉得新奇。木屋内除了悬墙的一把乌刀和简单的木制家俬外,就是百十个神 态各异线条朴素的小木雕,全是走兽飞禽。“阿海你这里好冷啊。有没有火盆?哎, 我问你呢!”林菲儿一边找一边问,却见寇奴正凝目门外,她急忙扭头,看到杨春 低着头在雨中走走停停,“爹!快进来。” 杨春抬起头,微笑着走进木屋,摸了摸林菲儿的长发,对寇奴道:“阿海我们 出去走走?” “好的。” “菲儿你先休息会。”杨春扶着已陷昏迷的女儿到木椅躺好。“走。” 二人张着伞,站在雨林中。 “阿海,我得回去一趟,” “我不明白。” “天龙令,我得把天龙令拿到手。” “能不能不去?” 杨春轻轻摇头:“没有天龙令,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寇奴道:“我去好了。” 杨春道:“这是我们组织内部的事,不能让你去。” “天无绝人之路,杨老伯你不要骗我了。” “……阿海,我待你如何?” 寇奴愣了一愣:“……很好。” 杨春道:“很好,照顾好菲儿。”杨春殷切的望着寇奴,重复道:“照顾好菲 儿。” 寇奴不安的道:“我会的。你?” 杨春面部抽搐了几下,道:“其实我不是菲儿的爹,你赵叔才是。他们都不知 道,可能是父女天性吧,无忌一见着菲儿就决定留下来过平凡的生活了。有些事是 命中注定的,菲儿是个好女孩,当了她十六年的爹,我这一辈子值了。”杨春惨然 一笑,“阿海,你要记住一件事:不管将来多穷多苦,也不要去当刺客,遇到和溪 流谐音的地方去也不要去。你记住了吗?”“嗯。”“那我走了。” 寇奴看着杨春矮胖的身影消失在林木中间,他明白了杨春心里的痛楚:情伤太 重,加之身处忠义中间,势难两全。救出刘续是尽到对狂雷的义,可这份义却是对 主上的不忠,忠义不能两全唯有一死了。 寇奴知道自己无力劝阻矢志去死的杨春,心里似乎压着块大石头,郁闷不堪。 他回到木屋怜悯的看着昏睡的林菲儿,忽然他来到木床边恶狠狠的盯着昏迷不醒的 刘续,半晌才无奈的叹了口气。 山下远远的传来一阵雷鸣,轰轰隆隆的。 林菲儿猛然惊醒。“爹!我爹呢?”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惶恐的大叫:“爹!” 急火攻心,追到门边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寇奴一个箭步跃出,扶住林菲儿坐在 木槛上,手按她的劳宫穴渡气过去,几个小周天下来,林菲儿虚弱地睁开眼睛,顷 然珠泪盈盈,“阿海,我爹他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爹……”林菲儿扑到寇奴怀中痛哭起来。 寇奴紧紧搂着林菲儿,看着湿重雾笼下的健挺苍松,发觉雨更密了。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