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涉江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繁华的大汉首都雒阳,充斥着机会和神秘,野心家 们在这里忙功碌名,薄幸骚客在这里逐月追花,真好个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可谁在谁的梦中痴狂,谁又在谁的梦中醒来。午夜梦回,闻得一声清弦,谁不是潸 潸泪下,谁又不是捂被去续那醉生梦死?这世上没人能够勘破“梦、醒”二字。碎 梦醒,客居雒阳城的女琴师,据说姿色还在艳冠后宫的何皇后之上,一曲潇湘夜雨, 奏尽别情撩断愁肠,狷生狂徒为之欲走还留,迁客骚人闻之则黯然情伤。京中有种 说法:琴湘阁的门槛换得再勤,也赶不上癫狂少年急急的脚步。 此刻碎梦醒的宝马香车抛下千金买笑的风流汉子,寂寂的停在邙山北麓黄河边 上的也来津,一个荒汰已久的渡口边。时值初冬,山灰草黄一幅败落景象,河面上 的风来来回回的吹着,口里呼出的白雾打着旋子就被吹走,碎梦醒站在河岸上,微 跺着小蛮靴,雪白的貂皮大衣裹着她美丽颀长的身子,脖上是沿火狐围子。河水消 褪露出干涸的河床来,上面满是衰残的芦苇杆子,有个男人坐在近水的一块大石头 上,持着长长的鱼杆,在耐心等待鱼儿上钩。碎梦醒凝望着垂钓者,剪水眸子中射 出迷离幽哀的目光,伫立良久不觉间竟是痴了。 哒哒声自下游方向而来,一骑青衫弛至垂钓者五箭处勒缰下马,芦草丛中稳健 地走出一条豪硕大汉迎上去,微语顷略,青衫客策马登岸,马蹄如飞踢溅起噗噗灰 尘。经过碎梦醒身边时,马速斗减,青衫客点头致意,几个缓步后,骏马长嘶一声 箭般冲进谷道,林石崔嵬,转瞬间便不见了影子。大汉走到石旁静静的看那笔直的 银线,过了片刻长杆一扬,钓者慢条斯理的收线去钩掷鱼篓中,大汉方再近步低语 数言,钓者起身下石提着鱼杆竹篓往河岸上走来。碎梦醒迎前数步又停下,等那二 人过来。 钓者三十来岁,面部纹细肤润,保养得很好,一字眉尾部稍稍扬起,凤目莹彩 光亮,他淡淡的道:“湘琴,如何来了?”碎梦醒幽幽的道:“本初你几天没来看 我了?一听孔璋说你找我有事,我便匆忙赶到小庐,但你却不在那,我逼问了伯求 半天才知道你来这了。”袁绍陪着碎梦醒走向马车,道:“有些悒闷,到这来散散 心。”碎梦醒知道袁绍瞒着自己,也不明说开,“心情不好,怎不来琴湘阁,听我 抚琴?”“你那人多,太过俗杂,”袁绍不愿就此多说,便道:“你看你一点都不 懂心疼自个,十好几里山路,林风厉害着呢,小脸都给吹得煞白,快到车里去!” 说着掀开卷帘扶着碎梦醒上到车厢内,“今晚在听风小庐小住一宿吧,明早我们一 起进城。”碎梦醒俏脸一片绯红,低声道:“嗯……我也有事……晚上再说吧。” “我把鱼交给……?” “他是新来的,叫金水。” “那我把鱼交给金水,你来主厨如何?” “好啊!”碎梦醒高兴的问:“本初,你想吃糖醋的,还是……”袁绍打断道 :“刚好有人送我点小米椒,弄你家乡的那道名菜吧。”碎梦醒感觉失望:“你晚 上要宴请?” “非常之客。” “那好,你早回啊!” “记得叫厨房炖些燕窝,晚上宵夜吃。”袁绍小声说完,伸手放下重帘,又低 声吩咐金水几句,便叫他速速离开。金水唱个诺,侧坐车辕,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噼 哨,清脆响亮,车轮滚动渐渐走远。 袁绍对身后的文丑道:“武强你看那金水可是会家子?”文丑思忖片刻,道: “回主上,金水武功不弱看似襄阳蔡家的汉江鞭路数。”袁绍道:“荆襄豪族缘何 纷纷遣客入京?”文丑不好回答,遂道:“据闻江夏李通也派人来了。” “哦?” “我想无外是为探听‘私兵公资’而来吧?” 袁绍不屑的道:“私兵公资,这是朝野上下风传的消息,人所共知。然国兵国 兵,私兵公资只是枝节旁末而已,蔡瑁李通之辈那晓得刘续的良苦用心。《国兵策 》全文,只有皇上、大将军和三公详阅过,连我都知之不详。他们这些大庄主凭着 道听途说的消息就心急火燎的派人过来,无非是想谋个地方军职,当个司马校尉之 类什么的,狗苟蝇营。”说着说着袁绍心头火起:他对何进是一肚子意见,一千多 字的《国兵策》都记不住,害得他屈身去问袁槐,才略窥概貌,但袁绍真正想了解 的《国兵策》的具体方略,仍是不得而知。袁绍突然想到了好友曹操,曹嵩乃是掌 管书印典藏的尚书令,说不定他会留有副本,不过,他连曹操都不太欢喜,何况是 我,唉…… 文丑不解袁绍为何动容,又不明白私兵公资和司马校尉有何必然联系,遂问道 :“郡国都尉官不是在光武帝建武6 年便废止了吗?且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 和军假吏五个地方军种也于次年明诏罢除了,武强不明白主上言说的地方军职所指 何为?” “私兵公资,将私兵收归国有,有那么容易么?朝廷出钱再多也比不过长期饲 养他们的主子多,更何况还有长期固定的主仆关系,及家属安置去留等等因素,威 权震慑之下,到头来,还是得由李通之流统领原属。要控制他们,不假以军职是不 行的。光武帝罢都尉官罢各军种减少地方军,是为稳固中央军权,是当时的必然之 举,但长此以往却导致军队素质下降、地方缺少警备。此番黄巾乱之所以如火燎原, 无法遏制,地方军备匮乏是主要原因之一。私兵公资,是剂猛药,可迅速扭转这种 劣势。但皇甫他们不断获胜,皇上便有些犹豫,不过我想这次黄巾一闹,没个十年 八年是停息不了的,私兵公资非搞不可。关于这些,下面的能人也不少,应该能看 出来。”袁绍娓娓道来。 文丑点点头,问道:“主上,这公资量例多少,刘续可有说法?” “因地制宜哪来定数?不过,私兵公资枝叶耳,‘单立兵户,郡国典兵’才是 《国兵策》要旨之所在。” 文丑愕愣半晌,方道:“那岂不是动摇了我朝的根本兵制?” “不是动摇,而是彻底改变。袁槐说:”《国兵策》区区千字却环环相扣丝丝 不落,缜密周详得很‘。哼哼,当年若是刘续入京秉政,天下就大不一样了……“ “嗯,刘续亦是河间诸王孙之一。” “建宁元年正月皇太后和窦武定策禁中,不立素有贤名的安平王刘续,而奉立 时为解渎亭侯的当今皇上,取其庸惠,意图延益外家威宠。孰料皇上正月迎窦氏女 为后,九月即夷灭其九族,时多嗟呀。正因如此,三月间张铙东攻渤海途灭安平俘 虏刘续后,才会待之以上礼,阴以为后图。皇上闻之,寝食难安,于是才有藩图出 面集合国人共赎刘续一事。张铙要不是粮草不继,又怎会放了刘续?刘续淹留黄巾 三月之久,深知敌我之弊,故而《国兵策》有极强的针对性。据闻皇上阅而珍之, 但在召集三公大将军会议之后,却下了杀刘续之心。”袁绍说到这,忽然不说了。 文丑沉默半晌,道:“刘续可惜了。” “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这是他的命。”袁绍边说边走到高岸边。 “皇上会实施《国兵策》么?”文丑跟上去问道。 袁绍也不知道答案,但他觉得实不实施对自己而言,结果大同小异,他高深莫 测的微笑道:“文章好作,实践却难,次序错一步,《国兵策》就不是什么急救猛 药,而是鸠涎砒霜了。皇上也是左右为难啊。”说完,袁绍目光一转,锐利的俯瞰 正在靠岸一艘两窗乌蓬,道:“他们来了。” * “赵叔叔,这儿离洛阳还有多远?” “穿过邙山夹道,便可望见洛阳城墙了。顺利的话,我们可以在城内吃晚饭。” 长孙无忌眼中流动着复杂的光彩,“啊,船停稳了。阿海你先出去,问问藩宫外面 有何异动。” 寇奴推开舱门,躬身出去,正好碰上藩宫,“叔英兄,可有不妥?”藩宫点点 头,“进去再说。”进到船舱,藩宫对刘续和长孙无忌道:“王爷,长孙前辈,高 岸上立有二人,似乎在等我们,观其气势,都是罕见的高手。我们应否登岸?”刘 续半揭起窗帘,向外看了看,道:“他们是何进派来接我们的袁绍文丑主仆二人。” 长孙无忌久远江湖,不晓袁文二人在武林中的名望,没甚表情,藩宫却已是一惊。 寇奴道:“你能确定?”刘续并不在意寇奴对自己的不敬,道:“我见过他两个的。 无忌你和小藩先上岸问问情况,我和阿海菲儿随后就上去。” 刘续接着吩咐林菲儿到后舱清理衣物,待众人离开后,他走到寇奴身边。寇奴 抬头看见刘续表情严肃,目光却殷切热诚,忙站起来道:“王爷你是……?”刘续 略显凄凉的微微一笑,道:“阿海,我知道你为着杨春的死,心里恨着我,但我不 愿就此多说。我确信:你是个守信重义的男子汉。” 寇奴表情颇诧异。 “这里是《国兵策》的修正全文和实施细则,”刘续从袖笼中取出两方丝巾, 看上去上面密密的写满文字,“背熟即毁之,日后再寻机亲口说与太常刘焉听,他 会有所处置的。” 寇奴没有接:“你何不亲手交付与他?”“唉,京中诸刘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 他了。”刘续定定的凝视寇奴,长吁口气,道:“我怕进了京城就没机会了。阿海, 这不是普通的兵策。忠臣得之可辅主平乱,奸臣得之则能裂土为王,事关国体,绝 对不能让它落入奸人手里。如果你不愿帮我,那我只好毁了它。”寇奴道:“刘焉 可信否?”刘续肯定的点头。寇奴又道:“他得到这东西,便能解民之倒悬?”刘 续道:“刘焉一定能说动皇上改变兵制重振国威的。因为皇上真正信任的大臣,只 有两个:杨赐和刘焉。这是皇上和我的秘密。” 寇奴逼视刘续,目光有若实质,问道:“为何信我?你不怕我据之为乱?” 刘续双目一眨也不眨的道:“你虽不过弱冠年纪,便已含威不露玄武莫测,更 难得你处事坦荡有容忍渊量,河山带砺亦不改志,我善占风角知道你通晓《国兵策 》后不是统领大州为朝廷柱石,便是抚民爱庶为一方臧寇,为官为寇在乎天时,不 在人愿。”(臧寇,好贼也。) 寇奴眼中神光一荡,注视着对自己莫大信任的安平王,终于,他接过丝帛,道 :“我信你。” 刘续欣慰的道:“阿海,谢谢你。” 寇奴心情复杂的看着刘续,忽道:“王爷你为何找我而不找无忌大叔或是藩宫?” 刘续压低声量的道:“狂雷不以天下为意,难以托付。藩宫是个谜一样的人,我看 不透。唉,你待人真诚,日后处事多多小心就是了。” 寇奴心里一惊,“我不明白?”刘续摇摇头,道:“不说了,他们过来了。” 刘续打头走出船舱,只见袁绍和着狂雷藩宫及一干船夫已在外候着呢。袁绍谦 恭的迎上前,道:“袁绍拜见王爷千岁。”说着作势欲拜。刘续道:“本初何必多 礼,快起来。”袁绍顺话起身,同时间飞快的打量了寇奴和林菲儿一眼。 刘续打前登岸,袁绍落半步紧跟其后。刘续道:“本初,你何来之呀?”袁绍 道:“大将军闻听贤王您奉密诏回京,特叫我来迎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您将鹤临 也来津,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真让我等着了。”刘续道:“贤王二字,本初不要再 提了,我担不起啊。”袁绍还未搭话,刘续又道:“本初啊,听言语你似在大将军 府行走,怎么不作‘布衣侯’了?上回你还对我说过‘侯门似海,功名如刀’,你 可不像是个易变之人哦?” 寇奴看着刘续呵呵笑着,心想他在船上就很肯定的说过袁绍是何进派来的,却 装出才知道的模样,王爷似乎在向我传递某种讯息。 袁绍语感沉重的道:“黄巾乱起九州,黎庶蒙难,本初岂能惘顾一切而独善其 身?我在大将军府上专职刺奸掾,不过区区六百石,算不得功名,仅尽绵薄之力而 已。因着您密旨入京,故而本初还以布衣身份来接,礼数不周,王爷勿怪。”刘续 道:“布衣好,咱们也算是有过布衣之交嘛。”袁绍接过话头道:“王爷这一说倒 让本初记起当日在飞凉亭我们驰骋黑白论枰三局的事来。信都一别,惚匆已有两载, 您的皇胄风范渊宏学识谈吐机锋常令本初追思仰慕,心中一直盼着再见您一面。今 天终于得遂所愿,您一定得再教本初两招。” 寇奴看着气派风雅的袁绍一脸真诚的阿谀着刘续,感觉很不舒服。但听上去袁 绍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字正腔圆不疾不缓,带着一股子真情,透出明白无误的高兴。 刘续如沐春风的和袁绍边走边说,不一会便到得岸上。树林边铁塔似的屹立着文丑, 见到众人过来,他微一躬身算作行礼,然后傲慢的睥视寇奴。文丑觉得狂雷和藩宫 的武功还算高明,不过寇奴充其量算是个武把式。疏落的高木中间停着两辆红幔马 车,前面各辔着两匹神骏非常的枣红马,两个精明俊秀的年轻马夫侍在车旁。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道:“袁大人,敢问我们去哪?”袁绍赞许的看了狂雷一 眼,对刘续道:“王爷千岁您看时近黄昏,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城了,不如就让我在 听风小庐为您洗尘接风,明日一早再进京,您尊意如何?”刘续似乎早有心里准备, 爽然道:“难得本初一片情意,就依你了。” 刘续袁绍一乘,寇奴四人一乘,文丑自有马。山路崎岖起伏,但马车行走的极 稳,如履平地,足见马夫的御技之精湛。 车内藩宫忽道:“无忌前辈,适才我倒是看走了眼,袁绍外强中干其实算不得 高手,您说我说的对么?”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的道:“袁绍有王霸气概,不可小觑。” 寇奴道:“此人难以捉摸。” 就听得车外文丑傲慢的冷哼一声。 车厢内顿然寂静。看着藩宫勃然变色的样子,长孙无忌忽然笑了起来,旋又取 过靠枕,伸指在上面写道“袁绍非善大家小心”。寇奴和藩宫俱是点头。林菲儿却 是花容惨淡,惊恐地望着寇奴。寇奴忙握住她的小手,眼中满是呵卫之意,林菲儿 渐渐平静下来,但又觉得自己特别软弱,不自觉的便靠倚在寇奴臂上。寇奴略有些 不自然,僵硬的坐着一动不动。长孙无忌快慰的看着二人的儿女情态,心里悠然升 起一股甜蜜的感觉。藩宫枕着双臂,似笑非笑的道:“我先睡会儿,好舒服啊!” 走着走着渐闻人声,寇奴揭开垂帘打量外面,发觉马车正在上行,狭窄的山路 旁边自下而上布着十几所房屋,都距着山路有定距离,山民们高声道别着走向炊烟 袅袅的家。 袁绍的听风小庐就建在半山处,说是小庐实际却是个三进大庭院,依山而建, 不拘俗制。高远处苍岩巉参隐然可见有一木屋,倒也应着小庐二字。马车安顿下来, 袁绍首先安排刘续沐浴更衣,其余众人也都安排有人伺候着掸尘净秽,然后叫文丑 陪着寇奴几个坐在会客厅内等。屋内的摆设富贵奢华,又透着一股子风雅,给人极 其怪异的感觉。南北两堵火墙都烘烧着,很是暖和,但因着路上的芥蒂,都没甚话 好说。林菲儿没经过如此场面,小脸红红的打量着四周,心中暗暗称奇,又有些艳 羡。过不多时刘续容光焕发的从后面出来,袁绍也换了身绿锦夹袍,没有束裙更显 出中年男子倜傥俊雅的魅力来。 袁绍扶刘续在正中坐下,见到屋内极冷场的样子,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物,马上 笑呵呵的道:“诸位怕是车马劳顿,都倦了吧。武强是个粗人,不太会招呼客人, 袁某代他向各位赔罪了。”长孙无忌忙起身回礼:“那里那里,您太客气了。”他 这一说,寇奴藩宫也不得不起来回礼。袁绍摆手道:“坐下来说话,坐下来说话。” 他在刘续右手边坐下,“几位壮士护送王爷千里入京,其义可嘉啊。只是本初孤陋 寡闻,竟然不知各位英雄高姓大名,啊?哈哈……”狂雷一一介绍道:“在下赵无 忌。他是信都藩宫,这个叫阿海,这是我的侄女菲儿。我们护送王爷只是机缘巧合, 算不得什么英雄义士。” 袁绍道:“幸会幸会。”他心里飞快的估评着:赵无忌五十上下,气凝神定, 谈吐不卑不亢,当年必是风云一时的人物;而这藩宫虽克敛锋芒,但无法掩饰眉目 间的勃勃英姿,假以时日可成大器;阿海却似普通山民,观其虎披,应有几分胆色 ;菲儿中上之姿,一派山野气息,与阿海倒很相配。袁绍忽然想到些什么,问寇奴 道:“你叫阿海?”寇奴觉得奇怪,遂答道:“对,泰山呼延海。我们曾经见过?” 袁绍放下心,道:“呵呵,初次见面。原来你复姓呼延,我还以为你姓阿呢!”林 菲儿扑哧一笑:“您真会开玩笑,哪有人姓阿的呀?”袁绍笑眯眯的道:“小姑娘 你别笑,阿惠无却四字皆为人姓,只不过知道的人少罢了。阿海你说是不是?”他 仍然不忘试探寇奴。寇奴没甚殊状,只是点点头道:“我有个朋友就姓阿。” 知情人脸上皆滑过一丝异彩,各有各的文章。 藩宫奇怪的打量众人,忽道:“偌大天下何奇不有,连姓澹的人都有,我认识 个人就叫澹是,表字不过,合起来念就是‘但是不过’。” “有点意思。”刘续一乐,“复姓澹台的我听说过,可没听过有姓澹的,但是 不对,哈哈哈。” 笑声冲淡了略为沉闷的空气。 袁绍对林菲儿道:“小姑娘,看你风尘仆仆的,到后进换身衣裳可好?”林菲 儿呆在这一屋子男人中间心中总有些别扭,身上老也不舒服,早就想去洗个澡,闻 言便瞧了瞧狂雷,狂雷道:“那还不谢过袁大人?”林菲儿忙敛身道谢。文丑拍拍 掌,便有一名丫鬟掀帘从西厢房碎步跑过来,听过简单几句叮嘱后,丫鬟接过包裹 领着林菲儿离开。 汉代,女人不能上台面和男人共食,故而袁绍才以换洗的名义将林菲儿安排到 后面与碎梦醒一块用膳。刘续若有所思,便道:“本初,今晚你准备拿什么好菜款 待我们几个呀?” “哟,差不多可以入席了,”袁绍故意一瞟窗下案台上的玻璃沙漏,“王爷, 不过是些时下京中流行的小菜,对您来说也都出不得奇。但有一道菜,我先不说, 留着您自个去揭谜。”说着,袁绍起身去扶刘续,那边文丑已掀开东厢房的黑牛皮 帘子,“王爷先请!” 进到轩阔的宴厅,只见正中是条原色橡木长桌,桌上一溜白玉盘子,都用双鹤 亮银盖子盖住,看不到下面的菜,餐桌中间留一长盘形状的空处。刘续笑道:“本 初啊,你这般铺设可把我们诸王孙都比下去了。不错!无忌你们一齐过来坐吧。” 袁绍道:“王爷笑话了,本初就这些家当,子曰焉得食无味乎?食不厌精么,有好 菜无好碗,也是甘食若荼,嚼之无味。来来来,坐坐。”一听此话,伺立在木椅后 面的那些个姿色不俗的三五丫鬟,急忙为众人挪椅正座。寇奴甫一落座便给面前透 亮晶莹的绿玉杯吸引住,一番考究后不禁心中感慨:这酒杯式样高古,触手温润, 只怕有五百年光景。一个小酒樽就已价值连城,这袁绍真可谓是富可敌国了。 简单几句感怀皇恩之后,宾主便开始了晚宴。 袁绍吩咐下人道:“倒酒!嗯。”刘续侧身问袁绍:“本初啊,你这些个椅子 云纹袅袅的却不是柏木,都是什么材质做的呀?”袁绍先是一愣,然后呵呵一笑, 道:“王爷千岁学贯古今,格物知致,你这么一问,可是考本初来着?”刘续笑而 不答。袁绍道:“说实话,本初也不知道,不过这些家什都是孔璋给张罗的,他应 该知道的。”他示意身后的丫鬟,“小菊你出去看看,要是孔璋回来了,就叫他过 来。”刘续略感诧异:“江淮四杰之一的陈孔璋是你府上客卿?上次你怎没带他来 见我?”袁绍道:“孔璋随我多年,但一直只在京畿行走,您故而不知……嘿,刚 说到他他便来了。” 寇奴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刚一察觉客厅门外有两人走近,袁绍便已言出, 这个风姿雾语的袁大官人武学修为着实深不可测啊!寇奴再看狂雷和藩宫,他二人 脸上同样残留着惊诧和不自然的神色。 进来的只有陈琳一人,他三十二三,唇薄鼻隆,身量削瘦,给人以儒雅的感觉, 只是耳垂不够饱满,自身福禄不丰,得依附大贵之人方能昌吉。刘续一面寒暄着, 一面暗暗可惜,陈琳苗而不秀但终不能出官拜相。 陈琳听着袁绍介绍,团团施礼。当目光移到寇奴脸上时,陈琳显得极为惊讶, 这人怎么和臧戒长得一模一样?寇奴也认出此人果然就是与大伯臧洪交情深厚的那 个陈叔叔,临淮文杰陈琳陈孔璋,他干巴巴的笑笑,便坐下去低头看着绿玉杯,全 当面贵不做生(声)了。 看到陈琳站着不愿坐下,袁绍却想左了,面沉如水,他打个手势示意陈琳坐下, 口里叱道:“显思,你进来。”帘外闪进来一个少年,怯怯的道:“父亲。”他是 袁绍长子袁谭,是年十六岁,身高已和袁绍相仿,但除了眼睛再与袁绍没半分相象。 袁绍脸面较宽因而威而不厉,袁谭的脸面却很瘦长,配上细长的眼睛,便显得有些 凶,神似其叔袁术。但仔细再看,也许一个人在汝阳山川里野惯了,袁谭浑身上下 充满了健康的青春气息,眼神纯朴清亮,颇讨人喜欢。 袁绍见不得儿子平庸样,责道:“你不在阀中与众兄弟温课,跑到城外作甚?” 袁谭垂眉道:“儿子两个多月没来了,一直惦记着父亲,今个刚刚课完《易章句》, 就随孔璋叔叔看您来了。”陈琳道:“孔璋亲自去池柳馆考课过,显思习而明之, 的确聪毅过人。” 刘续闻言耸然动容,《京氏易》已然艰深,《易章句》在其基础上指隐发微, 更是奇谟玄奥,不知多少儒士为之皓首难通,袁谭竟能明之,实在难得。他心中便 有些欢喜:“快过来,让我瞧瞧。”袁绍亦脸色放晴,道:“还不拜见安平王千岁!” 袁谭快步过去,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行见千岁礼。刘续赞道:“起来起来。本初啊, 你家大公子颇为知礼,你家教好啊。”袁绍连声谦逊。 刘续取出一白玉玲珑:“显思来,赏你的。” “谢千岁爷赏赐。”袁谭接过来看看,然后收到怀中。袁绍故作生气道:“也 不懂得辞让,快到你孔璋叔叔旁边坐下。”又对刘续道,“王爷您太宠这孩子了! 他在乡鄙长大,惹您见笑了。” “本初你对显思太过严厉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别太呵责了。” “他久不在我身边,耽误了学业,我也是着急啊。” “爱之深则责之切。本初,欲速则不达啊。”刘续笑道:“哟,光顾说话,一 起吃吧?” 寇奴被丫鬟伺候着分菜斟酒,吃起来轻松而又不自由,夹来的菜不管合不合口 味有无忌讳都得消灭掉,不然就无后续,感觉像在受罪。这一桌京城美味,狂雷却 是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停箸回味;葡萄美酒醇香浓厚,只是可惜藩宫喝得直皱眉 头。这或许也是袁绍的家法吧,寇奴深刻领教了袁绍不露声色的霸道。 刘续心里记着那椅子的事,于是故话重提。众人也都想知道。陈琳将银筷搁在 象牙座上,目光轻扫众人,方对刘续道:“此木伐自深山,其叶似椿对生,其果大 若弹丸,其木可驱鬼神,它的名字王爷应该知道了吧?”刘续恍然大悟:“喔,原 来是鬼见愁啊!”藩宫又出惊人之语:“莫非就是无患子?”陈琳顿时对藩宫刮目 相看:“藩兄弟倒是见识广博呀。不错,鬼见愁是俗名,道家谓之为无患子,佛家 则叫它菩提子。传闻为张角深爱,定为东震神木。”“张角自己就是个鬼,他能用 这鬼见愁么?”刘续笑道:“这第二个谜揭开了,我再来猜猜第一个谜,本初给出 谜面吧。” 啪啪两声掌击,袁绍道:“上菜。”下人将菜谜端上来,搁在预留的空处,却 是白玉相合异常雅致。跟着琴音弹响,清清切切的却听不出从何处来。 寇奴曾随蔡邕三年闻其旦夕操琴,颇为知音,谛听少顷他便觉弹琴之人对琴谱 不甚熟悉,不过此人指法相当高明,造诣极为深厚,不觉间人即与曲谐。琴声始如 清泉石上流过,渐行渐沮,慢慢地从弦上流淌出无边无际的苦恼,忽然间突兀之音 叠复之音层出不穷,悲郁苦愁期冀惆怅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几欲吞没听者那渺小的 躯壳。就在最为激亢复华的五声过后,五弦齐喑,这短暂的歇音带给寇奴强烈的悄 怆幽邃凄神寒骨的幽独无乐之情,更使他感受到曲中蕴涵着的高岸贞坚的凛凛风骨。 静听潮汐渐退,江风扑面而来。怀抱忠信,得到的却是一场凄凉。忽乎吾将行兮。 行焉?隐焉?死不移志! 尾音绕梁悠悠不绝。 袁绍心里似堵住块大石头,原本安排的《临渊》却被碎梦醒自作主张的改奏它 曲,而且还是一支闻所未闻的古曲,曲调愁苦而又悲愤填膺,与這接风酒宴极不相 称,他尴尬的看着刘续没有说话。陈琳攒眉思索良久,眼睛忽地一亮,侧望失魂落 魄的刘续,幽忧的叹了口气。他回头看到寇奴正自感憾不已,不禁大感诧异。 “忽乎吾将行兮……”刘续闭目沉思,忽怅然长叹,鼓掌赞道:“好一曲《涉 江》!世事非不为可以逃避,为所当为义之所在也。高行抗志,终不回曲,本初你 的心意,本王体会到了。”原来是屈原的《涉江》。袁绍心中惘意怏然,顺着刘续 话意,沉声道:“本初寸心可鉴昭华,望王爷三思!”刘续被袁绍话语感动,喟然 道:“你这样的人不多见了……唉……把玉盖取走,让我尝尝汨罗夫子鱼吧。”袁 绍本意在个鱼字上,谁知经碎梦醒一改,竟撩起刘续一番感触,回到头来还是在个 鱼字上头,却是另一个天地了。 汨罗夫子鱼静静地躺在一层白色米粒上,见不着一点油星子。狂雷厨艺高超, 他一眼看出这鱼是用清水和白米椒生鲜煮制的,难就难在要将鱼汤收得一滴不剩而 鱼不枯椒不黄,这个厨师够得上宗级水平了,他已达到做夫子鱼的最高境界,就是 汤在椒中火在鱼中。楚人吃这道菜有讲究的,只吃米椒不吃魚,为的就是纪念屈原。 他见着丫鬟持刀欲分鱼,急道:“不能动三闾大夫!”袁绍自己是知得这个典故的, 但文丑肯定不知,所以没做交待,想到此他遂对那个不知所措的丫鬟道:“你退后 去,这鱼不能吃的,往后记住了。”又对狂雷道:“下人们头回见到这菜,不懂规 矩,都怪袁某平日疏于调教。”说完,他亲自舀匙米椒到刘续碗中,“王爷您请品 评。”文丑颇为不安。 刘续吃下去一粒米椒,叹道:“真乃屈子遗风也!本初,把适才弹琴高人与做 这道菜的大厨请来,我想见见。”袁绍请碎梦醒烹制这道菜,本意添个雅致话题, 见着刘续如此重视,心中又有些不情愿,“王爷见他们干甚?”“我无它意,只想 当面言谢而已。”“哦,”袁绍释然,“弹琴之人与烹菜之人其实是一个人。” 乘着他二人说话,寇奴也拈了一个颗小米椒放入口中,方咬下去头上就已冒出 汗来,他硬着头皮强咽下去,赶紧吸一口气,啊,残留的鱼汁又鲜又辣,满口颊都 是糯米香气,真正好味。寇奴侧头与正自大口喝酒的藩宫的目光碰个正着,都忍俊 不禁的笑了。 皮帘掀开露出碎梦醒那张国色天香语笑嫣然的鹅蛋脸来。“进来呀!”碎梦醒 粉黛不施,说话间莲步轻移,仪态曼妙楚楚动人。林菲儿羞羞答答的跟着进屋,她 一身新绿萝褶长裙,十分的明艳娇柔。二人齐齐向刘续施礼。刘续微笑着打量着她 们,“免礼。”又问袁绍:“本初啊,这位绝色佳人就是你说的同一人乎?”袁绍 悦然道:“然也。琴技冠绝京华的琴湘阁主刘湘琴,雅士文人口中的碎梦醒,便是 她了。”刘续点点头,赞道:“一曲涉江一尾夫子鱼,道尽古今苦臣意,姑娘可谓 之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碎梦醒道:“王爷过誉了。”“人好琴好曲亦好,赐 座。” 刘续又对袁绍道:“本初啊,你说过:”每当我在高山之上听那风声,就会感 到我的生命正在风声中飘逝,但我没有任何惋惜和挽留,我只是静静地听那生命流 过心间的汩汩泉声,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众人闻言不禁动容,齐望袁绍。 凭此一语袁绍便已跻身大宗师之列。袁绍油然道:”两年前的妄语,王爷竟还记忆 犹新,令本初感动至深。“刘续道:”能让人不惧死的妙语,本王焉能忘怀。本初 非常人也,若能谨忠国事,当为朝廷之福啊!“袁绍恭敬的道:”忠君爱国,为臣 之道也。“刘续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对碎梦醒道:”姑娘年纪轻轻却能奏出涉江深 意,殊属难得。不过此曲太多凄苦,伤损精血,你不要再弹它了,平素弹些《忘忧 子》《逍遥游》之类,安神定心便很好了。“碎梦醒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斜眼去瞅, 正好遇上袁绍寒意乍现即消的目光,心口宛如被沷了盆冰水,脸刷的变得雪白白的。 因为有个衣冠华贵并不认识的年轻人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林菲儿又是 害怕又是骄傲,心中小鼓敲个不停。当她终于抬头去看心上人时,却是极度失望。 寇奴眼里根本就没有林菲儿,他的目光一直射到牛皮帘子上。袁绍听风妙语引发寇 奴心灵一种奇异的感应,使他觉察出帘后亦有一人也在为此而心动。他是谁?为何 先前竟未发觉?此人好高的武功! 刘续见碎梦醒神色不对,遂道:“姑娘身子不适,还是去休息吧。”碎梦醒幽 哀的看了袁绍一眼,低声谢恩。她刚起身,又闻刘续道:“姑娘留步,可否将《涉 江》曲谱借本王一阅?”碎梦醒抱歉道:“对不起王爷,这曲谱我也是刚刚才见着, 您若想要待会我默下来再送来。”刘续略为失望:“哦?是这样,那算了吧,默谱 耗神消智,不用了。你去休息吧。”袁绍问道:“湘琴,这曲谱为何人所有?” “他……我不认识。” “曲谱是老夫的。”甩帘走进一个高大的灰袍客,黑木面具上露出一对冰晶石 般淡蓝色的深眸。暖意融融的宴厅仿佛寒江飘雪顿时下降了十好几度。寇奴看着来 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师尊!”狂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三膝并作两膝急挪 到木面人足前,伏在地上,脊背急促的起伏。木面人冷冷地瞟了一眼狂雷,便视若 不见的径直走到饭桌前, 袁绍若有所思的看着吴牛喘月般的狂雷:狂雷莫非是是王野的手下?不对,观 其年龄,看他惧怕的样子,也许是上一代曾遭过放逐或缉杀的吧。“铁琴先生?” 袁绍起身笑晏晏的道:“老爷子您琴技通神又何来为难湘琴,让她弹奏如此艰深的 曲谱?”袁绍似乎熟识这位铁琴先生,一句话便消融了他眼中的冰雪。铁琴先生边 坐边道:“碎梦醒初睹《涉江》便能弹出曲意之十七八,蒯镜奇收的好徒孙啊!” 碎梦醒强颜欢笑:“您可把我弄糊涂了,蒯镜奇是谁呀,我可未曾听过有这么一位 乐界前辈。”铁琴先生不置可否的道:“吭,是么?”袁绍心里咯噔一跳:襄阳蒯 家的老祖宗南天武尊蒯镜奇?我怎么没想到呢,湘琴的本家就是襄阳蔡家,而老蔡 家与蒯家同为荆襄望族通世至好,碎梦醒瞒得好紧啊!看见碎梦醒几乎被吓傻了的 样子,他飞快的盘算定,目光柔和起来:“湘琴你和菲儿姑娘歇息去吧,我们还要 陪王爷多喝几盅呢。”又对袁谭道:“显思你去看看你伯求叔,明早他又要走了。” 袁谭愉快的应身而起。碎梦醒道声失礼,随又感激看了袁绍一眼,扯扯正迷惑的劝 说狂雷的林菲儿,三人一同出门而去。过不片刻从门外传进来林菲儿惊喜的声音 “真的啊!”,众人哄然一笑。 铁琴先生对袁绍道:“袁家老二,老夫有些话要对安平王说,想借你的地方一 用,你看可好。”袁绍笑道:“老爷子发话,本初岂敢不从。孔璋你陪王爷和老爷 子去璇玑密室。”言下之意他是浑不管刘续安危了,实则袁绍心里恼怒异常:此前 刘续沐浴时他翻查其随身物件一无所得,现在还不知碎梦醒在林菲儿那有无发现, 万一也无所获,刘续这一走要是死了,自己忙活半宿算是白忙了。虽说自己迭遭奇 遇,单论武功已不输天下任何一个高手,但手中的实力还不足以抗衡四镇一坛高手 如云的刺客联盟,袁绍只能强咽下这口气。他心中冷笑道:待联合上蒯镜奇,看我 如何收拾你们王家。 刘续一见狂雷推金山倒玉柱就知铁琴先生是谁了,知道他是奉了皇命来取自己 性命的,连代表大将军何进的袁绍也挺不住,遂道:“我也吃饱了。本初谢谢你的 款待。”他迅速而又意有独指地环顾诸人,起身道:“孔璋,委屈你前面领路。” 藩宫快步抢到刘续身前,夷然不惧地直视铁琴先生。铁琴先生低声赞道:“有胆。” 刘续道:“叔英退下。”藩宫大声道:“你听好了:王爷少根汗毛,我必杀你!” 说完退到刘续身后。铁琴先生哈哈一笑,“你就是那个藩家新进,武功比藩图还高 的藩宫?”藩宫和寇奴均是大惊,难道葛无异还没死?铁琴先生目光一扫寇奴,道 :“不放心,就一起跟着吧!” 陈琳带路,刘续昂然其后,铁琴先生和藩宫一步不落地先后出了宴厅。寇奴急 走数步,忽明白刘续适才那眼神便是在与自己诀别,他心中忽地一阵忧愁,豫豫然 的走到狂雷身边,劝说无果之下也闷不作声地蹲着了。 袁绍送走刘续等人后,又回到冷冷清清的宴会厅,道:“阿海兄弟你们不吃了?” 寇奴道:“不吃了,多谢袁大人了。”袁绍打了个响指,丫鬓们赶紧收拾桌子,袁 绍对其中一名道:“小兰你留下来伺候二位客人。”寇奴连声推辞,袁绍怫然不悦 道:“客气什么,都生受着!我尚有事,少陪了。”言罢与文丑从旁门离去。 他们不疾不缓地来到庭院西北角上的书斋,门上悬匾“览山”。“览山”是在 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呢,还是在说“山外有青山,更在云里头”,各有 各的理会,不过没人会知道袁绍的真实想法。书斋建在一块足有十来丈高的苍色巨 岩后面,整体淡青色,它的后面是一片漆黑的松树林。夜晚山风猛烈,吹着枯草秆 屑乱飞,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月牙躲在铅色云层后面,有气无力的向山顶爬升,清 冷的一个伴也没有。 文丑将牛皮纸糊的气死风挂在檐下。袁绍道:“武强,你修炼《养生经》进展 颇为缓慢,实在对不起那枚阳离丸啊。”“属下确是汗惭,白涨了三十年功力。只 是《养生经》辞句太过深奥,还望主上释疑。”“问题的症结在于你太执着于我的 解释而忽视了与天地的沟通,你要记住五个字:重意不重形。到听风岩上去体会体 会吧!”文丑躬身应诺,退后两步,便隼翔鹰飞到巨岩之上。 袁绍推门进屋,走到正对树林的那扇花格子窗前,在横榻上躺下了。 书斋内黑沉沉的,死一般静。 刘续等人沿着一条极深的地道下行,地道内通风尚好,隔着二丈陈琳便燃着一 盏牛油灯,走了约摸一顿饭功夫,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半丈长宽的方室,无路可走。 陈琳点着壁悬油灯,室内光亮起来,众人发觉这里室徒四壁,灰色的岩石平滑如整, 悬灯墙上有一黑玉金条镶成的八卦。刘续微噫一声,他发觉这个八卦的各卦顺序大 异于通行,乾坤相对艮兑相对,而非坤艮相对。(汉八卦坎北离南震东兑西,我们 常说的“南明离火”便是取自汉八卦。)陈琳伸手飞快地点了八个卦。众人皆未看 清,激烈的水流声和沉重的机括绞动声便已响起,脚下一阵震动,陈琳中食二指印 上阴阳鱼将之按凹寸许,跟着众人身后那面石壁下陷,露出两堵正在左右分开的石 门来,里面黑咕隆咚。 “王爷,这里便是璇玑室了。”陈琳领着三人鱼贯而入,室内巨烛自动点亮, 璇玑室内一片光明。只见最里面是一池碧波,左石壁上镶嵌着一只倨地待扑的白玉 老虎,右边则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青石苍龙,池前正中是一整块九尺长六尺宽三尺高 的黄松石,岩上凿有一案二椅。满壁穹刻着都是星宿,刘续惊异的呣了一声,静静 的仰望出了神。藩宫解下外袍近前问道:“王爷您披上吧。”刘续这才回过神来: “啊……叔英,不用了。你和孔璋都到外面等着去吧。”藩宫瞪了铁琴先生一眼: “那好,您要小心。”铁琴先生冷笑道:“放心吧小藩宫,我杀人从不亲自动手。” 藩宫亦是冷笑不已。陈琳对刘续道:“石台上亦有一玉八卦,您按动阴阳鱼便可开 合石门。”刘续点点头,“你出去后把石门阖上。”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石门关闭。铁琴先生道:“安平王我们上台说话。”牵住 刘续的手一步迈上高台。石案矮而长平,石椅亦是仅有椅围而无椅腿,显然是为盘 腿坐准备的。石案上刻有棋盘,散布着百十个子儿,棋子也是整方石头的一部分, 涂有乌漆区别之。靠水池方向凹凿出一个八卦,正中阴阳鱼中分别盛着黑白石英棋 子,白的明澈黑的润泽皆有莹光。刘续道:“这摆制倒似专为我设,我惯用左手, 便坐西面吧。”白虎为西青龙为东,铁琴先生代表皇上来见刘续自然得坐青龙座椅。 铁琴先生似乎不解刘续话中含义,没有就坐而是伸手揭下面具。刘续坐下道:“王 先生你也坐吧。”铁琴先生微妙的一笑而坐:“安平王果真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 刘续苦笑着沉默片刻方再开口:“皇上龙体可还安康?”铁琴先生叹口气道: “这个我可不好说。”刘续迷惑的问道:“饮食上有无偏废特嗜?”铁琴先生似乎 不愿多谈:“不知道,老班家或许知道些。”刘续又沉默会儿,忽然道:“你准备 如何处置长孙无忌?”铁琴先生一愣,俄而服然:“就依王爷的安排吧。”刘续会 心一笑,然后二人又沉默了。 铁琴先生手里磨挲着白石英棋子,打破寂静道:“安平王可知道屈原的《涉江 》是何人谱的曲?”刘续摇摇头道:“此人仰不愧天死不惧幽,然而他是谁,我却 是不知。”铁琴先生身子伏案直视刘续道:“谱曲者乃范增也。”刘续难以置信: “范增?辅佐西楚霸王的亚父范增?”铁琴先生回靠在椅背上,道:“范增为项羽 猜忌,愤而辞乡,时冬十二月天寒地冻,他还未到彭城便背疽发作致死,《涉江》 便谱在这回乡途中。范增临死前托御者将此曲交大将虞子期转呈项羽以明心迹。后 为项伯所得,遂入高祖禁中收藏。”刘续恍然道:“原来是皇上叫你弹与我听的。” 铁琴先生道:“安平王,一曲《涉江》尽表圣意,你可曾领会?”刘续坚定的 道:“……皇上还惦着我当年献策平窦之功,劝我自尽免辱啊……,不过《国兵策 》干系国之安危,即便五車裂尸我亦要面见皇上亲自奏明。”“安平王爷你是聪明 一世胡涂一时啊。皇上考虑的是整个天下,目光并不局限在一郡一国之上。你的国 兵策是株毒草,长起来可不得了,虽有速效,实难控制,弄不好就会造成地方割据 尾大不掉。皇上是明白人,早把你的国兵策束之高阁了。但只要你人还活着,你的 想法就必将为不良之辈利用,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如何防止地方坐大,我已有对策。” “哼哼,对策?万无一失么?” “这……” 铁琴先生摇摇头道:“你是个贤王深孚民望,故而皇上才会罢李夔反为你复国, 但此次为了江山社稷,他也只能割舍兄弟情,以全国家义。安平王,你能体会皇上 这份苦心么?黄巾乱,皇上并不惧怕,皇上真正害怕的是内乱。国兵策饮鸠止渴, 断不能为呀!你上奏改变兵制,其意非恶;你执着入京,准备以死相谏全臣之忠, 这些皇上都知道,他说:”刘续可嘉,枉死可惜。安平国多舛,其主皆死不得其所, 改名亦不移宿命,以此为终,再不立国了。‘安平王,皇上不是楚霸王,也不愿让 你成为含冤死掉的屈原范增,所以才会让我把话讲得这么透。“ 说到这份上了,刘续知道自己是绝对进不到雒阳了。他禀着一腔忠烈之气执意 进京准备在朝中死谏一番的,现在看来这一切多么可悲多么不值啊,既然皇上什么 都明白,自己进京毫无价值。刘续长叹道:“皇上是个聪明人啊,大道以多岐而亡 羊,但愿皇上能早日拨贤惕厉定方决策,我亦死得其所了。”铁琴先生明白刘续语 射十常侍,黯然道:“皇上恶湿居下欲罢不能。”刘续道:“《龙阳秘宗》忤违人 常,皇上修炼之必遭劫难,不能再练下去了。”铁琴先生无法接下续谈,遂道: “您还有话说么?”刘续道:“我尚有三事望王先生同意。”铁琴先生淡淡的道: “你且说罢。” 刘续一一交付后事:“第一件:藩宫年轻气盛,不要为难他。” 铁琴先生微笑道:“这小子,我喜欢。” “第二件:从此以后密切关注袁绍袁本初。” “何故?” “你知道此地为何人之寝陵?” “寝陵?” 刘续肯定的道:“不错,这是白虎帝师公孙弘的寝陵。” “不可能吧?西汉孝景帝的布衣师傅?他不是薛人么,怎会葬与此地?” “葬在邙山是孝景帝恩赐的,你未见棺木,故而不信。”刘续指弹残棋,“这 局残棋就是当年他和孝景帝的未完之局。观其势,孝景必输无疑,但其中好像又藏 有玄机,我想待棋局解开,会另有密门洞开。” 铁琴先生似乎不精奕道,瞧了一会,不解的摇了摇头,道:“想不到袁老二竟 会掘坟盗墓?” “他富可敌国,见识心机更是傲绝洛城,要提防他的野心。” “……嗯,我家老大与他从往过密看来绝非好事,我会看住他的。” 刘续轻描淡化的道:“还有就是:阿海和菲儿不过寻常山民,为我跑跑腿洗洗 衣服,都放了吧!”“哈哈哈,”铁琴先生大笑起来,“你说的阿海他可不是寻常 山民,……”“啊,那阿海他是谁?”刘续这下吃惊不小。“既然他隐瞒姓名,我 也不就说穿了。七月底他曾潜入广宗刺杀张角,后失去踪迹。我昨日得到皇甫义真 的报捷密文:他已攻克广宗斩杀张梁。估计明早正式公牒就会到京。义真还说张角 八月初就死了,究竟怎么回事,恐怕只有阿海最清楚。”刘续喃喃“张角死了??? 哦,黄巾乱马上就要平定了。这真是个为我送行的绝好消息……”刘续沉吟着:我 是否应该通知寇奴不要去找刘焉?可这一说,寇奴立马会遭遇不测,唉,既然给了 便是天数,言之何益? “王先生,把鹤顶红给斟上吧。” 铁琴先生目中带着尊敬,凝望洒然自若的刘续,久久方才从怀中取出羊脂玉壶 和五钱玉盅斟满酒,一言不发肃穆的递给刘续。刘续一口仰尽杯中酒,然后将玉盅 轻轻搁在石案上,再按下白黑鱼眼。 轰隆声响起,石门缓缓打开。藩宫箭般飞奔进来。 刘续嘴角溢出血来,他对藩宫道:“叔英,我自绝于世,与铁琴先生无关。他 很……” 「刘续死后不久,汉灵帝诏行“私兵公资”,加速了平定黄巾乱,同时由于地 方军权增大也打击了十常侍在地方上的嚣张气焰。《国兵策》虽被暂时封存,未全 盘实行,但却在多年以后造就出了三支威震天下的兵马:定西蜀的东州士,驰骋华 夏的青州兵,还有纵横海岱的徐州冲锋营。这是后话了」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