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屠诚斧 十一月中的某个午前,日头和暖,袁谭带上小厮,骑着一匹青骢马出了池柳馆, 转进朱雀横街,去琴湘阁叫上林菲儿。一路走走停停穿过洛阳南门,经过功名桥, 来到洛水南岸。汉都洛阳在洛水以北,汉太学则在洛水南岸边开阳门外,再往西南 走便到了洛伊之间的小镇戎城。戎城,杂居着家道中落的汉人、各地来的商贾还有 前朝胡裔,这里林立着不入流的酒肆店铺,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界。(注。汉洛 阳在白马寺东洛水北岸;汉洛阳西18里为隋唐洛阳,在白马寺西,龙门正北25里, 完成于武则天,地跨洛河南北约70余里;今日的洛阳旧城仅是唐洛阳的一小部分。) 难得冬天有这么好的日照,卖字画的卖糖果的所有出力气吆喝的一股脑的全出 来了。洛阳城中的东西二市午时方才开市,而城外郊市则不受限制,故而雒阳城里 来这打货的人也不少,显得十分拥挤嘈杂。见着人多,袁谭便让林菲儿坐到马上, 自己牵着缰绳。旁边有人认识袁绍的大公子,更为林菲儿惊艳,推攘着让出通道。 略施修饰靡颜腻理的林菲儿听到南腔北调的夸羡之声,不禁有点儿洋洋之意。寇奴 就住在戎城东南街角上。可寇奴却不在家,找人打听方才知道他在镇西摆摊儿。林 菲儿脸马上挂不住了,因为寇奴此前数次都说深蒙袁绍照拂一切都好,她一直都信 以为真。因有两日未见着人,她才邀袁谭一道过来看看。林菲儿一面埋怨袁谭,一 面急急赶去镇西。 刘续死的那个夜里,铁琴先生回到听风小庐,与等候多时的袁绍打声招呼便带 走了长孙无忌。待藩宫扛着刘续进来,他二人己走多时。次日安排敛葬诸事,寇奴 和藩宫自是脱不开身,袁绍遂托碎梦醒照顾林菲儿。碎梦醒看出袁谭心事,旁敲侧 击知晓林寇二人关系后便刻意修缘交好。而自幼丧母的林菲儿在碎梦醒身上找到了 从未品尝过的母爱亲情,对碎梦醒万分依恋,便认了干娘。碎梦醒和林菲儿相处久 了也被她那璞玉无邪的性情所吸引,真的疼爱上了她,拿出浑身解数去打扮林菲儿, 闹得袁谭魂不守舍,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泡在那琴湘阁。三日后宗正府遣员与光禄大 夫一道接走灵柩,寇奴方才得闲去琴湘阁见林菲儿,但林菲儿已是离不开碎梦醒了, 无奈之下寇奴和藩宫只好也住进琴湘阁。可那里名流雅士终日笙歌不断,住了一月 实在不胜其烦,寇奴便搬出了雒阳,住到戎城一处袁族安置来京穷亲戚住的小院。 藩宫却留在了琴湘阁,平素遍游京都,不到入夜根本见不到人影。 戎城西边是集镇外围,紧靠着肥沃的伊洛平原,设有一溜儿马棚子,北漠西羌 过来的良马齐聚于此,是京师有名的卖马场。马棚子对面是低矮的民居,墙角一抹 都是做小买卖的,末旁有一狭小空处,地上铺方油毡,上面摆着五六个木刻的鸟兽。 寇奴身着单薄的秋衣,蹲在后面正打着盹。忽拉围过来一伙腰插牛角刀的西羌大汉。 为首之人是戎城有名的游侠马刀子。左右小贩们手慌脚忙的让开,而寇奴只是抬抬 头又无动于衷的垂头瞌睡。马刀子不耐烦的道:“喂,小子诶。”寇奴打着呵欠道 :“你们又来了。”马刀子凶煞煞的道:“我再问一遍:今个你交不交维护费?” 寇奴仰头看了一圈都跟铁塔似的彪熊大汉,然后垂下头道:“我来这五六天,生意 还没开张哩,没钱!”马刀子气道:“没钱?铁牛,你说该怎么办?”他旁边满脸 横肉的铁牛音如刀锋:“打!”马刀子大声道:“小子,听到没有?再不交钱就打 的你吐血!” 寇奴手一指周围的买卖人,道:“你们怎不收他们维护费?”马刀子嘴一歪冷 笑道:“他们都是胡人,是我的兄弟,而你,汉人,是外人。”寇奴道:“胡人汉 人不都是人么?”马刀子厉声道:“你们汉人,何曾把咱羌人胡人,当人看过?” 寇奴慢慢立起八尺身躯,眼神环射,众羌皆是心神一凛脚下不自觉回退一步。 “也许你说的对。”寇奴道:“是不是打我一顿就不收维护费了?”马刀子脸上表 情顿时冻住,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耳朵,突然一阵狂笑:“兄弟们,这家伙拿咱开 涮,不是在找死么?给我打,狠狠的打!” 铁牛一脚踢开木雕,斗钵大的拳头擂向寇奴,寇奴微一侧头,巨拳结实的击中 他的肩胛发出闷响。其余的羌人拳打脚踢,打击声密如雨点。这时一个匈奴青年冲 挤过去,大喊:“马刀子你干嘛欺负人!”马刀子斥道:“不干你事,杨冲你少管!” 杨冲大怒,腰刀半出便欲动手。寇奴在拳影中看得真切,道:“杨冲!你不要动手, 我还挺得住。”杨冲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们打吧,看谁吃亏。”说完,忿忿 不平的分开围观者,大步走开,险些撞上匆匆赶到的袁谭三人。 “住手!”林菲儿大喊一声,她和袁谭分开众人挤进圈内,道:“你们为什么 打人?”马刀子瞟了一眼他三个,道:“打狠点!”林菲儿急得一跺脚,冲过去拉 扯那些彪形大汉,铁牛一回肘,林菲儿噔噔噔连退几步险些跌倒,幸而袁谭一把扶 住,他也急了:“都住手!都住手!”这时有人附耳对马刀子小声嘀咕,还不时指 点袁谭。马刀子将信将疑的望望,随即高声道:“弟兄们,都住了。”铁牛等人闻 言纷纷停手闪到一边,口里直道“奶奶的,真过瘾。”马刀子走到寇奴面前,道: “小子,骨头够硬。今个我卖袁家大少爷一个面子,就算了。明天再交不起钱,我 还照打不误!”手一招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林菲儿痛心道:“阿海你,你为什么不回手?你不是一拳可以打死一条猛虎的 么?”寇奴笑道:“马刀子他们草草莽莽的平素也无劣迹,再说他们这般打法也伤 不到我。哈哈。”林菲儿嗔道:“都被打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咦,老虎皮呢?” 寇奴小声道:“换酒喝了。”林菲儿生气坏了:“换酒喝了?那是我爹给你硝的哩!” 说到了杨春,寇奴神色一黯,小声道:“你别生气,等我生意开张,赎回来就是了。” 袁谭一直面色郁郁的听着,这才道:“呼延兄,全怪小弟考虑不周累你受辱,你把 当票给我,让小弟有个机会也好补偿过失。”寇奴楞了一下,方道:“如是,就多 谢了。”袁谭接过当票交给随从小厮:“呶,把海爷的虎皮取来,到三鹿馆等着。” 马刀子进到镇北家中,早有一客等候。此人八尺高,虎背熊腰,气宇轩昂,他 微笑道:“小刀。”马刀子惊喜异常,单膝点地:“叔,你咋来了,想死我啦!” 那汉子扶起马刀子,打量了一般:“嗯,你愈发结实了。” “侄一心念着老家,呆在这里尽落膘。”马刀子一口气问道:“叔,我奶、我 妈还有婶都好么?北宮大伯好么?”“都好都好。”“叔,您快坐下。” 一个汉子端着白油喷香的马奶进来,“二当家的,您的茶,刀子哥,这是你的。” 马刀子道:“莫科你到门外守着。”二当家道声:“慢”,示意莫科伸手过来。莫 科疑惑的道:“您是?”二当家仔细地看了看,方道:“哦,你出去吧。” 马刀子大惑不解:“叔?” 二当家沉思少顷,道:“小刀,刚才你们所打之人,武功很高啊。” 马刀子道:“您都看见了。你说呼延海有武功,我还真没看出来。他不过骨头 硬可能习过些闭气功罢了。” 二当家摇摇头道:“如果他懂闭气功,那小科的手就会又红又肿,绝不会跟没 事人一样。” 马刀子道:“他真有上乘内功?” “对。他,绝对是高手。”二当家肯定的道:“依其言行,这个呼延海是条汉 子。你不要再招惹他,由他吧。” 马刀子道:“我也不是生事的主,只因欠着袁绍一个人情,受他所托要探探这 个呼延海的深浅,我哪知道他是个烫手的芋头。” 二当家惊道:“袁本初?” “不错,就他。奇怪的是他儿子却来搅浑水做人情,我倒胡涂了。” “你北宫大伯曾言:袁本初是一条蛰伏的龙。他此举必有用心。” 马刀子不以为然,又道:“叔,你来洛阳干嘛?”二当家道:“听说张角死了, 你北宫大伯要我来探探消息。”马刀子兴奋的问:“要动手了么?”二当家笑而不 答。 马刀子不无遗憾的道:“当时一块动手该多好。” “年初时机还未成熟。对了,张角怎么死的?” “听说是病死的。”马刀子道:“皇甫嵩十月破广宗,杀了张梁,还剖棺割了 张角的脑袋传回京都。听说那天黎明本是万里无云,皇甫嵩率部偷袭,守军仓猝应 战,孰料忽然狂雷大作当场震死张梁,黄巾军阵角大乱,皇甫方得以少胜多,屠杀 三万淹死五万共戮了七八万人。前两天,又传来捷报说皇甫嵩已攻下曲阳城斩了张 宝。” “轰张梁斩张宝?皇甫何来武功如此之高的属将?我怎未曾听闻过。” “我也不知道。叔,还有,听人讲下曲阳一役皇甫嵩屠黄巾二十万,在城南筑 起京观,怨气直冲斗牛,阴云浓雾数日不解。皇甫嵩真够狠的。”(注。《诗经》 中,京作高丘解。京观,大坟也。) “二十万……他皇甫嵩不得好死!”二当家长吸一口气,嗟磋不已,过会儿道 :“不过他这样一来,恐怕连洛阳都回不了了。” “为什么?” “功高震主。他筑京观便是向刘宏示威,你说刘宏岂能让杀气如此之重的人进 京呢?北屠可能会留在冀州,节制河北兵马扫清黄巾,安息养民。不过他政才不足, 朝廷正好静候其乱政挠民,再削爵搋兵。刘宏绝非善主儿。” “确如叔言,皇甫嵩即拜左车骑将军,领冀州刺史,留在那了。” “好!皇甫遭忌,董卓遭贬,朝廷财力兵力为三张消耗殆尽,此乃天怡我羌也。” 二当家手按木桌起身,豪气干云的道:“小刀,建立咱们羌国的日子就要到了!” 马刀子心潮澎湃,昂扬的道:“叔,我马刀愿作先锋!” “好孩儿。”二当家嘉许道:“不过这里还离不开你,我也不回凉州了,我会 去槐里扎根。小刀,我们最缺的就是铜铁矿,河东安邑和北地戈居的铁都掌握在张 济手里,而并州丁原也在不断扩军,北方看来是打不开口子了。所以你要加紧组织 从豫州徐州再尽量多运些过去。” “侄儿遵命。”马刀子心有不甘的道。 “北宫大哥已命你边叔和韩叔在陇北大草原上练兵半年有余,以北宫大哥的智 谋和他二人的勇猛再加上无双的羌氐骑兵,只要我们羌人抱成团,就一定能推翻汉 王朝的统治,取得最终的胜利。” 百年来羌氐诸胡起义此起彼落,没有成功过,总是败于群胡内乱,二当家是有 感而发,但马刀子听到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叔的武功为西凉第一,只因有汉人血 统就被安排回百年未归的老家去搞矿运,而金城二凶却能统领大军,北宫伯玉实在 太不公平。难道是担心叔会夺他的位?唉,如此这般……马刀子看看厚重的二当家, 赶紧止住了不好的揣想。 是日傍晚,听风小庐。 袁绍对跪在地上醉醺醺的袁谭严厉的道:“你去哪喝得这般酩酊大醉?”袁谭 似梦似醉的回道:“我我到戎城会呼延海了。”袁绍压住怒气道:“不会喝,就少 喝点,你不怕丢人现眼,我还要面子呢!”袁谭打个臭哄哄的酒嗝,道:“我还没 喝够呢,我就不信喝不过你阿海!” 袁绍怒喝一声:“混帐!”跟着一脚踹倒袁谭。 袁谭顿时酒醒了八分,斜眼瞅着面沉如水的袁绍,不安的道:“孩儿怎的到这 来了?” “你文叔拖你来的。” “文叔?人呢?” “你吐他一身,还有脸问?” “我怎全不记得了。” 袁绍道:“你有记性吗?嗯?你说,是不是和那个野丫头一块去的!” “嗯。不,她不是野丫头。” “显思啊,你为何将为父的告诫抛之脑后呢?那个阿海不好惹的,他的武功有 多高你知道么?你何必夺其所爱而置自身于死地呢?” 袁谭争辩道:“他呼延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下午要不是孩儿出面,他早被马 刀子一伙人打得头破血流。” 袁绍叹口气道:“马刀子一伙是为父特地派去试探阿海武功的,你文叔在不远 处看得真真切切,阿海化去众羌击打之力而不使之反噬,光这份内力便可跻身一流 高手之列,更则他不欺小敌,其心胸早已超迈等闲武学大家了。” 袁谭大吃一惊:“难怪菲儿说他一拳打死过老虎,看来是真的了。” 袁绍看着有点惊惧的儿子,道:“为父得到不太确切的消息,阿海可能就是行 刺张角的那五人中的一个。” “行刺张角?”袁谭惊呼。 “显思你可知呼延海真名是什么?” “不知道。” “他本是孙坚部属,”看到袁谭不相信的样子,袁绍道:“对,他就是颖川三 战成名的那个孙文台的手下,不知师承何处,传闻为湖海一条龙陈登的挚友,人称 杀人王的寇奴寇宣高。柏谿谷一战旋风般杀掉近三千黄巾,为一时之怖。这种人你 惹他作甚?” “杀人王寇奴,他是……父亲您如何知晓得如此详尽?” “我还不是为了你。他只有九个手指头,不是太难调查。”袁绍显得言不由衷, 顿了顿又道:“……他五人能从刺杀张角一战中全身而退,武功该有多高?我试探 他就是想弄清楚他是否因为行刺张角而内力大失。因为他看上去似乎没甚武功,为 父不相信没有丹药襄助,他寇奴会臻至炼神化虚的地步,结果我错了。寇奴,他绝 对是个不世出的高手。你还是放弃林菲儿吧!” 袁谭呼的起身道:“父亲,可谭儿是真心喜欢菲儿,求父亲成全。” 袁绍大怒:“求我成全?我袁绍的儿子怎会说出这样的窝囊话!” 袁谭吓得赶紧伏在地上:“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袁绍心一软,温言道:“显思你起来说话。” 袁谭起身,畏懦的道:“他这么厉害,孩儿该怎么办?” 袁绍注视着不争气的儿子,又厌烦又无奈:“有三条路可走,一:收为己用, 使他自己放弃林菲儿;二:让林菲儿讨厌他离开他;三:将他杀了。为父只帮你一 次,你选哪一个?” 袁谭毫不犹豫地道:“把他杀了!” 袁绍忽地一阵大笑,他心中万分失望,袁谭不知父亲的笑意味着什么只好也陪 着笑。袁绍止住不甘的笑声,道:“得到一个人身体不难,要得到他的心却是难上 加难。杀了寇奴,你永远也得不到林菲儿全部的心。不过你既然选此下策,就怨不 得为父了。为父会安排一次杀寇行动,若不成功,一切就靠你自己了。记住关于寇 奴的事你不得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林菲儿和你小妈。下去要文叔教你些喝不醉酒的 法门,你……你好好再想想,去吧。” 《国兵策》最后一丝希望就在寇奴身上了,但既然答应了儿子,就要办到。为 亲情而放下野心,袁绍第一次感到了沮丧。 次日依旧冬日洋洋,风稀云淡。寇奴一大早就摆上了一头乌亮的木鹰。他身上 穿着林菲儿赶制的虎皮背心,背心侧敞露出斩潮黑色的刀把,胡子刮得青光,十分 的精神。寇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忙碌的人们,微笑写在脸上。那个叫杨冲的匈奴青 年高兴的从处马草棚中走过来,翻羊毛夹袄上尚粘有干草杆,“阿海,你来的好早。” 寇奴笑嘻嘻的道:“大懒虫,你睡醒了?”杨冲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道:“你没事 吧?”寇奴道:“好着很,你还是去洗把脸吧,眼屎都成山啰。”杨冲呵呵笑着抹 掉眼屎,道:“你吃了没?我带两馒头给你。”寇奴道:“好啊。”说着掏出一把 钱,这是袁谭昨日给的。当时,寇奴觉得他主仆高高在上的施舍样子实在可笑,但 寇奴远不是初出江湖的少年了,对他来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内心的修行更重要,所 以便含笑收下了。寇奴见杨冲不接,道:“都给你。”杨冲看看钱又看看寇奴,接 过去掂掂:“加两团牛肉,正好。我走啦。” 刚来洛阴不久的一个深夜,寒风大作,寇奴正在十里外的河岸上炼一意孤行刀 法,却给赶来此处练刀的杨冲撞见。杨冲内力奇强刀法别具一格犀利异常,颇为自 负,遂上前邀斗。交不数合,杨冲便自心服,二人惺惺相惜遂结为友好。 这时一个身体洪大,面鼻雄异,浓密棕色连胡的羌汉走马观花的一路过来,忽 然惊异的停下步子,俯身拿起木鹰仔细的观看,口中道:“你的刀法不错。” 终于碰上识货的主了,寇奴道:“还过得去吧,你喜欢么?” “我不懂什么艺术,不过我看得出你是在用刀法入刻,这头鹰我很喜欢。” 寇奴心神大振,他郑重的打量羌汉,道:“谢谢。” 羌汉问道:“这鹰你花多久雕好的?” “一碗茶功夫。” “好快的刀。”羌汉眼波一闪:“你叫什么名字?”寇奴回道:“呼延海。” 羌汉点点头,道:“幸会,我叫马寿成。”“原来是马兄。”“呼延兄弟,你是用 这把刀刻的?”“对。”“能不能让我瞧瞧?” 寇奴随手抽出斩潮,连鞘递给羌汉:“这刀挺快。”羌汉拔出半口刀,赞道: “好刀,真是一把宝刀。呼延兄弟用此神兵雕木,不知要羡杀多少豪杰。”刀入鞘, 还给寇奴,又道:“刀是宝刀,不过呼延兄弟此后万不可随意显之。”寇奴不解。 羌汉道:“乌鞘刀,朝廷规定公卿百官才能佩带,你带着它行走京都,可是犯了官 讳,要招枷囚的。”寇奴半信半疑的道:“这不过是黑木制成的刀鞘,又不是皮革 或金属制成,且未镶玉烙纹,犯什么忌讳?”羌汉哦了一声,道:“确是黑木,不 过呼延兄弟最好还是把它收好,免得被人误会,徒添无谓麻烦。”寇奴想想也有道 理,遂谢道:“亏得你提醒,我多加注意便是了,你看这鹰……”羌汉微微一笑, 道:“真是一支好鹰!”说完他忽地起身,寇奴跟着立起,二人身高仿佛,四目炯 然相对,惺惺相惜。 “我要了,给个价吧。” 寇奴漫声笑道:“送你了。”羌汉奇道:“送我?”寇奴道:“对。下次再来 买就收你钱了,而且不让一文。”羌汉哈哈笑道:“不让一文?真有趣。这样吧, 我还想要一匹木马,五尺高,买价五十两白银,也是不让一文。明早就要成么?” 寇奴道:“五尺高就得七尺长,附近没这大的木头,恐怕不成。”羌汉道:“伊阙 山上有的有百年巨木。”寇奴爽然应诺:“那好,明早这个时候你来取。”羌汉抱 拳作别:“先付二十两定金,就拜托了。”拎着木鹰慢慢淹没在渐拥挤的人群之中。 吃过午饭,寇奴买来一柄磨得雪亮的斧头,然后一路往西南而去。伊水东北入 洛,断嵩之尾,东西两岸长冈横亘。东岸山冈矮伏,残木凋零草结茅偃的没怎气象, 而西山壁如刀削,直上百丈,崖上松杉耸入云霄。人云:土山多草,石山多树,果 如是。蜿蜒行岭,攀仰峭壁,路峻而绝,却闻淙淙水声不绝。时正冬令,且山不甚 高,而溪流不断,寇奴大感惊异,遂觅而往。翻过如屏危崖,脚下仅余寸土,夹山 风过人几欲坠,眼前却是一览伊阙风光。水如白练,远看有桥连通为周楚故道。左, 有水跌入伊川,不甚大却潺响不停。横移过十数丈,直崖转内,足下渐敞,现一悬 池,乃跌泉出之。悬池碧泓,林木围之,若逢春夏二季,当是芳草萋萋,鸟鸣深树, 不胜之美。溯山流至崖巅,震风不息,时天高云淡,风寒而不冽,寇奴不觉间便自 陶醉。这里真是个好去处,隐居于此神仙之俦也。 寇奴在崖巅参木下掏出《国兵策》,又仔细的读过一遍。配合孙坚家传的《孙 子兵法》和他从军的经历,寇奴彻底领会了《国兵策》的要旨密意,佩服之余又感 到深深的惋惜。寇奴觉得该去试探刘焉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本义之所然。但 刘续的真实想法却是:狂雷是联盟的人,藩宫靠不住,只有寇奴可以托付,而刘焉 得到《国兵策》后自然会杀掉寇奴,因此也不必担心《国兵策》外流。可叹寇奴那 敌得过刘续老谋深算的玲珑心事,一心达成其遗愿,并为此流落京城,却不知迎接 他的会是这样的命运。世事常如此。 眼望着夕阳渐西,寇奴撕碎帛书,临风洒去。然后入林疏处劈断一株足有六尺 径的铁枫,斫成丈许长的圆木。这铁枫够硬的,不运些内力还真不好弄。寇奴扛着 木头,施施然的下山往东北逶迤而行。 正走在一处长长的草丘底下,忽闻啾啾马鸣。横丘上远远过来一骑白马。高大 神骏的白马之上稳稳的坐着一条大汉,黑色阔边帽,帽上红缨似血,身披暗黄色的 牛皮软甲,掩胸一口铜镜,反射出光亮,黑黝黝的披风被傍晚的风吹起,真是坚刚 勇猛威风凛凛。寇奴见是那个买马的羌汉,拍拍肩上的木头,高兴的叫道:“嘿, 嘿,你好。”羌汉应了一声,一勒缰绳,白马蹄踏着碎步跑下土丘。 寇奴将铁枫倒在地上,等那羌汉过来。 可就在十丈距,白马突然提速,羌汉眼中和善的笑意倏地变作戈壁上的吹动斗 石的风。寇奴眼里全是那一对对不断接近的金风之眼,风之眼中没有任何人间的情 感,没有杀机,没有自我,只有从穹苍倾压而下的大毁灭意。白马跃起一丈多高, 宛如天马行空,一步纵至寇奴身前。十字刃的长枪从黑披风中疾雷般凌空刺向寇奴。 二尺枪刃后碗大的红缨全给劲风紧紧吸附在黑亮亮的枪杆上。寇奴身前空气被狂飙 挤散,变得干燥而又稀薄,令人窒息。十字气劲旋转着奔泻而出,有如肃杀之金风。 铁枫忽地飞起,直扑马腹。哧哧哧,上面已被钻出点点裂纹。 白马陡然立起,铁枫划蹬而过。 十字豪枪枪势不变,转眼间十字刃直搠到寇奴心口。 寇奴一直洞视着羌汉深不见底的瞳孔,他忽然感觉到了在大毁灭之下,羌汉也 毁灭了自己的情感。正因如此,羌汉这灭己的一枪,才近乎于雪崩山火海啸滚石, 充满了大自然的灭意和无边的气势,让人无从抵挡,无法逃避。我绝不能避,一退 气势便馁,永无胜机。寇奴双眼燃烧起无穷的斗志,右手接住弹起的斧头,只见一 道白得炫目的光华自上而下斩落,旋又从下往上画出半圆。 十字枪如毒蛇吞吐八刺,寇奴每接一次脚下便陷地一寸。 为什么? 寇奴本已视羌汉为友,不知为什么,转瞬间便又失去,寇奴为人的信念被羌汉 一枪戳个粉碎,他分不出自己是心痛还是心酸。接完第八枪,寇奴嗓子一甜,血涌 上喉管。 我要败了。 他已被逼到绝地。就在这一瞬间,寇奴突然放下了胜负生死,憬悟到了“通天 彻地”的真谛,他真切的感觉到了羌汉在出第九枪前的一丝破绽,他心灵之门的唯 一一丝缝隙:原来他并不想杀我,原来他也担心杀不了我,原来他怕杀不了我而失 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原来他在犹豫要不要牺牲自己而成全那件事情。这是一种 纯粹精神层面上的接触,超越了任何招法和斗势,但寇奴清晰的洞察到了羌汉的犹 豫。就在羌汉决定牺牲自己而刺出最后一枪的时候,寇奴劈下一斧。这一斧便是张 衡所说的天下最厉害的刀道中的天地人三才之天刀……劈。这一斧劈下,寇奴也劈 去了自己心中最后一份人性。高手对决,不留情感,不留余地。这一劈,犹如高崖 跌瀑,带着大自然的不可抗力,至大至刚,沛然莫御,又如大江急流,一泻千里, 不尽的勇烈奔放。 寇奴以羌汉的兵法回了一斧。 伧的一声。 白马冲向妖艳的夕阳,玄黑大麾随风飘飞着。 寇奴若有所失的看着夕阳,漫天的赤霞烈同火烧。 斧头远远的落下,淹在一团草中。 寇奴抹去嘴角溢血,然后扛起铁枫木,冷冷的走远。 冷冷的,走远。 文丑骑着枣红马从远处树林中出来,追向那羌汉。行不足五里,便见那羌汉坐 在一块大石上,腿上搁着十字枪,正看得入神。听着马蹄声,他抬头虎视,见是文 丑,便下石迎上前:“武强兄,寿成艺不如人,有辱所托,惭愧呀!” 文丑飞身下马,道:“寿成兄,你适才跃马豪枪,令武强叹为观止,你深藏杀 机令那寇奴竟毫无所觉,这份修为在当世枪宗中恐怕只略逊于张凤舞一人而已呀。” 羌汉目中异样的一荡,道:“寇奴,不畏强敌,不欺小敌,遭到突袭,不气不动, 而能尽力而为,他已有宗师风范,他的兵法战法胜我多矣。” 文丑回味着刚才那一枪的风情和那一斧的风华,道:“其实你俩打个平手。” “是我败了。他的兵法是只攻不守,虽被我施计破去,但仅能维持八枪攻势, 他一进攻我便败了。”羌汉坚定道:“不说别的,你看,我这十字刃上共有九道斫 伤,我出了八枪,他悉数挡下,并还了一招。我无法格开这断袍一斧,只能借劲纵 马而走。从我跃马出枪到纵马而走,不过呼吸间,他竟能九转内息,身体不动却虚 而无实,我想张济也不过如此吧!” 文丑将信将疑的接过十字枪仔细察看,果然有八道并列斜入的五分深伤和一道 自枪尖向内纵行的裂纹,不禁失声道:“果然……如此。” 羌汉接过枪,怜惜地指抚刃槽,忽一指弹断枪刃,自嘲的笑道:“果然厉害吧。 我这十字枪乃名家锻造,却被一把劈柴用的铁斧伤成这样……经此一战,寇奴的武 学造诣又进了一步,再想杀他,难!” 文丑凝重的点点头,他沉思半刻方道:“入黑了。” 羌汉打个唿哨召来白马,对文丑抱拳道:“武强兄,那八千两银子,寿成无福 消受,请代我谢过袁爷。就此别过。” 文丑伸手捺住羌汉牵缰的手,道:“寿成兄你太小瞧我听风庐了。袁爷和北宫 大酋交情深厚,与你更是一见如故,袁爷说了:刺寇,成或不成,你这个朋友他交 定了。前往巩县、荥阳、雍、漆四县的信使今早便已出发,凭袁爷和当地铁豪铁官 的交情,一万斤铁半月后即可启运,你到槐里静候佳音吧。此外那八千两银子一毫 不差全放你侄子马刀屋子里呢!” 羌汉一怔。 “袁爷说了,你送他的展翅雄鹰就值八千两银子的价,权当买下的。他还让武 强另奉上明珠一对、燕脂若干给大嫂打扮。” 羌汉接过香木匣,打开一看果有龙眼大小的一对明珠,他确有些感动,道: “袁爷这也太抬爱寿成了。” 文丑道:“明春上,贵大公子出世,袁爷说了,他还要亲往扶风祝贺,你就多 准备几坛好酒吧。” 羌汉彻底被袁绍的手腕折服,道:“唉呀,袁爷太瞧得起我这个羌人了,往后 要西凉白马,尽管开口,五匹够不够?” 文丑大笑道:“好,够义气!那就一言为定。” 西凉白马乃是羌马与野马交合而生的,神骏异常特通人意,历为诸羌严格控制, 不使流入中原,只要过来五匹种马,送到南皮混交便可育出兼具东西之长的新马种 了。在刀马打天下的年代,羌汉这份情还得可算是价值连城了。 寇奴回到戎城,天已全黑。他的住所临着街道,有一小小的后院,长着两株桂 花树。寇奴放下铁枫,出去随便找了家小酒肆,喝着劣酒,想着心事。他不明白看 上去如此英雄的马寿成为何要布局杀自己,难道是为了马刀子这个不入流的黑社会? 以他的身手气度和这精心布置的圈套,绝对不会。那又是为何呢?寇奴感到了一种 莫名的威胁,可这威胁来自何处呢?唉,马寿成,马寿成……诚者,天之道也。诚 之者,人之道也。吾以诚待汝,汝何欺焉?孑然观乎天地,微斯人矣,象元龙大哥 这样的汉子何其少啊! 回到小院,只见残月挂在桂花树的顶端,似乎凝住了一般。树枝上、屋顶瓦上、 竹椅上还有地上,一层寒霜。寇奴顿然间神气为之一清,犹如月光之冷泠孤傲。寇 奴立刻悟到威胁就来自洛阳,来自一个势力巨大的实体,或许就来自他心中的《国 兵策》。他说不出为何有此念头,纯粹是心念一动,但寇奴确信这就是原因。他精 神一振:来吧!任尔卑鄙险恶,但凭我钢刀扫平。我一定要找出真凶,一定要查个 水落石出。 寇奴坐在桂树下,开始削起铁枫来,一刀一刀的。他的心情随着一片片枫木落 地也渐缓下来,但脑海中羌汉那匹白龙马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马! 我要砍出一匹马来! 突然,铁枫直冲上天,人如游龙腾起。 漫天飞散开木块木屑,不见人影,只有清冷的光影在空中奔流。 寇奴把对丑恶人性的愤懑,对真诚情感的渴望,全化作了如歌的冷月锋寒。 月更冷。 锋更寒。 人更苍凉。 一匹扬蹄狂嘶的木马连着基座落到地上。 这是一匹不加华饰的嶙峋瘦马,昂首啸天,鬃虬如齿,尾扬如波,铮铮铁骨中 跳动着一颗永不畏惧的心,似要把一切磨难踏平。 寇奴好似沙场血战归来,斗志未消,昂然屹立。 静立良久,寇奴忽拔刀,挥刀,收刀。 马尾齐根断落。 这是最后一刀,寇奴将自己这一天所有的遭遇都化作这最后的刀意,斩断无遗。 他疲惫的扯来竹椅坐下凝望着木马。他彻底从马寿成给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开始仔细的思考整件事情,从自己所感应到的马寿成出第九枪前的犹豫来看,马寿 成并不想杀我,可为什么不忍杀我却还要杀我,难道是为了什么天大的道理?他是 个羌人,对了,羌人一直在闹独立,莫非他意欲造反而有所不足故有求于人,为他 人胁迫?何人能够帮助马寿成造反呢?刺客联盟,不像。难道是哪个有野心的门阀? 有此可能,杨袁许阴何曹是当今洛阳六大门阀,是哪一家呢?对他们我都了解甚微, 看来我得找机会接近他们,至少先要见见刘焉,只有采取主动才能掌握先机立于不 败,我一定要找出这大野心家,天下初平,绝对不能让中原再起刀兵战火了。我要 阻止他。寇奴转念又想:我这所有的推理基础就在于马寿成在为造反作准备,他会 造反吗?马寿成当羌王?寇奴自己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可笑容还没浮上面颊,突 然凝铸:马寿成兵行诡道,骗我不带斩潮,谋虑深远,更则不露一点声色,他的兵 法实在是高明啊,他能藏势到这种地步,看来师傅所说的第五意通天彻地中那“天 生异赋,可以不经过内功修行,就能造势影响他人,感知他人,同时不受他人气势 的左右”的王者,就是马寿成这样的高手吧。如果马寿成真的是天生王者异赋,他 就一定有雄霸一方之志,虎视天下之心,他就一定想当王。寇奴想到这觉得一切都 明朗化了,下一步就是去找出那个野心家了。 其实寇奴想的不全对,首先马寿成也就是马腾,的确是先买木鹰,与他结交, 然后才去见的袁绍;其次马腾出枪的犹豫一方面是因为内力不继,另一方面是担心 杀寇不成反被其所杀,从而影响羌独大业。这些都说明寇奴通天彻地的修为还不到 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把马腾的武功估计得太高,但他毕竟达到了通天彻地这个修行 的层面,心智大开,所得到的结论却是正确的。 寇奴进一步的想:师傅还说过“天地间,具备王者风范的人微乎其微”,今天 我有幸见到一个,还与之交过手,也算是不枉此行。也幸亏他将我逼到绝地,我才 懂得了“通天彻地”的要旨,才可以感受到他的感觉,透视他内在的精神,从而找 到他的破绽得以脱险。其实我应该谢谢马寿成才对,没有他那一枪,我不知还要停 滞多久。明道还要正果,寇奴知道自己还没到达“运神去影响他人的情绪,感知草 木鸟兽带来的讯息”这个程度。啊,谢谢马寿成,开始修行吧! 夜风吹得桂枝乱摇,满地木屑飏起在小院里肆意的狂欢。寇奴感受着天地彻底 放松的欢愉,手结着人字印一直坐到月下西墙雄鸡鸣早。 午后吹起了西北风,寒意降下。未时两刻。寇奴披上前日买的羊毛短袍挟着木 马准备出门,正好遇上担心不测的杨冲过来寻他。寇奴略语带过,遂同去镇外东五 里的广汉老柯漆坊。中国的漆艺术在汉朝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与造纸术丝纺术 齐名于世,所产漆器彩绸最远至大秦之国。汉朝漆器尤以蜀郡、广汉二地出品为佳, 老柯便是京都私营漆坊中的佼佼者,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工漆官。老柯漆坊是一家 露天作坊,规模很大,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膏工、清工、造工 分工极细,约有五六十个工匠在忙碌。寇奴径自走到一个中年人面前,道:“老柯, 你好?”老柯头顶斑秃,正俯身在看一件银口黄耳,他打眼一瞅,道:“阿海呀, 来取货的?你昨个下午才送来,没这快弄好。”寇奴道:“没关系,我又带来匹木 马也请一道漆好。”老柯道:“拿来瞧瞧。”寇奴小心翼翼的递过木马,老柯感觉 手一沉:“嗬哟,好重。” 他翻来倒去的看了一番:“哗,铁枫木刻!这大的家伙,我干这行几十年还是 头回见着。上彩还是浸膏?”寇奴道:“上道清油即可。”老柯放下木马,道: “本色?便是便宜点,却更见本心。哎阿海,这尊马你准备卖么?我出一百两银子 买,还免收油漆钱。” 寇奴摇搖头,道:“这马是个永远不会来买的买主订下的,我会留下它等这个 人来。” 老柯混浊的眼球中忽闪过一道亮光,道:“他心中未必如你这般安然。哈,不 卖就算了。”老柯把手一摊,道:“油漆钱,拿来。” 寇奴笑着掏出两个银角子:“够了么?” 老柯也不多余,道:“明日此时你来。” 寇奴和杨冲拱手道别,未出门就听得有人锐声道:“慢!”。 二人转身看到一个身量魁梧皮肤白净的汉子笼着手从作坊顶里面走过来。那人 微一点头便将木马拎到桌上,围走着打量。寇奴静静的等待。杨冲问老柯:“此何 人?”老柯小声回答:“他是鉴藏大家南园子。”杨冲哦了一声,又问:“他看上 去不到三十,不像什么大家啊?”“哂,谁有空诳你呀。”“啊呀,我晓得了……” 南园子轻顿一声,温柔柔的对寇奴道:“在下南园蹇硕,敢问公子尊讳?” 寇奴浑身一哆嗦,心说:好重的阴气!他移开目光,拱手道:“泰山呼延海。” 蹇硕走近一步,道:“呼延公子的刀功随意所至无坚不摧莫不由衷,令人不胜 佩服。这尊木马气势奇崛奔放,好似在沙场血战一般,这断尾一刀更是有踏倒一切 对手的豪情壮志。如此阳刚之物,某家鉴之为珍奇,不胜欢喜。唉,只可惜情不可 追,意复难求,某家心里在想:呼延公子日后也很难再刻出这等神骏了,此当为绝 品。呼延公子,……” 寇奴见着蹇硕步步靠近,遂后撤半步双脚呈丁字步,沉声道:“请讲!” 蹇硕脸上青气一霎,随即莞尔一笑:“呼延公子,某家知道你志不可屈,不是 一般的俗人粗汉子,莫若这般:某家出银五百算是租金,暂时先借着,你那买主如 果还要,公子可随时来东边五里外的南园子,某家必定完璧归赵。公子你看如何?” 寇奴实在受不了蹇硕肥腴白脸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渴望着自己,他偷觑了老 柯一眼,后者正强压着笑,寇奴肚子里咒骂不已,为免受这团肥肉的纠缠,寇奴只 能壮士扼腕了:“送你亦不无可,也罢,借你了,拿钱来。” 蹇硕大喜道:“好!快快,小柯快支银子给呼延公子。”老柯垂首应了一声, 到里面取来银子。寇奴淡漠的揣到怀中,故意道:“老柯,谢了。”老柯擤了擤鼻 子,肉笑皮不笑的退到一边。 蹇硕郑重的道:“呼延公子,某家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寇奴努力咽下一口 唾液,干巴巴的道:“请,讲。”蹇硕幽幽的轻叹一声,道:“呼延公子实乃本丞, 啊,某家见过的最强之刀宗,不拘常理,霸气峥嵘,但可惜啊……” 寇奴虎躯大震:“请详言之。” 蹇硕生动的一笑:“呼延公子如能体味造化之妙,明白孤阳不长的道理,就会 循木理而著刀,一刀慢比一刀。慢之与快,境界有着霄壤之别啊!其实刻法和刀法 是齐头并进的,由刀入刻由刻返刀,你已走上宗师们修行的道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丑拙是一种境界,大工至巧也是一种境界,若不经历大巧的极至,你就到达不 了至巧返拙的艺术极至。刀法也是一样,不能一味的攻,还要守如雄山峙立,不败 方能求胜。不知公子有否看过剑尊王越前几日刚刚写就的《剑论》一书?” 寇奴摇摇头,道:“愿闻蹇硕公言道。” “王行山写道:剑法之极至,拙而似刀;刀法之极至,巧而似剑;刀剑之极至, 非拙非巧,本性也。” “啊呀!” “其实王行山在书中还有所保留,刀剑之极至,非小我之本性,而是天意。天 意是什么?” “自然。” 蹇硕两眼放光,熠熠生辉,肥腴的脸上泛着白玉般的光泽,道:“对。刀法和 刻法都是我们拿来追求天意的工具,就是生命的艺术。这是天地间最伟大的艺术, 他的极至就是‘自然’二字,回造物之本然,方能突破造物之束缚。望公子深思… …” 寇奴大惊,大喜,大惑,大感激,这个女态十足的蹇硕也没那讨厌了,甚至还 有点令人崇拜。寇奴心悦诚服的一揖到底,道:“承教,多谢指迷,阿海感激不尽。” “呼延公子,”蹇硕殷意勤勤的靠过来,道:“我二人同去三鹿馆小饮数杯如 何?” 寇奴头又开始发麻了,赶紧辞道:“宣高生平不爱酒,还是算了吧。” 蹇硕失望的道:“哦,你不爱喝酒,可惜了……呼延宣高,真是好名字。宣高 你若得空,可要到某家那儿去坐坐,风景雅致的紧哩。” 寇奴想了想道:“我会去的。”说完一扯杨冲,快步离去。 杨冲边走边笑,道:“阿海,咱们喝酒去?” “这个自然。” “去哪?” “三鹿馆。我去过,味道还不错。” “嘻嘻……” “别一脸坏相,”寇奴笑骂道:“真晦气,遇上个龙阳君。” 杨冲道:“他哪是什么龙阳君,他是南园令(丞),就是守南花园的大太监。” “太监?难怪,我说怎地浑身不自在呢。” “他看上你了。” “找打!唉……这个南园子的武学由邪入正,见识卓而不凡,可惜了。” “可惜什么?” “太监实乃天地间至阴之人,不可深交。” “女人才是至阴,太监顶多算残阳。” 寇奴恍然道:“蹇硕的武学路子就是从残阳到少阴,再到至阴转回少阴,经少 阳重返太阳,虽不能恢复男人身,却与常人无异。难怪他能说出‘回造物之本然, 方能突破造物之束缚’这样的武学至理来。只要他禀气太阳,便能不阴不阳,又阴 又阳,一体万物中和,参透造化玄机。他从这个路子来突破天意隔玄,了不起,了 不起啊。我一定要再会会他,只怕他才是京中的第一高手。” 杨冲的武功路子乃是匈奴一脉,见识远不及寇奴修行的道家正宗《大禹八意》 来的高深玄谟,他似懂非懂的点头称是:“有道理,不过一时半会我还不太明白, 下回你去见他,我也去听听,看他说的是不是这样,说不定真对我的武功有帮助咧。 何况他看你那幅色咪咪的馋相,我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我……打!”“我 ……逃!” 杨冲这般话是他个性使然,他身世奇特,幼年诸多磨难,造就了他达观积极的 生活态度,而这正是寇奴所缺乏的。其实寇奴说的一点都没错。蹇硕修行的正是足 本《龙阳秘宗》,而大内中张让赵忠之流修行的仅仅是其上卷,真正的齐全的《龙 阳秘宗》却是蹇硕在南园找得的。 太学院正对五官中郎府,背靠洛水。三鹿馆与二府院隔街相望,是有名的膳所。 二人正走到水边,从功名桥上过来藩宫。寇奴高兴的道:“叔英兄!”藩宫跑上前 喜道:“阿海,我正要找你呢,却巧碰上。”寇奴道:“走,进去再说。叔英,这 是我新结识的杨冲。杨冲,他叫藩宫字叔英。”三人走上三鹿馆二楼,捡两面临窗 的角上坐下。还不到晚饭时间,楼上无它食客。寇奴点了鹿血老米酒、炖鹿肉、熬 鹿骨、一锅鹿肾小米粥和几样佐酒小菜边吃边谈。藩宫惊道:“阿海你哪来恁多钱?” 寇奴与杨冲相视一笑:“我的买卖开张了。”藩宫不解:“什么买卖?”寇奴道: “小买卖而已。对了,你找我何事?” 藩宫道:“今早朱俊派人进京邀功,他已攻下宛城,至此黄巾悉平,洛阳城里 都乐翻天了。人们都在谈论朱俊手下大将孙坚,说他以投车为弓巨木为箭,御箭飞 上宛城有若天神一般。”寇奴低声道:“哦,是么。”藩宫问道:“阿海你怎么了, 平定了黄巾乱,难道你不高兴?”寇奴道:“啊,但愿朝廷能汲取教训改弦易辙, 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不然……”藩宫道:“不然怎样?”寇奴道:“没什么。 杨冲你怎光顾吃不说话呀!”杨冲喝下口鹿骨汤,快活的道:“好喝,滋啊!哦哦 那个孙坚轻功好高明,挺厉害的。唉你们喝汤呀,我再来一勺。”寇奴和藩宫忍住 笑,各自舀了一勺汤,真鲜! 藩宫又道:“阿海,我刚在武极道场门外见到一份招人告示。” 寇奴道:“剑尊王越的武极道场?” “对。” 寇奴道:“招什么人?” 藩宫道:“剑尊决定开道场招收子弟,供应虎贲。” 寇奴不解:“虎贲?” 藩宫道:“我都打听清楚了,虎贲羽林诸郎,年五十转为五官郎。其中虎贲皆 父死子代,其后裔由武极道场训练,随时预备顶缺入禁为虎贲勇士;羽林郎则常选 北地等六郡良家补,北地张家专门培养这些羽林骑士。朝廷为了平定这次黄巾乱, 简拔武勇晓兵之人入伍,近两千虎贲羽林被派往各地充当军校。不少人都战殁,留 下的多因军功卓异,为配合私兵公资而留在地方上归郡国辖制了。” “归郡国辖制?哦……” “这样一来宫中建制便不足恃。骑都尉曹操当时带走了一千羽林骁骑,留下的 缺口张家不久就会推荐一千北地孤儿入京填上。而袁术南镇时也带走了八百虎贲, 其中大部留宛分領南军,除去后人直送外,尚余四百缺口,故而朝廷诏令王家召京 畿勇士进补宿卫。这四百人中更甄选出二十名高手转为节从虎贲。节从虎贲食俸二 百石,相当不错了。干得好还可擢至虎贲中郎,怎样?足有二十个名额哩,一同去?” (注。汉制:光禄勋在九卿之中位列第二仅次太常,掌宿卫宫殿门户。手下诸 将同食比二千石奉,但以五官中郎将为长,左右中郎将次之,虎贲中郎将次之,羽 林中郎将再次之。袁绍亡父袁成曾任的五官中郎将(辖五官郎)与皇甫嵩任的左 (署)中郎将、朱俊任的右(署)中郎将称为三署。三署郎只拜光禄勋、礼三中郎 将,而不敬三公诸卿。袁术任的虎贲中郎将,掌虎贲宿卫,主虎贲千五百人,府次 右将府。羽林中郎将,掌宿韂侍从,主左右羽林骑共千八百人,府次虎贲府。曹操 任的骑都尉,本监羽林骑,考其德行而喻刺进退之。) 寇奴道:“我没兴趣。” 杨冲道:“干嘛不去?” 寇奴道:“我卖我的木头,不也过得挺好。” 藩宫微怒道:“好怎么好?你住的房子是袁绍的,你我的通关文牒也是他给的, 你愿寄人篱下,我还不肯哩!以你我身手搏个虎贲不在话下,到时侯车马住处都有 了,更重要的是咱们不再是浪子身份,而是朝廷将领了。你若老这样沉沦,一点志 气都没有,那林菲儿还不跟袁谭那个臭小子跑了?” 寇奴一惊:“菲儿和袁谭?” 藩宫一笑掩之,道:“不说这个,一块去瞧瞧也好嘛。” 杨冲道:“召不召胡人?” “好象没说不招。” 杨冲道:“那我也去,阿海你就别犹豫了。作个虎贲将也不影响干自个的事, 你说不是?” 藩宫一拍桌子,道:“对,咱仨个一块去!” 寇奴突然想到虎贲将可以直入官场中央,什么事情打听起来都容易的多,林菲 儿和袁谭的事反一点都不闹心,听到藩宫拍桌子遂随口道:“虎贲不招胡人的,北 军中侯下辖的长水校尉才招胡骑。” “你怎知道这些的?管他娘的,”杨冲无所谓的道:“我换身衣服不就成了。” 寇奴左右看看,道:“瞧瞧不害事,我们明早就去!”藩宫杨冲哄然叫好。 这时窗外一阵喧哗,杨冲推开窗户,三人鹫头看去,只见一队马车从太学院出 来。当中一辆驷马皁盖大车,左右各升六尺初月朱轓,前面三乘导车,后面两乘从 车,一骑侧卫。骑士二十来岁,肤如古铜,容貌酷而不冷,鞍后分插短戟,勒缰徐 行。寇奴问道:“此何府马队?”杨冲顺口接上:“太常卿刘焉。”寇奴又看了一 眼,坐下道:“刘焉,他来此干嘛?”杨冲合上窗户,道:“平了黄巾,皇帝决定 重开太学,崇扬德华,所以午时未过他们就来了,说是看看屋舍,准备修葺修葺。” 寇奴道:“太学也归刘焉管?”杨冲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寇奴忽然想起曾听蔡邕说过非当世大儒不可为太常,郡国荐来的名士,只要太 常考经定为儒学卓异,即拜千石郡守。皇上派太常来视察太学院,看来是准备重振 纲常了。寇奴道:“太学盛时曾有三万子弟,经张奂兵残又逢党锢,竟衰败成如今 这般境地,可叹。”杨冲道:“是啊,熹平6 年京师地震,蔡邕卢植他们刻的经碑 都摧折了好几块咧,一直也未修复。”寇奴猛然记起蔡邕正经立碑之事,来京一个 多月自己竟然未去瞻仰,实在是有负师恩。他正自埋怨,忽听藩宫不以为然的道: “一群书生能成什么气候?儒学最是害人,忠义二字骗死人不赔命。”寇奴大讶: “高见高见,精言妙语。”藩宫得意的举杯道:“谈这些酸学作甚?来……干了。” 三人一饮而尽。 寇奴问道:“杨冲你认识那个骑士么?” “认识,”杨冲道:“他叫阳群,十岁起就跟随刘焉了,是刘焉从阳城山来京 时带上的唯一弟子。他跟着刘焉从南阳太守起身,历宗正太常,朝服寝侍忠心耿耿。 据说此人文武双全,步战用双铁戟,马战使口大刀,习的是刘焉独创的本然心法。 对了,本然心法,哈哈……” “别笑,儒家的‘本然’取之《中庸》,你可别想左了。”不过对杨冲的前面 的话,寇奴仍感到奇怪:“杨冲,你知道的事还不少呀!” 杨冲笑道:“京中的一流高手,我多少知道些。” 藩宫连忙问:“袁术手下有个叫孙贲的,就是毙掉黄巾帅波杰的那个,你知道 么?” 杨冲得意的道:“嘿嘿,刚巧我也知道。前不久袁术还派他找我买过一匹栗子 马呢。” 寇奴问道:“袁术他怎回京了?” 杨冲道:“据闻攻下阳城后,袁术便得诏要他走上庸入蜀平定张修叛乱,袁术 好象挺不乐意,拖了数日就收到袁逢病危的消息,于是回京城了。我小叔说袁术其 实是个猪脑壳,他爹的病算什么?他曾祖袁京自蜀发家,蜀民至今慕之,而其父袁 逢在京打理西政积十余载,门生遍布益州汉中,如今天下动荡,蜀汉恃险足以自足, 此天贻他袁家,袁术却看不透这一层,痛失天时而不自知,蠢的可以了。” 寇奴点头称是:“有理。” 杨冲对藩宫道:“叔英,你问的孙贲好象是玩剑的,轻功还行吧,不算高手。 不过他能杀死膂力奇强的波杰,头脑应该很灵活。” 藩宫道:“照此说,不施诈,孙贲绝难取胜波杰了?” 杨冲道:“至少不容易。你认识孙贲?” “前不久我和文丑谈论武林中人,听他说过,他曾大加赞誉,我却不信,果不 其然。文武强还和我打了个赌,要邀孙贲出来和我比试一番,看来我赢定了。” 寇奴道:“孙贲的武功不过尔尔,……杨冲,你小叔是谁,我从未听你言过, 有空替我引见引见如何?”杨冲挠挠头:“我小叔往返并州运马,平素不在这,找 机会吧。” 是夜,寇奴浑身燥热,亢奋得难以入睡,索性乘着月色一路来到太学。太学暂 无人看护,从高大的牌坊往里可以望见气势恢弘的讲堂。寇奴走进院内,讲堂敞而 无壁,长十丈,广二丈,台基高一丈六。月光下青灰一片,宁谧寂然。堂前石经四 部共树碑四十六枚,西行,尚书﹑周易﹑公羊传有二十八碑,毁其七。南行,礼记 十五碑,崩坏其九。东行,论语三碑,二碑毁。每块碑高八尺宽四尺厚半尺,正反 皆有文,每字一寸见方,隶书书写。 寇奴找了好久,终于在一块礼记碑前停下,碑上有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 名。抚摸着凹纹,寇奴想起了许多往事,踟蹰着不舍移步。他当然也思想起了蔡文 姬,思想起了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在大道泱泱的经碑前面,寇奴的心一片祥和, 没有任何的乱思,纯净如水的蔡文姬挥挥手,渐渐走远。 一人披着月光走过来,“月下读经,兄台好雅兴啊!”寇奴回身打量,来者三 十上下,一身薄棉无袖青色袍子,里面是胡式皂布衣裳,足下一双百纳布鞋,虽不 高贵却显得干净利落。此人鼻梁微曲,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闪炼着一种不易言传的神 采,让人分不清是羞涩还是狡猾。寇奴略致客套:“兄台也好雅兴。”那人点点头, “吾有一字不明,夜不能寐,遂来视之。啊,请便。”说完袖手直去西边。那人默 默的凝望易书,如石刻一般静伫。 寇奴淡然回身,冲石碑恭行师礼,然后转身离去。步出牌坊,耳边响起一个低 沉而缓慢的声音:“有空来齐云塔边的艾草庵,我们聊聊?” 寇奴微一缓步,心道:“此何人也?” 心念刚动,又闻三字“醒樵子”。 寇奴会心一笑,复行远。 「寇奴抱着要在俗世中撞的头破血流的决心,也要去彻底的感悟俗世的智慧人 生的艺术,去做回一个人。回造物之本然,方能突破造物之束缚,太监的修行方法 难道不是所有红尘中人的修行方法么?因为天地间,没有谁的身体是健全的。没有! 所以宗愚说:东方不败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本心,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做精神上的自 宫,一刀一刀的阉割着魂灵,其实我们比东方不败还不如,毕竟他只用了一刀。」 ---------- 读写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