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凉州词 关西汉子击板孑唱《凉州词》,美酒催醉征人回,白云春风度玉门。中平三年 10月,大风从早到晚刮个没完,带来铺天盖地的沙尘,从天水城头北望出去,昔日 翠绿山川一片衰黄,渭水裸露着河床,象条丑陋的蚯蚓无生气的朝东爬着。昨夜边 章突然退兵,防他使诈,汉军通宵警备,直到正午时分探子回报边章已进广魏城, 才都松了口气。 汉阳太守傅燮在城楼上远眺铅色天空,重云似山拔地直上穹顶,他略带喜色的 对主簿杨会道:“知节,少时将有一场大雪。”杨会领会到傅燮的心情,感慨道: “可真是场及时雪啊!傅将军,这雪估摸着半月都不止,正好让军士们休养休养。” 傅燮道:“边章累了,我们也累了,都累了。但我们挺熬住了,将士们都不孬种。 知节,你速去祁山畜场调牛羊各二百头,奶干肉干各二千斤,今晚犒赏三军!”杨 会问道:“请将军示下,知节这便去办。” 傅燮道:“城外屯营按编配发奶干肉干,每营牛羊各十;城内四营二巡按员发 放奶干肉干,每营牛羊八,每巡校牛羊二。余者架锅烧汤在四街口和南门外民营搭 棚赈民。嗯,还有从明日起百姓每天配给口粮增加二分,直到明年春耕。把这个布 告出去,另传令十二城守同样执行。”边章秋季抢粮战役对城外打击很大,粮仓山 以北农户无论羌汉悉被洗劫,上千人无家可归,傅燮腾出城南门外二营收容之。傅 燮听杨会小声复述一无所遗,便取出铜符给他道:“知节,办完事后你回家去看看, 戌初再随我和梁大人去看望伤员。” 傅燮来汉阳已半年。春2 月中常侍赵忠任车骑将军后,对他几番拉拢不成便以 西线战事吃紧为由,出之为汉阳郡守。如今雍凉局势呈胶着状,北线武威陇城安定 扶风北地和南线陇西汉阳武都汉中皆在汉军掌控中,而羌胡联军则由韩遂据金城「 今兰州」榆中、边章占广魏、北宫伯玉盘踞陈仓五丈原之间,战线绵亘千里。虽羌 军陷夹攻之地,但北多山隔,加之有鲜卑与左匈奴制掣,对北宫伯玉构不成强力威 胁;南线各郡虽有汉中物资不断供应,然兵少将弱,也只是虚有其势;韩遂攻击武 威暂未得手,羌军与大草原的联系中断,北宫伯玉只好重点攻击长安,企图划函谷 以西自治。二年11月董卓鲍鸿虽破北宫伯玉大军,但追讨大将周慎不从孙坚断羌粮 道的建议反被韩遂断了粮道,榆中大败,三万人未几回之,北宫伯玉得以卷土重来, 兵锋再逼岐山,斄乡侯董卓屯兵扶风相抗,双方互有攻守。「见作战图」 傅燮心知他四千人根本抵挡不住边章三万人的进攻,其实是边章不愿破城,但 究竟为什么,他却不知。城楼上大旗哔啦猛烈的卷响,渭北飓风呼啸而来,夹着雪 粒子打人脸痛。傅燮亲去城外屯营慰问士卒,他告诫各营司马保持警备,防止马匹 冻伤。十三营走下来已是酉末,满目四野皑皑,雪还未下透,不间歇的扑簌簌的住 下掉,二寸厚的雪踏上去嘎吱直唤。转至雒门聚,板棚早搭好了,一溜铺出几十米。 天水多山,没有中原土性粘,故多板房,这棚子木板一拼便成。十五六口大锅沸着 水,滚着肉,香味四溢。大棚里外攒堆着百八十号人,蹲的候的挤的笑的骂的嚷的, 还有三五成群提着瓦罐往东走的,热闹着紧。见傅燮一行过来,忽拉一下全安静下 来,傅燮客气说了几句安抚的话,雒门聚顿又比大锅里的水还要鼎沸,众人兴奋的 直是恩颂,无法平静。 “难得的好官啊。”“老张头,平日你说一句我驳三句,今你一句我赞同三句。” 说话的是个汉族老头跟着白马氐少年。一个中年羌汉插口道:“犟驴子,我看那掌 瓢的是你舅子,你瘦猴屌样,怎给的比我还多?”氐族少年骂道:“你个王麻旦旦, 小爷长身子骨在,你跟老子拼,臊死你!唉,我说你回不回张掖去?” “回得去么?天杀的韩遂张绣,没日夜的打,老子咋不想回去,……” “你媳妇性野,怕她跟马帮跑了吧?” “球!你想回去不?” “小爷光棍一条,留这儿了。娘的来晚了,没没赶上分地。五五对开,多好的 事儿!明春上好好干,这地肥的可叫是滴油,洒下种子忒不管,会割就成!” “让我种地可不来,我还养马自在。” 老张头舐刷着粗碗,道:“王旦旦,我劝你还把你老婆接来,你养马卖谁?还 不给韩遂征走了,一铢也落不着。”王旦旦不言语。这时又有人劝道:“我从临洮 来的,那里的程球比韩遂还狠!幸亏傅大人辟田给我耕作,今年收成还行,要不是 边章狗日的把老子地下藏粮都刨走了,老子正在滋润着呢。你琢磨琢磨,傅大人这 样的官难逢啊。” 王旦旦忧闷的道:“粮食种出来,还不给边章抢跑了。”“自个种出的粮食, 还得自个要出力保全不是?干脆咱们组织民军,替傅大人分点忧!”“好提议。” 众人齐声赞同。 旁边有人扯到别的话题上。“听说和尚支亮来咱汉阳弘法?”“咦,和尚最爱 吃肉的,今个咋没来?”“支亮和尚呀,他昨天就到朱圄山刨药去了,说怕有人冻 伤。”有人惊异:“哔,卜风知雨,圣僧啊!”有人却说:“都是这仗闹的,家全 没了,不然谁耗这旮沓侯着?”“不打仗多好,咱多念念佛经,日子也就过了。如 今这光景,六根净肚皮不静哟!”「时佛教盛行凉州」 “你们说傅大人是好官,但凉州打成这样,他也是有责任的。” “你浑啊你!” 否责傅燮的乃一潦倒文客,颇似有些见识:“当年在京都,司徒崔烈大人说凉 州腐烂荒夷干脆割给北宫伯玉算了,满朝官员就只傅燮一人反对,还扬言要杀崔烈。 你们想想把凉州委之北宫,战火顿熄,老百姓不就又过上安稳日子了。” “好个算了,二千里草原说说就没了,”棚子顶里走出个汉子,手里抓两海碗 :“崔烈这个买官的斯文败类,老子都想杀!” 那文客变色起身。身后响起七八句骂声,“王国,滚球吧你!” 王国道:“我很是敬重傅南容的人品,但就事言事,他确有不是。”那汉子移 步跟前,嗤道:“照你说法,分裂大汉疆土,倒是有理了?”“傅南容当然希望打 仗了,不打仗他能升官吗?还不是踩着尸骨往上爬!……你要做甚?” “把碗给我,一并去还了。” 王国扛着身子与那汉子对视,那汉子眼珠深灰,从瞳孔发射出无数道深褐色细 纹,细纹上有晶光波动内敛,王国暗惊:好摄人的眼神,几乎把他吸了进去。他气 守丹田,一字一句的道:“不劳尊驾。”快步走出棚子。 棚内犟驴子嘲讽道:“他妮还没吃完呢!” 那汉子沉声道:“此人颇有胆色。” 王旦旦闷声道:“北宫好歹是羌人,……傅大人是好,可毕竟是汉人。” “胡汉本一家,羌本姜姓一脉,汉人祖宗炎黄,炎帝神农就是姜姓始祖。”一 位沧桑中年人起身道:“北宫伯玉真欲独立大可去西域草原立国,他为何屠金城攻 长安?他是觊觎中土,要作华夏之主,他骨子里明白得很!” 棚内顿时死一样的静。错愕惊异兴奋的神色在人脸上流来流去。 犟驴子将信将疑,求证似的问道:“我杨驹也是汉人?” “汉羌氐夷,三千年前有何分别?” “贼娘的,小爷听着真舒坦,喂张老头,三千年前咱可是一家人。” “关那年月鸟干。” 众皆大笑。「十六国杨驹子孙立国武都」 那沧桑客二人便是王允师徒了。学兵法切忌闭门造车,时黑山张燕已官拜平难 中郎将统领太行河谷,陈梁黄巾难入法眼,王允寇奴便西行实地考察战事。 二人一路无语走到矮树屯北坡上,寇奴方才问道:“‘汉羌氐夷,三千年前有 何分别?’师傅这话,令人细细思量回味无穷。羌人真姜姓后裔?” “汉本姬姜二姓,三千年一年走一里,也走过玉门关了。羌人多与汉人混交, 千百年来这血系是分不清的。你看这一棚人足有七八狄种,我不过是洒下种子,它 若发了芽,羌人便会四分五裂,也就永远不是我汉人对手了。” 寇奴没想到王允话中有如此深意,他迅即想到万一诸胡皆生觊觎之心,共盟攻 守,中土岂不大乱。 王允看出他的心思,道:“诸胡不会联手侵华的。羌胡抄暴成性,以强为酋, 以力为雄,战死为吉,动辄冲突,若要和睦共处,比登天还难。我倒是担心幽燕东 胡,久习汉化,识得汉字的渠酋通译为数不少,其弓马又熟,人皆剽悍,才是我朝 的心腹大患。” 寇奴对东胡没有感触,便道:“师傅你说边章行将攻破汉阳,为何又罢手?” 王允反问道:“汉阳郡共13城,各通路鹿角扎阵梅花间落共屯营卅七,然主城 屯五支城屯二已甚严密,何故东署八屯别营?” “屯营卅七,其数甚怪,不过宣高细思之余,觉得少一营则不足,多一营则无 所置,不拘常制,南容果是不凡。此八营枪骑兵,皆善射,驰骋游击,所向摧殄, 东边地势旷阔正好强袭。边章兵多,然中军难恃,自不敢放手一搏。” “有点问题,西金气刚,羌人勇猛坚锐,刀马天下无双,”王允沉吟,“傅南 容城外屯兵战敌于野,弃长扬短,是何道理?” 寇奴远望东野,粮仓山与渭水之间白茫一片,甚是平坦,追忆兵营地理,那个 临洮人提议组织民军的话闪过心头,“难道八营骑是护田兵?不过汉阳背倚祁山, 左右皆有呼应,无缺粮之虞。不会是护兵粮……而是护卫民粮。” “对!诸羌起兵两年,贮资几已殆尽,北宫伯玉是硬着头皮在打。金城号称固 若金汤一日克之,而小小汉阳却能倚险自保,一是羌人惯于奔袭野战不习攻城,兵 具亦不齐全,再者就是军心不齐士气不高。羌胡百姓并不愿造反,是贪官暴吏如左 昌者逼的,朝廷西政一直都有问题,视羌人为狗视杂胡为狼,狗急能跳墙狼饿了就 要吃人。南容看得的确透彻,你瞧这坡下良田耕者皆为四方远附之散汉离羌杂胡, 便知其用心。” “耕有田居有庐,散羌自来降附,傅将军以德化戾,见识果真高明。” “对!”王允娓娓言道:“前幽州刺史刘虞驭胡,号称威德,兵威德化双管齐 下,原是不错。然西羌为马、东胡为狼,马可驯服,狠缓过气后还是会咬人的。刘 伯安不懂民风民性,教之以汉学,追逐短暂安稳,却不知此举会为我朝带来巨患。 东胡诸种上百姓氏,各有不少人才,只能使之愚,不能使其智,一旦智开,再出个 檀石槐之类的不世雄才,我大汉江山真要易胡了。故我敬刘伯安俭素持劳,却甚轻 其见识!其涽于兵政。” 王允手指汉阳城垣,续道:“前凉州刺史梁枭想学刘虞文德教胡,就更错了。 听说皇上将他贬为汉阳草民了,其实皇上还是爱惜他的,是要他跟傅燮学习兵政。 傅南容便熟知西羌民性,诱之由牧转耕,金本伐木,南容以稼穑化解刀金,明政啊! 以政胜兵,类于此。傅燮素疾宦官,而羌族举兵打的就是”诛宦“旗号,他以不攻 却之,以德怀之,边章非不能攻之实不愿攻之。武者从来不是政客对手,为师不愿 你以刀客而终,将帅仅一字别,政也。这也是为师推崇《司马法》的原由,宣高细 详之。” 寇奴觉得王允的话甚有道理,沉思久久。张衡说过“每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寇奴深以为然,他待人并无种族贵贱之分,其实任何人力都无法阻挡一个民族前进 的步伐,愚民也不过成一时之逞,大汉只有把自己家国治好,以海纳万川的胸博, 视百胡为手足,才能彻底融化胡汉之间的冰河。胡汉手足亲他脑中突然浮现那灭己 的绝世豪枪,他感到王允忽略了羌人血性的一面追求自由的一面,民不聊生腐败烂 心的大汉天国根本就不值得羌人归附!「」 “我与一个羌独高手交过手,为了立国他可以六亲不认甚至不惜毁灭自己,” 寇奴目光稍许有点伤楚,“他们绝无妇仁之心,边章突然罢攻可能另有原由。” 王允哦然长吟,眉峰渐起,眺望沉沉雪夜,仿似一直望进了广魏城。 师徒二人同声说道:“内乱!” * “谜底”此刻正满腔怒火的带领五百轻骑向东进发。 西岐镇北宫行辕。北宫伯玉迎边章入帐分座,“老三铁青着脸,生哥气了?” 边章运动着腮帮松弛紧绷的脸皮,并不吱声。北宫伯玉甩个眼神,其旁中年文士开 口道:“子珲兄,弃攻汉阳是为战略让步,知你不甘心,方才请你过来详谈。” “李文侯,”边章靠坐虎皮椅,一翻眼皮:“我倒要听你如何解释!” 对于边章的傲慢,李文侯只是微然一笑,北宫伯玉大为光火却不好发作,冷冷 的扫了边章一眼。李文侯走到羊皮地图前道:“小韩攻不下武威,轮到张绣要动手 了。长安过来的消息说张温作了布署:他已敕令陇西汉阳武都西平沓中五郡征兵, 并张绣与休屠合兵,由凉州刺史耿鄙统帅围攻金城,同时诱你三万兵马向南安移动, 鲍鸿便好出陈仓切断归路,张温董卓他们想一口吃掉我八万主力。” 边章闷闷的迸出句:“球,这跟老子攻汉阳有何干系?” 李文侯右颧抖了抖,平淡的不带任何恭敬的道:“敢问子珲攻下汉阳后准备如 何分配兵力?” 边章放肆的大笑:“考老子呀?老子带兵轮到你个汉人教?” 北宫伯玉怒声喝道:“老三!过了啊。汉军人多势众,汉阳一郡十三城,且左 有陇西耿鄙右有武都杨雍,攻下来你守得住吗?” 边章看看他二人,喝口羊奶子润喉,“真叫是暖和啊,大哥别动气,不就是改 南为北,攻击陇城盖勋,连通鲜卑南庭以避锋芒么。一接到停攻命令,我就作了安 排,派人去请鲜卑发兵,对夏育的包围十日后便可完毕,畜官陇城互为犄角,到时 盖勋非救不可。陇城,小小意思。” 北宫伯玉和李文侯惊疑的交换眼神。边章咂咂嘴:“啧,我也不能闲着,不是?” 北宫伯玉喜动眉梢:“老三果真帅才!”边章钭瞅李文侯道:“大哥夸奖了。”李 文侯踱到位上坐下:“子珲的确高我一筹。请稍坐片刻,大帅为你预备了羊奶沐浴, 正在烧。” 羊脂白玉碗递到口边又重重搁下,叫老子我喝洗澡水?边章怒道:“大哥,弟 兄们整天喝西北风咸碱水,您这倒用羊奶子洗澡,我可消受不了!”北宫伯玉不以 为然:“三弟多心了,平素我还不是喝井水?你最辛苦,难得享福,哥哥还特地为 你准备两个胡姬,都是你最爱的金发碧眼。”边章眼光贼亮:“大奶婆?”“嘿嘿 嘿豪乳豪乳,是文侯专为你挑的,”北宫伯玉哈哈大笑:“保准让你叹为观止。” 边章鬼叫:“妮你个毬,走走……文侯,你不去?” 次日边章回广魏,李文侯送出西祁镇,别道:“天雪路冰,慢行勿急,走好。” 边章掀掀毡帽,豪迈的道:“咱兄弟联手,有何难事哉?保重!” 雨雪下下停停,一直到次年春二月才完。张温和孙坚已荣归京都,西线暂由董 卓统领。四方流民纷纷涌入汉阳郡,抚民辟田组建民军诸事压得傅燮几乎喘不过起 来。没想三月中旬发生了一件大事:韩遂3000铁骑走定西长途奔袭,杀死边章,顷 之又率广魏羌军攻打北宫大营,仅用五天便斩杀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一统十万羌军。 见羌军内讧正酣,凉州刺史耿鄙乘机督六郡兵讨金城,傅燮强力规谏,“不教人战, 是谓弃之。今率不习之人,将十举十危,而贼闻大军将至,必万人一心。边兵多勇, 其锋难当,新征之兵上下未和,万一内变,虽悔无及。不若息军养德,待其髃恶争 埶,其离可必。然后率已教之人,讨已离之贼,其功可坐而待也。”然耿鄙一意孤 行欲建奇功,决意取道西顷山杀向金城。六郡为金城西北的武威、正西的西平、正 南出兵的陇西汉阳武都沓中四郡,再加上北面休屠行南堵截韩遂退路,金城直如网 中黄雀。时中平四年春末。 西顷山,峻谷少木,山路崎岖路窄难行,耿鄙匆匆征集的四郡兵老少咸有士气 低靡,一路怨声载道。王国骑马赶向中军欲寻调粮官程球质问,却见陇西司马马腾 正直着洪大的身躯坐在半山横石上,俯瞰逶迤的军伍,他自失一笑:马寿成准是在 为陈粮烂谷生闷气,与我一样啊。他是中军司马尤自气得这样,我去了顶球用!王 国勒马仰望山神般静默的马腾,只觉无限心事涌来,无法排遣。去岁冬,他否责傅 燮,被人告了,他惶惶不安的去见太守,没想傅燮竟温颜和色的察其兵法,考其政 略,还拔之为曲侯,统领200 步兵,令他受宠若惊。但王国心中压着个秘密,一天 重比一天,每次见到傅燮他都想坦白,可又不敢,他怕傅燮失望,会杀他。王国的 授业恩师韩琬乃金城大儒,韩老夫子为教化羌胡,特娶羌女为妻,二十二年前诞下 一子,就是韩遂。韩遂少年横行金城,把老夫子活活气死,其后更连兵造反,割据 一方。王国以狭隘心胸揣度傅燮,自然终日不安。 王国是在昨日军事会上结识的马腾,据耿鄙介绍此次战役便是马腾提议进行的。 王国很瞧不起耿鄙,认为他尸餐素位,不学无术,但马腾是个豪杰,为何要发动准 备如此仓猝的战役,王国实在是想不通。王国将马交给随从,循径走向马腾。 时天色已晚,日落荒谷山外,沉云垂遮住山顶,茫茫一片。忽尔有鸟惊起低飞, 凄凄唳鸣。马腾随手折起一朵野花,送到鼻前闻。“不是很香,对啵?”王国笑问。 马腾头也不回,道:“永图兄?哦,的确不香!”王国伫立其后,放眼望出,暮色 更浓,“春在何处?见不到春意啊!” 马腾长透口浊气,“你在担心?” “难道你不担心?”王国反问:“寿成为何要怂恿耿鄙攻打金城?” “为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以此军速,战机早逝久矣。” “是啊……” 去冬12月,马腾被张温强征为将,其后董卓又因其长于陇西素有威望,调之为 陇西司马,马腾不得不离开惨淡经营两年的槐里。得到边章被杀的消息,马腾先不 肯相信,随后传来北宫在与韩遂火拼,他愤怒了,他要杀死韩遂。马腾家人前年夏 天便移去鲜卑了,他手上只有百名族人,击杀韩遂根本不能,马腾便劝说耿鄙起用 张温旧计,攻打防备空虚的金城,断绝韩遂归路,将之困死在渭原。耿鄙大喜过望, 一说便动,去武威的信使还在路上,大军已经上路了。但冶中程球利欲熏心视军事 为儿戏,克扣伙食以饱私囊。军士横暴几成哗变,马腾凭其卓越的武功见识强压了 下去,但士卒们消极抗争愈行愈慢。马腾心中着急,若不是耿鄙拦住,十个程球都 成球了。 石下有条汉子大声叫唤马腾。马腾问道:“成大声,哪个找我?”“说叫史吼, 他妮的比我还大声啦。”马腾道声失陪,便疑惑的纵下二丈高岩,随那成大声往东 侧夹谷里走。 韩遂的姐夫!王国的心喀嘣一跳,略微一想,便紧跟了过去。不及百步,见一 矮瘦山羊胡子,从树后转出似笑非笑的道:“二爷,久违了。”马腾面成如水,天 光昏暗,仍可看出他双眼在喷火:“韩遂人在哪?”“哦,四爷现在狄道城中与李 相如喝酒哩!” 狄道城为陇西郡治所,而李相如时为陇西太守。马腾闻言大惊,却面不改色, 漫声一笑:“老四行事出人意表。”“二爷还认四爷这个弟,事情就好办多了。四 爷着在下给二爷看三件宝贝,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史吼取出的第一件物事乃一拇指大小的黄杨木马,刀功精美绝伦,却是袁绍送 给马腾长子马超的随身辟符。马腾腾地一下火了,刀出半口旋又推进,道:“你是 什么时候见到孟起的?”史吼小心赔笑道:“去冬腊月,我去了趟定边,呵呵,孟 起刚两岁就满地里跑,跟小马驹似的,生龙活虎的紧!”马腾冷笑道:“老四这心 思动得倒早!还有什么一起拿出来。” 史吼咳笑一声,道:“成宜,借脸一用!”马腾一愣,大喝道:“老子宰了你!” 从天水翻山往南行200 里,那里有汉阳郡成县。西汉水流经城外东南汇入嘉陵 江,顺水可达汉中新郑。城外垦有大片梯田。三月廿四清晨寇奴和王允刚出城丈地, 城守梁翼便派属掾来请,有要事相商。走到门边寇奴见议事厅中梁翼正焦灼不安的 走来走去,遂道:“成珝兄何事如此急色?耿鄙打败仗了?”梁翼一怔,手左一拂, 示意坐下谈,“雍先生,陇西完了。”他不知二人真实身份,因见傅燮待王允甚敬, 知其必非常人,故恭持师礼,“三月廿一韩遂斩北宫伯玉李文侯于街亭,一统十万 羌军;廿二午前,他率十八名高手乔装入城,迫降李相如;仅过三个时辰,西顷山 中王国反,先杀程球再杀耿鄙,我军溃烂;廿三日,王国与韩遂大将杨秋兵合一处, 迅雷般的击溃我陇西各军,刀锋直指天水。适才接傅将军三道敕令,内容都一样: 命我移粮徙民去汉中,再难干,也要悉数撤离。”顿了顿又道,“雍先生你估摸着 这命令是不是要我弃城?可高山险阻,王国一时也过不来啊!” 王允取下毡帽,漫不经心的掸着浮灰,慢悠悠的道:“我想天水此刻已被王国 包围了,天水城内积粮可支半年,看来傅南容准备殉国了。……你弃不弃城对战局 无足轻重,不过为百姓着想,宜弃之……不要留下一粒粮食,……成翊你即刻布告 出去‘廿八午前城内城外所有百姓必须退进山区,不要留下一粒麦,一末肉星子’。” 梁翼皱眉起身,踱了几步又驻足瞅着王允道:“雍先生你是说叛军廿八午后要 来我成城?” “廿九不来,三十必来!” 寇奴一直在听在思索,忽地明白了傅燮和王允之间那种难以言传的兵法大家才 有的灵道神谐,傅燮怕信被截,故连遣三使,言语极其隐晦,但他知道王允会懂, 会作出相应布署。寇奴问道:“成翊兄,成城可有谷道联通兰干城?”王允微微一 笑,端杯呡口羊奶子。梁翼不解,转身取来地图,指点着道:“有两条路:一条走 山路北行百里,再折西北四十里即至兰干城,笔直走可到天水城南山区;一条是溯 西汉水北上,亦可到达兰干城东山谷,……哦,我儿梁习曾说过翻过西边两座高山 后,森林中有条小溪叫作苦溪,曲折北流,于西狼谷前汇入西汉江,过谷便是兰干 城,就是费时些,得走一天一夜,但鲜为人知。”“哦,梁习人在何处?”“前年 重开太学,习儿便去洛阳了。”“可有樵夫知晓?”“家奴度曹应该也知道。” 寇奴俯首专注的看图,俄而正身道:“韩遂轻骑入狄道,说明其大军正在渭北 西归路上,他不得不提防董卓追尾,故其只能倚仗王国收编的耿鄙部队,他分杨秋 辅佐王国,实是对王国心存忌惮。而王国兵皆新征,少力寡习,以傅将军的兵法, 坚守半年不成问题。”寇奴看了看王允,续道:“记得雍先生说过,西凉骑兵习惯 只带五日口粮,今廿四到了廿八,他们必须补给。如果我们能焚其贮粮所在,其兵 必乱。”梁翼随口便道:“可叛军粮食会藏于何处呢?” 寇奴笑道:“其实傅将军已经告诉我们了,‘再难干也要悉数撤离’,在兰干 嘛。王国叛军新集,并无粮所,只能选择靠近陇西的兰干城,据我所知,兰干确有 大量冬粮和肉干,原是傅将军怕陇西闹饥荒特备下的,耿鄙没用多少,却送礼给了 王国。呵呵……” “兰干最近陇西来不及通知,其余11城估计都已接到空城令!”王允接上道: “我说廿九羌兵会来,其实是我们引他们来的!” 梁翼至此才明白:“咱们再来个火烧空城?!” “对,还得有劳梁大人亲自去请哦!” 三人会心大笑。梁翼捋着下巴打量眼前二人,问道:“成珝实在佩服,敢问您 俩是?”王允正容道:“我乃太原王允,他是我徒弟泰山寇奴。”梁翼一拍额头: “哎呀,您就是平定豫州招降七十万黄巾的王使君呀,请恕成珝有眼不识泰山,” 说着又看了看寇奴,觉得这名字好象听过,“哦,寇宣高,失敬失敬。”王允道: “闲话少扯。成翊我们尚有三天可用,要疏民要准备火具,最重要的是挑选一百名 勇士出来,由宣高负责训练。” 成城仅有二司马部「司马统400 兵」,且要分一部诱战,梁翼有所顾虑,询问 寇奴道:“宣高去屯营中去挑?”“不,募兵!”寇奴不假思索的道,“屯兵过少, 不能抽动。” 寇奴跟着提出募兵条陈。测试三样:开五钧弓射十丈外游靶,骑马飞斩木桩, 接寇奴三招。通过者不分羌夷奴隶一律入汉籍,单列户籍造册,直隶城守辖,居食 官家配给,每人每月另食二斛钱谷。其家分新田五亩马一匹农具若干,享受五年赋 役减半待遇。这是寇奴简从《国兵策》提出的临时性的募兵条款。自古征兵,不堪 其役,兵无斗心。而募兵「实质就是招募职业兵」不一样,当兵反有饷银,作战胜 利更有高额奖赏。羌氐利货,自会殊斗博财。 粱翼诧异而爽快的答应了,此一百人他私家亦可供得,不由想出很远。 “成诩,此法万不可流入中原,切之切之!”王允一语点醒梁翼,他万万没有 想到寇奴心中装有如此简明而具大意的兵政之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国兵策》所 载之办法?王允也想了很多。末了他提醒寇奴道:“宣高,时日无多,操习雁行与 楔形两阵即可。” 三月廿四辰中,成城外寇奴开始募兵,农兵户三曹椽现场办公,随录随改籍分 田。陇蜀百姓何曾见识过募兵,如此优厚条件,顿时吸引了上千应者。度曹已抽调 给寇奴指挥,他是个硬朗的参狼羌人,言语短,办事稳而快捷。寇奴试过其武功, 遂请梁翼脱其奴籍,列入兵户,度曹虽不称谢,但却坚定的侍卫在寇奴身后。整整 一天过去,寇奴宁缺勿滥,仅仅选中十人,但他丝毫不急。“成城无豪杰!”寇奴 丢下一句,旁若无人大笑而去。 廿五日辰中,寇奴继续募兵,围观者三四千众,然无一人挺身应试。寇奴目光 扫视,他发觉夹杂在人群中有人在冷笑有人作睥睨状有人呼吸急快有人胀红着脸, 寇奴哈哈一笑:等的就是你们这些不服气的汉子。他运目如电,声若响雷:“成城 无豪杰么!汝等有谁负强,敢与我一战?”寇奴在中原名声响亮,在陇蜀却不为人 知。 皆大喧哗,顿有四人排众而出。“白龙江阿穆尔,畈溪狼莫,南林鄯昌,恶虎 滩郭老根,愿与汝一战!”声声充满愤怒,个个双目喷火。静默少时,雷鸣般响起 叫好声。 阿穆尔、狼莫不到二十,鄯昌和郭老根则已三十出头,但他们身上有着共同的 气质。棱角分明,目光坚毅,头发粗硬,体格极其健硕,一望即知皆是出色的猎手, 从其绕腕马鞭从其亭立渊峙站势还可看出他们也是不错的骑士。 这四个既粗犷又豪迈自信的汉子,寇奴一眼就看中了。“你四个一齐来吧!” 狼莫怒道:“狂徒敢小觑于我!纳命来。”眨眼便绕寇奴攻出九刀,一气呵成 绝无滞涩。寇奴一步跨出刀流,刀鞘平平刺出,狼莫怪嗥着跃步闪避。寇奴并不追 击,似笑非笑的巡顾阿穆尔三人。狼莫闷不作声,弹身飞斫,寇奴滑步挥鞘疾刺狼 莫腹下空当,狼莫恨声翻跌。一骨碌爬起来,扯掉上衣露出黑毛纠结的胸膛,狂而 伤楚的嘶吼着猱身再攻。阿穆尔与鄯昌郭老根互换眼神抽刀挺枪加入战团。寇奴打 叠精神,刀法源源流出,一柄单刀似平地环起高山。四人不见慌乱,困斗绝崖,鄯 昌的巨刃枪时时飞出,化解寇奴的坠石沉刀,阿穆尔大砍猛劈,狼莫亡命扑啮,郭 老根刀如盘节守住阵脚。这四人放在中原都称得上胜负手了,可他们面对的是久经 磨难武功已达九变无形境界的寇奴。只听一声长吟,四道纵横交错的刀罡哧然奔出 裂地成井,气劲窜起三尺高,阿穆尔四人豕突难出,忽地压迫猛然收去,四人面如 死灰的颓立不语。寇奴久攻不下,傅燮“以田留羌以井济民”引发的不明朗的感触, 忽然转化为明晰的刀法无宗刀法之八“井田”,困而不伤。 阿穆尔弃刀迈出井田,左手按在厚实的胸膛上,微一躬身:“阿穆尔败了,败 得心服口服。”狼莫刀入鞘,注目寇奴,热烈而有所期待。鄯昌表情激动而喜悦, 似乎还在回味那转瞬的武道光芒。郭老根拱手道:“我郭老根非为当兵蝇利而来, 只是不服你小瞧我成城无人。敢问寇爷,老根可有机会随从左右?”阿穆尔三人皆 请随从。寇奴微笑迎前,瘦峻的脸上慢慢漪荡出温暖,浓密的一字胡下,白齿张合 :“我不激将,你四个怎会来此?宣高今日又多了四个兄弟,实在是喜出望外!” 阿穆尔四人是成城最出名的四大高手,得其襄助,寇奴很快便募到一百勇士。 三月廿六,寇奴率部操习骑射之雁行阵和突袭之楔形阵。列阵:武勇者为锋, 余者为翼,寇奴以最力强敢勇的长枪鄯昌为锋将,阿穆尔狼莫郭老根度曹四人为四 翼长。行进时,两马并行间隔二马,每列廿人为一翼共四翼八十人,首尾及翼间四 马并行二一二分布共五行廿人为锋,鱼贯而行。十人中一人有勇虽九人怯懦,恃一 人之勇亦可自安,激一人之勇亦可共奋,锋夹翼间意在遇袭时稳定军心保持阵势不 乱。攻击时四翼两纵斜成雁行远射;突击时四翼内敛间隔一马,锋居内突前呈楔钉 状冲锋。 是日傍晚天水消息传来,王国大军围城,傅燮得陇西司马马腾率领西征残兵在 城外游击,暂保安全。 三月廿七卯时,城外。朝霞映得牛皮甲分外油亮,凉风吹得系头红巾火样飘扬, 百马呼哧白雾,百骑一片肃壮。寇奴走马阅兵,他在洛阳教授虎贲刀法,自有一般 威严,一字一句,声传远山:“杀人可安人,杀可。战可止战,战也!我们为这片 田地而战,为我们自己而战,弟兄们……出发!” 王允擂鼓相送。 一百另一勇士向西进入了巍巍群山。山上是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空气似乎永 远都是潮湿的飘荡着松脂香味,穿过两道高山,寇奴听到了也看见了一股激越的溪 水从半山崖上跌下,击石溅飞万千清露。苦溪绕过磊磊苍岩,时而往西时而往南时 又转北,夹道相迎的林谷中不断有潺流涌入,行过三十里汇成一条小河,水流渐急, 水底圆石仍清晰可见。苦溪陪着嚼着肉干行进的骑兵们,走了一天一夜的涧道,于 三月廿八的子末时分,流淌到了隐于森林中的西狼谷前。她道声珍重,便猛地折东 汇入东北流来的西汉水,复向南行,山林掩遮不见。 黛雾升起远山,飘飘渺渺,部队在西狼谷外密林中歇息,畜养马力。到了寅中 「04:00」,狼莫探敌回来,西狼谷通路极窄,但没有驻军,谷外西坡上扎有一营 约400 人,正北三里的兰干城四门紧闭,垣高四丈,有墙卒巡行,每时辰四起,每 队十人。防范如此疏略,反令寇奴感到些许不安。 西狼谷内静悄悄的,寇奴示意众骑单列徐行。早醒的鸟雀鸣山翩飞,黑魆的森 林沉默地等待朝晖。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忽地暗了下来,朦胧胧一片。原是到 谷北葫芦口,头顶上仅余巴掌大的天空。西凉兵营寂寂的死一样的沉寂。寇奴做了 个手势,众齐齐一乐,取出木盒,内有羊血蓝靛绿泥,随意勾画出奇形怪面来,心 态十分放松。寇奴手扬起,勇士们顿又屏住呼息,握紧武器,腿肚子微离马腹蓄势 待发。 大战即将爆发,每个人都热血沸腾。 随着急促有力的铁臂挥下,鄯昌一马当先啸叫着冲出山谷。变生太过突然,巡 哨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飞羽射翻,骑军如钉弹出,转眼便踹营而过,旋又调马杀回, 如此三遭,顿时歼灭300 梦兵。余者逃向三里外的兰干城。寇奴欺着天暗,先不紧 赶,待城门放下逃兵涌入之际,骑兵顿风驰电掣般的杀到。守将不懂兵法,中了寇 奴故纵之计,急起吊桥,但为时已晚。斩潮一挥,即断桥索,铁蹄山摇地动,逃卒 纷落城河。寇奴冲入南城门。一片大乱。鄯昌扬枪突前,锋指北门,寇奴率狼莫度 曹二翼直扑北粮仓,阿穆尔郭老根掩后。偌大粮仓空空如也,预感得到应验。寇奴 勒马便回。此刻鄯昌攻破北门,百骑如风掠出。 兰干羌兵羌将恍若大梦一场,不知这群妖魔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所为何物,就为 穿城游行?不象。点计伤亡,才发现粮仓有三兵死不见尸。守将立刻派出一队轻骑 兵去通知有人劫粮。汉制一队五什50人,骑兵行至十里铺,遭廿鬼伏击,悉没。 寇奴北出兰干,立刻调头往东,于五里墩驻马,分别审问活口,综述得知昨日 午后王国传令移粮马家村,护粮兵步骑参半共四校3200人。度曹熟悉地理,告知寇 奴:马家村位于天水西20里,背靠塰青山。塰青山南高北低,山峦纵迴,林木茂盛。 事不宜迟,寇奴马军即刻上路。 与此同时马家村百辆粮车启程前往天水。 王允和寇奴都忽略了一点,如今羌军统帅王国乃一精通兵法的汉人,他廿五日 便分兵开始营建马家村前线粮营了。韩遂自领大军回师金城,派一万羌军渡渭来援 杨秋以分王国之势。见杨秋要粮,王国才知羌军有此陋习,急行补救,他先调粮解 这一万羌军断炊之忧,又驰征陇西粮,并就此改兰干为中继,转运陇西粮。这一点, 区区粮卒怎可能知道? 马家村。羌军四校各据一向,中为粮山草场。 三月廿八傍晚,正是用膳时间,戒备懈怠。激烈的战鼓声,忽然由远而近,西 路尘烟掩日。羌营一阵嘈乱,转眼便有五百骑兵冲出营盘。鼓声如来时般神秘消失。 东山上又响起鼓声,羌兵攻出便又消失。 幽灵鼓自酉中一直折腾到亥中(晚10点),其间粮营派出的小队羌卒,无一生 还;派出的百人以上,又寻不见敌踪。又饿又惧,担任外围警备的羌兵暴躁起来, 还未到换防时刻就有擅离岗位的情况发生,羌帅们也管不住性子了,骂骂咧咧的诅 咒。寇奴狼莫度曹三人趁着夜黑,摸进营去。伙房首先起火,因粮营匆忙建立,水 道尚未联通,羌人们乱作一团四下里找水。跟着草料堆场三处同时升起浓烟,山神 鼓动风翅,大火飞快蔓延。粮山顷刻燃着,劈啪直响,火星被风四方吹落,火势迅 速扩大。战鼓咚咚,战马啾鸣,林谷中奔出鬼面骑兵,足踢脚鼓,手开长弓,火箭 流星般飞射。风愈烈,兵营草场粮山几成火海,豕突羌人眼睛里看到的全是火,红 光映照之下,深黛夜空也变得海红。嚎哭声咒骂声惨叫声痛吟声叱喝声呼五喊六声 马的悲鸣声营木倒塌声,还有风声火声,混成一片。青山怀抱里的马家村,变成了 人间炼狱。 塰青山中麓,削瓜崖顶。寇奴俯瞰他的杰作,心中没有成功的喜悦,反倒油然 生起悲凉。回望五人众,皆兴奋得两眼发光,再看那九十五个骑兵,大都惊变颜色, 寇奴不再观火,独自徜徉天台。度曹扭头望见,一言不发的跟随。山顶风很大,吹 起了红巾,吹乱了头发。 前面竖有一碑,不知年月,毁损的厉害。度曹终于找到话题:“老大,这碑写 得什么?…我不认得字。”寇奴此刻心情平静下来,端倪那碑,道:“这是故兰干 尉马硕自立的耻辱碑,他被谁败于此山,贬为庶人,身无分文,不能还乡,他立誓 要怎么怎么的……不知是风化还是被故意抹去了,看不甚明。马硕其人未听说过, 怕是前朝故人吧,倒有些志气。” 度曹也不知道,随寇奴转过山崖,背处巨石悬出,一丈见方。寇奴朝东伫立, 他自嘲的想起行前励军那些话,司马穰苴的“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 战可也!”真是千古妙语。任何人在战争中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只有发动和操 纵战争的人例外,寇奴自问如果他是皇上,会对西凉用兵么?王国或许是对的。王 允的平乱核心是闭关自守,诱其内乱。他的又是什么?寇奴感到无力。远山峒峒, 天边有云浮起,寇奴头一次对权力充满了渴望。要天下太平,就必须拥有足够的权 力。 “这是个观海的所在。” “海?老大,咱不明白,哪有什么海?” “云海,山海,心海。” 寇奴身后山石平整,上有“十年磨枪。寿成纪刻”八个大字。可惜寇奴没有看 到。 三月廿九,寇奴鬼骑兵于漆岚山左会合梁翼王允。王允断然放弃诱敌计划,此 时切断陇西粮道运输才是当务之急。沓中太守孟益已兵发陇西,李相如不愿负再叛 之名,遂率部斗战,而韩遂十万大军围攻武威,比东线更是缺粮,因此运往天水的 粮草极少。羌兵连中埋伏,短短两三天便有三千兵马被王允击溃,百鬼骑、成城兵 声名陡起,令西凉兵闻风丧胆。 王国素以断少怯多视梁翼,大是诧异,但称作陇南粮仓的成城又太远,分身乏 术,他只好遣兵严守各要塞,以靖粮道。但粮草实在不继,王国急红了眼,指挥羌 兵一浪高过一浪的猛烈攻城。天水外营悉数被破,百姓惨遭洗劫,残兵退入粮仓山 马腾兵营。 四月三,闷。午前西凉兵大骚乱。梁秋部数千骑兵火并王国中军,双方为粮草 大打出手。虽有梁秋赶去平息,但芥蒂根生,殊不能解。 四月四,天哭。清晨,新任凉州刺史杨雍领兵三万自武都出发杀向天水。申时 武都兵与梁秋部激烈交手。亥初(21:00),傅燮率部会同马腾的一千骑兵部冒雨 强袭王国中军。亥中,马腾阵前倒戈,傅燮部大败退。羌军破城,进围内城。 四月五,大风。寅时,羌军北地胡城外叩首,请求送傅燮归里,稍后王国愿以 师礼待之,皆拒绝。傅燮托孤少子傅幹与杨会。临阵战死。 漆岚山,寇奴大步闯进营帐,道:“师傅,傅将军殉国了。”王允双目噙泪, 须发抖颤,长叹道:“我知道了……”将军报推给寇奴,“杨刺史送来的……” “什么?马腾就是马寿成!”寇奴脸上腾的胀得紫红,双手不知觉松开,淡黄 的军报飘落。寇奴想起了去年冬天和傅燮顶雪视察各城的情景来,他的微笑他的忧 伤他的愤怒他的痛楚,他的正直他的节操他的胸怀他的见识他的仁慈,一幕幕闪过, 这样一位令人肃然起敬又可亲可近的将军,如此轻易就被马腾给害了,寇奴追悔莫 及,心口一阵阵地痛。 寇奴仿佛看到了傅燮又在抚摸那树,高原上笔直生长着的朴质伟岸坚贞挺拔的, 白杨树。 “汝知我必死邪?……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 必死如此!”王允复述着傅燮死前教子的话语,无比悲恸。他充满深情的仿佛傅燮 听得见似的喃喃的说:“南容你不该轻出的啊,羌军互斗其中有诈呀!以你兵法, 焉会不知呢?唉,今年没收成就没收成好了,南容你胡涂啊……” “师傅,宣高欲扶柩去北地灵州。” “为师,同行!” 阿穆尔五人皆愿跟随寇奴刀行天下,令寇奴十分感动,梁翼虽然舍不得,无奈 只能答应。 四月六,大雾。王国马腾礼送南容鸿归。 城外人影绰绰。 且让宗愚唱完凉州词罢。 四月末,韩遂攻下武威,与张掖酒泉诸胡联兵,遥奉王国为主。五月,马腾脱 离王国,往附金城。 金城七月,烈阳烁金。 城北山林,蝉噪虫啼。 “想不到韩遂真会亲手杀死北宫伯玉和边章。” “虽说此二人武功全废,但影响还在,如今突然现身金城,韩遂决不会手软。 小野,亏你想出这重逢悲剧来。” “善哉善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善哉善哉!” “别假慈悲了。你呆在这穷山恶水足足三十四个月,还扯我过来一起布局,不 就是为了使其内乱么?好了别念你的慈悲咒了。说起来韩遂刚二十出头,就如此心 狠手辣,咱哥俩都险些命丧其手,狗娘养的真是个人物。不过他再如何厉害,还不 是中了你‘文侯’妙计?” “妙计?黑暗日子……”说话人悠悠长吁,“何时才有尽头,我真想逃……。” “逃?逃哪去?” “……溪云伴我上柳桥,行看草庵竹枝梢,逃来逃去也逃不出这浑浊浊的天地, 回京向皇上交差罢。” “先把马腾那厮穴道解开,你那个佛门断根指,我可解不了!走吧,皇上还有 恩旨给他。” “皇上真是个聪明人啊!” “类与楚庄王吧,不过可惜,他不贪女色好男宠。” “皇上不好女色,实是天下女子之福。” “但不是我王家之福。” “萱儿还是对男人瞧不上眼?” “唉……都是袁绍操蛋,听老丁说萱儿离京找那乡巴佬去了。” 七月,马腾重返陇西,安民布德,聚兵数万。韩遂不得以东,诸羌分裂。 「凉州词终。」 通山谷里满是森森密密的树,和灰灰硬硬的石头。树下有石,石下有花,夏季 花开得灿烂芬芳。一匹屈辱的狼,瘸着条腿,走在通山谷中。他追不上猎物,也没 有狼群收留他。他来自大草原,跟随上千头青狼,追逐着鲜卑骑兵,在幽并战场上 幽游,从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他风光过,得意过,那时的伤者、冻尸、腐殍,吃 也吃不完。这头狼吃惯了人肉,吃油了嘴,吃得忘了他是狼,忘了狼本不吃腐肉。 和他抢夺尸体的,有老鸹,有隼,还有粗暴敏捷无家可归的牧狗和其麻木的主人。 狗搏残了狼腿,却被狼撕裂吞噬。跛狼的荣誉为他引来七匹狼的追击。当他终于摆 脱追击,却突然发现他走进了莽莽山区。不见草原骑兵,不见遍野狼群,不见死尸 白骨,只见歧路蹉跎。 啊,雁门关,恒山南。 狼,孤寂的窥伺着寻觅着奔走着。忽然他警觉起来,眼放绿幽凶光,他嗅到了 人味,一个鲜嫩的女娃味道。无声跟去。女娃回身惊看:这是怎样一匹狼呀,皮毛 斑秃象泽中草甸,东一块西一簇的,上面还粘着胃液和白星星的呕吐物,那令人作 呕的恶臭,十几步外就能闻到。女娃紧紧握住木棒,怒视那双贪婪残暴的狼睛,竭 力忍受从污龊齿间不停窜出的臭气,和骇人的嗥叫。狼目不转睛的盯着木棒,感到 威胁不大,转而把目光投向女孩肩索牵引的木架,架上躺着个死妇人。狼试探的逼 近女娃。女娃挥动着木棒。狼猛扑上去,木棒打中狼臀,狼顾不上痛,扯下死妇腿 上一块肉,连着布片叼在嘴里,窜入路旁的灌木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娃停止挪动,她走到了崩溃边缘,因为她拖着的只剩一 架白骨。狼,狞笑着逼近。马邑就在五里外,看得见城郭,也看得见大旗飘扬,但 狼爪搭上了肩,狼牙很锋利。女娃拼命的挣扎反抗,无望的喊叫,为什么你还不出 现? 终于她听到了,听到了刀声,看到了血。腥腥的血,汩汩流出,麻酥酥的。 刁绣儿猛地坐起身来,冷汗涔涔。月光斜漏轻纱,窗外竹林沙沙作响,原来是 场噩梦。煞白的脸上串落珠泪,因为这又不是梦,这是她的亲身经历。可当时她并 未受伤,为何梦到了流血?血在哪?血正温着绣儿嫩滑的大腿。时中平五年初夏的 一天夜里。 寇奴这夜在鸣雁谷陪伴亡妻,忠心耿耿的度曹形影不离。鄯昌阿穆尔狼莫郭老 根则在广明水榭外的竹海深处卫侍王允,那儿有新起竹宅。王允重返陈留带来了大 量书册和钱财,因为灵帝命他在陈留思过三载,期满随召随觐见。次日午前寇奴回 到广明水榭,阿穆尔忧虑的说绣儿病了,病得很重,不让人医,什么人也不见,一 个人在屋内嘤嘤的哭。刁绣儿是去年夏天寇奴在马邑城外救下的,王允出钱殡葬其 母,绣儿便执意卖身报恩。王允寇奴他们从不视绣儿为奴,相反异常疼爱这个坚强 至孝的孩子。因为绣儿与左兰幼年遭遇相似,寇奴对她更添着爱屋乃乌的感情色彩, 绣儿这年十一岁,应寇奴之命称之为寇叔。 郭老根放下恶虎滩强盗头子的豪气,轻声细语的对着门缝讲话,王允在旁边静 静听着,鄯昌狼莫汉语不精帮不上忙都在庭院里抱臂立着。寇奴快步过去,“老根, 我来试试。”他拍拍门,“绣儿,我是寇叔,让我进来好么?”屋内哭声止住,过 了好一会儿,门轻悄悄的半开。寇奴见刁绣儿双眼红肿凄哀得很,忙道:“绣儿, 怎么啦,跟寇叔说说。”“寇叔我……进屋来。” 刁绣儿关上门,飞快的跑回床上。寇奴走到床沿坐下,拍拍她的小脸蛋,柔声 问道:“小绣儿从来都最懂事的,但这回为什么要让大家担心呢?生病了,有啥好 怕的。你怕见大夫,寇叔也可以给你治的,说说看哪不舒服。”刁绣儿低下头,小 手不停抓捏着薄毯,忽又悲从中来:“寇叔,绣儿要死了,呜呜……”“别哭别哭, 把左手伸出来。”寇奴一指捺寸,旋移关又尺,默听了半碗茶工夫,疑惑的端详道 :“绣儿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好着实在,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刁绣儿收起哭声, 神色怪异,忽地捂肚痛楚呻吟,过会又好了,只是面容惨白。“寇叔,我……老在 流血,”她的声音低几不闻,“我会不会死?” 寇奴一愣,当即又乐了,真是个傻丫头,“绣儿你没事,没事的。”可说没事 容易,还得让刁绣儿相信才行,只是这些方面的事要当母亲的说才可以,自己这糙 爷们怎说得出口。 刁绣儿担心的道:“寇叔,我不会死的哦?”寇奴马上拿定主意:“绣儿你你 你罩件披子,跟我去见卞夫人,她比我更会医你这病。”卞夫人横笛去魔救下寇奴, 又亲自渳洗左兰,让寇奴感激不尽。去年冬12月他一行回到陈留,恰逢卞夫人的头 胎子曹丕出世,寇奴无以为贺,便赠“斩潮”祝诞,并许下授刀之诺。 静园二楼,卞夫人送寇奴回来,见刁绣儿伏栏在看小曹丕,白胖胖的小家伙正 睡得烂漫。她莲步过去坐在软垫杌上,清澈秀目中流淌出脉脉温情。刁绣儿抬头, 不好意思的道:“卞夫人,香孩儿真好看。”卞夫人恬然微笑,道:“绣儿,你喜 欢孩子么?”“喜欢,可喜欢了。”“你长大了,也会有小孩的。宣高都告诉我了, 其实你没有病,也不是被梦里那狼吓出来的,是癸事。”“卞夫人什么叫癸事啊?” “傻孩子,女人月行癸事,半旬受孕,你不再是小女孩了。” 卞夫人小声细致的告诉绣儿个个注意事项,刁绣儿愈听粉脸臊得愈红,这种事 竟让寇奴知道了,以后见面该怎么好才是。卞夫人见刁绣儿窘踧小样,笑着起身取 来一木盒,里面有只绿莹莹的玉蝉,她怜爱的道:“绣儿,不要不好意思,每个女 孩都有这么一天的。来,我送你件玩意儿。” “哇,好漂亮,”刁绣儿马上又掩口,小声问:“夫人,这是什么呀?”“这 个叫翡翠玉蝉,其实是只精致的玉笛,别看它模样小,却能发五音。”“绣儿好喜 欢,谢谢您卞夫人。”刁绣儿爱不释手的把玩,道:“夫人,蝉在我家乡叫桐鸣子, 知了知了的一直要叫到秋凉才会停。” “蝉,生命虽促,却一生歌唱。为歌唱付出一生,蝉比人快乐。”“夫人您说 的好深奥呀!”刁绣儿似明非明崇拜的看着卞夫人,“绣儿愿象蝉一样快乐的歌唱 一生,我可爱唱歌啦。”“绣儿你要真喜欢,我可以教你音律。”卞夫人出身倡家 即中国古代乐舞艺人家庭,却出风尘而不染,她丽容雅姿,笛箫通神,令人一见难 忘,以处子身入曹家,颇得曹操欣赏和疼爱。“好啊好啊。”“那往后你就在我这 儿学习乐舞吧。”“夫人,绣儿马上去求王大人同意。”“真是乖巧懂事的孩子, 快去罢。” 卞夫人目送刁绣儿出去,暗自叹息,她想起了自己母亲说过,“从女人来第一 次前做的梦,可以看出她作为女人以后的命运。”当年她梦见自己登上了一座高山, 阳光照耀下的云海不断变幻色彩,心中万分欣喜。母亲说这是母凭子贵的大吉之兆。 曹丕出世时,青云终日笼罩,望气者密告之:此非人臣之气,和母亲的话暗合,她 暗暗窃喜可不敢告诉曹操。但是绣儿呢,狼、乌鸦、亡母、还有刀,皆大凶。尤其 是狼,兆示着男人的争夺,真是个苦命儿。卞夫人决定留刁绣儿在身边,教她琴技, 将来最好能嫁给曹操。有孟德保护,或许能平安一生。可人的命运冥冥中自有安排, 岂非人力可改? 寇奴帮刁绣儿解决了成长的烦恼,自己却陷入深深的毷氉中。他感到了某种干 渴,实在无法安慰,便踱到竹林边,折枝欲之湖荫垂钓。度曹手指斜上道:“老大 你看,曹二爷把兵器买来了。”寇奴大喜,曹洪肯定也带来了陈登的消息。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