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香尘梦断 未央河汩汩南流,流到绿茶山壅渚成泽,玓玓漙玥串连,宛如白练上镶嵌的珍 珠。襄邑是有名的丝绸产地,岁献织成虎文。绿茶山是世袭服官卫氏产业,卫家就 在山东南下。曹操受卫氏族长卫兹所邀来此小住数日,王允寇奴等同行。卫兹是卫 仲道二叔,交游遍天下,颇具孟尝之风。 圉县离襄邑不远,寇奴便过去看望恩师。蔡邕正房秦氏是虚弱臃肿的女人,眉 目依稀可以瞧见少女时秀美姿态,但目光善而无物,遍身绮罗宝气珠光,一看便知 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秦氏异常欢喜寇奴,便扯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蔡邕见不 是路,中途便逃走了。寇奴耐住性子足足听了一个时辰。末了秦氏忽然眼圈一红差 点掉泪,急慌乱起身,扶着丫鬟走了。寇奴不明就里,便去书斋见蔡邕,却巧二夫 人林氏也在。林氏身材颀长,面如玉琢,极是优雅恬静,不经意间又常流露出幽哀 神色。在广明湖一见到她,寇奴就油然生起敬爱之心,有种极亲近的感觉。林氏怀 孕五个多月,腹部隆起,正有些无奈的徒劳的劝着蔡邕。蔡邕情绪异常恶劣,失却 大儒风范,扔了一地的纸。雪白洛纸上,印着急乱的脚印。寇奴呆在门外,寻思着 该不该进,便给蔡邕瞧见,他眉峰更陡,似怒似叹。林氏略有些艰难的快步迎出书 斋,柔语告之没怎大事只是族内一些琐事闹心。寇奴只好行礼告辞,蔡邕表情复杂 的点点头,并未留宿。 回到绿茶山已是亥末,曹操王允忽来。时夏5 月,天气热燥,门窗大开,屋外 虫飞薨哄,却不进来,曹操大奇,又拿“杀虫王”调笑了一番。寇奴知其为南阳谐 士许攸而来,前日同席虽谈笑风生,然互埋切口,他料必有非常事。王允果郑重拜 托寇奴回洛阳一趟。曹操则需和王允回鸣雁山处理急务,迟一日便也过去。事关一 个滔天阴谋,时间紧迫,寇奴便答应了。 送走曹操王允,夜近三更,寇奴躺在竹榻上不能入寐,洛阳城,一别就是两载, 是啊,洛城香尘依旧,却似梦断十年,不堪回首。听着阶下无梦的蝈蝈,正声声骂 着风月,他索性起来,穿上蔡文姬着人送来的细麻外衣,蹬上一双苞稂草鞋,系上 青丝腰带,在屋内彳亍几步,便出门往湖而行。 月光走上河堤,草虫呢喃,微风习习。他走上木桥。河水过桥数十丈,连起平 湖,方圆里许。寇奴正撑栏看湖,忽然从河边树林走上来一个女子,显是心事重重, 低着头走几乎碰到寇奴。她吃了一惊,连声抱歉,极是慌乱。恰好有云行遮月,那 女子头上插着淡红色的花,醉人的暗香浮动,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出她衣着相当素 洁。寇奴微窘下桥,湖边止步回望,那女子正仰望皎月在桥上来回的走,原是个农 家女在偷会情郎。快活的空气钻进鼻子充溢肺腑,寇奴面带笑容的绕湖行远。 过了个时辰,寇奴溜达回来,月光下那女子还在桥上等,一动不动的,分明两 行清泪在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寇奴思念起左兰,黯然伫立桥 头柳下。 一个男人小跑上桥,那女子迎上前,二人深自凝望,又猛地互拥入怀。女子嘤 嘤的哭着,男人吻着劝着辩说着。 卫仲道??!! “好个郎情‘妾’意!”蔡文姬冷笑着从林中走出,长发松松在脑后绾个结, 显得很匆忙。桥上二人急分开。蔡文姬上得桥,静静的打量那女子,忽极脆的扇出 一计耳光。“文妹!……不要打她。”“卫仲道,你好好好……我刚答应你纳妾, 你便急不可待偷情来了。你不顾你卫家的体面,我还顾我爹的名声哩!”“……别 拿你娘家压我,我受够了!你爹可以纳妾,我为何就不行?” “卫仲道,”蔡文姬身子一阵抖颤:“你……对不起我!”“文妹你不要哭嘛。” 卫仲道顿又惶惶不知所措。那女子扑登一下跪倒,泣声道:“芳儿求少奶奶成全, 求少奶奶成全。”蔡文姬冷冰冰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柳芳儿。”“多大 了?”“虚岁二十二。”“二十二?!你们私通多久?”“仲道他12岁那年溺水, 是我爹救的,就就……”芳儿是个渔家姑娘,和卫仲道自幼亲好,但蔡氏乃陈留第 一豪门,卫族虽富,财仅其九一,卫仲道不可能为她放弃蔡文姬。「汉时,休夫也 是有的事。」 “青梅竹马?哼,卫仲道你瞒我好紧。”“文妹我对你是真的我不想伤害谁。” “那你对她呢?也是真的?”卫仲道沉默片刻,目光柔和而明亮的抚慰芳儿,“芳 儿等我十一年了,我对不住她,……”卫仲道去拉柳芳儿,却拉不起来,苦笑着道 :“文妹为何你不能接受芳儿呢?”“因为我一颗心只能容一个人。你若不分尊卑 不顾体面喜欢这贱女人,我可以回圉城去。”卫仲道急声喊道:“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蔡文姬笑了,凄伤而失望。 一颗心只能容一个人,这是蔡文姬和寇奴的共同之处。但寇奴突然觉得蔡文姬 很陌生,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他从不以身份待人,他看重的是人心。寇奴为 柳芳感到痛惜,更感愤怒:让钟爱自己的人苦捱十一年,卫仲道实在可耻。 “文妹,你知道的,我只是喜欢孩子,我只想有个孩子。”卫仲道急急的道。 “可我是个不会生养的媳妇,对不对?你娘说府上养了只鸡,只会调‘琴’,不会 下蛋,真会损人啊!你不帮我,反倒还陪着笑……”“你听谁说的?”“阖府上下 都拿我当笑柄,我能不听见?”“……她是我娘啊!” “可我……是你妻子呀!”蔡文姬无限怅惘凄伧的说完这句话,陷入沉默。卫 仲道在桥上憧憧走动。“你们有孩子么?”蔡文姬开口又问。“还没有……”“没 事了,明日我叫人接你过门。你们走罢……” “少奶奶,我对不住你!” “是仲道对不住你,回去吧……” 蔡文姬无力的倚住栏杆,仿似被人抽了魂似的,目送二人行远,长透口气,身 子软软的滑跌。 * 一叶小舟漂在湖央。 寇奴悯惆的看着蔡文姬,蔡文姬拨弄着湖水,月亮隐在云后,也不见移动,时 间仿佛凝固了。 “仲道从不带我游湖……”…… “他有心病……”…… “他看她的眼神跟看我的不一样……”…… “他心里装的不是我……”“不会的。” “但他怕我休他。”“哦?” “他爹死的突然,没留下多少财产。”…… “他不想去洛阳做官,也不愿出仕州郡。”…… “他只知道玩,又没甚才情,唉,我真失望!”? “他不成器,可我喜欢他”“他长得俊俏。” “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这是命。我没出生,就许给他了……”“哦?” “其实他只喜欢过我几个月,从江南回来他就变了……”“哦——” “但我一直都不明白,唉,我令人讨厌么?”“啊,不!” “他怕我爹,更怕他妈。”…… “他想要孩子,我也想,……生不出孩子,我比谁都痛苦,唉……”“生儿育 女的事,不好强求。” “但他一个月难得一次与我…他们苟合这么久,也没孩子,这能怨我吗?” “……” “你说这是我的错么?” 蔡文姬连问了两遍,寇奴无法回答。他求助似的仰望云宇。 “啊,”蔡文姬失声叫道:“流星。” 流星,流星,又见流星。 中平5 年夏,流星赤如火,长三丈,起河鼓,入天市。 二人飞快的对视一眼,第一次相遇,也在流星下。 一阵难熬,令人难堪的沉默袭来,很长很长。 “这海上朝阳,永不落下,该有多好……”蔡文姬幽幽的吐出少年观海时寇奴 的话,似乎在问寇奴:记得么,我们曾经那样的快乐?寇奴口里咀嚼着酸涩的青果, 汁水腌痛了喉咙:“很晚了,起风了,我,我们回去吧。”“你再陪我会儿,好么?” “太晚了。” “再陪我会儿,好么?” 寇奴想起少年时的幸福时光,心又软了。 蔡文姬留在长久的沉寂中,忽又不安的长叹口气,然后她抬起头,定定的看着 寇奴,两眼水汪汪的,闪动着奇异的神采:“寇哥,听说左兰嫂子和我长得很像?” 寇奴浑身血液,瞬间停流。 “你……你听谁说的?”“像么?”“这……”“像的…我知道的。”“你别 说了……” 蔡文姬的脸青玉般莹泽,仿似神女石像,湖上有风,风吹动长发,有微许飞扬, 她忽妩然一笑,虽仅刹那,却令人百般回味。寇奴惊讶文姬原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女 人,妖治的紧。她曾经和左兰很像,但现在她变了。她的双颊丰腴起来,下颌圆润 了许多,她比左兰丰满,也更白皙滑腻。美女有两种,骨美如仙、肉美如娼,此刻 的蔡文姬让寇奴同时见到了这两种截然不同气质混成的勾魂摄魄的美。 寇奴知道蔡文姬在诱惑他,她想报复她的丈夫,可肉欲,新鲜的肉欲,像个恶 魔似的缠住寇奴不放,令他不安而又渴望。他有点心慌的仰面看那夜空,却见流云 甚速,孩儿天要变脸了。 “寇哥你还爱我吗?” “我不……知道。” 二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呯然的心跳。 有些东西是不能触摸的,一碰,就会泛滥。 “你是个雄伟的男人……”“明一早我就走了。”“他不是男人,象个孩子。” “云合住了,会不会下雨?”“寇哥,我想要个孩子,你的孩子,长大后也要是个 男子汉!”“卫夫人!”寇奴作出最后的努力……“别胡闹了。”但这四个字他没 说出口。 “卫夫人??!!寇哥,你的眼睛在说你还爱我,你的身子在说,你要我!” 蔡文姬眼光已疯狂,她凝望寇奴,缓缓站起来。船儿轻轻摇晃。寇奴诅咒这闷热讨 厌的夜,令衣衫单薄,令欲望无所遁形。天光忽地变亮,寇奴道:“要落雨了。” 话音刚落,雨丝飘下。 夜雨暧昧着距离,两人很近很远。 蔡文姬轻轻拉开束发的丝带,任秀发散落,解开濡湿的罗裙露出洁白的里裙, 一扣扣的松开肋下的斜扣,褪下黄裳,轻轻一扯背后系带,红艳的兜胸轻盈的飘下, 细雨打在羊脂玉般的胴体上,樱桃红了。 “我美吗?” 饶是寇奴内功精湛,听到这磁性柔美的声音,再也无法控制热血奔入人根,他 感到了痛。 今人难耐的沉默再次淹没二人,虽然风在送凉,虽然雨在碎湖。 湿滑的手游上了寇奴裸露的胸膛,抹着雨水,也抹着泪水。 寇奴阵阵颤慄,少年的梦境和现实重叠在一起,时间被扭曲了,混乱着。他闭 上双眼,却看的更为清晰,五彩妖艳的真气,寸寸而来。雨渐大如珠,孽情花抖颤 的开放,啊,地狱天堂!碧空,云海,清音,无际无涯。 岩浆喷向了澄明的道德天空,还是烁热的情欲深渊?谁来告诉宗愚? ……蔡文姬不爱寇奴,她只想要个孩子。 这真是个令人伤叹的夜晚。 湖边站着个男人,目光痛楚,虬劲大手紧握住刀,充满了杀气。 同一时刻,洛阳虎贲中郎府,袁绍也望到了流星,他心中没有灵与肉的交战, 只有权谋的深思。盗墓得来的《公孙星谶》,袁绍早已烂熟于心:流星状枉矢,射 宦者星,占曰:“宦者与射者皆枉”;二月间彗星出奎逆行入紫宫,六十日方消, 占曰:“天下易主”。袁绍相信这先后次序里暗藏着某种天机,他可不愿当那枉死 射者。西凉战事进展和宫中内线关于陈留事的密函,让袁绍真正认识了灵帝的谋略, 因此灵帝将他从何进派系提拔出来为虎贲中郎将,其必有深意,袁绍一时半会还琢 磨不定,此外灵帝不断征召安定护羌系新贵将领和平定黄巾乱的实力派将领入雒为 官,彻底打破了洛城原有的势力平衡,更让人吃不准水浅。 此刻洛城风云际会,暗潮汹涌,全是因为一个不确定的消息——灵帝身染重疾。 冀州刺史王芬阴谋趁灵帝巡河间故宅际兴兵殺之而改立合肥侯,特地派南阳许 攸来沟通袁绍,倒有射者风范。王芬怎知许攸本就是袁绍安排在冀州的伏棋,袁绍 自感时机未熟,便遣许攸去陈留试曹卫应手,以勘判断。曹操自视甚高,卫兹一方 豪杰,他二人与许攸自幼结交,断也不会卖友沽官。袁绍心里在想不知许子远和曹 操卫兹谈得怎样,曹操又会怎样处理这事? 第三日午初,天青云淡,阳光刺眼,洛阳中东门外准备东市的百姓排成长队, 带着各什货色,说笑囔喧着热闹非凡。袁绍和崔钧谈笑着出城往兰花酒肆而行。崔 钧是个敢骂他爹崔烈铜臭的直性子,偏多文才,当年挤掉袁绍作虎贲中郎将的就是 他,即将赴任西河太守。忽有蹄声由远而近,六骑飙举电至,引起百姓左右惊顾一 阵骚乱。袁绍崔钧亦禁不住驻马细看这支队伍。 五条硬汉两前三后左右错间排开,清一色的乌骓马,红带缳住尨茸长发,浓眉 下双目煟亮,油黄的无袖牛皮软甲,露出结实粗硕的双臂,铁手分擎直刃削、狼牙 棒、锯齿枪、响尾刀、尖角钺,皆鞍挂折盾,双鞬盛桢木强弓三十雕翎,腰中或刀 或鞭,苍绀披风飘飘卷扬。寇奴驻马前角,经过襄邑情迷,他的气质改变了不小, 显得异常孤拔冷酷。其目光似可圯坍一切,浓厚的一字胡又带着些许沧桑,身着圆 领青云绸,外披石纹大袍,手中一柄简练的大刀,乃是陈登为兄弟亲手锻制的神兵 “斗锋”。 六骑勒马躔足,五人众仰望城墙,皆掩饰不住的激动。寇奴独回身遥睇,袁绍 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寇奴目光带来的气场振荡,他微颔首,寇奴的目光没任何情 感的瞬即鸿离。“本初,此人好象见过?却记不起来。”崔钧感觉不到这种神触, 因为这是武宗之间的感应。 中东门门候震骇无比,高声叫问道:“尔等何人?竟敢耀武京墙之下!”急领 一队长枪,奔前拦截。 “泰山寇奴寇宣高,带手下入城!还请叶爽大人行个方便。”寇奴平淡的声音 却好似幽域飘来。 “啊呦,寇爷?”叶爽不自觉的萌生怯意,媚笑着道:“…你竟还记得在下?” “酒一瓢‘爷爽’,如此雅号,宣高怎能忘怀!” “取笑了,寇爷如今荣归京都,少不得一番发达,可别忘了我这小小城官喽。” 门候600 石俸,寇奴无品无秩一个道场教官,酒一瓢为何要巴结? 寇奴不知道,袁绍却知道,因为寇奴为救王允而丧妻失子的故事就是他暗地传 扬出去的。当今第一承恩优宠的蹇硕闻讯放言出宫,寇越山是其干儿子!谁要找到, 他便达成其一个心愿。京中各大势力顿时出动,派员找寻小越山的大势力有大将军 何进、卫尉董重、前太尉曹嵩、道场王越、北军中侯邹靖,甚至刚进京不久的羽林 中郎将孟益都加入其中,据说郑太荀攸也在着人暗寻。袁绍不解孟益邹靖郑太荀攸 所图为何,但他却从中看出了寇奴的关系网,对南阳那个小孩愈发奇货可居。 午正,眭元进来报,寇奴没去道场,也没回棋盘街,而是直接去了曹嵩府。袁 绍蹙眉走回雅间,推门之时他做出了判定:寇奴必为王芬而来。进去时他已满脸微 笑,潇洒自若。袁绍又开始了等待,看曹操如何出招。 「次日清晨寇奴一行往平乐山林游玩,未正忽折北入邙岭。人定时分,六岭次 递红光映天,西向东行。」不解。 「翌日晨,曹嵩入灵台见太史令。太史令旋领灵台丞赶去太常府。」恍然。 「刘焉亟入宫面圣,顷时诏下尚书台:“北有赤气,尽贯东西,兆有刀兵,甚 为不祥,寝河间之行。”」仅快一天! 袁绍暗自叹服,他深知曹操志不过为一名将,好笑之余未感威胁。他立刻下令 马延去陈留封锁许攸陈逸,造成失踪假象,逼王芬跳墙。半月后消息传来,王芬胆 裂而死。袁绍评点“跳梁”二字。 纵火山林的次日早上,寇奴带着五人众和两个曹府家丁回棋盘街,开门的竟是 采卷二婢。如今她俩都长成了十五六岁大姑娘了,衣着朴素洁净,有如茝芷清香沁 人。二婢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昨日得讯便收拾好家务一直在等,真个见着了,却都 不知所措。进到客房,寇奴示意阿穆尔等坐下,然后问:“你俩几时回的?”“我 跟采儿去年春上回来的,舅老爷说我们是爷的人,他回徐州后不久,就派人送我俩 回来了。”“舅老爷回广陵了?喔,他身子骨都还好吧?”“舅老爷的情绪一直不 好,下棋也老输给魏翁,就是教怡莲小姐弹琴的那个魏翁,后来索性封棋不下了。” 寇奴耸了耸浓胡,目光转到采儿:“严爷呢?”采儿道:“严二爷搬去武库那 边了,杨九爷每月送两次柴米油钱来。昨日就是杨九爷来报的信,我们才知道爷回 来了。”二婢衣裳缀着绣花布丁,生活显然过得很俭省,但正房里十几封金银搁哪, 她俩是知道的。“爷让你们受苦了。”寇奴目光深刻而温暖,“杨亮还说了些什么?” “杨九爷还说严二爷半月前出京到南方去了,有段日子才能回。” 作为虎贲轻易不能请假,更遑论离开洛阳这么长时间,寇奴中平3 年春离京前, 曾拜托严惕暗中调查大野心家,杨九爷就是杨亮,严惕的姐夫,杨彪的同龄族侄, 杨赐虽薨二载,众门生影响尚在,此事怕是有了眉目。 寇奴道:“度曹随我去见杨亮。你们几个先四处走走,午前再回来,记住不得 闹事,不然没的酒喝。”随即又对郭老根道:“老根你年长,把狼莫看紧点,留神 他那对招子,洛阳的女人可不能乱看!”众人大笑,狼莫自是呱叨不服,鄯昌打住 道:“老大,我们出去了!” 寇奴送出门又对曹府家丁嘱咐了几句,便回到院中,一间间房屋的走望,度曹 无声的跟着。足足半个时辰,寇奴方才从沉思中苏醒,看了看采卷二婢,道:“你 俩出去定桌酒席,再把西屋收拾出来,把你们的房也腾出来,给五位爷睡。你俩… …晚上到我房里来。”采儿卷儿顿时红霞上脸,不约而同的想起落籍寇家时列的便 是媵,心如鹿撞,怯生生的抬头再看,寇奴已带度曹出门去了,桌上搁一铜匙。 五六条街外拐角上的文兴屋,铺面不大,也没怎生意,肥肥的老板杨亮四十来 岁,他瞅住墙边啃书的少年,恨不得将这唯一顾客生吞了似的。那少年叹息着将竹 简放回。杨亮暗叫:“你不要再说‘好书好书,然有不周之处,惜乎惜乎!’”那 少年振振葛衣,抱歉道:“好书好书,然刀法不佳,惜乎惜乎!”杨亮脸上肉堆成 山的道:“梁习,明日不来了吧?”梁习诧问:“杨先生因何言之?”杨亮干笑道 :“我这文兴屋藏书全给你惜乎个遍,不是文理不娴就是义理不周,要不就是非灞 桥纸惜乎非青松烟惜乎,连《魏公子兵法》这样的孤简你都能挑出刀法不佳的毛病 来,我真服了你了。”言下之意你个穷小子买不起,口却刁。梁习不以为意的笑笑, 他有的是钱,可偏生他过目不忘,那能怪谁? 这时一个面容清矍的老年儒士走进书屋,闻言道:“杨胖,把那《魏公子兵法 》给我瞧瞧。”他聚精会神的翻阅了几卷,便又合上系好,对梁习道:“汝这黄口 小子,敢妄言书者刀法不佳,可知其何人?”梁习奇怪的打量这个多嘴和尚,却发 觉儒士眼中闪动着狡黠而善意的神采,知其非常人乃是考究自己来着,便嘎着尚处 变音阶段的声带道:“其字颇似书圣蒙恬,其竹色亦似有四百年历,子虞推考,此 简应是破魏的秦将蒙骜所刀。”儒士哈哈一笑:“非也,此乃杨老板手刻也。”转 又问杨亮:“兆佳,老夫可有看错?”杨亮尴尬着猪肝脸道:“瞧您说的,嘿嘿。” 梁习难以置信的问杨亮:“假的?这竹色难道可以伪制?那你这一屋的珍籍有多少 是真品?”杨亮愤愤不平的道:“我标注它是蒙骜之物否?没有啊!”儒士笑言道 :“可你却标贾五百两足银。”梁习恍道:“杨老板,你可真狡猾!”儒士笑问: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梁习躬身回道:“陈国梁习梁子虞。敢问先生称谓?”儒 士不答,就手摊开一卷青竹,却向杨亮:“杨胖,刀在哪里?我给个目录你帮着寻 寻。”杨亮嘀咕:不用笔纸偏用刀竹,古怪。 儒士运刀如风,少顷文成,“杨胖你且看看。”梁习见闲,伏叩道:“学子妄 诞,敢问刘焉大人贵安。”刀在哪里即文刀焉在?刘焉捋须赞许:“子虞须勤学不 倦,老夫不日去太学课文,再考考你其它见识。”梁习再谢。 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面孔比杨亮还肥的奇丑汉子,刘焉大讶,侧头目询屋外 的阳群,见其正与一个胡汉对视。丑汉插口道:“刘太常,我粗人一个,却爱猜谜。 有谜为‘牧童放羊三五成奇失期不归奈何奈何’,猜一书名。”刘焉本已怫然变色, 闻谜而霁,旋即蹙眉沉吟。梁习望见那羌汉,面露诧色,羌汉不理不语,梁习点点 头,便也陷入苦思。 刘焉目光迷离,问道:“尊驾何人?”丑汉不自然的一笑:“过客无名。” “好好好,无名客!”刘焉轻咳声,又道:“不如,随我回府,我两个谈谈古今论 论风水?”“既然大人有心,吾岂能无意?”丑汉率先出门,目光一扫一收。羌汉 见刘焉出来,松松的笑笑,便进到文兴屋里面去了。 太常府就在棋盘街五巷,穿过三间宽黑漆镏金兽环大门,绕过映日莲花影壁, 抬眼便见十来丈外,二尺基台上那黄砖碧瓦气度不凡的悬山大式,前厅中堂后堂各 开七间,后有廊院回环,重楼飞阁。「隋朝以前尚红,之后尚黄」三人沿着印花方 砖铺成的长道往南侧走,两旁有林竹亭榭,直入百竿深处,石桌四椅。 “无名客,请坐。”刘焉自坐于北凳。“太常大人可有猜出谜底?”“唔,… …”刘焉沉吟片刻,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一,学文四十五载,然常自不足,今闻 汝语谜,不似说文,倒象言政,似是而非,令老夫颇为迷惑,还请你明示谜底。” 丑汉高深莫测的怪笑,“呵呵,听闻蜀中大乱,太常可有定蜀之策?”刘焉仰面思 忖,后道:“谜非谜,君本为献策来乎?” 丑汉斜觑阳群,不言语。刘焉打个手势,“仲都且退下。”阳群扶扶佩刀,目 凌丑汉少时,便躬身一礼,昂然而行。 丑汉正容言道:“傅南容招募民军其事,太常大人应有耳闻吧?”刘焉犹豫了 一下,点点头。丑汉道:“西蜀乃秦定六国之资,素有金川谷仓之称,前逢张修之 乱今遇暴民造反,而朝廷连遭黄巾羌独之变,国库空虚,皇上实是担心西蜀会变成 和西凉一样的无底洞,多少军耗都填不尽,因此定蜀贵在一个‘快’字。” 刘焉正直腰身,道:“君言甚是,蜀中此时山川萧条血刃纷纷,其对社稷之危 害超乎西凉多矣,从速定蜀确乎君王所思臣子所想。然则何以能之?仿效傅燮之屯 田募兵,?” 丑汉摇头:“民军终非长久计,士气虽高却难长持,且战力极弱,必须纳之为 正规军,严以号训,方有所为。民之所思,田也舍也淫也,其征之以兵,背乡千里, 三者皆芜,故黄巾乌合,差强平之,后患星火中原;西凉兵强,连年不解,无奈遗 之而闭关,此皆征兵之害,兵之厌战也。据闻川中势力纠葛,刺史以下贪秽暴戾, 豪强结会威凛官府,奴大欺主或主奴勾结,暴政横行,民焉能不反?故定蜀之计必 先除此三害!” 刘焉双目熠熠生辉:“请续言之。” 丑汉道:“当年豫州刺史王子师招降的数十万户黄巾,因惧本郡迫害,加之瘟 疫螟灾,泰半入川讨生活,复为川人轻之。若统以它籍,分田给具,招募其中敢勇 习战者,一万即可纵横两川。此为定蜀之策也。然则,刺史威轻力弱,而局势紧迫, 若能因势变法,将民政、军政、监察三权归一,牧以全州之兵势慑服贪官豪强,则 军令政令莫不伸张如意。但刺史人选则要慎重,必须名望内政兵法三者皆优,且非 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莫能当之。如刘虞黄琬,王允之畴可也。到时布清政诛墨吏惩 豪强,民怨自平,蜀本沃土绵谷,民计民生当能复苏,此又为安蜀之计也。” 刘焉揉手叹道:“君乃明政之人也。后两害好除,除征兵之害难矣。君郎愿聆 募兵之法。”丑汉显被刘焉拳拳诚意打动,倾囊以授,渐渐竹虫喧喧日正当头,二 人浑不觉饿。 “君前所言‘牧童放羊三五成奇失期不归奈何奈何’,老夫懂了,募兵只可保 土安乡,不可驱之天下,否则征兵之弊立显。” “牧羊牧羊,圈圈养养,”丑汉突止口不言,令听者有所期待,稍停,“言止 于此,大人思之。” 刘焉意犹未尽,“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这是侍中董扶日前谶图私 语,他不禁思想:灵帝病危,二子夺嫡,何董争权,仕途难测,一时间转出万千欲 念。良久他才定心,掩饰道:“唔,君之一席话语,可谓国兵良策,君郎得之矣… …喔?” 丑汉两手扶了扶丑脸,起身言道:“请恕在下无礼,刘大人,告辞了。” 刘焉道:“且,慢。” 丑汉神色一变,面皮水波泛泛。 刘焉神色变幻,久之乃清啸一声,惊飞林鸟,他指刻“牧野”二字,入石一分, 然后轻弹桌面,半晌方道:“老夫便去更衣,君且少候。”说完袖手先去了。 好重的杀气!寇奴长吁口气,心道好险,幸亏他没说出《国兵策》补遗。适才 刘焉已动了杀心,但寇奴瑜伽假面后尚余八成功力,仍令他有无懈可击之感,杀意 郁郁不出,刘焉被迫刻石化之。四下里仍是一片虫啾,但寇奴却感觉周围一片沉寂, 他静立体味,果有三股若有若无的杀气掩近,他急恢复常貌,延神以触天地,对, 肃寒的杀意正高速而来。寇奴撕衣蒙面,刚刚飞身上竹,阳群等三人便已杀到。这 片竹林紧邻寇奴的家,看似轻风刷叶幽静闲透,其实内藏机关,极是凶险。寇奴透 过枝隙叶间望下看,顿感棘手。阳群自不待说,其后二人武功更高,南安庞柔剑法 奇快,传闻曾一剑削去蜻蜓飞翼,武威张任乃枪祖宗张济之侄,原羽林郎,寇奴三 年前夜探此宅曾与之交手两次,均未沾多少便宜。此三者同来,说明刘焉务致寇奴 于死地,实是阴险毒辣。寇奴不禁暗责自己轻率,如今手无寸铁,几无胜算。他飞 快打量地理,打定主意:打不赢你仨,我闪!手挽竹梢响铃精铁丝,轻轻一扯。 铃声刚响,张任便长枪横扫,阳光雪芒一片,距枪刃半尺远的数十竿竹呼叫着 腰折,寇奴身如隼翔,手扯铁丝,叮铃铛铛的步虚飞渡。阳群挥出十缕火焰刃,疾 飞寇奴着脚之处,庞柔点竹纵飞直上,水袖中飞出蓝汪芒针,弹身出剑,气罡耀跃, 嗤然有声。寇奴绝无可能的横移数尺,左手划圆紫气旋动,聚芒成杵,翻掌击返; 右手抽动铁丝缠带起断竹在半空花舞,吞没火刃。庞柔三十六道剑罡已距寇奴三尺, 蓝杵渐发散如雾从右侧扑来,他骇然回剑,身向左坠,却好阻住阳群攻击。一杆大 枪破障无声孤飞,寇奴沉声弹出莫御之灭意,张任闷哼一声,枪倏忽不见。再观十 丈高处,寇奴掷出飞竹,跟着团身筋斗,一个展身飞越高垣,血雨洒降,顿失其踪。 阳群庞柔被迫闪避隐藏竹中的各式暗器,悉被竹梢扫落。张任方欲腾身去追,丹田 处如遭铁拳痛殴,如是五拳,人几倒伏。原来寇奴一指六劲,这几年的磨难令他超 越张任远矣!三人面面相觑,大失颜面。张任狠声道:“他受了伤,走不多远。” “追不上了。” “展农伤的不清啊,你速去禀明刘大人,我和广厚,”阳群闷声道:“去寇奴 家看看。” 度曹开门,不善的问:“尔等有何贵干?”“你?!”阳群吃惊不小。庞柔目 光越过度曹肩头,看到庭院中酒宴酣欢。寇奴正与梁习谈笑风生,抬眼望见阳群, 便诧异的起身道:“哦,阳仲都?稀客稀客,有何事哉?”阳群见寇奴身着碧锦裳 黄茵裙,唇上颌下剃得铁青,神气完足,便道:“适才太常府闹贼,我过来瞧瞧, 看有无惊挠贵府?”寇奴也不离座,道:“闹贼?哈哈,没有没有,没见过。宣高 在此多谢仲都关爱,既然来了,喝两杯再走?”阿穆尔和狼莫停下吼酒声,踏凳盯 住阳群和庞柔,郭老根起身,浓眉一扬,面有愠色,鄯昌皱眉打量,气势却是五人 众当中最为凌厉的。 五人众得寇奴悉心整理之武道心诀,修为突飞猛进,尤以鄯昌为甚,得玉石俱 焚心法化之为烈焰心法,隐有枪宗风范。狼莫得行云流水轻功及百里刀诀,刀法迅 捷飞扬虚实难测。阿穆尔得至猛之雷出地奋至烈之山突泽陷,威武豪迈。郭老根与 度曹资质较差,也得寇奴因材授以刀典所载一二刀诀,差强跻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五人众自是愈发忠诚不贰,将寇奴视若神明。 阳群和庞柔惊惧狐疑的交换眼神,道:“不了,你们且乐着,我等还去别处查 寻,告辞了。” 次日,刘焉奏请改刺史为牧,并力求为交趾牧「越南」。过不数日,灵帝因蜀 乱危国非重臣不得以匡护,遂出其为益州牧。数人辞官随之入蜀。6 月间刘焉定治 绵竹,杀数十墨吏豪强,分田安民,亲任五斗米教众,又募豫州及三辅流民为卒「 多为旧黄巾」,旬日定蜀,号为东州士。叛余遁入山林,大道士张鲁议呈“不管”, 从此蜀道隔绝,不通朝廷。「刘焉为何不动寇奴,看官自明」 转眼便已初秋。七月廿八,何伯求从南阳带来蜀中军事。虽然刘焉极力封锁消 息,但袁绍还是推断出他用了《国兵策》,便遣许攸入蜀考察。袁绍一直未放松对 《国兵策》的追求,中平2 年南宫那场大火就是他夜搜尚书台兰台,文丑不慎弄的。 他联想到寇奴到京时间,觉得事情绝没这巧,二者必有关联,几乎可以肯定《国兵 策》就在寇奴心里。袁绍决定去平乐镇会会寇奴。他和寇奴因为林菲儿,颇有芥蒂, 但寇奴回京后,袁绍还是吩咐陈琳按月送去何进给的四百石俸,寇奴倒未拒绝,相 反还手刻木驼谢之,留下进一步交往余地。是日傍晚袁绍文丑陈琳出洛一路行西。 寇奴只在棋盘街住了一宿,便搬进平乐镇以北邙岭以南的惨死冤狱的故太尉张延的 一所大田庄——枫林庄,南行不远便是白马寺,董侯刘协读书之所;东南之半里则 是平乐观,史侯刘辩读书之所;正北乃汉室陵园。 三人正控马林行,袁绍道:“孔璋,如此秋暮美景,可有文思涌动?”陈琳信 马由缰,漫声吟哦:“飞云黯淡,夕阳闲斜,暮断垂野,溪水潺湲,迢路通洛,小 桥流苍,连陌带林,红叶杂黄,木气清凉……” 还未吟完,远有歌声飞来。“西风吹泪,黄菊蒙霜。来去休提,水木长长。杯 酒莫停,君歌我唱。狼藉残红,屈子死枉。醒何争醉?还慕老庄。哈哈,列子御风, 老子骑牛。”却是曹操不羁狂亮的声音,其末语双关,个中透出苍凉事故,顿时凌 越陈琳远矣。 “好个老子乘牛。”袁绍拊掌赞叹,自以为高明的改骑为乘。“本初乎?无恙 乎?辞乎辞乎!”曹操发际鬓角插着黄碎菊花,衣衫沾饭,肘底一片酒污,兀自大 笑。议郎冯芳告声礼,和曹操相搀吟哦而去。岐路绕回杉枫,语渐无闻。 袁绍狐疑:冯芳素不交结独立独行,为何与曹操亲好?陈琳道:“冯芳乃王允 弟子,以平豫军功入京。”袁绍瞟了陈琳一眼,让人分不出是赞许还是什么别的涵 义。陈琳垂首不再言语。三骑默默穿林过田来到枫林庄。门汉通禀有时方才引三人 入进敞庭,袁绍感觉气氛不对,院中散立着十数条汉子,皆雄盼自威,隐有高手风 范。度曹迎前,言称寇奴正在沐浴,让小婢引袁绍入偏厢少坐。袁绍闷闷一气。良 之,寇奴方才过来,寒喧几句,便又请袁绍等入正厅分坐。厅中早有数人闲话。 袁绍一见心惊,伏地便拜:“臣虎贲中郎将袁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岁!”他生平最自不服灵帝,二人同是9 月5 日出生,袁绍尚长6 岁。「宗愚引用 日期,全为夏历,转阳历得加月许」 灵帝笑晏晏的道:“免礼平身,赐座。”袁绍谢恩,早有小婢引座,文丑陈琳 分侍其后。袁绍定睛来看,灵帝右手坐着皇长子刘辩,左下首坐着皇二子刘协,袁 绍不得已又弹臀而起躬请皇子圣安,好不狼狈。按说袁绍修为高深,断不至如此失 态,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篡夺灵帝皇位,斗然见之康健抖擞,心自不安,有点 做贼心虚。刘辩忍笑慰语,刘协仅目宣温意。 袁绍告罪回座,再才看清灵帝身后分立太监蹇硕和太官班知味,自己上首坐着 中土第一沙门严佛调,虽已五十有七,却法相妙华,似与其徒醒樵子同龄。醒樵子 乃王越次子王野,深结佛缘,其真正身份却是刺客盟盟主,不知者谓之醒樵子,知 者谓之佛哥。他却不谦座更不正眼来瞧,令袁绍暗大恚怒。对面上首坐着干瘦若竹 的独眼史道人,中间安坐的却是王允王子师,其后立着寇奴,下首为议郎蒯越蒯异 度,南天武尊蒯镜奇的侄子,都是些修为高深之辈。 袁绍心想此行不虚,灵帝驻驾平乐,二子随侍,当可看出些立储端倪来,便静 下心来。王越因南镇镇守观鹄揭单杀寇奴,驱之出盟,逼得观鹄聚众数万造反,后 为孙坚五百亲兵十日灭之,但王越王朝就此失宠,灵帝乃征蒯越入京重用。观乎对 列阵势,王允蒯越一个秘臣一个新贵,心腹皆在刘辩一边,看来已有圣断了。袁绍 不禁又多看刘辩几眼,心想:如此轻佻稳不住气色的太子,倒好糊弄,灵帝不管病 否,只要他明诏立储,一切就都容易了。经过多年的经营,袁绍如今手中捏着一副 至尊宝,他耐心的在等。 灵帝哪知袁绍鬼蜮伎俩蛇蝎心肠,温和的问:“天色暝黯,本初因何来之?” 袁绍戛收驰神,道:“今为宣高廿四周岁,故来贺之。”众皆一愣。寇奴恍恍道: “嗬哟,我都忘了!”袁绍淡淡释道:“你义兄藩宫今日轮值,他来不了,正自嘘 叹,却巧撞上我,你我交浅情深,原也该来祝贺一番的。便过来了。”忽地王醒樵 插言:“官祝民诞,妥乎?”袁绍大呼衰倒,忍气吞声的再次下地跪道:“本初知 我朝律禁朝官互寿,但宣高是布衣侠客,也不算违例,本初来贺纯为私交,绝无结 党之心,请皇上圣察。” 灵帝霁语:“本初多心了,醒樵戏语哉!”袁绍再望王醒樵,果真一脸坏笑, 但灵帝未说平身,他只好尴尬的跪着,满腔怨恼。灵帝似想起什么,对寇奴道: “宣高。”“草民在。”“朕曾许你回京任别部司马,孰料一别二载,你受了不少 苦,好在平安回来了。朕给你八百步骑,为平乐观别营司马,归属车骑将军司隶校 尉何苗辖制,比千石,食双俸半年。”“臣领旨谢恩。”旁边语录太监飞快的小声 复述。 “好好,你二个平身罢。”灵帝转对王野道:“醒樵你即回雒告诉你家老爷子, 朕今日赐婚,将明胜之女王萱许配寇奴为妻,明日下荣诏。”“草民领旨。” 寇奴正欲推辞,却被王允目止。蹇硕看在眼里,心中一酸,说不出是啥鸟味, 高声道:“寇奴还不谢恩!”寇奴百感交集,推山倒柱,颤声谢恩。 “史渺子,近天可有吉日?”“本月就没有了。下月尚有初六大吉。”“好, 就定八月初六吧,还好有五日佳期。宣高,下聘礼资,朕找何苗要去,给他一员大 将,不出出血,怎么成!” “多谢皇上考虑如此周全,微臣感激涕零。” “今天朕好高兴,谈兵论政大有所获,更又放下了一段心事,”灵帝哈哈笑着 左右顾看,道:“孟德这厮猾脱,借醉逃席,错过此等美事,哈哈,明个朕再羞他。 嗯,天色不早了,起驾平乐观。” 袁绍一惊:曹操不啍不哈,竟有如此优渥。他望着这一屋的陌生人,手心渗出 汗来。 灵帝边走边不经意似的说:“本初啊,朕本不欲召见,难得汝忠心办事,方才 招唤。王子师来京其事,务使不得泄露,嗯?”“微臣明白。” 袁绍本盎兴而来,却一再吞吐闷气,实在无趣之极,送驾回来,他全无心情, 送上一对绿如意后便讪讪离去。他越想越气,越发垂涎那把椅子。 八月六日,宜嫁娶开张,洛阳城西的楼兰街新开了一间绸缎铺子“卷帘居”。 傍晚时分,微寒,丝雨斜飞,涤浥风尘。三五妇人还在里面挑挑捡捡,闲话家常。 柳芳儿陪笑张罗着,听她们啧赞寇奴大婚之隆盛,不时问上两句。二楼上蔡文姬抚 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幽幽的思想,寇奴今日完婚,新娘是洛城第一美女王萱,她真 的很美么?蔡文姬泛着醋意的剧烈的干呕起来,唉,我这是怎么啦?蔡文姬知道自 己不爱寇奴,却又禁不住的妒忌王萱,她闭上双眼,双手捂住潮红的脸颊,发烧似 的重温寇奴和她那云雨销魂滋味,那无数次的巅峰体验,她仿佛又让寇奴背着在风 雨中极速奔驰,那宽厚的脊背,有力的心跳,真令人迷离陶醉,我怎么啦?蔡文姬 抹去眼角的坠珠,端容坐直身子,吩咐门外丫鬟道:“小娟,要柳氏打烊了。” 秋到渐凉,寒雁南翔,桐叶又黄,好不凄凉。每一天都过得极为漫长,蔡文姬 变得多愁善感,容易生气起来。八月十二那个下午,她赶走了卫仲道,正无聊的翻 阅曲谱,忽听楼下传来寇奴厚重而冰凉的声音:“你荐些缎子,我瞧瞧。”蔡文姬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亢奋,飞快的取过铜镜端详,却失望的看到一张微有白麻点的慵 懒少妇的脸,忽地又自信的假笑几下,移步下楼。 寇奴明显感到错愕,失愣了半会,方道:“卫夫人,怎么是你?这铺子?…… 何时来京的?”蔡文姬手按小肚,含笑道:“来了十数日了。”寇奴注意到了她的 手,目光一炸,旋即潭泠:“今个入京议事,便来挑些缎子,给家里那三个女人。 其实我对此无甚主张,尽尽心意罢了。” 三个?“听说嫂子是皇上赐婚的,她人可好?” “还好。”寇奴似乎不愿多谈这桩政治婚姻,转话它些:“你说这淡紫色好不 好配色?” “我来帮你选。” 蔡文姬吃透了寇奴冷语后的火热,看其头安武冠囊垂黑绶綔蕤黑犀腰悬黑刀, 遂边摩挲各式绫罗边问:“你现在何处为官啊?住哪?”寇奴随着她一台台的走, 道:“我住在平乐观西北半里的枫林庄。哦,这匹花色娇艳,不错。我本为何车骑 属下别部司马,今早朝会改调西园上军司马了。”“西园上军?”蔡文姬漠不关政, 却想听寇奴说话,“没听过。” “皇上新置了八部近卫军,屯祖庙西,号为西园八校尉。”“哦,那你的长官 变成谁了?”“……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这匹也不错。”“哦?都还有哪些校 尉?说我听听嘛!”“也不是军机,布告正午便出来了:虎贲中郎将袁绍为中军校 尉;屯骑校尉鲍鸿为下军校尉;议郎曹操为典军校尉;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冯芳为 助军右校尉;谏议大夫夏牟为左校尉;淳于琼为右校尉。蹇硕统领八军一万二千卒, 何大将军五营部亦为其辖属。新兵急待训练,我怕是有两月不能进城了,好好,就 这三匹吧。度曹!进来。”度曹从外面应声进来。 “小赵,手脚麻利点,”蔡文姬不悦道:“柳氏,别愣着,帮着卷里衬,打包 呀?”她回身见度曹正在掏钱袋,道:“哎,寇哥不用了,几匹布权作文姬给嫂子 们迟送的贺礼吧……不用了!”寇奴止住度曹,怔然看着愠怒的蔡文姬,道:“你, 小心身子要紧,少发些脾气对孩子好。我,得暇再来看你。走了。”度曹拎起三个 大包,不声不哈的随之离去。 上军司马就是上军中仅次于校尉的将领,蹇硕将北军诸事悉交寇奴打理,典兵 练兵千头万绪,寇奴不得不倚重其副,假司马董跻。董跻是卫尉条侯董重从弟,一 桀骜不逊的主儿。寇奴不动声色隐忍数日,忽雷霆般棒杀其违纪亲爱。军风顿然肃 正,很快便八阵娴习,进退有度。 九月初九,沙场大练兵。北军夺得骑战、弓弩第一;阵战第一则为曹操夺走; 中军独得旗令、步战、车战、文策、军容五个冠军。袁绍自是逸兴思飞,得意洋洋。 沙场校兵下来,却见成绩最差的右校尉淳于琼正在处罚骑曲侯乐进,袁绍驻看少时, 便策马行南,远绕一个大圈,从侧门进到平乐观里面。 平乐观,地广九顷,前为道观,曲墙矮檐分断,后为史侯读书雅园。小丘起伏, 缀池点泉,数十间亭轩斋屋错错落落,分散墨松寒竹之中,是个极怡静的所在。何 进与史渺子早在四角亭中等候。小亭飞搁丘顶,无墙四漏,绝无偷听之虞。 何进开口便道:“本初,刘子高坏事了!”刘子高就是原光禄勋南阳刘弘,上 月刚升为司空。袁绍皱眉问道:“慎侯勿惊,请细说始末。”何进肘伏石桌,道: “子高上月曾私下宴请孟益,婉转试探他对两位皇子的看法,孰料孟贼推桌而起, 责问子高,天上没有两个太阳……” 「一天岂有二日,当今天子春秋鼎盛,汝失心昏矣。」袁绍知道孟益原话,便 打断何进的演绎,问道:“不是说皇上驳了孟益的折子,反升子高为三公嘛,怎生 又坏事了?”何进的老鼠眼暴射寒光,恨之入骨的道:“皇上还没动子高,但你也 知道,三公常换,九卿难移,他那个司空做不久的。”袁绍有点无奈的道:“子高 本皇上深信之人,其丁忧一回便官复原职,此次明是升迁,暗的却是失宠了。这点 我早看透了,不是叫孔璋带话与你了嘛。大将军,刘弘究意怎么了。”何进唉声叹 气,“孟益上午领一百羽林校,去幽州平渔阳反贼张纯张举去了。”袁绍哦了一声, 他明白了刘弘为何进收买下的羽林死士全送去给幽州牧刘虞了。“慎侯,你得赶紧 提醒公路才是。”袁术丁忧回京,当了一年的闲官,方接任虎贲中郎将。 何进嘿然:“蒯异度被皇上钦命任我东曹掾以来,只主动找过我一回,就来前。 他说的也是这话。”八月中,灵帝直接安排蒯越为何进大将军东曹掾,应劭为何苗 车骑将军东曹掾,此二人都是极具智谋的厉害人物,令何家兄弟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袁绍和蒯越关系非同寻常,却从不告诉何进,他沉思后言:“看来异度,作出了选 择。” 史渺子口含胡桃似的,道:“就怕蒯越摆出的是假姿态。” 何进疏眉一剔,颧骨下那几颗老年斑顿时拉长,“对啊!哎呀,我竟还对他掏 心窝子讲了许多话,这这……”袁绍目移远松,沉默有时,“皇上心深似海啊。卫 尉条侯董重无功受封为骠骑将军,分领中军,设置府署,亦建五校尉部,一步成为 军方第二号人物。粗一看,皇上似乎是向着董侯,但他却又将心爱谋士分赐给你和 济阳侯两兄弟,这足以说明:圣心尚在犹豫。八月以来三公九卿排个调整,个中有 苦诣啊。” 史渺子深以为然,道:“此前黄琬出任豫州牧,太仆则由朱俊任之,其少府职 调议郎阴修补上,本无所怪,但此次光禄勋一职放着名将朱俊卢植不用,却启用阴 修,的确费人深思。”「朱俊母丧去官,归京后任将作大匠,少府」 “阴修文策虽好,绝非镇宫之将,平黄巾时他借孙文台力,立了些军功,朝中 都知道,其实就那回事。”何进搜索枯肠也想不出所以然,“他不过是杨赐的一个 门生罢了,还有哪点让皇上看中呢?” 袁绍眼睛一亮,音高四度:“阴修任颖川太守期间,从波才手中保全了张让宗 族,张让深谢之。大多数人会以为阴修入卿,是张让力荐之故,但这仅表面事耳。 其实皇上在等一个人!”“谁?” “杨彪!”袁绍得意的道:“杨赐死于中平二年十月初三,杨彪不过下月初七, 便会从弘农回京。光禄勋非他莫属。阴修不过是过渡,他还是要回掌少府的。到时 杨家势力便可大揽宫禁,董卫尉?呵呵,皇上也提防着呢!” 何进和史渺子三眼相觑,皆感袁绍话语有如破雾明灯,面前这个团面白净的中 年人,闲雅得令人害怕。 袁绍道:“杨家人处事有个原则,只忠于一个主子,皇上。看来皇上预备警告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要妄图揣测圣意钻营太子巴结外戚,作臣子的心中只能有一 个主子,要象杨家人一样。”何进老脸一红。史渺子一哂了之,他本就一个主子, 史侯刘辩。“慎侯,京中传言不确啊。”袁绍察觉何进窘状。“什么?”“皇上龙 心勃跃,绝非沉疴难返之象啊。”“……奶奶的。”何进忽冒出句粗口,“这太子 不立也得……再看看。” 袁绍紧跟一句,“不如我们兵谏?”史渺子倒吸一口凉气。何进沉吟:“子高 转掌水土建工,没有宿卫兵权,其实也没啥,区区禁兵何足道哉?我最担心的是董 重的五营外军,必须想法子除掉!只是兵力相近,……” 袁绍起身疾走几步,沉声道:“如果慎侯能说动灵台丞,上奏‘京师当有大兵, 两宫流血’,皇上必会问策以化之。适时,慎侯便可奏称《太公六韬》中有‘天子 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需征四方兵,天子讲武大阅,方能厌之,皇上喜兵法武 道,投其所好,必能从之。而慎侯你位为大将军,诸将入京后,其兵必先归你直领。 阅兵后,你再请奏分封诸将留京,以试兵权归属,到时再看发不发作。” 史渺子干笑道:“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本初你好 大的胆子。”袁绍冷笑:“道释之争,史董之争,针针刺血,没啥可仁慈的!”何 进道:“诶,皇上正英年,谈什么发不发的?本初,该召哪些将领进京?” 袁绍心里鄙恶之极,你何遂高要是不想当太上皇,问这干嘛?却不动声色的故 作思忖,一点点的挤:“……东郡太守桥瑁、武猛都尉丁原、济北相鲍信、汉中太 守苏固……”说了十来个地方将领,多是何进旧属,却夹杂了上述四个袁阀门生, 此四人皆智勇超群,是袁绍为何进后时代准备的。 史渺子三人各怀鬼胎,相互提防,作鬼作神。待袁绍潜回中军,天时已晚。他 掀帐进去,忽阴恻恻的飘来句话:“你们在平乐观的谋逆谈话,我都听见了。” 袁绍大惊继而抑止不住的狂喜,快四年了,一千四百零一个日夜的等待,他要 的东西终于等来了! “本初,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要的东西,半年后你能给我么?” “我想办不到都难!” “嘿嘿,适才观中还有一不速之客,听得片言只字,可巧让我按弦发现。” “这怎么可能?”小亭地势四览无遗,他袁本初岂会一再失察。 “此人武功不在你下,嘿嘿,这个小子……与我对峙片刻,便知难而退,他轻 功高明的很,好像脱变自魏伯阳一脉,老夫都追撵不上。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 有新人出啊!你被此人盯上了,可万事都要小心。”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