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种子 鴪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 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树 檖.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淡淡的云丝,聚散飘杳在夜空, 已过四更。疏疏的雨滴,在叶间跳跃,在檐下溜沿。在这凉寂幽独的时刻,有清弦 在抚拨,原来是阵古老的秦风,轻轻吹过。虚掩的门无声的开了,屋外新发的枝条 一阵摇晃,是你来了么?天水漭沆,凉阶洸晃,眼前李花落净,惟有草色青齐。倚 门观那霨然云起,渫然云散。等待黎明,第一缕晨风。 寇奴走出树林,一披烟雨的站着,毡帽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他刚审讯过马 婆子,得知此间自己叫“韩沧”,是师奈何的相好,光和6 年秋9 月一起来的雒阳。 是冬,师奈何被“自己”卖给了刘表,刘表又将之献给何进,很得何进宠幸,她现 在是风月楼的二老板,专陪特殊客人。 此刻,师奈何忧哀迷离的看着寇奴,似有千言万语,这让寇奴感觉她与韩遂关 系绝不简单,绝非“深情”二字可以括涵,不禁心生愧疚,仿似窃取了不应得的珍 宝,随之而来的是担忧,她和韩遂来京之前的事,寇奴一无所知,一旦说起该如何 应付。好在寇奴去过西凉,知道当地的一些风物。 “我听见了《晨风》,你记得么,晨风是家乡的一种鹞鹰……” “我怎会忘记?来中原前的那个晚上,你久久不至,我唱的便是这首曲子,后 来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还说你不会面对他乡晨风,因为你怕会流泪。” “哦……”想不到当年的横行少年如此敏感易伤,他为何离开金城,为和这女 子情奔?他连亲爹都敢活活气死,又岂会为个“情”字离乡三千里,他们在逃避什 么?既是为情,为何又卖掉她?“……在等我?” “对,我在等你,等你回来——你为何要回来?来接我回家?来履行你五年前 的誓言?你说过,统一西凉做了羌王你才会回来,你做到了吗?” “我只是想,想看看……你。” “别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我不再是你的亲爱了,我永远永 远不会是你的亲爱了,我不能……”师奈何沉默,而后压抑的道:“你赶紧离开洛 阳吧!”往事难回首,难再回首……师奈何话里有浓浓的不堪说起的苦涩滋味。这 时楼上发出轻许动静,料是车娜醒了。 “咱们去林子里吧。”寇奴走近,揽住师奈何,无形的气罩裹住二人,细碎的 雨在身外滴溅开来。师奈何又惊又喜:“你练成了《去病心经》?” “已然大成。”好古怪的名字。 “是啊,五年不见,你长高了长壮了,声音变了好多,气势也大了好多。景升 说他现在根本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来,他说你深藏不露。” “刘表这么说过?哼哼,他是借你的口来警告老子,不要……嘿嘿,现在天下 没人奈何得了我!” “别这么说,我听了害怕。”师奈何定下脚步,仰看着寇奴忧虑的道,“京城 里高手很多,何进他们提防着你在,他不是好惹的,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你知道他很多事?”寇奴重音发问。 “我不知道……”师奈何掩口道。 “告诉我,别瞒着我!” “我,有个孩子每月都来,有五年了,有次我听他喊何进舅舅。……你知道他 是谁了,……他第一次来时才十一岁啊!” 寇奴冷笑:师奈何口里的小孩无疑是史侯刘辩,何进进美色蛊惑之,与刘续劝 灵帝修炼《龙阳密宗》,是一个用意。何进五年前就动此心思,看来他对“立刘辩 为太子”一直都信心十足哇,他怎有如此把握?莫非昨日他对自己说的话掺真拌假, 何进对自己的军事同盟都能玩虚的,其城府不下袁隗啊!「虽说否定刘续,不等于 肯定袁隗,但袁隗的观点无疑是有道理的。」师奈何见寇奴陷入沉思,便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株古木前,寇奴道:“你站好了。”师奈何一声嘤咛,身 已离地,足下厚厚兰草。她正好面朝东北,顿时臊红了脸,又一点一点失却颜色: “你你,他们……”“我也是知道不久,刘表带我来的。”寇奴带师奈何上巢屋, 意在试探和打击师奈何与何进刘表的关系,他的做法与他所鄙夷的政客毫无差异, 残忍而卑鄙。 阴暗里师奈何惨白的脸是那么的刺眼,刺得人不忍心面对。寇奴边自责,边道 :“老子我实在看不下眼,恨不能一刀宰了这帮王八日的!” 师奈何神情复杂的定定的看着寇奴,轻轻的道:“抱着我。”她的声音,听着 心碎。韩遂为何要让其所爱,这般屈辱的活着?寇奴搂紧这个被人蹂躏轻贱的女人, 渡去一股温柔的热力,试图安抚她,也试图化解自己内心的不安。 “爹身子骨还结实吧?” “爹……咱爹死了。” “爹死了?他怎会死了呢?” “死了就是了,问什么问……” “你!你还恨着他老人家……你杀了他?”师奈何挣起身子侧过来,直勾勾的 逼视着寇奴,“他是咱俩的爹啊!” 寇奴松开臂弯,生硬的道:“他得病死的,与我无关。”不对劲啊,师奈何不 象是韩遂的情人,倒像是他的姐姐啊!?莫非是姐弟乱伦而遭家族驱逐,逃来洛阳 的。 “你骗我——你骗我,是你杀的!”师奈何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天哪,冤孽啊,真是冤孽啊……老天爷你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要让我爱上 自己的弟弟啊!为什么会这样?”寇奴倒吃一惊,粉拳攻来,全不招架。林雀惊翅, 雨叶乱晃,好阵子才恢复平静,而师奈何擂向寇奴胸膛的拳头也失去了力量。 “与你说不明白,不是老子干的!” “真的” “儿子杀爹,他妮的那还叫人嘛!” “那年娘亲死了,我一个人从玉门关来到金城,我只是想离父亲住的近点,只 想看看父亲长得什么样……”师奈何捂着胸脯,低低喘气,俄而又极快的说道: “是我错了么?我不知道我还有个异母弟弟,你也不知道有我这个姐姐,对不对? 不是我俩错了,是天错了,对不对——是天错了,对不对?你说呀,你回答呀……” 师奈何眼中充满了悲怨哀恸羞耻悔恨和绝望,还有一丝的祈求,这是怎样一双眼睛 啊,如天可见,它也会为之而颤慄的。这目光太让人痛苦了。 夜夜深深四更雨,叶叶声声。 寇奴凝视着师奈何狰狞的脸,一点点的搂紧了她,轻轻唱出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 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蜉蝣,水下六年 若虫,成虫长出薄明四翅,飞行在水面上,却只有数时辰的寿命。也许她不属于水 上,也许她就只在乎那短暂的飞翔。 “何处是归宿,何处是终点,何处让我停留?”在寇奴幽幻的声音催眠下,师 奈何慢慢合上眼帘。惆怅的气息弥散开来,幽恨难整,寇奴望着怀里的凄美如水的 师奈何,良久才道:“爱本无对错,让错爱继续,却是悲哀的。你糊涂啊,你明知 没有结果,为何还会爱上韩遂?” “我遇上你不久,就被北宫伯玉抢去做老婆,你孤身一人杀入山寨,被他打得 死去活来,最后他还是放了我,还和你结为兄弟……”师奈何紧闭双眼,眼球却运 动得厉害,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追忆在诉说那似水难回的韶华故事。 寇奴误打误撞竟然学会了催眠术,再听下去端是不妥,不听明白又怕日后穿帮 出纰漏,好在不需要寇奴决断,师奈何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你骑着马抱着我,走在金城大街上,真是又英武又多情,全城的人都在为你 喝采……”“爹看到了我,就见到了娘,他说我和娘长得一模一样,原来我和你是 一个爹生的,你发狂似的走了,……”“你两年没有回家,到处惹事……”“后来 北宫不作山大王了,来到城里带兵为官,他对我念念不忘,亲自上门提亲,爹都答 应了……”“皋兰山,掬月泉,那从指尖淌下的月儿……你说比花还要美……你说 我比嫦娥还要美……”“我俩在泉底找到了一个石盒,你说是以前大将军霍去病留 下的《去病心经》和《去病兵法》……”“边章到处找我们,要杀你,我们逃到了 京城……” “那天夜里,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四处找人为我接生,我的孩子……啊!那不 是我们的孩子,那是妖怪……”师奈何双手乱晃着拼命往外推。 糟糕,她要醒了。寇奴一狠心,问道:“你怎会认识曹操?” “曹操?”听到这个名字,师奈何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容, “你那天不是违反了夜禁么,结果被曹操抓到了。他放了你,他说他不杀有情有义 的人。后来他还来看过我,你说是他鼓起了你的勇气,给了你信心……”“你没日 没夜的练武,我们日子过的很苦……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可是我遇上了刘表… …”为了逃避追杀为了活下去,作为姐姐,师奈何做出了牺牲,而韩遂他内心的痛 苦可想而知,会有多深多重。「灵魂一旦被扭曲,往往是灾难性的」 “当时他很不得志,在河边见到我,他便迷上了我,给我们好吃好住,但我好 怕他。后来不知怎地黄巾军起义了,刘表引来了何进,他也当官了……”“何进很 喜欢我,但他又把我弄到这里来……”“曹操走前痛骂了你,你在这林子里面哭了, 你说你斗不过何进他们,说不能带我走……” “那天是清明,北宫伯玉突然出现了,何进叫我去陪他,你喊着大哥,他却要 杀你,你还很高兴……”“何进知道你不叫韩沧叫韩遂,是韩凉的儿子,对你马上 就变了,你不停的喝酒,玩着这里的姑娘,直到北宫伯玉玩够了我,要走了,你突 然说你也要走了……”“你说你要统一西凉成为羌王,到时就会来接我,谁要是反 对,你就杀死谁!我很高兴,但我怕极了,我怕你会杀了咱爹……”“我俩在雅居 里胡天胡地三天三夜不停不休的痴缠,你突然就消失了……听人说你杀了北宫和边 章,但是得罪了马腾,你俩老是打仗打仗打仗……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接我回去, 我在这里天天都想着你……” 师奈何的倾诉,时而欢悦时而孤苦时而幽哀,让人听着心碎。寇奴实在不忍再 听,点了她的睡穴,但所受震撼是巨大的,他久久不能平静,脑海里电闪着—— 朝朝暮暮,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 师奈何话里充满了辛酸,她等待韩遂来接她,但她又知道一切都是个错,没有 出路,情归何处?她也是灵肉筑成啊,她怎受得了这么重的压力,她妖冶的笑容背 后分明都是血和泪……寇奴脱去外衣覆在师奈何身上,她酣睡的象个受惊吓的孩子, 象牙雕琢出来的脸庞上尤有泪痕,寇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师奈何本能的侧动下身子,白藕般的手臂滑出来,上面满是新添的青紫淤痕。 仿佛看到何进刘表丁宫正丑陋的得意的色咪咪的大笑着,天地旋转起来,寇奴 突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他想拯救这个女人,又不知如何去做,他想拯救受尽 屈辱的人们,却不知如何办到。瞑暗中寇奴的眼睛闪发着妖焰,看着阴霾的天空, 雨无声的下着,树叶沙沙的响着,今天又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 寇奴跳下巢屋,他没有走,而是伫立在雨中,在树前。 孤光自照,云霄羽毛,皑皑冰川,万里雪飘。 深埋心田的一粒种子,勃勃萌发。《国兵策》里的一个句子,汩汩翻腾。“移 民以实内地,筑邑以居新徙,计丁课仗,春夏佃牧,秋冬入保,一城千家,堪战二 千,坚壁清野,整甲缮兵,可抗三万。”模模糊糊之中,寇奴跌坐下,靠枕大树, 天地一体。 不管太阳出不出来,公鸡总是会在该叫的时候,雄啼。这是它的使命,也是它 的生命意义所在。 突然间,寇奴获得了树的智慧。 种子冲破黑暗的泥土,向天空伸展着枝条,不断的成长,他总有老死的一天, 但他留给大地的,是永远向上的不屈的姿态。 寇奴迈出了人生最为重要的一步,他相信自己终会为百姓留下些什么。 想到此寇奴只觉浑身充满了能力,不由自主的起身拥抱大树。仿佛树也有心脏 似的,一顿一顿的搏动。这是天地节拍,无限自然,无比雄浑。拥抱大树,是种享 受,更是一种修行。 天意地心。 寇奴对即将开始的战斗,充满信心。 “爷!”树上师奈何困乏的喊了声。 寇奴拔身上去,晏晏笑道:“醒了。”带着面具他笑得很难看,但他的眼神是 温柔的迷人的。“你,你怎把我一人丢在上面?”师奈何羞赧的垂睑,又抬首嗔怪 道:“你瞧你浑身都淋透了。”“姐姐,”寇奴诚恳的说道:“姐姐,文约让你受 了许多苦了。” “你叫我姐姐?” “对,姐姐,我发誓不出五天我一定带你走!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好!”师奈何声音颤抖着,不知是高兴还是遗憾,但也许是看到了生 命的希望,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解脱的快意。 或许当初坚持的,是韩遂而已。 用过早膳,何进便派人送来了蔡阳亲书的荐函。寇奴还未及细看,听得有二人 往雅居来,便吩咐信使速速离去。来的是那马婆子和风月楼管事的,她在一楼颤着 嗓音喊师奈何下去。过了会,师奈何上楼来,紧张而小声的道:“爷,你赶紧走吧, 马婆婆说昨晚上有个贼人把她掳去,问了好多风月楼的事,还问过你是谁,我心里 觉得好怕,是不是有人认出你来了。你……”寇奴笑道:“谁会想到韩沧就是韩遂? 谁又会相信韩遂会来洛阳?此人针对的,或许是何进,你就放心吧!”言罢,刷的 抖开信笺,上面果然是蔡阳的笔迹。 蔡阳怎会认识潘隐?但他却在信中把潘隐夸得离谱,好像武功比他还高,这让 寇奴感到些许不快,微一沉吟,旋又笑骂刀祖狡猾,蔡阳无非是要寇奴“重视”潘 隐这个人。 寇奴揣着荐函,出后门离开风月楼,往棋盘街一路观走。正走着,忽听有人在 喊自己,他循声来到巷尾一处楼前。里面有人嚷嚷:“嘿嘿嘿,注意了注意了,最 新消息最新消息啊,冷面魔和小枪王比武咧,寇奴和张绣比武咧,王家啊独孤家和 张家十年决斗,明日开打咧!”寇奴嘿尔,阿言办事效率实在是高。城东苦露寺香 火之地,张绣选择在那比武便是要让洛城人人皆知,寇奴自然要助上一臂之力。 又听里面喊:“段爷坐庄赌张绣赢,钱爷帮闲赌寇奴胜,翻翻的彩头,新开新 开!有没下注的有没下注的?各位爷只管跟呀!”“五千铢,我出五千铢赌庄!” “老子我出十两银子赌张绣!”“有没有赌寇奴赢的呀?”停了会一人尖叫道: “爷出二百两赌……张绣!”“嗨嗨嗨……我说赵逑,赚棺材本啊你?丫的,老子 姓钱,还赢不死你?”“钱爷,瞧你说的这是,要是寇奴胜了,那咱们还不抱你大 腿当树搖. ”一片哂笑。 寇奴好气又好笑,压低帽檐,拔脚欲进。从门内走出两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道:“干嘛的?”寇奴指指招牌,道:“你说老子干嘛?”招牌上书“唯独坊”, 乃聚赌的所在。那二人对视一眼,一人道:“这位爷瞧着面生,头回来?”寇奴目 光一盈:“一回生二回熟嘛,老子求财而来,少不了你唯独坊的一成抽头,二位不 至于闭门拒客吧?”另一人脸上鼓笑,道:“那是,爷请里面坐。” 唯独坊里,群聚独离着三四十双眼睛,有的白多黑少,有的白少黑多,有的充 红,有的泛绿,有的浑浊,有的贼亮。三五个女奴来回侍侯着,端茶送水。台面上 各式赌具应有尽有,此刻全都散着没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十七八九的瘦 猴精身上。看起来他是拉赌跑场面的角色。瘦猴精叫道:“叶爷,全都赌张绣赢, 你还在等什么,你想赌冷门呀!”他怪腔怪调的把“叶爷”喊成“爷爷”,惹来一 阵大笑。 寇奴定睛一看那“叶爷”原是中东门门候酒一瓢‘爷爽’叶大人。叶爽笑骂道 :“孙子诶,你爷爷老子我跟寇爷是一块喝过酒的,怎么着也得支持寇爷!咱京城 人不支持他,难道支持外地人?对不对啊!”有人附和,也有人问你下多少啊? 叶爽顶起下嘴唇,目光环扫:“爷出……我说钱爷,真要输了,我可只赔我这 四两银子啊?”他那四根冬瓜指头一比划,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钱爷却道: “行,要张绣赢了,你连本计赔输八两。反之,你连本带赢,拿七两三钱,余下全 归我。”叶爽咯咯笑道:“钱通钱爷果是通情达理。”靠墙角坐的一身福字紫缎的 中年胖子接口道:“钱通可不通情……”“通什么?”“钱通号能神,你说他通什 么?” 寇奴亮声道:“既然钱能通神,那老子就赌二十两黄金,寇奴胜!” 瘦猴精挠挠颊腮,眼睛滴溜溜只往中年胖子身上瞅,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寇奴 佯怒:“怎嘛,不敢接呀?”那人点点头。瘦猴精马上道:“这位爷说的,咱唯独 坊啥单推过?送上门的财神爷,请都请不来哩!爷,您请安坐。”自有人端上点心 果仁都咸子茶。 瘦猴精过来道:“敢问爷怎么称呼?”寇奴蘸水写下“潘隐”二字。“哦,潘 爷。”瘦猴精打量着寇奴,又道:“爷,这是收条,我给您填上。”他咬了咬秃笔 头,在张黄麻纸上写好收据,推给寇奴,“爷,对不住您了,咱这规矩得先验验成 色,您看……” 寇奴伸手去摸钱袋,顿是一怔,昨个换衣忘记带了。瘦猴精干干的道:“爷可 别消遣小的,忘了带吧?”寇奴老脸一红,好在有面具挡着,道:“爷把这剑押上。” 解剑啪的拍到桌上。瘦猴精拿起来仔细观看,聚精会神的鉴定剑鞘上镶的宝石,半 晌才点点头道:“值这个数。不过潘爷,您是生客,这万一您要输了,我到哪找您 去要那剩下的二十两?您看看是不是在这唯独坊留住一宿,咱有的是姑娘,包您流 连忘返。明个一早比武结束,咱们即时兑现,成不?” “老子不愿在这住呢?”“那也成,爷只要告诉小的怎样能变出金子来,就成!” “什么意思?”“你可以找在雒阳的朋友担保,也可以在我这借,我这利息可不高, 六个时辰才一成,连本带利滚打算,也不贵。还不起,也没关系,帮咱段爷做件事, 就能一笔勾销。当然你也可以不玩,小赌大赌,怡情而已。你下十两注,也行!” 寇奴僵笑,道:“呵呵,挤兑我?”瘦猴精笑道:“那哪敢呀,您取笑我不是?” 嘿这小子,寇奴道:“实话告诉你,老子就是寇奴新收的手下,邺城潘隐。”众人 一直静观不语,闻言皆是一惊。寇奴目光流转,许多人都低下头,生怕被他记住似 的。 那紫衣汉子端起茶杯,道:“猴儿,卖寇奴个面子,把单给潘爷。” 寇奴哭笑不得,收好收条,起身出门。听得身后一阵喧哗,他也顾不得了,这 一早搞的嘿!回头叫甄举派人盯住这唯独坊,再问问袁隗,那段爷身后可能有条大 鱼。 回到小院,寇奴推门便进。阿穆尔提刀而来,大声喊道:“兀那汉子住了!” 寇奴止步,故意道:“请问寇爷在么?”“不在!尔何人也?”“在下邺城潘隐, 特来投奔寇爷,我这有蔡阳刀祖的信。”“去去,外面等去。”“嗬,我说你怎不 讲理啊?”“爷烦着呢!出去!” “什么事啊?”梁习从书房出来,问明情况后,道:“潘爷,你还是在外面等, 要是寇爷回来见多出个人来,我二人不好交代。那边有个木礅,你自个搬到巷里去。 得罪了。” “那我找曹影子。” “不在。”“他出去了。你认识他?” “那我找王豫州。” “你究竟……”“不认识!” 寇奴哈哈大笑,揭下面具,道:“好个‘究竟’‘不认识’,木雨,何事心烦, 说来听听?” “老大你这是……”阿穆尔异常尴尬,“没啥烦心思。这雨下的,没完没了, 让人心烦。” “木雨,看着我!”寇奴察觉阿穆尔言不由衷。 阿穆尔目光闪烁,隐藏忧虑。 “告诉我,木雨,我希望能帮你!” “老大,我我……” 阿穆尔突然羞愧而悲伤的道:“老大,木雨不好,木雨爱上个姑娘。” “这是喜事啊,说吧,她家里要下多少聘,老大给你置齐全。” “不是的老大,她不是汉人,她是戎城马刀的妹妹,她其实是马腾的侄女……” “这……不行。马腾害死了傅燮将军,我与他誓不两立。” “我知道……的。我们哥五个都发过誓,绝不让女人影响咱对老大的忠诚,当 年云崖还谎称战死,把婆姨给了弟弟,铁了心追随老大。可是我——真的忘不了她 ——老大你废了我的武功吧——我就算是死,我也不会为马家做一点事。” 鄯昌让妻,寇奴还是第一次听到,再见到阿穆尔的痛苦样子,不禁仰天长叹, 道:“木雨啊,你知道我的感受吗?在我最需要人的时候,你却要离开,……我很 痛心啊。难怪你不愿去射阳,你呀……你对那个马姑娘说,如果她能断绝与马家的 关系,我能接受你俩。” “我,说过了的。她说人是父母生养血肉长成的,她做不到。她说她喜欢我, 但要是我逼她,她宁可死!”好个刚烈女子。 “你,”寇奴缩目成针,突然哈哈一笑,“子虞你先出去!” “寇叔!” “你先出去,我有话对阿穆尔谈。”寇奴不再用“木雨”这个名字。阿穆尔身 体痛苦的颤抖起来。 梁习不知如何是好,走到门边回望少时,慢慢退出合上了门。 “那个马姑娘是不是逼你现在娶她?” “嗯,她说马刀替她寻了门亲,天天逼她。” “你不觉得奇怪么?” “什么奇怪?” “她真心喜欢你?” “嗯,老大你怀疑她骗我?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说好一起回成城,她绝不会骗 我的。” “那好吧,既然你们都安排好了,我也不勉强。好歹一场兄弟,我这就陪你去 戎城提亲,照你们羌人习俗,只要马刀同意这门亲事,你和马姑娘就是夫妻了。但 明日我与张绣有场决斗,没功夫替你张罗,你不要怪我。至于日后怎样,我不多想, 多想无益。” “谢谢老大。”阿穆尔眼中闪动泪花。 “木雨……待会出了这门,我就不再是你老大了,往后你一切要靠自己,你的 雷震刀再苦练五年,当可纵横西域,你好自为之。” “老大,”阿穆尔线条硬朗的面庞,刹那崩溃,随即又刚强起来,“王大人叫 我不告诉你,其实我昨个一个白天都没见过他,晚上他才回到张温府上。王大人对 我说了很多话,我琢磨不出啥意思。他是你的师傅,我不敢瞎说,但是他忠于皇上 肯定大过爱惜老大你。木雨觉得汉人太复杂,可又忒没意思,像老大这样的人物, 实在是少,木雨不怕刀光剑影,但我怕不明不白……” “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过简单的生活!我又何尝不是?这泥沼沼的洛 阳城啊,不是咱们武者该来的地方。什么都别说了,老大这就给你备聘礼去,你是 从咱枫林庄第一个独立门户出去的,一定要风光。” 寇奴换过衣裳,包了五十两金叶子,一百五十两银锭,两对珠钗,再佩上斗锋 刀,竹笠油衣,领着阿穆尔梁习出南门,一路笑语来到了戎城。 三人在城里转悠了半个时辰,因是在京城,依俗送牛马羊畜殊为滑稽,寇奴便 订下五彩绫罗缎面和一应琉璃铜玉牙雕木刻,然后来到老柯漆坊设在城内的门面, 又经过一番左翻右挑,选中一种雕花乌漆大箱。 寇奴吩咐梁习领着店伙计挨家取货,自己则与阿穆尔坐下等。他与这店里好多 人熟,便有言没句的扯起故事来。念旧的人,通常会比一般人过的痛苦,本该装载 欢乐的心,往往被回忆淹没。寇奴想坦然面对阿穆尔,却不自觉的冷落了他。 “我说寇爷,您今这架势,又是花开富贵又是鸳鸯戏水的,”店家柯二招呼着 从外押箱进来,道:“莫不成在备聘礼?又看上谁家姑娘哪?” “柯二,弄错了不是?他才是……”寇奴笑了起来,对阿穆尔道:“你跟他说 看中谁家姑娘了。” 阿穆尔望望寇奴,又看看柯二,“你不定认识,就是马刀的妹子马兰。” “这丫头我熟哇,嘿,是个好姑娘,人又俊,心又好,那歌唱得诶,痒心,好 听啊。你小子有福气!这位哥子,怎么称呼?” “我叫阿穆尔……” “阿穆尔不错的,为人粗犷豪迈,”寇奴接口道:“武功好,心也细,对马姑 娘更是一往情深。” “喔哟,寇爷说哥子武功好,那你的功夫一定不得了了。”柯二惊赞道。阿穆 尔没法回答,只是重重点头又摇头。柯二不解不问,转对寇奴道:“寇爷,上回我 拜托您的事,您还没给个确定我啊……” “我说柯二,你都奔三十的人了,还学啥武功,再说京里不是有明刀堂和真武 馆么?” “您是瞧不起我?我可只认您!” “那过段日子…等我闲来再说吧。” “唉,您是大人物,不晓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心里都怕着呢!如今这年头, 不学点武艺防身,不行啊!” 寇奴听见梁习说话声,便起身道:“你要学了半瓢晃荡水,只怕会更惹祸。” 柯二似有所悟,不吱声了。寇奴把每个木箱打开,仔细察看有无缺漏损伤,自言自 语道:“好象少了点,哦?” “老……寇帅,阿穆很知足了。”寇奴说过出了家门不再是自己老大,而帅是 羌人对族中军事首领的敬谓,阿穆尔改喊寇帅,是种无奈也是不归的姿态。 寇奴眼瞳稍稍一缩,随又扩还原貌,他直起身来,笑意由瞳孔极深处向外漾开, 道:“等过三十年我还能指挥兵马的话,你再叫我‘老寇帅’也不迟,啊?” 阿穆尔涩涩一笑。梁习道:“都妥当了,寇叔咱们走吧?”“一二……五箱, 得加一箱才行。”寇奴嗯了一声,抬头指着架上一对银口黄耳,道:“柯二,把那 拿下来,也装箱。”柯二瞅了瞅,道:“我瞧那物事不中,今儿阿穆下聘,让我碰 上了,总得意思意思,替寇爷省点不是。寇爷您稍等会。”说完他到后面取来一方 锦盒,打开来里面黄绢铺底桐木为架,架上搁躺着一把尺许长的断刀,没有上彩, 只浇了层清油。 他还没开口,寇奴就骂了句:“你晕了头啊你,拿把断刀送人?”他一把合上 盖子,“待会再找你算帐,你把那两件给我拿下来!” “寇爷我不是这意思,我我……”柯二委屈的挠着头道:“嗨,我真笨……” 他心里却在嘀咕:断物送人不妥,我岂不知?这不是在勾你教我武功嘛?这断刀是 他上月看中的,感觉是件好东西,就花五十两银子买下了,本想卖个好价钱,可又 不知根底,有人开口到一百两,他又舍不得,觉得不是这价!“小心,小心点。” 他大声指挥着伙计下那银口黄耳,抽眼瞧见寇奴目停锦盒,心里一乐,兮兮有戏! 一切停当,六个大箱都扎上了系带红花,柯二拍拍手唤伙计担上,又请来邻里 几个精能观风的热闹人带上锣吹。他本身也是个爱厥聚的人,道:“寇爷,马家住 在城西,不如由我带路去,也好将功赎罪不是?我啊包管这一路上响响堂堂。” 此时骤雨乍歇,久违的光线穿透薄云,寇奴笑粲粲的道:“好啊,聘资全了, 天放晴了,咱们也该走了。” 马刀子果然搬到了城西,就住在阳谷马棚对面,低矮民居推倒重建起的一所大 宅子里。当年寇奴拒交保护费,曾在这被马刀手下一顿好打。寇奴看到阳谷马棚已 改名为新兴马棚,故地重游,物非人非,一阵吁叹。别看寇奴口里说的、脸上表现 的十分大度自然,可敏感多思的梁习却感觉其实寇奴心中充满了不安不舍不豫不快。 是啊,待会如果马刀允婚,那么阿穆尔就将入马家奴役一年半载,然后才能接马兰 独立门户,他与寇奴共同行走的路,仅几数步而已,你叫寇奴能不感伤? 虽是阴雨无常,马家大门还是敞开着,两条敞怀粗野汉子骑坐在两尺高的门槛 上,嘻哈谈笑着,听得喧闹锣响儿童哈笑由远而近,忙跳起身来。见一行过来,认 得有阿穆尔,一人便道:“阿穆,今个怎带这多人来,唷,寇爷您也来了,您这是 干嘛呢?” “马刀在不在家中?”“在在。”“你去通报声,就说寇奴陪阿穆尔上门提亲 来了!” “您等着。”那人示意另外一个拦客,自己颠着屁股跑进院去。 未得主人允许,聘礼不能进门。寇奴瞟了眼阿穆尔,见其略显紧张忐忑,便拍 拍他的肩膀,阿穆尔不好意思的还以微笑。少时便听得里面外面一阵惊动,马刀还 没出来,屋外已呼啦又围上五六十个看热闹的,把门前小路挤的水泄不通喧喧嚷嚷。 “哎呀呀,原来是寇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马某有失远迎,得 罪得罪。” “哪里哪里,”几年不见戎城的黑老大从良为商,说起话来竟也酸酸臭臭,寇 奴不禁暗自好笑,便作古正经的道:“听闻贵妹马兰正当妙龄,贞实贤良,品貌端 正,寇某此次登门,正是为部下西园上军骑曲侯阿穆尔提亲而来。” “嗯嗯。”马刀不置可否,当然他也必须得装模作样一番。 寇奴回身一挥手,道:“把箱子都打开!”众人哇的一声惊呼,啧啧嗒嗒,艳 羡不已。“太重了太重了。寇大人,这份礼马家可不敢当啊!”“马兄客气了,未 致豕马牛羊,寇某尚感礼数不周,还乞谅宥。”寇奴给马刀做足面子,语尽谦冲。 “瞧你说的,寇大人,里面请!”马刀哈哈一笑,又围圈一拱手,“诸位爷们, 多谢了,都请回吧。……来人,把东西先抬进去!”十二条大汉应声跃出,接过重 担嗬声而起,抬进院里。自有人招待那些个帮忙的人。 来到正厅分坐下,小奴送上解乏奶子茶。马刀道:“寇大人,好几年没见了, 都快六年了吧?”寇奴拂了下肩膀,笑道:“我还记得你那个手下叫……铁牛的, 下手可不轻啊!”马刀一愣,旋又哈哈笑道:“好汉不提当年事,不提不提了。” “他人呢?”“回凉州了……” 寇奴听出些伤情,便回到主题上来,道:“马兄,今天我把阿穆带来了,我这 部下质朴豪爽武艺超群,我看他与你家妹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俗话说父母 之命媒妁之言,马兄是长兄为父,这门亲事如何,就听你一句话了。”来前寇奴都 问清楚了,马刀父早殁,其母归叔马腾。马腾并未纳嫂,而是挂个名分,将马刀扶 大成人后才娶正妻生子。中平2 年夏天马腾迁马超母子去定边投奔鲜卑大人,而将 马兰母女送来洛阳,让马刀一家团圆。 “寇大人对部下真是没的说啊!其实我对阿穆心仪已久,他是陇蜀间有数的马 师,驯马功夫一流,只是……”马刀侧首望向阿穆尔,忽忽不言。阿穆尔紧抿嘴唇 挺直直的立着,浑身绷的紧梆梆的,梁习眨巴着眼睛站在旁边只是闷笑。“阿穆, 还有这位小哥都坐吧,在我这来了都是客,不必理会军中规矩,啊,寇大人勿见疑, 呵呵,都坐吧。” 寇奴淡淡的道:“你二个都坐下吧。” 马刀道:“莫科,还不给二位哥子上奶茶?”莫科俨然管家打扮,急忙吩咐小 奴照办。“莫科,去看看老太君起来没。把阿穆求婚这事说她听听,她老人家是怎 么说的,你赶紧回话我。”莫科嗳了声,大步离开。马刀目转梁习,见其未动杯, 奇道:“这位小哥怎生不喝?是不惯这奶子腥香还是嫌我招待不周?” “马爷言重了。”梁习正容作答:“夺牲之乳,圣人不为,子虞亦以为此举有 妨君子之仁,望马爷原谅些个。”「梁习说的是个实话,古代汉人深受孔子影响, 绝少饮奶,导致后人体质不如西洋」 “喔喔喔,我倒忘了你们汉人有这讲究。其实这牛羊马奶都是好东西,奶子茶 奶子干长气力壮精神,咱羌人日日不断,你不喝,可惜了。” “我在凉州呆过近一年,奶茶奶干确是好东西。”寇奴道,“子虞你要不喜欢, 也别糟踏了,给阿穆喝。” “寇大人去过西凉?”马刀惊问。 “哦,去过。边章围攻天水那阵子到的,直到后来傅燮将军被马腾临阵反戈害 死,我扶柩北地,再才回的中原。”寇奴不动声色。阿穆尔梁习顿时紧张起来。 “军争之下,奄有完卵?”马刀眉毛一替,眼光却是望出厅堂,俄而收回,道 :“各为其主,各行其道耳。听闻寿成大人在冀城为傅将军立了祠堂,想来他对傅 将军为人是异常敬重的。” “傅将军乃我半师,宣高至今慕之。唉,各行其途,各归其命。你说的对,有 时候敌人比朋友更值得尊重。” “寿成大人在凉州田牧并举安息养民,流民往来归附之,民计民生恢复更胜傅 将军在时。半壁西凉百姓得保太平,若南容在世,亦足慰籍。寇大人以为呢?” “嗨,太远了,两千里路呢!”寇奴夸张的打个手势,道:“有皇甫义真和盖 元固镇守西京,管他马腾韩遂怎么弄,也影响不到雒阳城,你说不是?” 马刀干笑:“嘿,那是那是。”寇奴分明话里有话,一时半会他还琢磨不透, 陷入了沉默。 好在莫科跑来才把这阵死寂卷走,他附耳轻言细语,马刀只是点头。寇奴直是 暗笑,他耳力体天达地,听得明白:莫科叽里咕噜不知所云,分明是马刀安排的戏 作。 “嗯,”马刀面有难色的道:“寇大人、阿穆,我娘说了:”阿穆这孩子不错, 只是叫阿穆来咱家养马,一耽误就是两年,什么功名前途就全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对阿穆也不公平。咱家可不能耽误他的前程。‘寇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门婚 事怕是不成了……“ 阿穆尔不待寇奴说话,急声道:“我不在乎的!我,我只想和心爱的人,天长 地久永不分离!让我去跟老太君说!让我去跟老太君说!” 寇奴拊掌道:“好个至情汉子!怎样,马兄?你都听见了?” 马刀道:“寇大人你真舍得放阿穆尔?” “只要阿穆得到幸福,过他想过的日子,我高兴还来不及了,何来舍不舍得? 实话说了吧,来前阿穆已和我讲明一切,而我的态度刚才已经表明了。”马刀感到 一定是马兰对阿穆尔说过马腾和他们家的关系,脸色阵阵青白。他不明白妹妹为何 要告诉阿穆尔这些,但寇奴却明白马兰的目的,就是逼阿穆尔做出选择,逼阿穆尔 离开洛阳。寇奴看在眼里,续道:“叶落归根,阿穆也不可能在你马家常住,不过 一两年光阴,他便要回成城去。如果他能将所学发扬光大,让中原武学在西域开枝 散叶,宣宗立派,我会很高兴,我也相信阿穆有这实力!我岂会一时不舍,而误了 他的大好前途呢?”这番话说得阿穆尔泪珠子直打转。 马刀从中听出了三层含义:其一阿穆尔不是马腾和自己能够控制的,其二马兰 嫁给阿穆尔会过的很好,其三最关键,寇奴不会泄露自己与马腾的关系。想到此, 马刀道声好,起身走近寇奴:“既然如此,那我这当哥的就替妹子许下这门亲了。 莫科!”莫科应声上前。“你领阿穆去后院见过咱妈,再叫人置备十桌酒,晚上咱 要大宴宾客。”“是。”“阿穆,以后你就在马厩干活了。”“是。”“对兰兰好 点,啊!不然我饶不了你!”“嘿嘿……”“去吧!”“嗳。”阿穆儿压抑激动, 握住梁习的手,紧了一紧,深望削瘦的老大一眼,随莫科去到后面。 马刀与寇奴目送阿穆尔离去,收还眼神互视,默然有时。马刀打破沉闷道: “寇大人中午留这吃顿便饭,你看可好?”“有酒有肉就行!”“哈哈,寇大人真 是快人快语,真没想到咱俩能坐一张桌子吃饭。记得你们汉人有种说法:没有永远 的敌人……” “呵呵,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寇奴续完马刀颠序之言, 又对梁习道,“子虞去外面看看柯二在哪,让他把心劲儿留着,到晚上再多弄些高 兴出来!”梁习明白马刀不会如此轻易嫁妹,他肯定是有条件的,便喏声出去。 岂料马刀正颜道:“寇大人,你为阿穆尔好,我为咱妹子好,有句话咱可得说 明白了:咱可不能把这婚事变成一场交易!我不想对不住咱妹子。” “马兄误会了,‘永远的利益’不过随口滑出,勿要上心。”寇奴小人猜度, 闻言顿时老脸微红,“……马兄的直白坦荡,让寇某汗惭。” “你这话说的!”马刀展颜道:“寇大人,你不是明日要与张绣决斗么,那厮 马快枪长可不好对付,你那匹乌骓咱使人瞧过,长力尚可,跳跃却非所长,单就骑 战而言,你未战先败三分了。到咱马厩看看去,看中哪匹,咱送给你。” “哦,你竟也知道这事?” “那还不知道,哄动朝野啊,民间下注都下疯了。我还听说羽林军总教头张济 派出小枪王挑战你,是为了羽林军的荣誉和替刘范出口气。” “你下注没有?” “下了,咱下了一百两赌你赢!” “你赌我赢?” “那当然,连我(叔)…都不是你对手,张绣算个屌!” “当年是咋回事?” “这个,可不能说。嗨,也没啥,不就是当时缺钱买铁,就接了笔单子,结果 事没办成,钱还照拿。” “有这等好事……谁下的单?” “咱不能坏了规矩,你也别问,总之他不是刺客盟的人,而是你认识的。哦, 你看看这就是我的精养马厩。”说话间二人来到了位于宅后的一处独院。一老奴打 开门,陪走着小声汇报又有匹马下驹了。「阴历四月正是诞马时令,据说行内把5 月1 日定为所有马的生日」 一只猕猴拴在食槽撑脚上,见是马刀来高兴坏了,吱吱叫个不停。 寇奴奇道:“马兄,这马厩里怎还养只猴头?” 马刀道:“马厩养猴,可辟马瘟。这可是咱马家一绝。这猴儿机灵着呢。猴官, 见过寇大人。” 那猴儿官见寇奴是张生面孔,便不安分的一通乱叫。马刀道:“快行礼呀!” 猴官也许觉得自个官大,不愿屈尊,吱吱叫着沐了把脸,另一支手却掷出一把碎石, 直打寇奴脸面。 “呀,这猢狲!”寇奴挥袖打落礼物,指了指不住抓耳挠腮得意讪笑的猴官, 和马刀相视同声大笑。 笑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嘶啸,从墙角独立小圈传来,寇奴遽然转身,直个是惊 喜交加。只见一匹赤褐马腾然烈吼,挣断镳衔,纵跃木栏,驰骛而来。 好一匹狂烈的宝马! “草原!”寇奴大喝一声,人已飞身上马。 草原欢快的摇晃着优美机警的头,阔鼻孔中呼嘶出淡淡草香,清澈的眼中莹光 滚动。它猛地一下前蹄踢空,后足立起,宛如雕铜立筑。跟着铁蹄打地,晰然有声。 不待寇奴引缰,草原已是一圈伸展而优美的溜花步小跑,把它的喜悦和忠诚尽情展 露无遗。寇奴拍拍马脖子,捋捋鬃毛,小声而亲切的道:“老伙计,咱俩又见面了。” 草原温顺的低鸣作答。寇奴不禁感慨,马往往比人更忠诚。他跳下马来,一甩断缰, 对马刀道:“马兄,想不到寇某与爱马失散三年之久,却在此重逢,大喜哉!” 马刀吃惊不小:“这匹半驯马是你座骑?啧啧,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草原,你可瘦了,”寇奴抚摸着草原,又道:“马兄,何谓半驯马?草原不 听伺候?” “哪里,野马驯服后,重回野生,再来畜养,我们叫它做半驯马,这种马比野 马还难调教,性子更野。好在它还认主,险些吓我一跳!” “哦,马兄怎生得到草原的?” “那还是去年秋天的事,它与一匹枣红马跑来城外马场,就不走了。我觉得纳 闷,想必是以前杨谷贩出去的马,失了主跑回来的。见是宝马,就养起来了。可没 几日那枣红马就发病死了,这马便不听使唤整天较劲,又不吃东西,也不让人医, 险些死掉了。好在咱妹子心痛这马,给它杜衡地丁调养,才慢慢恢复元气,但任谁 也不能骑它,我都被它摔过跟头。唉,还真是的,它还只认你!英雄宝马,不是英 雄它还不服气(骑)!哈哈……” 寇奴不解,适才草原表现出强健的体魄,不像久圈之马那么缺乏足力,但他不 好问,怕是马家的不传秘术。他琢磨着可能是杜衡地丁起的药用。 其实草原也让马兰骑,它隔天就要去野外飞跑,一跑就是两三百里路,浑没事 一般。马刀知其非凡,没舍得卖,而是留做种马,用以改良繁育新马。只是他把绝 好一匹战马用作种马,实不敢言明。 “哥,瞧你高兴的,……留云找到主了?”说话的是个胡服少女,由阿穆尔陪 着走进院来。 “可不是嘛,原来它的旧主人就是寇大人,你说巧不巧?……我说你怎来了?” 马兰喜悦的看着寇奴,屈膝行了一礼,道:“小女子马兰见过寇大人。” “诶,这个——”寇奴略一沉吟,这马兰长的不算绝美,但目光温和,给人以 真诚善良的感觉,确是阿穆的贤配,遂道:“啊,弟妹,你太多礼了。” “寇大人不计前事,成全小女子和阿穆儿的婚事,理当面谢。”马兰话语平和, 声音略颤。 阿穆儿道:“寇帅,留云是你旧骑,怎未听你提过?” “是啊,留云这名儿是弟妹起的吧?我给他起的名儿叫草原,是为了纪念我的 一个结拜兄弟……嗯,弟妹,我听你哥说起,草原得你精心照料才恢复原状,真是 多谢你了。” “诸事都有个缘分,讲个因果,”马兰含笑道:“寇大人不必言谢,爱马之人 都会这么做的。” 寇奴就话问话:“弟妹,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寇大人尽管问。” “听说草原得你用杜衡地丁调养,才慢慢恢复元气,不知这杜衡地丁对马而言,有 何效用?” “哦,原来寇大人想知道这个,”马兰望了马刀一眼,道:“其实马和人一样 都是有经脉的,有的经脉还很相似。而地丁就是蒲公英了,它味甘性平,能入马的 阳明和太阴经,故能滋阴壮阳,结实筋骨;而杜衡,人们用它来养肝,对马来说也 有这效果,照你们汉人说法:”人的五脏肝心脾肺肾对应着五体筋脉肉皮骨‘,马 也是一样,马肝对应着马筋,杜衡补肝,故能长马脚力。咱马家养马讲究一饲二驯, 一年十二月到头每月配料各有所不同,都是祖上传下的经验,寇大人真要知道,怕 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 原来养马还有这大的学问,寇奴捕捉到一丝灵光乍现,已有思量,口里道: “我这人万事好奇,唉可惜暂不得闲,改日一定过府再向弟妹讨教一二。”“您可 别这么说,只要您问,我可不会藏私。”马刀听不是路,忙拢近前道:“寇大人, 今日是双喜临门啊,一则阿穆尔成婚,二则你与爱骑重逢,咱可得好好喝它个几盅! 走走到前边去。” 午宴简单而热闹,众人知寇奴明日迎战张绣,故未多劝酒。饭后寇奴稍事休憩, 便寻去马厩。时正未末(15:00),又下起了滂沱大雨,粗大的雨点打在饲料棚顶 上好似飙马一般,棚外珠帘雨幕被风吹得飘来走去。阿穆尔正躺在青贮料上,咬着 草秆想心思,不时还乐出声来。看在眼里,寇奴心中也是充满喜悦,他站了会才咳 了声,道:“阿穆,在想啥?” “寇帅?”阿穆尔挺身跳起,不好意思的道:“嘿嘿,我这不在瞎想呗!…… 你要走么?” “我还有事需你帮忙。对,要你帮个忙。”“寇帅尽管吩咐。”“没那言重, 瞧你!我不过想知道草原的一些情况,把你了解的都告诉我。”“遵命!”“你这 小子,日后可要有个当家人的样子,知道么?”二人抓起斗笠笑骂着这场大雨,飞 快的冲进马棚。 草原仰首啾鸣,摆甩马尾,“老伙计,欢迎我么?”寇奴走过去拍拍马脖子, 道:“草原,明个咱俩就要有场好战,可不能打输。我带个大夫来,给你瞅瞅,你 要乖点啊!”草原听懂似的打个响鼻,目光清澈的打量阿穆尔。“噜噜让我瞧瞧你 的牙齿,哦小伙子你才八岁呀。真是个漂亮的小伙。”阿穆尔一边轻声细语和草原 近乎,一边抚摸草原的颅骨颈椎,不一会草原便温顺的阖下光滑的眼皮。 阿穆尔的检查是全方位的,每根肌腱每块骨头每络鬃尾无不摸捏弹敲,直到最 后他用蹄掘子勾出四蹄内的脏物和碎石,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阿穆尔目光从头到尾 又扫视了一番,然后提起一捆草,动作温柔的按摩起草原来。寇奴知其尚在思索, 故静静等待。过了二刻钟,阿穆尔停下手,对寇奴道:“寇帅,草原不是纯种马。” “有何不妥?”“哦不是,杂交马混和不同马质,非极劣即极优,草原便是如此… …” 阿穆尔眉头微皱,又用力压按马背求证,然后肯定道:“草原是大秦(伊朗) 旱地马与斡热河野马杂交的第二代马,这二种马都极为罕见,其杂交后代更是可遇 而不可求。它不比丁零马(敕勒川)丰满也无羌马强健,但它骨髓饱满因而显得清 瘦而有精神。而且草原背臀紧凑强壮,蹄坚硬,因而它行动敏捷,平衡力皆极强。 草原有着野马的固执和刚毅,也有旱地马的坚韧和灵活,充满勇敢和力量,特别适 合在恶劣环境使用,当是一流战骑。” 此刻阿穆尔双目熠亮,似叹似赞,侃侃而谈,充满自信和感染力,寇奴不禁叹 服,阿穆尔不愧“陇蜀有数马师”之称。杨冲矢志立国,贩马而不知马,于马一途 不甚精专,他只能说出草原一二优点,哪如阿穆尔这么详尽。寇奴又问:“它的缺 点是什么?” “速度!”阿穆尔不容置疑的道。 “速度?草原快绝,怎为所短?” “草原速度与冲刺皆是一流,但还不属于最快的马,比起张绣的白马来,短距 稍缓。不过差距不大,草原与白马相比,百里稍逊,二百里并驾,其后越之。但高 手过招,一瞬之迟,足以致命。” “那与我现在的乌骓一样,也是长力尚可,跳跃不行?” “草原身兼二马之长,聪颖敏捷,能识敌马之意,懂得趋利避害,可谓马中之 龙,绝非乌骓可比。”「周礼:马八尺以上,为龙」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穆。”寇奴明晰草原优劣,心里已有对策,便道:“阿 穆,我也要走了。明日比武你去不去看?” “这便要走了……老大,明日我不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赢!” “呵呵,比我还有信心啊。” “寇帅你等会,我去取来马鞍给您架上。”说完,阿穆尔走出马棚,出门消失 在大雨中。不多时他与马刀马兰梁习都来了。马刀情知晚宴寇奴是不会参加的,便 仅客气几句,马兰则与草原依依惜别。马鞍,榉木架构薄毡衬垫羊皮包蒙,阿穆尔 将之安放收紧后,又一丝不苟地笼上马家特有的双嚼马勒,对寇奴道:“寇帅,这 套鞍具非常轻,是兰兰专为草原设计的,我把它稍稍架前了些,方便跳跃。你试试?” 寇奴披上油衣,戴上斗笠,对梁习道:“子虞,你代表我出席晚宴,席上不可 失礼。”梁习应道:“子虞明白。”“你再通知柯二明日带上断刀去苦露寺与我会 合。”“是。” 寇奴转对马刀道:“马兄,孟津之事,务请详核,有事马上通知我。”然后一 抱拳,“告辞了诸位。”踏蹬上马,鞭扬响脆,泼辣辣的离了马家大院,一路往西。 待寇奴到达白马寺外竹林,已是雨消风定,万云层叠,千竹洗绿。刘备笑加加 的迎出柴扉,他化名玄宗易隐居于此,“宣高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院里坐。” 寇奴拴马庭木,道:“云长和翼德都不在家啊。”“云长山中练刀半月回来一次, 益德又随严佛调学画住在寺内,我呀孤家寡人一个,难得见个熟人。见到你,真是 高兴。” “翼德随严佛调学画?倒是件新鲜事。”寇奴坐下道:“说来听听。” “唉,他呀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闲来无事就瞎画,他还尽画些娘们,上回为个 沈秋雁和你手下大打一通,不就为这事?今春上,他一时兴起在寺庙外墙上涂了个 比丘尼,好家伙,惊动可大了。安玄和严佛调那高身份的人都亲自到这破屋来,当 时把我都弄糊涂了,谁想他二人却是要收他做徒弟。前几天益德回来说他学了狮子 吼,云长试了试,还真得了高人指点,不到三月他的内功竟拔高一大截,他本就嗓 门大,对阵中他一吼两吼连云长都感气滞。对了,严佛调还替他改了字号,把翼德 的‘翼’改为精益的‘益’。” “张飞张益德,好哇!进益德操,看来二位大师对益德期望颇高,可喜可贺。” 寇奴记得张角曾经说过:白马寺的般若掌狮子吼、蒯镜奇的毒龙诀、王越的灵音剑、 檀石槐的天地勿用、张济的凤舞九天,关羽的山河斩,常山率然的惊神诀,单究武 学原理在伯仲之间,都是天下绝顶武学。张飞能学得狮子吼,实是天大机缘。 “憨人有憨福,”刘备笑了起来,见寇奴若有所思,遂道:“宣高遇到棘手事 了?要我帮忙,直说!” 寇奴相信刘备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从打见第一面起,他便对刘备非常敬重, 他也想过这或许是木克土的缘故。虽然刘备出身卑微如今还被通缉托邹靖荫蔽才化 名藏在白马寺,但寇奴对刘备始终都有种小弟对大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曹操袁 绍袁术等等京雒俊彦豪杰都不曾有过。可这种感觉令寇奴不爽,他不愿经常面对, 谁愿意见面说话无端气势就矮一寸呢?保持距离是个办法。张角要刘备从百姓中来, 回百姓中去,执此为政之本,分明看好刘备。可论才干智能,刘备拍马也赶不上袁 绍,也许胸襟阔达些。寇奴看着刘备,突然想到曹操,除了野心,阿瞒哥还真是天 下无双。 野心,是把双刃剑啊! “玄德可知白马寺中那个九岁学童是谁?” “哪一个……唔,你说的是他?不知道。” “他就是当今皇二子刘协!” 刘备明显一惊:“董侯刘协?” “我来找你,便是为他。”寇奴暗自一笑,把你的野望展现出来吧,装啥装? “怎讲?” “恕我言无忌讳,如果皇上驾崩,当由皇后诏三公典丧事。闭城门宫门,近臣 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门各警,北军中侯绕宫屯兵……” “不用说了,这边我会叫云长保护好董侯,邹靖那里我会和益德去。为防不测, 北军封锁宫内外一切联络,我想不用我说,刘太尉也会安排邹靖这么做的。只是这 么一来,北军便彻底中立,这个时候保持中立,怕是……好吧,我一定劝说邹靖戒 严到新主即位。” 寇奴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北军封锁宫墙,袁隗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但刘备 对北军中立心存忧虑,又是为何?寇奴想可能是替邹靖担心吧,因为不管谁登基, 邹靖都会遭殃,这是没办法的事。不即不离,就是一定程度的背叛,这是一个寒铁 冰凉的政治法则。玄德是邹靖的老部下,他不得不顾忌这些,不过刘虞肯定会给邹 靖一个交代,所以他才最后答应。玄德真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啊……“新皇登基, 大赦天下,玄德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但愿如此……,这话说的,皇上今年才三十有四,我们能做的,预防而已。” 寇奴哈哈大笑起来,刘备怔了怔,也嘿然笑了。 返回枫林庄,已近子时。控马徐行,但见月光照水,泉漱琼瑶,苍苍横翠,林 涛动麓,甚致幽旷。忽忽转入枫柏林径,绿萝拂行,青光四撒,夜鸟不惊,又是般 澹泊心情。非必有丝竹,山水自有音,穿出树林,离庄门尚有百十步距,清妙的声 音滑云而来。 “云行何处兮忘了归暮,百草千路兮谁家芳树,星稀月明兮陌上相逢,——” “渐行渐远兮胡不同涂。”寇奴朗声唱完最后一句,催马来到庄前。青石凉阶 上静立着一名青衣女子,旁边还拴着头乌驴。寇奴遥遥见她风姿绰约,近容更是华 若桃李,目似秋水,一阵月光拂衣,犹如飘飘出尘之仙。寇奴暗自可惜,如此天人, 竟然是个尼姑。 “老大,我来。”度曹从阴影里走出来,接过缰绳。寇奴道:“你躲那干嘛?” “我我在等你,她也是的。”“怎不请客人进去?”度曹低声道:“她不肯的。” “等了多久?”“中午便来了。”“你先进去罢。” 看到度曹局促小样,寇奴摇头叹息,然后走前两步,恭礼道:“敢问大师芳名?” 他问的奇怪,既是比丘尼,又何来芳名。 “贫尼法号临泉,奉座师苦露寺方丈支娄迦谶大师之谕,前来商请施主,您与 张绣施主的比武,可否择地再战?” “原来是临泉居士,你这一曲‘陌上逢’唱得好啊!” “未知施主忽至,贫尼失礼了。” “你怎知我会来枫林庄?” “此乃大师法旨。” “他倒有神机!”听你唱歌是个性灵的女子,怎到跟前变得如此乏味。寇奴突 然想到张飞画的比丘尼绝对是她,不禁微然一笑。临泉见状,顿时面如寒霜,变得 凛然不可冒犯。 “给个理由。”寇奴正颜道。 “贫尼师兄支亮大师已经说服张绣施主,他说只要你同意,比武可以推迟一天, 另找地方。” “他这小子,当我什么呢?不行,决对不行。”寇奴心说张绣倒推个干净。 “请施主体谅。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诞辰,苦露寺要在辰时浴佛,是时会有数 百名信徒观礼,为免伤及无辜,还望施主应允贫尼所求。” 寇奴不容置疑的道:“老实说吧,我和支亮是酒肉朋友,在天水就认识了,这 个面子我不能不卖。只是一来我无法确定张绣是否同意延期改地,二来我不能凭你 一面之词便相信你的话。对不起,明早我会准时去。待见了张绣再说。” “施主你……浴佛是清洁灵魂洗去尘埃的神圣仪式,望施主体谅我等佛门弟子 的心情,不要在苦露寺前比武厮杀。贫尼在此多谢施主了,阿弥陀佛。” 苦露寺浴佛浴人,寇奴精心布下的局,岂会为个美貌小尼姑轻易更改呢。他呵 呵笑起来:“我还没答应,你倒先谢上了。你走吧,我有分寸的。” “阿弥陀佛,贫尼打扰了,告辞。”临泉目光闪亮,似有所悟,合什转身,骑 驴离去。 蹄儿声声,踏破洼洼水月。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