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铁索龙泉 独孤朝却不在忘心斋,他去了峰东侧的通峪。那里号子连天,四五百名赤膊大 汉坎坎伐兮土木兴兮。独孤朝门下弟子全部都要参与建造讲武堂、防御及各自居所, 不论来历武功贵贱高下,一律行之。无挫不扬,这是独孤朝的做派。为了观察每个 弟子的不同禀性,独孤朝还从附近地主手中买下侧峰,要求各弟子喜群居的则合力 建造,喜独处则各自寻地造房。孙相从一棵老松下走出来,对臧寇道:“寇佬,堂 主和应太守在前边。” 臧寇道:“应太守来此作甚?” 孙相回道:“堂主想买下山前那数百亩荒地,但应太守一直都不肯通融,所以 堂主把他请过来看看咱一心堂的规模,彼此商量商量。” 臧寇打量了下通峪,点点头,道:“这山谷容不下太多人,是得考虑扩地才成。 好。你守在这吧。”说完他便沿着山径去见独孤朝。 独孤朝身边站着的那个高雅的中年人,正是当年押解独孤家族迁来此处的泰山 太守应劭。 臧寇为何苗别部司马时,和任东曹掾应劭交情还不错,对买地一事有着几分把 握,他走到二人身前,礼道:“宣高,见过府君,见过岳丈!” 应劭回了一礼,道:“寇将军何须多礼。” 臧寇再礼,道:“府君素为宣高所敬重,您辩风正俗观微察隐,对古今吏制官 仪的研究更是令人折服,况且宣高如今乃一白丁,见到父母官理应大礼。”(独孤 朝暗笑。) “宣高此礼,本府却之不恭了。”应劭呵呵一笑,旋叹道:“唉,如今局势动 荡,战事频乃,本府哪有余暇去做这些寻摘工夫,不过宣高这话倒让本府忆起了好 多往事,岁月如流令人感慨啊。” 臧寇笑道:“府君兵法过人,保全泰山阖郡,当不在话下。想当年,皇甫嵩西 讨韩遂,请调乌桓三千。北军中侯邹靖言乌桓众弱宜征鲜卑,大将军掾韩卓更言应 由邹靖募鲜卑轻骑五千西征破敌,事情由是不决,府君乃言‘可募陇西羌胡守善不 叛者,简其精勇,多其牢赏。……当思渐消之略,不可仓卒望也’,韩卓反复与府 君诘难,先帝乃召百官大会朝堂,皆从府君之议。后,果如是。” 应劭颇喜,却又悲天悯人不胜怨愤的道:“可悲的是,如今诸羌反为董卓爪牙, 洗劫雒京凌辱妇孺,败坏我汉人血统,其行径令人发指。本府思来,很是懊悔啊。 当年若从了邹靖韩卓议,倒好了。” 臧寇道:“这也不是您的错。邹靖是刘幽州的嫡系,府君不欲其领军,也是有 所深虑的。” 应劭一惊,道:“宣高心思果真玲珑。是啊,刘威德刘恩德,为朝廷计,是不 能让邹靖领军。”复又一叹:“可叹刘虞虽幽燕之雄,却不得不受制于袁本初。真 是一物降一物啊!” 独孤朝见臧寇不解,便道:“宣高,这些日子以来,你充耳不闻天下事,你可 知天下局势已起剧变?” “袁绍何能钳制刘虞?”臧寇问道。 “应大人,还是由我来讲如何?” 独孤朝见应劭颔首,便把袁绍囚禁刘和、周昂领豫州、及孙坚数战周昂不下无 奈退回鲁阳休整等前后事细细道出。(雒阳一战已令孙坚损失惨重,偏逢上兵法出 众的周昂,急切之下更是攻不下轩辕来。) 臧寇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周茂竟会是曹操的军师周昂,去韩镇前他到延津 见过曹操,但当时曹操并无言明此情。但真正令臧寇吃惊的,却是袁绍此举背后的 图谋。袁绍不愿孙坚进攻长安,袁术同样也不希望,因此周昂袭领豫州,就给了袁 术拒绝孙坚西征的绝佳理由。而周昂等不追董卓,反夺轩辕,极有可能还另有深意, 那就是袁绍要确保董卓不被孙坚杀死。此情为臧寇失算。 臧寇不禁沉思起来。董卓回长安后势必会与皇权及保皇派相齮龁,他既自称 “贵无上”,足见其有篡国之心,其称帝亦不无可能。而董卓登基有个前提条件: 山东各军行不成对长安的威胁。孙坚攻打周昂,袁术对峙刘表,曹操暗战张邈,鲍 信刘岱观望,如果袁绍再去对付韩馥,那这山东诸军对董卓真的是一点威胁都没有。 逼董卓西归,再唆使其登基,这就是袁绍的本谋!因势导引筹谋,让各自得偿 所愿而浑然不觉颈上套牢,正是是袁绍的厉害之处。幸得臧寇与他智斗多时,早已 明白他的路数。 臧寇心里又生出三个疑问来:袁绍会不会在统一北方之前与董卓媾和?作为交 换条件,董卓会不会放任袁绍统一河北?袁绍又会不会派高手暗中保护,直至董卓 登基?这是日后布局杀董卓时必须要提防的变数。 应劭不解,问道:“宣高你这是?” “失态失态,听岳丈介绍,我突然想起了邺城的韩馥,有刘虞撑腰他才敢小觑 袁绍,如今他失却靠山,我估计冀州易主的日子不远了。” 应劭望着北方,沉思道:“是啊,4 月中公孙瓒率步骑三万突至冀州,说是借 路讨伐董卓,其实是要袭击韩馥。韩馥内颇不安,即令大将翟充领军赶去安平国会 合张郃部。二军已在信都附近开战了。” 独孤朝介绍道:“目前双方还在交战中,翟充已连败数阵,幸有张郃撑着,才 不至于让公孙瓒沿白沟南下直取邺城。有一点,暂时我还不清楚:究竟公孙瓒是刘 虞派来的,还是他自作主张。不过据我所知,公孙瓒不仅是故太傅袁隗公的得意门 生,他同时还是卢植公亲授弟子。而卢植公此时正在袁绍军中为军师。” 这二起人事,臧寇都是知道的。从此观之,公孙瓒很可能是接到了卢植的传书。 ——啊,不知玄德云长益德他们三个此番可有南下? 应劭续道:“袁绍得此强援取冀州固然是易如反掌,但公孙瓒也不是好轻与的 人。他志扫灭乌桓而刘虞欲以恩信降之,二人已然不和。公孙瓒早就起了独立门户 的心思。因此,我们也很难说他没有夺冀州的野心。” “府君此言真是鞭辟近(入)里!”臧寇眼前猛然浮现起公孙瓒的模样,一个 骨子里充满血腥的高手,一个在血腥镇压北方少数民族过程中突然崛起的强势人物, 乃道:“公孙瓒那样的人物是不甘人下的。” “由他们去抢冀州吧,”应劭冷笑数声,又看了看山谷里,对独孤朝道:“明 胜公,咱们还是回到宣高来前的话题上来。” 独孤朝笑道:“应大人,一心堂明是武林门派,其实也可以说是泰山的郡兵, 保境护民不分彼此嘛。我这一心堂做大了,对泰山郡百无一害,肯定是有大好处的。” 应劭不动声色,道:“明胜公所言,本府自然也明白,不过郡兵乃一郡所恃强, 郡兵弱而不振,终非长久之计。方才你所说的私兵公资,本府以为也不妥,真要把 私兵用在战场上,恐怕不好统御,对作战不利。” 独孤朝知道应劭提防着自己威凌其上,话里有话,遂道:“应大人你看我这一 心堂总堂地规模也不算大,我仅授徒五百而已。不过总堂下设的剑、刀、枪、箭四 门,则收徒不限,只要江湖朋友肯捧场,都是我的挂名弟子。不如这样,只要您需 要,可随时征调其中任何一门。” 应劭笑道:“哪那来得及?只怕没等你把弟子招齐训练出来,泰山早已被青州 黄巾踏平了。我看还是由你一心堂派出高手来我军前效力,帮本府训练郡兵为好。 明胜公,你就别舍不得了。” 独孤朝不答,转对臧寇道:“宣高,海滨黄巾正奔走相告,准备复起,有消息 说人数可能近三十万。他们欲乘北方战乱之际,去与黑山张燕合。焦青州弱不能制, 故书告应大人提前做个防备。” 臧寇吃一惊:“三十万?” 独孤朝道:“黄巾历来拖家带口一起行动,真要说啊,说百万口都不嫌少。” 岂不全是老百姓?臧寇微皱眉头,暗忖:青州黄巾要么走渤海横穿冀州去黑山 东,要么走泰山沿河水西行至黑山南。相比较而言,走南路更迅捷也更稳妥些,所 以泰山将是他们西行必经之路。刀兵过处,泰山必然遭劫,独孤峰是臧寇的大本营, 非保住不可。 想到此,臧寇便道:“府君说的调高手出山训练郡兵一事,我看也使得。我的 意思是,派云崖啸林和柯宇去军中历练历练,府君和岳丈以为如何?” “云崖的枪、啸林的斧、还有小柯的斩马刀,足以训练出一支精兵队伍出来。” 独孤朝赞道。 “既然明胜公都对此三人赞赏有加,本府就更无异议了。” 应劭大喜,遂许诺明日派人将山前荒田的地契送来。 送应劭出山,臧寇方才向独孤朝辞行。独孤朝不悦,但没多问,他知道臧寇做 一切事都有其理由,何况连通张燕,确是必要之举。 独孤朝便要孙相去忘心斋取寓居广明湖畔的蔡阳送来的贺礼宝刀“看刃”。二 人同去翡翠居,独孤朝吩咐摆下午宴,为臧寇和鄯昌等人饯行。臧寇决定把梁习也 派去应劭处,学习军政。 酒席正酣,忽有孙相匆匆赶来,右手拿着一柄乌鞘单刀,左手里还捏着一灰羽 斑鸠。 “刚飞到的?”独孤朝边问边接过斑鸠,从其腿上取下竹管,抽出折纸抖开, 粗一看,便陷入沉思。 孙相见机将看刃呈上。臧寇接过,抽出半口,便是一震,乃顾鄯昌而言道: “云崖,这看刃宝刀其实就是上朝佩的容刀,有刀形而无刃,备仪容而已。刀祖名 之为看刃,令人回味无穷啊!” “我记得主公曾说过:古人石刀,赖其刃利,切砍分刮。后黄帝采首山之金, 效之,始铸为刀,用于战阵。我虽对刀不甚精通,但我想——”鄯昌犹豫着说道: “刀无刃,便无所用,便不成其为刀。连刀的最基本功效都不具备,这看刃又算哪 门子宝刀?难道说不能杀人的刀,就是宝刀?这也太牵强了点。” 独孤朝放下折纸,正命孙相把灰羽送走,听到鄯昌发问,乃淡言道:“刀祖看 刃,心已‘无刃’。” “无刃无刀!”鄯昌双眼滚烫无比,离座伏地一拜:“堂主一语破开鄯昌心中 混沌,请受一拜。” 独孤朝愕然一笑,道:“云崖,呵呵起来。”又对臧寇道:“宣高,本是你要 云崖自行参悟的,却让我无心说出来了。” 臧寇正颜道:“救人的刀方是宝刀。刀,道也,行天地正道,则天下无一物不 是刀。万物皆是刀,则无所谓刀也。” 独孤朝神色凝重起来,不为臧寇说的“救人之刀”,而是为“万物皆刀则无刀” 所震撼。鄯昌眼神忽明忽暗,葛老根不住撞墙,柯宇华龙二人则懵懵懂懂。 梁习却感动异常——臧寇哪里在说刀,他说的是治国之道啊! 独孤朝欣慰的看着臧寇,感慨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宣高 的武道修为,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臧寇道:“岳丈过誉了。” “呵呵呵,”独孤朝一笑返人间,飞过去折纸,道:“看看,这定是曹操激怒 了袁绍。” “曹操断粮?曹操的军粮不是一直由袁绍供应吗?”臧寇看过一遍,旋又将之 递给梁习:“子虞你分析一下。” “记得主公说过来泰山之前见过曹操,当时他说袁绍取冀州是形势必然,袁绍 拥冀州方能真正抗衡董卓。所以我以为曹操不至于会轻易激怒袁绍。断绝军粮供应, 袁绍这次可是大怒啊!其间定有古怪……是不是袁绍自己都没粮了?”梁习沉吟着 难以续言。 “你说出了其中一种可能,”臧寇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袁绍不再供粮给曹 操,其中可能有两种原因:其一如子虞所说,因韩馥不给粮,袁绍自顾不足,便无 余粮给曹操;其二,豫州周昂杀死了公孙瓒的从弟公孙越!要知道周昂此前乃是曹 操的军师将军。” 梁习嗬一声:“曹操可真够损的!” 臧寇道:“不过,公孙越是不是周昂所杀,也很难说。要说是袁术下的黑手, 也很有可能!” 独孤朝淡淡一笑:“宣高意指杀死公孙越乃袁术曹操两相情愿?呵呵,有点意 思。这消息得赶紧派人去布给公孙瓒听!” 臧寇摇头道:“我相信这九成不是孟德指使的。袁绍得不到冀州,便会转攻兖 州,就一定会和张邈刘岱翻脸。而李傕等军尚在荥阳,随时会趁势攻打过来。面对 西凉骑兵,不管是袁绍还是曹操等人,都无必胜把握,结果便很可能演变成势弱的 一方转而和董卓媾和。这种结果,孟德绝对不愿意看到,却是袁术所喜闻乐见。” 梁习明白臧寇的意思了,道:“明胜公,子虞觉得通知公孙瓒倒不急在一时, 因为青兖二州是我们西取天下的基础,绝对不能让袁绍曹操他们得到,维持目前分 裂态势对我们方为最好。等袁绍得冀州,公孙瓒鸡飞蛋打之时再告诉他,我想效果 会更好。只要袁绍和公孙瓒交兵,他们就无暇顾及主公在南面的发展了。” “纸包不住火,这消息公孙瓒迟早会知道。目前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子虞所 说的想必也是张邈曹操鲍信他们所想的。而袁绍很快也会恢复对曹操的军粮供应。” 臧寇望着梁习,点点头,道:“南阳袁术却是一心不让袁绍夺冀得逞。如果公孙越 之死属实,我估计南阳信使此刻己在路上。这就得看袁绍曹操他们有多大能耐去封 锁消息。”臧寇顿了顿,环视众人,道:“我若是公孙瓒,即使知道此事,一时半 会也不会发作,要发作也得等到——得失冀州,那工夫!从公孙瓒何时与袁绍交恶, 我们便可知道他的心有多大!” “吾知矣。”独孤朝嚯然一声,含笑颔首:“不管我们参不参与其中,有袁绍 公孙瓒这两个狼子野心家在,冀州必会大乱。所以目前阶段,我们还是把精力放在 家兵培养上为好。其实啊,公孙越是醒樵派人射死的!哈哈哈,宣高,这一点,你 可有猜到?” 黑山南北千里,东西分隔冀并二州,中有井陉八径穿通,山脉西侧是起伏不平 的并州高原,东侧便是平阔肥沃的冀州平原。黑山居高临下俯瞰河南河北河东河内, 极具战略军事意义,“因势乘便,可以拊天下之背而扼其吭”是也。 次日臧寇辞别妻儿和鄯昌等人,带着醒樵子“董卓不称帝,不得入长安”的警 告,与华龙步行向西。一路无话。二人实地考察青州黄巾南去黑山的可能路线,经 肥城、东平湖、苍亭津渡过黄河,再西南行经东武阳、顿丘、黎阳、滑县,于十多 天后的一个傍晚,进入朝歌县境,在淇水河边的临淇聚歇脚。临淇聚位于黑山东南 下的一个小盆地中,盆地纵横不过百里。淇水流过盆地南入河水,东面联着白沟 (渠),因此贯淇、洹、漳诸河的白沟,便成了冀州水军回邺城的必经之路。由于 地理位置特殊,因此盆地虽小,周边却也驻扎有袁绍、韩馥和张燕三方的部队,尤 以黑山干毒部最多。 在黑山军的庇荫下,盆地里的居民也没做鸟兽散,而是安心的农垦生息。 借宿的那家农户不肯收臧寇的银子,说出门在外谁不想有个照应,再说张燕传 令黑山境内不通钱币,一律以物易物,银子值多少张麂皮谁也说不清,索性图个方 便痛快,只要臧寇日后出山带些野味药草来就成,带多带少都行,只当是交个朋友。 臧寇不安,遂去林中捕了头獐子,还斫木雕了几匹马鹿,送给他家小子玩耍。农户 大喜,恶狠狠的说如果臧寇讲义气,以后经过此地就一定还得来他家求宿,不然他 不答应。 臧寇闻言大震,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农户对“义气”朴质的诠释,让他平 生出许多感慨。义气本来就该是这样,是朋友的话,在你遇到麻烦时就得来麻烦我, 你不来麻烦我,就是你不讲义气,不把我当朋友。守望相助,一户兵二,刘续在《 国兵策》中说到的“一城千家,堪战二千,坚壁清野,整甲缮兵,可抗三万”,正 是黑山黄巾的真实写照。臧寇有些明白为何张燕能聚合起百万黄巾军来,这是黑山 民风使然,更是农户口中的“义气”使然。 臧寇独自去田野漫步,时月华垂照,万点星烁,四周寂无人声,惟有柳上蝉鸣, 草间虫啾。 夏夜的风是最怡人的,在你仰望星河之际,便盗走了你全身汗渍,让你心游华 胥,而浑然不觉。 有风从淇水河边吹过来悠悠洞箫,绵延不绝如丝如缕。 在这海市蜃楼般的朦胧之中,臧寇感觉到了,田野的静谧,小河的潺湲,野花 的芳香,还有几点萤火明暗。 夏夜之美,尽在曲中。 曲中的夏夜也分外迷人。 馀音袅袅游曳,万籁俱寂。 曲者、听者、这夜,这风,这天地万物,浑然混同,不再有我。 道本自然。 臧寇感到此时此刻他和曲者心意相通,不禁大起知音之感。 这时候,夜色中远远传过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小女子唐突,不知哪位高人鹤 临?” 臧寇暗惊,不疾不速的边走边道:“在下泰山臧寇,无意得闻仙曲,不想却惊 扰了姑娘。” “你是臧寇?” “然。” “医痴张真人的传人?” “姑娘如何知道?” “……张真人仙逝时,你可在他身边?” “然。姑娘,你这是?”臧寇看见一缕轻纱袅袅升起,冲着自己盈盈一拜。 “小女子闻说李儒乃是王野,那么华雄就是师兄你了?” “师妹?!!!你……说的不错。”臧寇暗忖:难道这女子是王允师傅收的女 徒,怎从未听说过?她又为何问起张衡师傅来?张真人可就我一个徒弟啊。 “师兄……可是去苍岩谷见匡吉?” “可以这么说。” “请不要去,那是个陷阱。” “何解?” “苍岩谷上有太岁。” “太岁?——哎,姑娘师妹你别走啊!” 臧寇奔至河岸,四下空无一人,但有幽韵清芳,渐消散。 这是臧寇第一次见到世上有人轻功比他还高。 仰望星空,臧寇喃喃自语。 何为太岁?土星镇、水星辰、木星岁、金太白、火荧惑,太岁乃太岁星君,就 是天上的木星。苍岩谷上有木星?这是什么意思? 突然臧寇想起一局棋来,璇玑室里的天地棋劫。星下落为子,子上冲为星,天 圆地方互相感应。 天上五星对应地下五行,人间帝王更是五行之精凝。 始皇为水,汉高祖为土,代汉者正好应着这木——太岁。 苍岩谷上有个人,禀赋太岁,乃万民之主? 这都想到哪里去了?臧寇自失的一笑,旋即又警觉起来:我还是受到了传国玉 玺的诱惑,我会这么想,在我的称帝之心在作祟啊! 称帝?臧寇随即想到,太岁又名青龙,为青帝的居所。 苍岩谷上有青帝?这又作何解? 青帝乃木之正神,木克土! 大禹八意就是“土”的修行,武道的基础就是土,就是源出大地。 臧寇暗惊:难道苍岩谷上有能够克制我武功的神木?人之精进无涯,岂惧区区 一木?更则,我早已从佛门玄宗里悟出了无势无相,任尔通天神木又奈我何? 可思前想后,除了为波俊报仇,臧寇怎么也找不出匡吉要对付他的其它理由, 如果匡吉真是媚娘和周泰的爹周无妄,那就更没理由。 张燕如要成大事,也一定不会拿波俊的死大做文章的。 遥睇崔嵬太行,臧寇突然一笑。 我怎会这么迷信那个师妹的话,她懂我多深?可她为何要阻我上山? 从那弄箫女子问话中,臧寇又想到了师傅张衡,这才忆起《大禹心经》下卷记 载有“太岁,又名肉灵芝,乃岁星神现身,至尊至高,不可犯之”。 秦始皇三次东巡要找的长生不老药就是这“太岁”。除了秦始皇,谁敢在太岁 头上动土? 师妹她是不想让我被太岁吃掉,还是她自己想长生不老? 最后,是那人间哪得几度闻的夏夜箫声,告诉了臧寇答案。 ——按邹衍的《五德终始说》论之,黄帝为土,夏禹为木,商汤为金,周武为 火,则始皇为水,汉高祖为土(汉代,土星曾被改名为德星),魏应青龙为木,这 是一种观点;还有人说汉应火德,魏应水德(曹丕把雒阳的“雒”,去佳添水改写 为“洛”,便是对此观点的迎合);当时也有很多学者以秦王朝过于短暂,不配据 水德,故汉应水德,魏应土德。 “魏应土德”,这个观点为大贤良张角(黄天当立)和后来代汉的曹丕所认同。 “建安二十五年春,黄龙复现于谯,其冬,魏受禅”,开国号黄初,黄即土, 表明了曹丕的态度。 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历代皇帝都对五德转移不敢马虎,为何曹丕就不去明白 界定,而任众说纷纭呢? 这就是曹丕有趣的地方:其一,“木代土”、“水代火”、“土代水”都好, 反正都是为“魏代汉”摇旗呐喊的,曹丕是个讲实务的人,因此他也就不去明定, 还故意混淆,让那些个大儒大学究们皓首穷经寻章摘句去。 其二,木“代”土、水“代”火与土“代”水,都是沿着五行相克(土木金火 水)的路子推断的。可是,曹丕他不是武力夺取汉家江山的,他是被迫受禅的啊! 是不能走五行相克这条路的。那就只有“五行相生”华山一条道了,木(立春)火 (立夏)土(先立秋18日)金(立秋)水(立冬),便出现了“汉应火德,魏应土 德”的说法。汉为火,魏方能承其为土。这是曹丕最爱听的。 可古代读书人死拧,不把这当一回事。于是乎,就因为曹丕这点小心思,直到 一千八百年后的今天,也没人能说清,汉朝究竟何德? 翌日,臧寇华龙告别那家农户,溯淇水直抵苍岩谷,在一个小山村里,见到了 雪雁母子。 可这久别重逢,并未带给臧寇一丝惊喜。当他的身影遮住穿门射入室内的阳光 时,臧艾发病了。 就听雪雁喊道:“小山,你怎么啦?” “孩子又发病了?”臧寇急走到炕边,闪眼看见桌上有一碗绿汁,屋里的空气 刺鼻得很。他从华龙处得知臧艾出生没几日便得了一种怪病,几乎小命不保,在确 信孩子活过来后,华龙方才赶去泰山报讯。 “你可来了!”雪雁白了臧寇一眼,忙接过药碗,回身去探孩子的额头。 孩子额头渗满细碎汗珠子,抽搐着身子,牙关紧咬,药汁染绿了他的下颌,却 不能入口。 雪雁颤抖着身子,哭道:“小山,你可别吓唬娘亲啊!” 就在这时,从外面喊着小跑过来三姑六婆,一下便都进到屋里来。 “雁儿,孩子犯病了?” “刚煮过的鸡蛋用麻包着,快拿去给孩子滚背!” “掐人中,用力掐,一松手,小山的嘴就开了。” …… 见雪雁有些不知所措,臧寇便轻拍下她的肩头,道:“雪雁,让我先为孩子把 把脉!” 臧寇的声音具有一种魔力,雪雁情绪顿时平静下来,朝边上挪出空处。 隔壁左右的婶娘婆姨们也都安静下来。 臧寇胼指压寸关,表情渐凝重。 雪雁立刻又紧张起来。 臧寇一指捺住孩子的印堂,渡过去一绪真气,转念间行遍周身经脉。小臧艾紧 攒的眉头松分开,抽搐的身子伸展开,呼吸渐渐变成和缓有节的一长一短,他憨恬 的睡着了。 几个妇人忍不住说道:“嗨哟,您可真能耐。” “这医术不比匡老爷子差啊!” “敢情您是谁呀?” 臧寇看着整齐叠放在炕头上的绣花小衣和虎头帽、虎头鞋,彷佛见到灯下一个 模糊影子在绣着同样的花式,在说些什么……却忘了回答。 “怎么呢?”雪雁略有些生气。 “啊,你手真巧。这些都是你绣的吗?” “嗯。小山他睡着了?” “我们雪雁手可巧啦,绣什么像什么。”便有人插话。 “啊,我让他睡会。”臧寇这才转身对那些妇人道:“小儿发病惊扰各位乡邻, 真是抱歉得很。在下泰山臧寇。” “咦?他不是华雄诶。”妇人们面面相觑,马上又都盯着雪雁,等待答案。 雪雁雪白着脸,道:“他,小山的爹,不是华雄。”在山里,她是不能说出寇 奴两个字的。 臧寇道:“各位乡邻怎会以为小艾的爹是华雄?” 一个年纪大的妇人见众人目光齐聚到她身上,气道,“都看着我干嘛?这天杀 的连连娘都敢骗,回来看我不拧掉他耳朵!”随即又捂口看了眼臧艾。 雪雁小声告诉臧寇,她就是华起的娘。 臧寇乃道:“诸位都误会了,华雄不过是我的一个部下而已,他已战死在嵩南 了。” 华起的娘惊道:“你是我家三儿主公的主公?老婆子给你下跪啦!” “老人家不必多礼。”臧寇虚抬手臂,止之。 华起的娘感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托起,哎哟一声:“您真神仙啊。” 臧寇道:“放心吧,有我在,小艾不会有事的。各位乡邻都早回吧。” 众妇人连声告退。走出门外,七嘴八舌的问起怎么个神仙法,啧啧嘈嘈的走了。 “以前他总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小山一生下来,就隔三差五的发作一回。我——我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这样惩罚我的孩子……” “别哭了。”臧寇宽解道:“孩子不过是阳亢阴虚,和我小时候倒也差不多。 我有办法治好他。” “真的?” “我可以的。不过孩子太小了,还得捱几年苦。” 雪雁神色一黯,道:“师祖爷也说小山是阳气过盛。可他才出生,暂不能化解, 怕孩子受不了。” 臧寇闻言点点头道:“是啊,要想立刻治好,就只有去找华神医了。听说张燕 请过华神医?” “你听谁说的?的确是请过,可他就是不来,后来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幸好 苍岩谷顶上有种龙须草,可以滋补阴虚,让孩子不至于太难受。” “所以你才会住在苍岩谷,住在这种地方?”臧寇看了看室内简陋的摆设,道 :“这也太简陋了点,张燕他怎能这样对你?” “大伙儿住的都差不多,燕叔叔也住这样的屋子。”雪雁隔着薄毯抚摸着孩子 的胸腹,头也没抬的道:“这屋子还是燕叔叔和毒叔叔亲手为我母子盖的。你要不 喜欢,可以回泰山去!” 臧寇心中一惊,张燕果有服人之处。 “你没个人服侍,一个人带孩子,可孩子又老生病,你……真难为你了。” “你什么解释都没有,把我扔在康集镇,一言不发就走了,”雪雁顿时又掉下 泪来,哽咽着说道:“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这当时我不能说我是寇奴啊?何况我儿越山有性命之虞,我要赶去救他。” “你还有个儿子?哦,聂姐姐的孩子,你找到他了?” “找到了,可他却让……火烧死了。” “你掉泪了……” 臧寇心里苦苦涩涩,不停摸着下巴,最后闷叹口气,道:“迟几日,我带你母 子回泰山去。” “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不想和别人争,围着你生活。”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为了孩子,你必须去!” 雪雁怔怔的转回头去看孩子:“为了小山?” “对,为了孩子。”臧寇故意笑着说道:“你瞧,孩子长得多像我。” 雪雁面色一变,迟疑了一下,道:“你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可小山的眼睛却是 淡绿色的。我都不知该……” “不用跟我解释。”臧寇打断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我就会照顾你一辈子。 此前有大事在身,赶不来接你,如今我来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你别的什么话, 都不用说。” 雪雁陷入了沉默。 臧寇看了看屋外,道:“华虎和华起他二人现在何处?” “华虎和华起昨日随燕叔叔出山去了。有个叫张杨的人和匈奴单于於夫罗一块 来山里把燕叔叔请去清水口见袁绍,像是要商量什么大事。” “哦,那华龙是碰不见张燕了。”臧寇暂时不愿去思考张杨这个问题,便从随 身包裹里取出一滚蓝花绸子来,道:“我送你的。” “好漂亮啊!” “还有这个。”臧寇又取出两身剪裁好的云丝华裳,“这是你萱姐姐根据我的 口述,为你赶制的,试试合不合身?” “是你家夫人亲手缝制的?她人真好。” 臧寇走出房门,听着里面窣窣衣响,心中百感交集。直觉告诉臧寇臧艾不是他 儿子,初见孩子时、真气灵渡时、看孩子熟睡时,他心里涌不出丝毫父爱。 他也很清楚这两年来,雪雁受了许多苦。而雪雁自始至终也没说过臧寇是小山 的爹,她也没喊孩子臧艾这个名儿。 雪雁内心里很焦灼,为了孩子,也为了臧寇的到来。 臧艾让臧寇想起了越山,想到了自己病痛的童年,既然那个男人不肯尽到做父 亲的责任,臧寇便决定做这孩子的爹。 整个下午,远近山民成批涌来看臧寇,看雪雁的新衣裳,弄到雪雁精疲力竭, 臧寇却始终如一的和善的接待这些山里人,他在观察揣摩黑山民风。 傍晚前后,华龙回来说匡吉请臧寇一家明日去谷顶相会,张燕也会赶去。 吃过晚膳,臧寇便放华龙回家探亲去了。 天黑下来,夜凉如水。臧寇吹灭油灯,听着雪雁换回布衣,小声道:“我睡哪?” 雪雁绞着小手,半晌无语,忽又惊道:“呀,薰草没给小山燃起来。……真是 奇怪,今晚这屋里怎一只飞虫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好处,曹操曾说我是‘杀虫王’。” “你就是个杀虫魔王。” 臧寇听到雪雁轻轻笑着,心里涌起柔情蜜意来。 走过去,轻轻抱起雪雁。 雪雁身子一颤,迅即道:“别惊了孩子。” 臧寇欢爱的心顿也就淡了。 雪雁略有愧疚的道:“炕宽着呢,我和孩子靠里睡,你睡外面吧。” 臧寇松开手臂,道:“我还要练会掌法,你和孩子先睡。啊,薰草在那,我给 点上。” 臧寇要练的掌法,是早年几为藩宫杀死之际悟出的太极归一掌,源自于《庄子 》齐物论与大宗师二篇。臧寇从安世高安玄的佛门心法、《大禹八意》、《龙阳密 宗》三门绝学当中悟出的自然心法,本已超越蔡阳的看刃,万物皆刀则无刀,其实 心中还是有刀,若要真正无刀,只能道空! 臧寇要把太极归一掌中化为乌有,从此发端。 但这个过程,是极其艰难的。 月上林梢,臧寇仍一无所获,心里隐有些沮丧。 “孩子孩子,你不能死啊!”雪雁凄厉的哭声划破夜空。 臧寇大惊,电驰风行,却听见臧艾哇哇大哭。 雪雁抱着孩子,连声道:“别哭啊乖乖别哭啊,都是娘亲不好,小山最听话的, 不哭了啊……” “做恶梦了?”臧寇问道。 雪雁苦恼的点点头,继续哄着孩子睡。 “我来抱吧。” “你会哄孩子?” “小艾呢,跟老爹出去看月亮好不好?瞧,他不哭了。” “夜凉,别冻着孩子了。” “不会的。我看你也睡不着了,一块去?” 大山里的月亮离着人特别近,天空也分外清朗。 臧寇抱着臧艾在高树之巅跳纵,臧艾咯咯笑着,漂亮的眼睛追着月亮赛跑。 他终于笑累了,倦了,在臧寇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臧寇心里酥痒痒的,孩子是那么小,像个狗娃。 雪雁施展轻功也上到树冠顶上,坐在臧寇身边,靠着他的肩膀。 夜风吹到三人身边,变得柔和起来,清扬扬的。 雪雁满腹心事的看着百星闪烁的夜空,看着看着,泪水无声落下。 远处,有萧泣追月。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