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铁索龙泉之二 次日清晨,臧寇早早起来,为臧艾削铆木床。等辰正时分华龙归来,小床也做 好了,臧寇便抱着臧艾,雪雁带上寒食和水,一同离开小山村,登上苍岩谷绝岭拜 会匡吉张燕。华龙提着小床跟随。来到崖屋前,臧寇朗声道:“泰山臧寇,拜见匡 先生、张将军。” 从屋里走出来匡吉,须眉胜雪,身上有葛有麻,一副山民打扮。他笑着说道: “山人对刀魔是久闻其名,今乃睹之——”话说一半,脸上笑容凝铸,直是一见惊 心。 眼前的臧寇气概威严,尤其一对光漩其中的眸子,鹰瞵虎视,令人竦然敬畏。 匡吉抑住不安,赞叹道:“巍若丘山,果有青年宗师风范!” “先生溢誉了。” 臧寇故意神气凌人,是有原因的。昨夜里箫声重现,是无名师妹传递的又一个 警告。臧寇觉得匡吉和张燕引他过来,绝非臧艾的病情或联合独孤家势力这么简单, 背后肯定有文章。因此和匡吉师徒的会面,便成为了一场战斗,首先必须在气势上 压倒对方。滚滚红尘本就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无非是种种心计的较量。气势上 压倒对方,其后方能明察秋毫洞悉真情,并加以阻截和反击。 匡吉表面的惊叹及其深埋的恐惧,臧寇皆感应于心,不禁微微一笑,魏伯阳的 徒弟也不过如此。 雪雁抱着小山上前一步,道:“师祖爷,小山望着您呢。” 匡吉笑眯眯的接过去孩子,道:“小东西,你东张西望的望个啥呢?” 这时华龙道:“主公,都弄好了。”他已在向阳处摆好木床,并从侧下抽出折 凳拼好。见臧寇略微点下头,便退后两步恭立不语。 匡吉都看在眼里,愈发心惊,乃把小山还给雪雁,手指向五六丈外树林边上的 石桌石凳,对臧寇道:“过去坐!” 臧寇边走边问:“怎不见张将军?” “想是被袁绍绊住了。你们年青人喜欢权力争斗喜欢打打杀杀,山人是理解不 了的。”匡吉走到桌边坐下,道:“喜欢这黑白之道么?” 石桌上刻纵横棋盘,两旁石窠里盛着棋子。 臧寇笑言:“偶尔为之,却是不精。老实说这棋盘里同样也布满杀机,只是闻 不见血腥罢了。” 匡吉不以为然的道:“山人望岫息心,隐居山林,虽好此道,纯粹是为了磨日 子。宣高所言,乃是落了下乘了。” 臧寇掂起一粒白石,拍到石桌上,道:“对角座子,源起互攻,这要是不攻, 还能叫围棋么?挂角!” 匡吉却不夹棋,而是远投下一子,道:“围棋,围也。” “通晓杀法,方可以不杀而围地,不战而屈兵。”臧寇应了一子,对屋前的华 龙道:“华龙,去干毒营中打听一下,为何张燕还不过来!” “想来宣高的刀法也是走的这个路子?”匡吉反夹一子。 “无宗刀法,自树一帜,瞻前忽后,不一而论。”臧寇置之不理,去挂另一角 地。 “此棋不依定律,殊是难应。”匡吉沉吟片刻,便对先夹那子展开了攻击。 臧寇加快行棋速度,匡吉不自觉的也缩短了思考时间,二刻之后,棋盘上呈现 出黑白缠绕,犬牙交错,难分高下的局面。 匡吉目点盘面,胸有成竹的道:“宣高,山人说你会输两子。” 臧寇目光离开棋盘,看着匡吉道:“匡先生智谋不凡,远胜宣高。蜗居山野, 实是可惜,何不下山去辅佐明君,制止战乱,造福苍生?” 匡吉摇头道:“下棋只是雕虫小技,治国匡乱可不是等闲可以为之。山人是不 做此考虑的。啊,宣高今后有何打算?” “先生所言,宣高深有同感。如今,天下鼎沸,奸邪并凶,宗庙焚烬,宫室蓬 蒿。我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知得些天高地厚,安身养命便是了。贵徒张燕将军 手握雄兵,不知他是怎么看的?” 匡吉颔首道:“人贵自知。我那徒弟自知才具气魄不如袁绍曹操等人,故而想 保全一方,日后托付令主。他这个想法,山人以为也是种智慧。” “保全一方固然无错,保全其家乃后才谈得上保全一方。”臧寇饶有意味的道 :“我不想小山和我兄弟周泰一样,生来见不到父亲,长成也未睹亲恩,所以我准 备接走小艾。” “孩子生下来,见不到父亲,已经够凄惨的。你要再不去顾养他,日后孩子长 大他会恨你一辈子的。”匡吉不经意间流露出真情,黯然拍下一子,指捺石桌定住 了,沉吟道:“你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臧寇心下戚然,却不放过这个机会,平静而猛烈的发力道:“我不光知道你是 周泰的爹,是魏伯阳大师的三徒弟周无妄,我还知道你守在这苍岩谷就为等一株玉 髓芝兰开花取蕊!” 匡吉坐不住了,白眉耸动:“这些你都听谁说的?” “大贤良。” “张角?!” “周先生,一株玉髓芝兰又有何用?怎抵得上亲情重要?” “这个你不懂的——不懂的。那物事天地至灵,古人称之为‘太岁’,又名肉 灵芝。人食其蕊,可列仙班。宣高可有所闻?” “这个太岁,可是秦始皇要寻的长生不老药?”臧寇未料到匡吉如此坦白,直 是一怔。 “不错。秦始皇以为海外仙山才有此物,却不知黑山里也有,白白送了五百儿 女性命。”匡吉一叹,道:“前人戏云: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山人若能成仙,如 意和幼安至少也能沾染些仙气,长命百岁的。我守在这,也是为他们好。希望这份 苦心,他姐弟俩能明白……” “换我是不能理解的。”臧寇断然道:“长命百岁,比不过与父母相处半日。 子欲养而亲不在,幼安即便想尽孝道,又能对谁行之?”说着臧寇想起了自己的母 亲,沉默会儿,续道:“人的一生,危若朝露,电闪即逝。你守在这里,保的住山 外的儿女就一点事都没有,能平安活到你让他们长命百岁的那一天?” 匡吉艰难的摇摇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我跟如意说过的,不要招惹是 非,安心等我回去。” 臧寇拂乱棋子,道:“你我心情大坏,这棋还是别下了好。不如去看看那株玉 髓芝兰如何?”他要坏其部署。 匡吉果然措手不及,无奈起身道:“也好,今日尚未探之。”他表现得无奈, 内心却有一丝喜悦:果被吾师言中。 斜下住东,行去不远,岿岩当途。 就在这时臧寇腰悬的看刃刀,突然铿然有声。 匡吉恍然道:“哦,你带着刀,难怪。” 臧寇沉静敛神,道:“何故?” 匡吉一指苍岩,高深莫测的道:“这便是太岁作怪。任何金属物器都不得近之。” 臧寇朝着苍岩走近一步,果然看刃震动得更加厉害,似要弹出鞘外。 不由退回一步。 “你看岩下那些银线兰草就是星空草。每次采集,山人都是带着把石锄来的。” 不是叫龙须草么?何必小处弄巧? 臧寇不理会匡吉神乎其神的介绍,目锁苍岩右后拔地而起的一株乌木,乃解下 看刃,走到岩下。借观龙须草之际,从岩草空隙望过去,其干高而扭曲,其枝去势 如枪,其针锐而黛染,群木惧肃其后似众臣供君,显得异常神秘。 降龙木! 臧寇暗惊:此树天下罕有,坚硬似铁。金克木,它偏反其道行之。你必须解下 金器,方能近其一丈之内,否则它们会嗡然飞离。 《大禹心经》中有关于此树的描述,就是臧寇对刘备禀性的形容——“此人就 是传说中的降龙木,不畏水火天下最硬的降龙木。他眼中散发的不是伐挞一切的金 属光芒,而是不灭的生机。” 就在这时,苍岩顶上冒出个眼睛状的黑色物体,颤颤巍巍的半张半合,高高的 俯瞰臧寇。 臧寇犹自在思忖:降龙木可谓是木中之王,它莫不正是师妹所说的太岁?太岁 不是肉灵芝,而是这天地至木? 匡吉指着岩鼎道:“宣高你快看石上!花要开了。” 待臧寇去看时,顶上一无所有,其上有风有云有普照。 匡吉略显尴尬的道:“山人一时眼拙,看错了。” 臧寇问道:“玉髓芝兰就长在这大石头里?” “是啊,其实玉髓芝兰不像兰花,更像是百合。” 臧寇失笑道:“太岁如花?倒是有趣。”《心经》上说:太岁周身布满眼睛, 形容丑陋,自是不像百合美丽了。 玉髓芝兰只是个幌子,能害罡气的降龙木才是匡吉的杀棋——太岁。 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让臧寇愈发警惕,这里面肯定有个秘密,虽然他还不明白 匡吉为何要害他,会怎样害他。臧寇突然有种直觉: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魏伯阳有关。 既然他身上的隔玄气能让王越蒯镜奇这样的高人都动心,也难保魏伯阳不会动心。 张衡纯粹靠自己顿悟而肉身成仙的,但在他人眼里,却会以为和隔玄气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臧寇拨了拨银线兰,心底却轻松起来。至少魏伯阳不会让他死,要知 道死人何来什么隔玄气?当然他也没那么容易死掉!解刀又如何,无刀的臧寇比有 刀的臧寇更自然更无敌。 “匡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请言知。” “我想既然大贤良都知道玉髓芝兰,也难保其他人不会听说,不会觊觎此灵物。” “一来,山人想即便广闻如张角者,也未必知道玉髓芝兰就是太岁,玉髓芝兰 其实是山人给起的名儿,呵呵呵;其二,我徒张燕统领黑山,等闲人也近不了我这 苍岩谷。不过,宣高所言最近确也发生过一次。半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个女孩突然 出现在苍岩石下,山人被其佩剑发出的尖啸声惊动,急忙赶来。可——她的轻功实 在太高,我仅仅追到了一缕余香。山人以为,她应该是个女的。” 臧寇状释然。 临淇河岸的箫声,让臧寇听出那无名师妹的向道之心无比虔诚。但此刻,本一 心戒备魏伯阳的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来自无名师妹的威胁,似敌似友的人最难应 付。 臧寇透过岿岩看到降龙木,突发奇想: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能令到铁树开花?魏 伯阳匡吉还有师妹,都在等候这一刻的到来,他们都只是私心作祟,其实并无害我 之心?那我待会把花闹开不就了结了。 “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我始终以为人活甲子岁足矣,活太久了,光是 你的记忆就足以把你压死。”臧寇洒然一笑。 匡吉如遭重击,喃喃道:“记忆死你?记忆死我?” 臧寇淡言道:“我师傅战胜了他的记忆,便得道飞升了。” 匡吉失神落魄的游目四周,似乎在问:师傅,你听到了么?您能解释给我听么? 直到午正用过寒食,张燕却仍未到,而华龙也没回来,臧寇便和匡吉又去林边 对弈。 此刻二人相处起来更是自在,话不用多说,也可以不听,喝茶落子自想自家心 思。 突然从松树林边绕过一个人来,却是容颜不改的神医华佗。 臧寇抬眼望见,直是惊喜交加,忙离座迎前,道:“宣高拜见华大师!” 草檐下的雪雁慌忙放下手里的绷子针线活,远远的敛袂行礼。 “哦——寇奴,你不是战死在阳人了么?”华佗愕然失笑,道:“你这娃娃好 生狡猾,”说着一指雪雁身左的小木床,“他是你家小小子?” 木床里,小山酣睡正浓。臧寇嘿然。 匡吉亦礼:“晚辈匡吉见过华先生。” “什么匡吉?”华佗笑道:“无妄小子,二十几年没见,你怎老的不像样子? 嘿,这白眉,漂亮!” 匡吉啊然。 臧寇喜道:“大师您来真是太好了,昨日我还对雁儿说要是能马上找到您,我 这孩子就不用多熬几年苦。没想竟会在此遇上。” “是嘛?老夫听人说起此事,便立刻赶来了。怎么,你派人去过徐州?” 臧寇一看匡吉。 匡吉疑惑的道:“我派了几出人去沛国请您老过来,可他们说您不信有此异事, 还发脾气把他们全撵跑了。这是怎么回事,好生古怪?” “何人坏我医德?”华佗脸色一变。 昨日见到华起的娘,臧寇便对货郎丁产生了怀疑,此刻更是心里雪亮,如不是 怀疑雪雁的贞操,他可能当时便来了黑山。这一切都是匡吉搞的鬼!他费尽心机要 引自己过来。好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臧寇乃道:“也别管那些了,大师还是先看看小儿的病吧。” 华佗走到木床边,坐在木凳上,探身俯视小山的面部五官,伸出枯瘦的大手摸 着孩子的额头,足有一柱香工夫。他的手如此轻柔,以至于臧艾浑然不觉。华佗回 头笑道:“小娃娃睡的好香!”乃问雪雁道:“这孩子怀多久才生下来的?” 雪雁的脸刷一下惨白,紧紧抓住木床沿子。 匡吉白眉一颤,接口道:“雁丫头受孕正值中毒之际,据说当时还是您老出手 解毒的,因手边没得灵草,故未尽驱。回到我这儿反复又发作过几次,可雁丫头舍 不得这孩子,我只好派人求来何家的山伯为孩子固阳,可山伯药力太强,反抑制了 胎儿的生机。还好宣高体藏反冲之气,大异常人,所以他这孩子的生命力也远远超 乎我等凡俗所能想象,慢慢呵护精养下,渐渐长成直至瓜熟蒂落。” 华佗奇怪的看着匡吉,道:“何为反冲之气?有何奇特之处?” 匡吉故弄玄虚,道:“这反冲之气乃是一门很奇特的内功,它的玄妙之处,说 起来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 “小山的出世和我,这内功无关!我儿越山我女潮儿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 既然要治好臧艾,就必须得对华佗说真话,以免引起误诊。臧寇给匡吉这般奇谈怪 论不实之辞触到痛处,便有些动怒。 华佗有点明白了,悯然目视雪雁。 雪雁头一回看到臧寇发脾气,面不兴波,亦不改色,可那目光,十足碜人。 匡吉面色一变,随即嘴角泛起笑纹,冷冷淡淡。 臧寇看看一脸惊恐的雪雁,看看沉睡中的孩子,再看看仙风道骨的匡吉,道: “不劳‘匡吉兄’揣测,曲意说辞。此事,我臧寇自有决断。既然雁儿为孩子取乳 名‘小山’,足鉴其心,我自要照顾她一辈子。我这话,掷地有声,绝不言悔!” 匡吉冷笑道:“小儿好生狂妄!” 雪雁颤声道:“你真的不悔?” 臧寇凝望雪雁,道:“大丈夫一语既出,如白染皂,岂能回悔?” 雪雁低下了螓首。 臧寇这才对匡吉微笑道:“怎么,雁儿没对你说过,我的授业恩师便是医痴张 衡真人?” 华佗诶一声,道:“无妄,张真人尚高你师傅魏伯阳半辈,寇奴称你为兄,是 不错的。” 匡吉略有些尴尬,对臧寇拱了拱手,直道惭愧。 臧寇平静的说道:“华大师,您医道通神,自是看得出小山的病因来。” 华佗沉思会儿,便和雪雁走到林子里面。 臧寇隐约听到雪雁说“小山是个七星子”,不由心中一痛。七星子就是只怀了 七个月的早产儿。 过不多久,华佗和雪雁回到屋前。 华佗道:“先天不足,棘手的很啦!”又搭了搭脉,乃对臧寇道:“你便是泰 山那个病小子臧寇臧宣高?怎一直不告诉老夫本名?” 满京城的人都在浴佛会后知道寇奴的师傅是张衡,樊阿也不例外。故而在嵩山 遇见寇奴史畴时,华佗先入为主,并未细问此情。寇奴则说他得罪袁阀,又内功尽 失,不得已要隐姓埋名。华雄这个名字,就是华佗在臧寇创造“熊经一戏”之时, 于玩笑声中给他起的。 臧寇也有点尴尬,道:“寇奴、华雄、臧寇,不过名称而已。” “关系可大呢!”华佗怕惊了孩子,大笑小声:“老夫还是输给张衡了!哈哈 哈……” 臧寇不解:“大师此言何意?” “当年老夫从交南归来,闻说臧戒四处寻找张真人为你治病,却不来找我,心 里这个气啊腾的就上来了。于是乎就跑去奉高城,我想看看你究竟病成啥样。可不 看还好,一看老夫便心生怨恨,——老夫是恨自己没本事。保你小命不难,保住内 功就非常非常棘手了。你年岁那么小,内功就强过壮年,老夫实不忍心坏之。” 臧寇插一句:“我师傅也这样说过。” “老夫输就输在这里。早年要是勤修内功,有他个百年功力,也不至于让张衡 专擅其美!唉,老夫看你一时难以痊愈,多呆在泰山一天就会多埋怨自己十二个时 辰,索性留下保命药方给——无妄的女儿如意,正好她也住在泰山。老夫要她把药 配入酒中给你这小酒鬼喝,然后我就去为你找药。老夫听魏伯阳说过辽东有种灵药 参贼,长在参王旁,却是至阴之物,可消一切阳滞。可他以前采集的参贼炼了龙虎 丹,老夫只好亲自去一趟辽东。半年后,等我回到泰山才发现整个奉高城都被黄巾 铲平了,无一活口,当时我心底这个失望啊,难以言表!” 听到此,臧寇心里直如打翻五味瓶,啥滋味都有。 ——“这壶留你自个喝吧,我要那壶。”* “什么这壶那壶,不都一样!” ——“……幸亏你服用过无上善念之舍利子,不然去年秋上你就该小命呜呼了。” “舍利子?”“蔡邕给的舍利子,可延寿三载。”“可如今是春上了?”“……你 个傻小子,先不扯远了。” 张衡也说过要让华佗治好臧寇,他会很没面子这样的话。只是当时臧寇的心思 都误会到周媚娘(如意)身上去了,没作它想。 臧寇伏地三叩,深谢华佗救命大恩。 华佗笑道:“治好你的是你师傅,老夫只是略尽绵力而已,不必多礼。” 礼毕,臧寇起身,道:“华大师,您看小儿这病有无速治之法?” 华佗道:“你家娃娃的病,和你当初倒有几分相似,当年为你刨的白山参贼我 还留有一半,你一家随时去徐州找老夫便是了。” 臧寇夫妇连声道谢。 华佗却道:“区区小意,何足挂齿?好了,老夫这就走了。” “大师何不与我等同行?” “不了,老夫立过誓的,每日诊疗不得少于三人,今日还差一个呢。啊,宣高、 无妄,小雁儿,老夫行也。” 送别华佗回来,臧寇和匡吉继续那盘没下完的棋,一边等着张燕。 匡吉暗自松了口气,他原是担心臧寇会一怒离去。 正主儿还没到,臧寇又岂会离开?他就是要会会魏伯阳和他的无名师妹。 ——藤阁草盖,松柏前栽,高卧山翁闻客来,云翠西窗。 相逢一笑煮新茶,莫问明日人间,管谁安排。 蜉蝣天地,山人自有,冰雪满怀,野逸苍凉的歌声,穿林而来。 匡吉起身,道:“师伯您来了?” 一个乌漆长髯的中年人从林中走来。他瘦高身躯,面色淡金,容貌古奇,显得 神清意平。 “在下泰山臧寇,见过前辈。” 他竟会是魏伯阳的师兄?臧寇委实一震,长髯客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 乎二人曾朝夕相处过一段日子,感觉既亲切又陌生,这让他隐约有些不安。被华佗 的到来离去消淡的惕厉之心,渐渐又提了起来。但由于感应不出卫归子的深浅高下, 故而臧寇也不好贸贸然张势去试探,无奈只有抱神守静,以观其变。 “在下卫归子,啊,无妄你们继续。” 臧寇心中戒备,原本占优的棋势,不多时便告崩溃。 卫归子抱臂一叹:“可惜大好局面。都怪老朽来得不是时候。” 臧寇含笑起身道:“本非敌手,左右都是个输棋。我不下了。前辈,还是您来 吧!” 卫归子也不谦让,坐下来后对臧寇道:“小寇儿,还记得老朽么?” 臧寇摇头道:“宣高初见前辈时便有所感,然为棋局所迷,忘乎所以,故未及 深思。蒙前辈问及,可宣高实是不知,还望明告。” 卫归子和蔼的道:“你是孝桓延熹9 年(165 年)出世,下月进岁廿七,不知 老朽可有言错?”「属蛇」 “然。” “广陵寇逊可是你娘舅?” “然。” “呵呵,老朽住他隔壁。你八岁那年,来我家中吃过蜜糖腌梨的,你还记不记 得?”卫归子复一叹,道:“当年的小馋猴如今长成赳赳大汉,真是光阴似箭,一 掷如梭啊!” “您是魏翁?”臧寇难以置信的打量了几眼,展颜笑道:“您不光给我梨吃, 还要我去偷舅舅的窖酒来给你换。” “那也是个六月,星斗满天,咱们爷俩坐在江水岸上,你吃我喝,好不自在。 老朽记得当时你还给我讲了一两个射阳湖的传说,还有你第一次比武的事……快二 十年啦,哦?” “可您的容貌却年轻了许多,胡须也全都变黑了。您要不提,我还真认不出来。 您这内功修为当得上是‘震烁古今’啊。” 卫归子漫声道:“游于太虚,顺乎自然——” “保生养命,形乃长生。”臧寇脱口续上,不由大震。 这十六个字如清泉淌过心际,臧寇从未听过,却无法忘怀。 这就是此前张衡所不解,臧寇为何能藉酒入虚获大内力的答案。 这是卫归子烙在臧寇灵魂至秘处的武道发蒙。 臧寇叩拜,道:“敢问前辈与江东魏伯阳真人真是同门师兄弟?” 卫归子捋髯一放,道:“云牙子是老朽的双生弟弟。我也有二十几年没见他了。 老朽虽驻颜有术,其实啊活日无多啰,便想着看看我那弟弟。前几天云游到此,正 好碰上我这师侄,可无妄也有二三十年不见云牙,想必他已不在人世。唉,活到老 朽这把岁数,真是没意思了。” 臧寇暗骂一声,乃道:“您也别难过。据我所知,中平元年魏真人去过下邳, 中平六年他曾到过雒京。我不知道您兄弟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其实,其实魏真人一 直都住在广陵城。” “云牙也住在广陵?”卫归子一惊,如喝下满口苦丁,沉静得象一尊黑色玉雕。 兄弟陌路,殊是可悲。 飘云流霞,岩鹰俯翔,一切尽在其中。 臧寇打破沉默,道:“前辈,我那舅舅一家可好?” “哦,可不太好。”卫归子回过神来,道:“你的怡莲表妹从京城回去不到一 年就得了种怪病,下午还欢蹦乱跳的晚上便突然全身瘫痪,除了头颈,身体其它部 分都不能动了。” “这么严重?”臧寇此问原是试探,他已从王萱处得知详情。 “是啊,老朽和华元化有点交情,便请他来广陵为你表妹诊治。但华佗毕竟不 是神仙,不可能包治百病,他在广陵住了两月,也只能使腰以上部分恢复知觉,再 无法更进一步。其后他每半年都来广陵小住几日,希望病情有所好转。哦,适才在 山下,老朽还碰到他了,真是巧啊。他说两月前他离开广陵时,怡莲那孩子还是不 能行走。你的舅娘终日以泪洗面,而你舅舅破誓重返棋坛,却再不是当年的徐州胜 负手,常被些无名小卒杀得大败而归。他哪是下棋,他是在耗磨着性命。” “但愿舅舅能挺过去,挺得过,他的奕术必会天下无敌。”臧寇自己安慰自己。 “有道理,小寇儿有见识啊……”卫归子问道:“小寇儿你怎也来了这黑山?” 臧寇正欲回答,却见华龙飞跑过来,乃道:“何事惊慌?” 华龙道:“回主公,早上张燕将军在回山途中遇上高手伏击,不得已退入苍蟒 岭。正好我寻过去遇上,遂搬去救兵,苦战一番方才破围。张将军现正在干毒将军 营中,但他中了支毒箭,干毒将军解不来此毒,所以叫我上来请老爷子下去一趟。” 匡吉皱眉道:“师伯真个不巧……不能陪您老下棋了。” 卫归子挥手道:“去吧,正事要紧!” “是是。”匡吉唯唯诺诺,又对臧寇道:“宣高你代我陪陪我师伯,我去去就 回。”说完,急忙回屋收拾,与华龙赶下山去。 臧寇肚里冷笑:真是一波接一波,一茬复一茬。作鬼又作神,累心! “啊,宣高,不如我们爷俩杀几盘如何?”卫归子问道。 “唉,刚才竟忘了问我那两个手下怎样了。” “无妄会处理好这事的。来,把棋子分好。” 棋至中盘,天已近黄昏,干毒派人送上两篮酒莱。告知:幸好华佗经过大营, 张燕才不至于猝死。而华虎华起的伤势也已得到控制,无性命之虞。但张燕中的那 支毒箭,箭上的毒甚为奇特,他虽得华佗施运神针,却还在昏迷之中。华佗也无十 足把握,便和匡吉继续观察,估计最晚还得一个时辰才有结果。匡吉请臧寇陪卫归 子用膳,若不急着回去,就帮他守一守那物事。 臧寇要那人带话下去,他和雪雁两个时辰后回山村。 一个时辰后,山风涌起,林涛阵阵。 臧寇和卫归子尚在林中漫步,讨论着内丹修行的诸多法窍。 臧寇这是在偷师,那卫归子也不隐瞒,倾囊以授。 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天地之道,开合而已。 臧寇佩服之余,更感疑惑。因为卫归子洋洋洒洒武经丹道时的神态,肖似一个 人,但臧寇就是想不起来。 忽听雪雁尖叫道:“小山小山!熊,快来,孩子发病了!” 卫归子比臧寇早一步赶到藤屋内。 一指按住臧艾的泥丸宫,压顶镇神不使外逸。 几与同时,臧寇右掌抵住了臧艾的心脏。 卫归子不懂医术,但内力显然比臧寇深厚。 臧艾危在旦夕,臧寇自然也不敢乘机试探吸夺。 卫归子纯正恢弘的真气在臧艾的中丹田与臧寇细绵如丝的真气一触即离。 有如此正大光明内力的卫归子,绝不是奸邪之辈。 臧寇心底一宽。 二人互视,大是奇妙。 但这次臧寇却无法让臧艾平静。 雪雁把着小床,急哭了起来。 臧寇问道:“雁儿,带了龙须草没?” 雪雁跳起,在屋里翻找一通,口里慌道:“没有了,怎没有了?我怎忘了带呢? 熊,这可怎办呢?” 臧寇对卫归子道:“前辈,烦请护住小儿心脉,我去割些药草回来。” 雪雁纵到门口,大喊:“锄头锄头!”小手紧紧捏住门边的鹤嘴石锄,眼前哪 里还有半个人影。 看刃再次报警。 臧寇扯断悬绳,奔至岩下,抓起一把龙须草,心底对朦胧中的降龙木保持高度 警惕。 一分两分三分——用尽十分气力,却扯掳不断。 “你给我出来吧!”臧寇怒喝一声。 喀喀硬声,压碾耳膜,随即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岿岩中开。 分石轰隆着压木催林,滚下山崖。 崖下轰然腾起声声闷响。 太岁不是降龙木,还是这石头里的怪物。 龙须草就是青龙太岁的胡须。 等臧寇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被臧寇神通扯出来的庞大黑影,铺天盖地般的向他裹来。 臧寇一拳击出,中途突然转向其侧,一线奇寒彻骨的真气正刺向他的腰部。 臧寇只看到一绢白绸飘飘飘回,便眼前一黑,进了太岁肚里。 臧寇拼力抵出一拳,顿被冰凉的胶皮淹没。 没等臧寇击出第二拳,满世界的胶合物贴上身,冰凉的流涎钻入耳鼻七窍。 臧寇紧握的拳头奋力张开,掌心波漩出异域之杀。 他要化去这怪物。 太岁急速旋转起来。 不辨方位,没有停留。 四双眼睛死死盯住那渐渐缩小尺寸原地打转的圆柱怪物,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期 待。 他们是卫归子、匡吉、卞吉和臧寇的无名师妹。 皓月千里,已是子时。 臧寇和太岁抗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迸飞落无数黑眼。 卫归子对匡吉笑道:“宣高好生了得,竟能支撑这么久!不枉我调教多年啊!” 说完,绕过太岁来到降龙树下,不知怎地已操树在手,随手掳下枝叶,走回到已成 人形的太岁跟前,挥木打去。 “咄,孽顽,木皇在此,还不受死!” 太岁重重倒下。 震开散两半硬壳。 臧寇却自动立起。 卫归子对卞吉道:“卞太医,你把这些个太岁眼都拿去吧!” 卞吉喜形于色的道:“多谢云牙真人。” 卫归子道:“你师徒二人帮老夫完善五石散,立了大功。拿去熬了吃,可寿延 百年。” 卞吉遍地捡起太岁眼,乐巅巅的走了。 卫归子看着那立地太岁臧寇,不胜怜悯。 臧寇被仿似煮熟的牛筋状胶体裹着,一动不动,在山风的劲吹下,奶色的胶体 开始凝结成块。 “臧寇呢?”雪雁抱着臧艾狂奔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卫归子皱眉回看,雪雁何能提前冲开封穴?哦,想是服食山伯的缘故…… “嗬嗬嗬,嗬嗬嗬!” (老匹夫,拿命来!) 这是臧寇耗尽最后一点精元,舍命一击。 卫归子骇觉胸口大凉,即向后纵,同时胸骨自动内陷波动,化去突如其来的袭 击。 眼前玉屑丝缕飞扬。 臧寇的无名师妹啪的刷出一鞭。 飘飘白绸,缠住了臧寇伸出去的左臂,随之化粉吹无。 臧寇再无力进攻,鬼魅般的站着,奶胶滚落一小块,露出一只眼睛。 “安,世,高!”——这怒吼声,冲破一切,震动天地,却无人听见。 臧寇僵硬的臂手指尖捏着玉匣一角。 夜风卷地,无声的揭开残绢,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大地间”。 玉匣里装着的原来是《大禹心经》上卷! 那少女走过去,俯身拾起残本,对卫归子敛袂一礼,目光却寒冷无比:“多谢 魏大师完璧归赵。” 卫归子就是魏伯阳。他仰天大笑:“你门中的书,自当归还与你,只可惜被臧 寇毁去大半。此番得手,玉兰贤侄女功不可没,这太岁壳算是对鬼母染恙的一点补 偿,能拿就全拿走吧!代问你哥好。”匡吉顿时紧张起来。 张玉兰不答,乃对臧寇道:“对不起师兄,小妹必须救出母亲,也必须让《大 禹心经》回归天师道,小妹逼不得已。……师兄走好。” 话说完,人自不见。太岁壳也不见了一半。 广陵城,老夫梨换酒,教会你日夜练气入静法门。 青城山,老夫拜会医痴鬼母,勾起张衡的思乡情。 阳城县,老夫在水里把你救活,送给陈实和蒯京。 鸣雁山,老夫谈黑白,教会你始有小我运转隔玄。 鸣雁谷,老夫凌空渡力,让你领悟太极击退波音。 嘉德殿,枫霜岭,老夫施神通,成就你武道涅槃。 老夫对你如此大恩大德,宣高你就为老夫安心死去吧! …… 二十六年,似梦幻真,好徒儿,为师真舍不得你。 你入圣之快,超乎当代所有宗师,也让老夫踌躇了半年。 可我这二十几年不能白等! …… 老夫培养你,为你殚精竭虑,却是为了毁掉你。 一切的一切,只剩最后一步,就都完结了。 可惜老夫无法保全你的两个儿。臧艾虽不是你的儿子,但他也是贵族血脉。既 然死不了,就留下来给你续香火吧。 “为什么为什么?太师祖你不是说宣高不会死的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要骗我!” 雪雁扑到臧寇身上失声痛哭,“熊啊,夫君啊,雁儿对不起你,雁儿没对你说 真话,雁儿害死了你!” 臧艾给扔在地上,更是哇哇大哭。 “你没有死,没有死,雁儿来救你了!”说着,雪雁用力去掰那半胶壳,竟掰 出满手鲜血。 “住手!” 魏伯阳冷冷的道:“那是臧寇的血!” 雪雁惊绝。 梦结兰因,却成絮果。 头脑木成一片。 魏伯阳对匡吉道:“马车都备好了?” 匡吉道:“都备好了。” “好,老夫这便去铁索龙泉。” 魏伯阳走到雪雁身边,道:“雁丫头醒醒。” 雪雁抱尸不理。 臧艾突然止哭。 “混帐,要再闹,山人杀了这孩子!” “又不是我的儿,你杀吧,连我一块杀吧!” “你当我不敢!”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雪雁凄然转目,去看那从前慈若爷亲如今铁石心肠的 匡吉。 “还不走开!”匡吉气咻咻的神色背后,却是无奈——认命吧雁丫头。 “把臧艾给她!雁丫头,记住这孩子的爹娘就是臧寇和你,好好把他养大,不 要让宣高绝种。” 魏伯阳太息一声,道:“……去吧,华龙他们在山下等你,和华佗去徐州吧!” 雪雁接过臧艾,目光清冷的看了两眼魏伯阳和匡吉,转身飞走下山。 从此仇雠。 匡吉老泪盈眶。 魏伯阳道:“你似乎不满?” 匡吉急道:“徒弟怎敢?” “走。” “是。” “怎还不走?” “他真死了?” “混帐!” “徒儿该死。”(他真死了……)匡吉扛起臧寇,又挟住太岁壳,随着魏伯阳 下山去。 山风呼卷,云掩长河。 “——你师弟孙策得到了传国玉玺。” “太好了!……是不是真玉玺?” “也没人见过,谁知真假?一颗石头,有些价值罢了。” “师傅,徒弟一直不解,您为何对夺江山这么感兴趣?” “兴趣?哈哈,人老了,就容易起惰性,不找些有趣的事消磨,身体不老,心 早死了。江山与我何用?戏耳。” “游戏?我懂了……我那徒弟张燕就真的比不过孙策?” “笑话。你叫他别痴心妄想。” “是是。” “你告诉张燕,‘芒种芒种,样样要种’,不要光惦着打仗抢地盘,农事不可 荒废!” “徒儿谨记。” “找机会,叫干毒灭了曹操。” “遵命。” “答应的倒轻巧。杀不了曹操,就把他赶去冀州,留给袁绍去杀!” “我懂了。” 魏伯阳杀不死曹操?不是。只是那样做未免太无趣了。 ------ 读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