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梦”中仙子 (皇上道:“古长启,朕喜欢翠薇仙子。朕以后宫三千佳丽与你换,你可答应?” 众人一听,尽皆惊呆,好一阵才有人大笑出声。古长后叹道:“陛下将此念作 罢,好好治理江山,才是正事。陛下年近六旬,为何不为后世留点可颂之德?”) 世宗皇帝病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视朝(他本来就近二十年不视朝了),也不通经偈,更不召 嫔妃。好几位国医诊脉之后,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开些太平药方先试试。 其实,他躺在床上,却不为别的,只为入睡入梦,好梦见那瑶池来的仙子。 瑞妃将翠薇仙子的魂魄摄来世宗的梦中与他相见的第二天,世宗闭门画了十数 幅翠薇仙子的丹青,总觉得不尽人意。瑞妃告诉他,翠薇仙子是他的子民,他却半 信。另一半信的却是修仙到天庭,王母娘娘令瑶池仙子来慰他修仙之苦。 所以他才时时躺在床上,巴不得早些入梦。 果然,这一天晚上,他又入“梦”了。 内寝中似乎飘过一缕祥云,云雾过后,他的床前已经多了一位垂头的女子。他 奇怪,仙子这次为何不着薄纱?仙子为何也穿了一身宫女才人的服色? 世宗慢慢坐起身子,不满地说:“仙子跨越阴阳大界,与朕梦中相见,也是姻 缘。却为何如此着装?岂不落入俗套?” 那女子以袖掩面道:“陛下,臣妾哪是什么仙子?臣妾蒙陛下打入冷宫,已成 亡魂。啊,陛下,臣妾好冷呀!” “卿既不是仙子,为何不蒙召见,私自闯入朕的梦中?你是何人?快快奏来!” 世宗发怒了。他好不容易入梦,见到的却不是翠薇仙子。他要见不相干的人作甚? “臣妾是谁?臣妾念一首诗给陛下听,陛下就知道了。”说着,那女子从袖中 摸出一幅罗巾抖开。 世宗一看,似曾见过这幅罗巾,但一时又想不起来。那女子以罗巾掩面念道: 闷倚雕栏强笑歌, 娇姿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 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五阶天色净, 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 弃置其如薄命何! 世宗皇帝一听,顿时叫喊起来:“你──你是谁?” “我是亡魂。我不是启奏过陛下了么?” “亡魂哪能闯进朕这大内之中?朕这大内之中,到处是陶国师的避邪符咒,鬼 魂哪得进来?”世宗皇帝说这话时,忽然觉得他已不在梦中,好象清醒了许多。 其实,这只是离恨宫主制他昏穴时,所制较其它穴位要浅些,她要让世宗清醒 地悔恨一件事,然后再捉弄他。 “陛下有什么不安么?” “朕有何不安?” “那你为何叫陶国师将避邪符咒贴满宫中?” 世宗想了想道:“张宫人,朕负你了。你回阴界去吧。朕会令人设坛超度你的 亡魂。” 世宗这时已想起来了,这女子是才去世不久的张宫人。这张氏宫人入宫之时, 才色俱是上上之选。入宫当日,即蒙宠幸。但这张宫人自恃才貌皆在他人之上,却 没能入册嫔妃,心中有气,便表现得有些不服不满,对世宗却又不肯阿顺求恳。世 宗与她寝数夕后,便责她恃才太傲、持貌太冷,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 张宫人被打入冷宫之后,长期抑郁,日久成疾。归天之前,连续几个月呕血不 止。她将呕出之血,用手指沾着,在罗巾上写了那首七律,死时就系在腰间。 明朝后宫有一条规矩,凡是皇帝寝幸过的宫人去世时,殓尸之际,要留下宫人 身边的一件物事,呈与皇帝过目并留作纪念。 世宗皇帝那一天刚与寿妃尚美人阴阳交融,正在如胶似漆,内监忽然趋入,呈 入一物,就是那写了血诗的罗帕。 似梦非梦之中,世宗觉得奇怪:他当时就已令内监将罗巾收敛在库禁之中。这 鬼魂怎地又去拿了出来? 世宗见那女子不走,便又道:“卿才华横溢,色艺双全,本当封册为妃,都是 朕负卿太多。当日朕闻得爱卿身亡,便已令人杖击内监。都怪这些狗才,见卿在冷 宫受苦,公然匿而不报!朕好恨那群奴才!” “陛下将内监杖死四人?” “是的。朕也总算是为卿出了一口气吧!” “呸!”那女子一听,大怒唾道:“明明是你负了我,却偏要拿内监作替罪羊。 你──负心绝情,还要如此残忍狡诈!” 世宗怒道:“贱人还是那么狂傲!” 那女子冷笑道:“为人傲,为鬼更傲!陛下,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那女子飘近世宗,骤然放下手中的罗巾,世宗皇帝顿时吓得大叫一 声,昏死过去…… 他看见了一个鬼,一付头骨架,漆黑的、发出绿光的头骨架。但在骨架的目洞 中,一对眼睛炯炯发光。世宗皇帝昏过去了,那鬼魂也就不再做恐怖动作。她失望 地道:“这么不经骇!”她以袖掩面,取下头骨架,蒙上黑巾,放下袖袍时,已经 又是离恨公主了。 她站在床头,对着世宗遥点数指,然后就飘身退开,退到内寝的一架屏风后面。 世宗又慢慢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目光空洞而呆滞。他一下子记起了刚才梦中 看见的鬼魂。他又惊骇起来,双目又现出恐惧的神色,额头又现出了冷汗。他张大 口喊:“来人!”但声音细如蚁呜,不及五尺之处。他唤了几声不见人来,又想击 掌唤人,但极尽全力,仅使双掌靠拢,却拍不出掌声。他的额头,鼻尖,下巴,一 时间都沁满了汗珠。 他无助地唤着:“来人……” 喊着喊着,他觉得眼前又飘过一阵浓雾,他又睡过去了。 离恨宫主从画后面飘出来,手臂中挟着翠薇仙子。她走到床头,将翠薇仙子放 在地上站好,为她整理好薄纱和飘带及秀发。然后她又在世宗皇帝身上力度很准确 在又点了六处穴道。这一切干完,她便隐身在翠薇仙子身后,不让世宗看见。 世宗皇帝醒过来了。他还没有睁开双眼,就用手肘支着坐了起来。他一边唤 “来人”,一边睁开了双目──他立即惊讶地睁大了双目━━他看见了翠薇仙子。 “朕还没有醒?还在梦中?” “是的。陛下还是在梦中。不然,仙子又哪能得见呢?” “朕刚才做了一个恶梦。不想上苍倒也公正,又让朕做美梦了。” 翠薇仙子紧锁娥眉,满目悲伤,但却发出了笑声。 “仙子,是你在笑么?”世家不见仙子口唇张动,不禁便问。 “是我在笑。” “怎不见你张口?” “梦中嘛!梦中嘛!陛下什么时候做梦,见过梦中人说话还要张口的?” “哎,仙子,你的声音真甜。” “有昔日的瑞妃甜么?” “不好比较。朕阅历的声色大多,不好比较。” “陛下真是阅尽人间春色了。” “可是,朕却连仙子的飘带都摸不着一下。朕所享受的不过是一些清溪辛夷, 连春风桃李都说不上,比起仙子,就更望尘莫及了。”世宗双目寂然,叹道:“朕 这一生是枉活了。” “陛下有此感觉,那是太好了。那么你后悔你这一生么?” “后悔,后悔及了!” “你就慢慢后悔吧!”仙子说,向后飘动,似乎想走开。 “仙子留步!” “陛下还要说什么?” “朕好不容易才做一次美梦。仙子怎地如此忍心,就要离去?” “陛下还没看够么?” “国色天姿,联怎么看得够?” “那陛下怎不画出丹青,寻访臣妾?陛下不是已经知道,我只有魂魄来陛下梦 中为陛下圆梦。臣妾的肉身,其实正在国中,正在陛下的治下。” “朕下书房中整整画了一天,不尽得意。仙子何不留在梦中,让朕多看几眼?” “好。陛下着仔细了,记牢了。” 翠薇仙子又飘了上前。其实,是离恨宫主在后面将她轻轻推上前。同时离恨宫 主衣袖一指,一阵轻烟飘起,笼住翠薇仙子的下半身。她再撮嘴吹动飘带──如此 一来,便真正成了“仙女立在云端,薄纱掩体不住,秀发披肩长垂,飘带随风飞舞” 的天上美景了。 由此可见,离恨宫主用心何其险恶。 “陛下看够了么?” 离恨宫主见世宗目瞪口呆,得意地笑道。“臣妾的魂魄 又该归位了。” “朕如何看得够啊!”世宗皇帝绝望地叫喊。“陛下,梦总是梦,梦是镜中月、 水中花。魂魄总是要归位的。这时不归,肉身就要死去。陛下如要与臣妾比翼连理, 唯有尽快找到臣妾的真身,陛下。”翠薇仙子向后飘去,离恨宫主故意用多情的、 期待的声音喊道:“你快些出来寻找臣妾啊!臣妾等你!臣妾等你!” 离恨宫主用衣袖挥出一阵烟雾,掩住了翠薇仙子,随即隔着烟雾向世宗点去隔 空指力。 “仙子留步!仙子留步!” 世宗大喊大叫,但仙子还是走了。一阵云雾飘来,仙子就不见了。世宗怒道: “朕好恨!”话毕,中了指力,人一软,又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世宗清醒地记起昨夜的两个梦:一个恶梦,一个美梦。他仔细品 味美梦,极力要忘记恶梦。他没有想到,他的一生就是一个梦:修仙之梦。皇帝沉 湎于美梦中,大明朝就不得不经常做恶梦了。 造物之上苍,自有它的公正规律。 第二天,世宗皇帝终于绘成了翠薇仙子的丹青,他令内监去请陶仲文。 陶仲文听得召唤,匆匆赶进宫来。 “先生来了?赐坐。” 陶仲文未行君臣之礼,他为君的反倒先行招呼。还是陶仲文礼毕之后才坐听候 宣谕。 世宗道:“朕连得二梦:梦见一位仙子前来相见托梦。朕醒后,画了丹青一幅, 先生不妨先看看。” 陶仲文起身,走近御书案。陶仲文一见画像,双目便睁大了。 “先生惊异什么? ” “好美的仕女!”陶仲文掩饰道。他一眼就认出是翠薇仙子,他在海岛上见过, 但他不愿说出真相,怕惹麻烦。而且,翠薇仙子怎会入宫来托梦?他还没弄清。 世宗不悦道:“这是王母娘娘瑶台一侧的翠薇仙子,岂可比作仕女?” 陶忡文更为心惊,知道这皇宫之中,出了一件他不知道的大事:“陛下怎知她 是翠薇仙子?” “这是仙子亲口对朕说的。国师,你将这丹青拿去,再将城中的丹青好手尽数 找来,描摹数十百幅,送去各地州府。令他们尽快找到这仙子,送来大内。” 陶仲文伸手去拿起画,慢慢地卷,等着世宗再说话。他若要说,自己会说。追 问反而会弄僵。但世宗双目神色空寂,不愿多谈。陶仲文不动声色卷起画幅道: “陛下还有圣谕么?” “画师来后,先临摹数幅,赶紧将这幅原画送回来。” “是。启奏圣上。老臣想,这事交与各州府官办,只怕不妥。那些人大惊小怪, 后生话端。依老臣之见,不如让大内高手和神道教高手秘密行事,还要稳妥一些。” “如此甚好。” 陶仲文将画像之事交与值房后,便回府下,召来陶世恩和胡大顺,附耳密言一 番,自此之后,世宗皇帝居住的万寿宫,便日夕处于陶仲文的密切监视之下。 这以后,世宗便再也没有梦见过翠薇仙子。他日夕思念,不久便患了怔仲之症。 离恨宫主因万寿宫有人监视不能亲来折磨世宗了,世宗便开始自己折磨自己。后人 发明了心理战,其实古人早就时常在用。 数日之后,世宗再召陶仲文。 世宗斜靠床上,一开口便问:“朕托先生所办之事,可有进展?” “启奏万岁,六十位大内高手和神道教高手,正在加紧密查。不日会有消息传 来。” 世宗不说的事,他能弄清。他不说真相,世宗便无从知道。陶仲文采用的手法 是以玄对玄。他如奏明翠薇仙子的真相,只怕世宗听说真有其人,就会日夕催他去 弄,那时,他陶仲文就无半刻安宁了。 隔两日,内监进奏:“启奏万岁,御林总指挥陆炳在天津卫找到了翠薇仙子, 已经送到了窗外。” “快宣进宫!”世宗翻身坐起,病好了。 翠薇仙子被引进来了。可是,世宗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宣陆炳!” 陆炳进来,宣礼未毕,皇帝的雷霆之怒已经降临到他头上:“陆炳,你身上可 有翠薇仙子的丹青?” “启奏万岁:有。” “你取出来,你自己对一对看,这女子可是翠薇仙子?” 本已站起的陆炳一下子又跪了下去:“这个……依臣看……来……似乎是极为…… 相象的……” 世宗以拳击床道:‘如此俗气的女子,与朕梦中所见之要相差天远。速将这女 子送回原籍!联如不看你当日卫辉救驾有功,今日绝不轻饶!” 陆炳退出去后,世宗恨犹未消。如此欺君大罪,而且欺的是君之所好,岂可轻 饶?他瞪大双目,顺手将床边的一架花饰打倒,喝道:“传旨!将陆炳的二品俸停 俸一年!” 一喝之后,怒气未消,反而更炽:“传旨!将陆炳拿下大……” “陛下不可!”陶仲文赶来了。如非他及时赶来,只怕陆炳连命都会丢掉。 “陛下不可。”陶仲文轻声说。“与陛下梦中相见的仙子来自上界,本来就不 住在人间。陛下如为此降罪大臣,只怕满朝文武又要议论纷纷了。” “谁敢?”世宗怒道。但这么说了之后,毕竟怒气小了一些。“先生的意思是 说朕之所梦,不是真的?” “老臣敢如是想,不敢如是说。” “那么,先生所会之奇门、招鹤法、掐指算之类仙术,也都不是真的了?” 陶仲文心中大惊,但随即笑道:“这是两回事嘛。” “怎么会是两回事?” “请问陛下,百姓做不做梦?” “自然做梦的。人皆会做梦,这个谁不知道?” “那么,百姓都会奇门遁?都会招鹤法?都会掐指神算?” 世宗默然不语,良久才道:“那么,先生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老臣以为,为圣上效力的诸多高手如能选美纳上,圣上不如便安心享用。梦 中之事嘛,作不得真的。顺乎自然好了。” 世宗沉吟道:“先生且退下。朕想歇息一会儿。” 世宗上床躺下,极力想要入睡,心中只盼上苍赐梦,好与仙子相会。他却不知, 此时这大内之中,绝顶高手云集,各自隐藏在不为人知之处,等着自己的机会到来。 这天晚上,交更时分,两条人影出现在高达数丈的宫墙上。这是从武昌匆匆赶 来的古长启和水梦薇。 隐藏在暗处的离恨宫主一见到那魁梧高大的身影出现,便冷笑着心中暗道: “小子,你终于找来了!”她只看了一眼就从她藏身的地方退回了西宫。 过了不久,从西宫的宫墙上掠出一个人,这人面蒙黑纱,身穿皇妃服色,她的 腋下挟着一个散发女子,急急地向皇宫外面飞掠而去。她的轻功好高,竟比饿鹰扑 食还快。她几个起落,就已掠出宫去。 站在宫墙上的古长启一见,立即便尾随追去。水梦薇一见,立即随后边去。 古长启刚追出皇宫,从西宫中又掠出来相同的一对,也是一个面蒙黑纱的官装 女子挟着一个散发女子,但她掠出西宫,直往万寿宫扑去。。 这两个女子一扑进万寿宫,从树后、假山后、宫殿的顶盖上、回廓柱后等许多 地方,立即就钻出了无数的身影,竟有数十人之多,尽皆手执兵刃,立即将万寿宫 悄悄围了起来。 一个身着金色道袍、须眉皆白、头戴香叶冠的老道,手提金文帚,身子一闪, 紧跟着前面那女子扑进了万寿宫。 这以后,一个身材矮小,袈裟破烂、年约六旬左右的光头和尚,从一座高大的 香塔后面一闪而出。他身子一矮,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向着万寿宫东西打击。泥 沙打出时,全无一点破空之声,泥沙打实时,却传来一声惨叫。留守西墙的十数条 人影立即向东面扑去。这矮小的老和尚待这里一空,身子一弹,无声无息地就掠进 了万寿宫── 这矮小老和尚进去后,真身的陶仲之才从一尊大香鼎后面飘出来。他毫无声息 地飘进西宫,一路上用无声无息的仙游指力制了七个离恨宫门人,最后制了两个守 在大地窖口的离恨宫人,停了一息,他才慢慢走下地窖。地窖很深,竟有四层。陶 仲文一路下去,不见有人守卫,他开启石门时,不轻也不重,就象平常的离恨宫人 进出一般。但走到第四层时,他手中已多一支细管。他将细管含在口中,推开石门 时就已吹出那霸绝天下的迷药。 他边吹边走。下面大铁球中的两个高人根本就始料不及情形有变,等到吸入那 无色无味的迷药,感到了身体异常时,已经迟了。 陶仲文将文帚别在腰间。走近铁球,再吹迷药。查得二人中药无伪时,便将手 扣住铁球的气孔,将两个铁球硬生生地提出了地牢。 地窖口已有八名神道教高手在接应。众人将早已准备齐了的工具取出,套好铁 球,抬起就走。 这些人将大铁球抬出西宫,眨眼就隐没在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宗皇帝躲在床上,尚未入睡,忽然听得附近有什么东西接连轻响。他正想叫 人询问,只见一个宫装蒙面女子飘了进来,腋下还挟着一个女子。 世宗正想叫喊,那蒙面女于朝他点了几下,他就坐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了。 离恨宫主这次闯进来,不象以往。先要悄悄制了内监和宫女,再以神仙游手法 制穴世宗。她这次急闯进来,逢人就以迅快手法制其昏穴。所以世宗听到接连的倒 地声。 离恨宫主将翠薇仙子放好后,又朝世宗轻点三指,那是调整所制的哑穴,使世 宗能说话,但不能大声唤人。 世宗皇帝此时惊恐异常。他从邵元节进宫起,就练气修仙。陶仲文首任国师后, 也常传世宗养生之功。所以他懂得经脉穴位之说。 “汝是何人?敢制朕之穴位?”他大着胆子说。 离恨宫主道:“陛下,瑞妃又看你来了。” “瑞妃?朕又入梦了么?”他患了怔忡之症,被弄得连自信都失去了。 “没有。陛下今日没有做梦。今日陛下又何必再做梦?”离恨宫主说。“今日 我只将你的哑穴制了五分,你说话也能大声些。但你的动穴却被制够,你只能这么 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得动。其它昏穴晕穴,一概未制。我要你将一件事看得明明白 白。” “你究竟是谁?”世宗恐怖地问。 “我是谁?兴世子,你以为我是谁?” “瑞妃已经死了十七年。你无论如何不会是瑞妃。” “瑞妃是死亦好、活亦好,都无关紧要。这皇宫之中,只有瑞妃一条冤魂么? 兴世子,我是瑞妃亦好,不是瑞妃亦好,其实又有何关?所有的宫中女子,一经你 召幸过后,很快就会失宠。兴世子,大约只有这个翠薇仙子能够令你遗憾终生了!” “翠薇仙子──她究竟是天上的仙子,还是人间的绝色?” “都是。” “怎么会都是?” “她对她的丈夫而言,是身可暖体的人间绝色。对你,兴世子,对你却是天上 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及。” “翠薇仙子还有丈夫?” “有。她丈夫叫古长启,武功天下第一,武林人崇为奎神。” “怎么叫奎神?这古长启是二十八宿之奎星下凡为人的么?” “兴世子,你贵为天子,却好奇如小孩。幸好今日环视在侧的众多高手都不急, 都想将今日之事看个明白。兴世子,这古长启是四川魔杀门的长徒,是当世高人天 君长人的长徒。因为破解了灵智神珠,武功神通。你这京城之中,纵有十万禁军, 他却视作无人之境。你这宫中纵有上千卫士,如若恼了他,一举手全杀了。” “天下……哪有这等奇事?” “有。这天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比如这翠薇仙子,你如先没看见,有人 说她国色天香,你会不信。如今看见了,刻骨铭心地爱上了,你也就相信确有其人。” 翠薇仙子站在床前,世宗皇帝的双目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此刻是在完 全清楚的情形下见到她的,他心中百感交集,如此天下仅有的绝色,他贵为天子都 不能占有,眼睁睁地看着她是什么古长启的妻子。 离恨宫主笑道:“兴世子,她的夫君古长启再有一会就要来了,就要来带走翠 薇仙子,带回家去,软玉温香。而你贵为天子,却不能占有她,岂非千古遗恨?兴 世子,我好为你惋惜!好为你惋惜!” 世宗气急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兴世子,她的夫君就要来了。我告诉你,这翠薇仙子的俗名叫董秋萍,是武 昌龙门镖局总缥头董阳歌的女儿。陶仲文当初杀她全家,就是想抢她为妾。古长启 更近,是京城中玄极门掌门人梁建成之子。这梁建成不是还被你封官为勇武忠勤正 使么?兴世子,我看你只有将陶仲文、梁建成、古长启尽数杀了,你才能抢到这翠 薇仙子,才能享受你这一生中最后的人间春色!” 哇地一声,世宗皇帝又吐出一口鲜血。 忽然,离恨宫主手一抄,已将翠薇仙子的脖子卡住,再一转,就到了世宗所坐 之床的一侧,而在床头,已经站定了一男一女。正是古长启和水梦薇追到假的后又 转来找真的了。 古上启恨声道:“离很宫主!你果然在这里!” 离恨宫主道:“你才知道?你这枉蒙神授的傻小子。老身如不叫皇上将你妻子 画成丹青,四下寻找,只怕你还想不起老身将她弄到了这里!” “是的。离恨宫主,你好毒的心计!你好深的毒计!” 水梦薇是第一次闯进皇宫,满目好奇地将四周打量片刻后,便盯住离恨宫主和 翠薇仙子,一声不响。 “离恨宫主!我师父和岳父被你囚在哪里?” “古少侠何必如此心急?你说老身之计毒,毒计深,你将老身心计毒在哪里、 毒计又深在哪里说明白了,我就告诉你。” 古长启想了想道:“从武昌龙镖局被屠杀那一天起,你就开始玩心计了。” “怎么从那一天起?龙门镖局可是神道教屠杀的。与老身无关。” “从你收秋萍为徒开始。” “这还差不多。接着说。” “秋萍丽质天生、美貌绝伦,加之心地善良,温柔重情,这外秀和内慧合而为 一,使她有了绝世佳人的气质。加之她身世凄惨,眉目间更有一种出自内心的忧伤, 使得她的美更带有一种高雅脱俗的格调。” 离恨宫主奇道:“小子,你并不笨嘛!” 离恨宫主又转向世宗道:“兴世子,你可听到了?如此美女,不属于你这贵为 天子的万岁爷,反倒属于一个出身卑微、长相粗俗的傻小子。你恨么?” 世宗皇帝心中恨极,口一张,又喷出一口鲜血。 这是第三次吐血了! 水梦薇道:“瑞妃娘娘,你当日在武昌收翠薇仙子为徒,一定就看中了她的美 貌,存下了用秋萍来逗引皇帝相思、却又不让帝得到的心计,达到你报复皇帝诛杀 你全家九族的大仇。所以你心计毒。对吧?” “水公主说得很对。” “可是,你这等慢吞吞地折磨世宗皇帝,岂非同时也折磨了自己?你何不将他 一剑杀了,反倒干脆?” 离恨宫主听毕,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梦薇,良久才道:“水公主忘了一点, 老身在梵净山的大溶洞中一住十数年,那真是生不如死。这种慢吞吞的折磨,对老 身来说,是家常便饭,是刀割不出血的硬茧。但这种方法,对这朱厚熄,可就不同 了。他贵为天子,一言九鼎,脚一蹬,半个明帝国都要震动。这种慢吞吞的折磨, 对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水梦薇叹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世宗皇帝这时忽然开口道:“古长启!” 古长启一惊,料不到世宗皇帝会和他说话,不禁问道:“皇上有什么事?” “朕不会让瑞妃的毒心计得逞的。朕封你为大官,你为朕将她杀了。” 古长启立即反对:“我纵然要杀她,也不是为你。我更不要你的封官。” “奇怪。你竟不想做官。古长启,朕实说了吧。朕极喜欢这个翠薇仙子。朕以 后宫三千美女与你交换这个翠薇仙子,你可愿意?” 古长启听皇帝说完,开初很迷惑,似乎不懂他说什么,后来一下懂了,不禁失 笑起来。 水梦薇也失笑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三千美女换一个?董秋萍,你的身价 也未免太高了一点。” 翠薇仙子一直面容悲戚,此时也不禁苦笑了。 离恨宫主道:“只因那三千佳丽,皆为行尸走肉,除了为这兴世于泄欲以外, 别无一点令人着迷之处。” 古长启笑后叹道:“明朝遇你这皇帝,也算是太祖当日杀劫太重之故。陛下快 将此念头作罢了!好好治理江山才是正事!也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为何不为后世 留一点可领之德?” 古长启话音一落,这内寝之中,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的长叹。这两个声音的叹 息中,都是那么失望、那么痛惜,竟使皇宫中这间内寝罩上了一片悲哀之色。 古长启向空拜道:“言老前辈和佛陀前辈,请现身同解此厄。” 但一声叹息之后,再也没有声音响起。 古长启见他二人不愿现身,便向离恨宫主道:“离恨宫主,请你将秋萍放了吧。” “早着哩!你二人合力,才将老身的心计毒说清,还有毒计深没有说哩!” “你究竟要干什么?”水梦薇喝道:“你这老妖婆!” “我要你们和我一起来折磨一下这兴世子。到老身觉得够了,才将这董秋萍还 与你。古长启,那时你除了将董秋萍带去海外,只怕世宗皇帝绝不会轻放过你。” “我要你立即放了她!”古长启怒道。 “老身偏不!古长启,你想威胁老身么?老身以太阳神爪抓住她的脖子,并以 她挡在身前,紧紧贴着,就是防你暴起发难救人。告诉你,你就算用能够转弯的魔 杀指魔杀掌也没用。老身生不如死,死不足惜。你却不舍得这董秋萍,不敢冒半点 险。对吧?” 古长启顿时沉默。 水梦薇道:“好,我来和你一起折磨这皇帝老儿。” “多谢水公主。咱们二人,倒是忘年之交。” “我用姹阴搜魂指去点他十八处大穴,叫皇帝老儿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下乘!落入下乘!水公主,想点上乘的法儿。” “那好,我来猜猜你那毒计深在哪里。” “这才不离谱嘛!” “你要让皇帝老儿从今以后生不如死?” “只说到一点儿。” “你要激起启哥愤怒,让他杀了皇帝老儿,造成天下大乱,至少造成宫廷大乱?” “这小子太不争气!连一个皇帝都不敢杀,还算武功天下第一?” “如果启哥不杀皇帝,皇帝为了抢翠薇仙子,就会遍天下缉杀启哥。那时,天 下人都会知道皇上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兴师动众。如此一来,这天大的笑柄,就落在 了天下人手中。” “说得好!” “可是,这么当皇帝一说穿,他不省悟了么?” “你不了解这皇帝,老身却了解他。他一省语,就更要缉杀古长启了。他根本 就未将天下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不然,他不会二十年不问朝政,还弄死那么多 以死相谏的忠臣。” “这倒也是。”水梦薇叹道。 “好了。”离恨宫主道。“陶仲文,你出来吧!” 没有声音回答,也没有人出来。 突然,内寝左角的房梁上,响起了佛阳的声音:“好呀!原来你是替身!陶仲 文呢?” 话音一落,窗外传来了陶仲文的笑声:“老道在这里。” 随着话声,室内忽然多了一个人。这人骤然出现在世宗皇帝身侧,只有古长启 才看见他掠进来的身形。正是陶仲文到了。他说:“佛兄下来吧。老道办了一点小 事,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众人眼前一花,室内又多了一位矮小的和尚。这老和尚一现身,就对世宗合十 为礼道:“阿弥陀佛!大兴隆寺住持参见皇上。” 陶仲文讥道:“佛兄怎不三呼九叩?未免失礼。” 佛阳笑道:“老衲三十年不食皇粮,这三呼九叩倒可免了。道兄身兼六职,食 一品俸,见了皇上,连招呼也没有一个,岂止是失礼?” 两个世敌,一见面就是唇枪舌战。 “皇上身处险境。”陶仲文道:“老道对着皇上叩下头去,岂不是将背部暴露 于敌人?佛兄久欲除去老道。佛兄如若得手,皇上更加危险,只怕这正统就给各位 乱了。” 古长启冷笑一声。 佛陀却叹道:“这大明朝的正统,早已给你乱了。” 陶仲文听而不闻,对古长启道:“古少侠,今日不管如何收场,请古少侠务必 于三日后到居庸关与老道一悟。到时老道有要事和少侠商量。切记切记,勿要忘了。” 古长启道:“有什么事,请在此处讲。” 离恨宫主忽然大喝:“陶仲文,你到西宫去搜查过了?” 陶仲文叹道:“老道被江湖风云弄昏头,竟不明白陛下当日下旨封西宫悼念瑞 妃实在事出有因,以至被你这鬼魂钻了如此久的空子,也算仲文大意失策。” “那么,老身藏于西宫地窖深处的两个大铁球,你已令人搬走了?” 一听说大铁球,古长启和水梦薇同时失声惊叫。 陶仲文笑道:“这宫中太乱,老道已将他们二位高人请到了一个清净之处。老 道约少侠三日后到居庸关见面,就是要谈这件事。” 古长启大怒:“陶仲文,你将他们二位劫去作人质,是何居心?” “古少侠错怪老道了。老道仰慕他们二位高人久矣。如今接去府中,敬为上宾。 少侠可不要误会了。” “好吧。陶真人,反正我师父和岳父,如今就在你身上找着落了。我也不怕你 飞上天去。届时我到居庸关来见你。” “老道到时恭迎少侠。”陶仲文说,转向离恨宫主道:“离恨宫主,你整日面 蒙黑纱,吃饭、睡觉、梳洗,从不揭开。今日天下高人尽集于此,你何不揭下面纱, 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世宗一听,顿时就想调头去看,脖子一调,居然能动了。他被离恨宫主制了动 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了。 离恨宫主道;“兴世子,你不愿意别人看你的妃子吧?” 世宗身边有陶仲文,他胆子大多了:“无所谓!他这心中,除了翠薇仙子,其 他瑞妃什么的,都是行尸走肉了。” 陶仲文大叫:“好!来人!准备护驾!” 陶仲文双目盯着佛阳和离恨宫主,口中却说:“此乃是非之地,陛下请移圣驾。” 世宗道:“肤要翠薇仙子……” 陶仲文道:“容臣后议!” 陶仲文口中说“容”字时,已经左手一把抄起世宗,说到“臣”字时,已经纵 出窗外,说到“后”字时,右手袖袍一拂,已经弹出几道霸绝天下的火药粉末,说 到“议”字时,他已带着世宗掠到御花园中了。 陶仲文眉头刚动,古长启便已向离恨宫主抢去。离恨宫主将翠薇仙子往前一推, 趁古长启抱住翠薇仙子时,离恨宫主已向上纵起,撞破宫殿的大项盖,飞了出去。 古长启身子随后纵起,人在空中,已经与随后紧紧跟来的水梦薇合在一起,三人抱 成一团,就从离恨宫主撞破的大屋顶破洞中,紧跟着离恨宫主,一前一后地飞了出 去。 佛阳是怎么走的,谁也不知道。 言央没有露面,如何走的,更没人知道。 内寝中立时便是熊熊大火。这大火一起,立即就蔓延开去。不过片刻工夫,这 大火就窜上了屋顶,封了门窗。救火众人来不及抢救,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越烧越大。 一个多时辰万寿宫已经尽付灰烬了。 护驾诸人将世宗拥到玉熙宫。他站在数十个高手中间,眼睁睁地望看着冲天烈 焰,既不问怎么起的,也不问救他出来的陶仲文又去了何处?他心中只在默念着一 个名字:“翠薇仙子……翠薇仙子……” 天明时分,离恨宫主飞掠到了居庸关前。 这一段古长城,关势险要。长城骑山而立,蜿蜒而上,直至远处的鬼愁台,已 是峰火台建在百丈悬崖上,雄踞群山了。 离恨宫主掠上长城,一直飞掠至鬼愁台,站在这最高的烽火台上,面朝关外, 望着关外的莽莽群山,等着追踪而来的人追上来。 她从万寿宫破顶而出后,立即向宫外逃去。她知道人们会追来。只因她太神秘, 身分至今未穿。她明白她抛不下追踪的人。那是些武功比她高的人。她抛不下,也 不想抛。她明白自己行踪败露,只有死路一条。而她自己实在不想活了。 古长启最先追来。他左手抱着翠薇仙子,右手牵着水梦薇。他不疾不徐地跟在 后面,直到离恨宫主不走了,他才放下翠薇仙子,三人慢慢走向离恨宫主。 走到距离恨宫主六七丈时,灰影一闪,长城中间的砖道上已经多了一人。 这是佛陀。他合十道:“少侠止步,请勿逼她。” “晚辈还想问她几件事情。” “少侠宅心仁厚,为何看不见她此时凄惨至极,大限将即?” 古长启沉默了,不再前行。 山风劲猛,吹得离恨宫主袍发乱飞。她耍尽阴谋诡计──她是坏人么?不!她 从未滥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她比年纪轻轻的水梦薇好一百倍,古长启想。她用尽一 切卑鄙手段折磨世宗皇帝,可皇上却也并非无过。应当如何评价她?她是一个大英 雄?一个女中豪杰? 古长启调头去看董秋萍,只见她双目泪水滚滚,急涌而下。她走过古长启身边, 走过佛阳身边,走到离恨宫主身后,双膝跪下,呜咽道:“师父!” 离恨宫主并未回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多谢你还认我。” “你永远是我师父。”董秋萍伏在地上哭泣道。 离恨宫主猛地回头问:“你不很我?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 “弟子不敢恨师父。师父对弟子做的事是好是坏且不评说,没有师父,就永远 不会有弟子今天。” “这倒也是。”离恨宫主上前一步,扶起黄秋萍道:“好意也是成全,恶意也 是成全。这就是天意。”她调头望着关内一片山野,运内力喊道:“言掌门,瑞妃 有请。” 众人回头,只见远处山野间有一个灰影飘然而来。转瞬之间,已到了众人面前。 这人身材高,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只是那一袭灰袍太脏太旧,一双千层底鞋也是 脚趾外露。 “言掌门出门很久了吧?”离恨宫主问。 “是的。快有一年了。” “闻报天君上人失踪之日,言掌门就从普陀山出来了?” “是的。” “你是知道夫君上人被囚在地窖中的,但你却未救他。为什么?” “我救他,他也不会走。因为我不想救水霸主。水霸主如若出来,武林中会太 闹杂了一些。何况劫数如此,我也无能逆转。” “是的。是这样。言掌门,陶仲文隐于一侧,我想请你为我护法一个时辰,还 望恩允。” “行。”言央一口答应。他忽然向着关内方向左臂伸直,手掌从袖袍中伸出来, 手掌掌心中摆着一柄八寸长的短剑。那短剑忽然平平飞起,然后就如一只飞鸟突然 昂头向天上飞去。这短剑飞出十丈左右,突然加速,快如闪电,绕着三十丈方园的 一个大圈子转了二匝,然后又平平缓慢地飞了回去,飞回言央的掌心之中。言央将 手掌缩回袖袍,手臂垂下,别在身后,端立不动。 离恨宫主道:“普天之下,大约只有这一手飞剑术才能对付陶仲文了。峨嵋掌 门一清师太的功力弱了一点,她的飞剑就破不了陶仲文的真力罩。古少侠内力比陶 仲文强得多,但又对付不了陶仲文的霸烈火药。言掌门护法之恩,瑞妃只有来世相 报了。” 言央道:“请开始。” 离恨宫主对翠薇仙子道:“萍儿,为师厌恶这人世已久,久已想要解脱自己。 今日正是时候。为师对不起董家,对不起你!董家的灭门之祸,实在是由为师夺镖 而起,为师一来是为了赎罪,另外也不想让离恨门香火中断。你坐下,为师将这一 身功力度化给你。” 翠薇仙子大惊,向后退道:“师父不可!” 离恨宫主厉声道:“甚么不可! 古长启于这女色并无癖好。他不会整日带你 在身边而有事不做的。你如异日落单,怎么对付水麒麟、陶仲文之流的好色之徒? 又如何对付世宗手下那成千上万的高手追捕?你只有集为师这内力于一身,才能自 保。快坐下吧。” 佛陀合十道:“阿弥陀佛!古夫人快坐下受度了。别的不说,你如不要你师父 的内力,以后在古家,只怕这水梦薇的日子,你就过不出来。” 董秋萍调头向古长启道:“你以为如何?” 古长启点了点头。 董秋萍走近离恨宫主,再跪下去,异常恭敬地叩了九个头,然后盘膝坐下,伸 出手臂,竖起双掌,垂下双目。 离恨宫主在她对面坐下,伸直手臂,以双掌贴紧董秋萍的双掌,然后将内力源 源送出。佛陀在旁,轻轻同董秋萍喝出引气的经脉穴位,助她受气。 一个时辰后,离恨宫主的双臂忽然无力地垂了下来。董秋萍满脸排红,额际沁 满了汗珠。如非她从入门那天就受到药物培元,练化之后,内力大增,经脉异常健 壮,只怕今日就受不住这至阳至刚的太阳内力冲经过穴。察觉到她师父的双掌脱离 后,她又引气三匝,然后才睁开双目。 她一睁开双目,就看见离恨宫主正在慢慢软下去。她惊叫一声,连忙伸手抱起。 离恨宫主有气无力地道:“为师三月前已传曹琪为离恨门掌门人。你要助她。” “是。弟子遵命。” “你不必受离恨门门规限制。我不要……你受离恨……之苦。” 董秋萍又点了点头。她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离恨宫主倒在她的臂弯中,轻声说:“就将我理在这秦砖下面。” 离恨宫主此时正在受散功之苦。她躺在董秋萍的臂弯中,仰头望天。她的脸被 蒙面黑巾遮住,只有一双无神的双目里,瞳孔正在慢慢放大。 她突然低吟: 雕栏笑歌逝如梦, 红叶不题新旧愁。 君王恩爱似寒风, 几多落叶化尘土? 她喘息着,继续吟哦: 冷宫悲吟和者多, 千古离恨唱不穷。 从来不识君王面, 弃置其如…… 她已经没有气力吟完了。这后两句,是被世宗打入冷宫悲愤而死的张宫人所作 绝命诗的最后两句。董秋萍听她对世宗吟过。此时她听得泪流满面,悲咽不已。她 见师父无力吟完,落不下这口气,痛苦至极,不禁就接口吟道:“弃置其如薄命何。” 离恨宫公主一听,双目中的瞳孔一下子扩大、散开,头一软,歪倒下去,就死 在翠薇仙子董秋萍的臂弯中。 董秋萍哇地一声,抱住离恨宫主的尸体,失声大哭。 言央站在一边,纹丝不动,双目中却热泪滚滚。他那玉凤门的创门开宗者凤仙 的母亲郭玉凤,就是明太祖的妃子,被太祖扔碗击破额角后羞愤自杀。这后宫中多 少唱不完的悲歌怨曲,尽在这诗句中了。 只有水梦薇,她恨透了这个离恨宫主。她走上前去,假作劝慰翠薇仙子董秋萍。 她蹲下身子,却悄悄揭开了已经死去的离恨宫主的蒙面黑巾。她想看看她深恶痛绝 的这个离恨宫主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一揭开,忽然大叫一声,飞身后退,躲到古长启身后,抱住她的肩头,抖个 不停。 所有的人,都被蒙巾下面离恨宫主的那张脸惊呆了。董秋萍惊得哭不出来了。 只见离恨宫主那张脸上,布满了疤痕──不止是布满了疤痕,简直是疤痕之上 再结疤痕。 周围的人都是武学大师,尽皆一眼就看出,这疤痕不是剑伤、刀伤之类的兵刃 造成的,而是抓伤的伤痕造成的。离恨宫主是被别人抓伤?还是她自己抓破自己的 脸?她的功力武功比水梦薇还略高一筹,谁能抓伤她?如是她自己抓破自己的脸, 又是为什么?她为何要不断地、反复地抓破自己的脸? 水梦薇大叫:“她不是瑞妃!” 古长启大喝:“住口!” 佛陀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水施主,她是瑞妃。她在离恨宫那大溶洞中, 在大山底下,一住十多年,那些日子何等凄苦。你可知道?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只有对死去的亲人无尽思念。只有对世宗皇帝又恨又爱的情感日夜折磨着她。她痛 不欲生,疯狂之际,便抓破自己的脸……” “你在现场看见?”水梦薇大叫。 翠薇仙子哇地一声大喊起来:“水公主,求求你,你少说一句吧!” “人死不能复生。”言央开口道。“任何人不要再惊扰亡魂。” 言央对着尸体一拜道:“是瑞妃也罢,不是瑞妃也罢。她无疑是明宫中的一个 冤魂。瑞妃是可以装的。但这悲痛欲绝的离恨之情是不能装的。谁也装不出来。古 夫人,请将你师父安葬了吧。” 说完言央伸出双掌,平平一吸,便将长城上面铺的秦砖吸起一片,古长启默默 上前,蹲下身子,以手抓泥。不久,便抓出了一个深坑。 翠薇仙子哽咽着,将黑巾重新罩住离恨宫主的睑,抱起她的尸身放进坑中,复 上泥土重铺秦砖,埋下了瑞妃。 长城内外,自古兵祸不绝,不知死了多少人。两年前,阴山附近的鞑靼头目俺 答,便和明军在这居庸关打了一仗,因关势险阻,入不得关,才绕得宣府,直逼京 城。长城内外的山野间不知有多少无名无姓的荒坟。而今这长城上面的秦砖下,葬 了一位皇妃。不知她的冤魂要在这长城上与荒山野岭同悲多久,何时才能超脱情孽 缘,重入轮回? 水梦薇走了。言央一开口,她就赌气走了。古长启跪在地上挖泥坑,知道她赌 气走了,也没有阻留她。直到翠薇仙子铺好最后一块秦砖,拜毕起身,他才走上前 去挽起她的腰说:“我们走吧。” 言央身子一晃,倏忽不见。 古长启挽着翠薇仙子最后离去。翠薇仙子还在抽泣,一步三回头,不忍就舍冤 魂,昆让她独留岭上。但在古长启的劝护下,还是走了。 只有山风没有离去,它是冤魂的长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