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国手膏青锋 美玉镌朱颜 一条条衣褶,在崔百手的手中渐渐仿佛开始飘动,秦朗的一双环眼本来已经 满是血丝,却越发光亮起来。慢慢地,连眉眼也灵动起来了,一尊碾玉观音,就 这么出现在眼前。 一个是市井中最有名的玉器名手,一个是青城派名家秦朗,两个本来毫不相 干的人,因为一块美玉,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足足三个昼夜。 一点点打磨,一点点擦拭,温润的美玉加上崔百手妙绝天下的手段,一件奇 珍就这么产生了。 崔百手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他缓缓将那尊玉像放在案上,退后几步。 秦朗微笑道:“崔老先生真是名不虚传,这块美玉,只有交到你的手里,才 不枉废。” 崔百手也在微笑着,显然他对这件作品非常满意。他双目凝视着玉像,也不 回头,视线竟是不忍片刻离开,缓缓道:“此玉质地之佳,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一个匠人,有幸得遇此等美玉,当真此生足矣!”他顿了一短,又道:“只可惜 ……” 秦朗奇道:“可惜什么?” 崔百手忽然抢前一步,嘶声道:“此物不祥,不可留在世上!”右手翻起, 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铁锤,扬手向那玉像砸去! 青光一闪,随即一声惨呼,鲜血四溅。就在那铁锤落下之时,秦朗猛地抢上, 长剑一挥,崔百手握着铁锤的右手,已被齐腕斩断。 秦朗一剑斩断崔百手右手,左袖一拂,已将那玉像抄在手中,喝道:“崔百 手,你怎敢如此!” 崔百手虽然号称百手,然而那只是碾玉的同行佩服他手艺高超,说他一双手 抵得上常人的一百只手,可不象江湖中人“八臂”、“千手”之类绰号是恭维人 武功高强。这时他被一剑斩断右手,早疼得头上青筋暴起,栽倒在地,爬不起来, 却还大呼道:“快毁了它!快毁了它!” 秦朗生平大风大浪不知经过多少,掌中宝剑唤做小青,会过大江南北无数英 雄豪杰,却从未遇过如此诡异之事,定一定神,踏上一步,手中长剑直指崔百手 的心窝,喝道:“崔百手,你发疯了么?” 崔百手血流如注,已然不支,强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忽然两眼死死盯住秦 朗掌中宝剑,厉声道:“呀,呀!天意难违!”扑地倒下。秦朗抢上前去,扶起 他看时,只见他双目圆睁,两眼中流出血来,已然气绝。 秦朗生平大阵仗见过无数,死个把人自然浑不放在心上。只是此刻心中疑窦 重重,难以索解。以常理而论,似崔百手这样名匠,向来都把自己的作品当成性 命一般,为何他在这玉观音完成之后竟要亲手毁掉?为什么他说此物不祥?崔百 手一个垂暮老人,被斩断手臂失血而死,原也不奇怪,可是他为何会两眼中流出 血来? 秦朗百思不解。他是个惯走江湖的人,自来极有决断,此事既想不通,也便 抛开。眼下他尚有要紧事情,可不能在此处多做耽搁,当下扯落床上帐幔,点起 火来这几间草庐原本就是崔百手一人的居所,他既已死去,留之无用,索性一把 火烧掉。 秦朗解下长衣,便在火头旁将玉像包了,又用腰间丝带将包裹缚在身后,跨 出门来,飞身上马。他的坐骑是大宛名驹,主人一跨上背来,立刻振鬣长嘶,转 眼驰得远了。只听背后几声巨响,却是那草庐烧得塌了。 这一场惨祸,全由这块美玉而来。秦朗几个月前无意中得了一块玉石,想到 曾听师父青城派掌门人毕凌虚说起,当年师祖曾有过一尊美玉碾成的观音像,可 称稀世珍宝。后来师祖殁了,那碾玉观音便不知去向。当时师父说这番话时,似 乎颇为感慨。眼见七月十三,便是恩师的七十寿诞,正好将它碾成一个玉观音为 师父上寿。不想一连找了几个碾玉的匠人,都道此玉珍异非常,竟然无人敢接这 单生意。秦朗好生焦躁,后来终于有人想到了崔百手。 崔百手当年是碾玉行当中的国手,可惜的是早几年就已隐居山中,洗手不干 了。秦朗听这么多人说此玉的珍贵,更加动心,为讨师父欢心,亲自入山来请崔 百手。崔百手孤身一人,有名的性格古怪,初时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秦朗威逼利 诱,出尽了办法,也是全无效用。万般无奈之下,用到了激将法,将那玉石带上 山来,说崔百手是因为见这玉石珍贵,怕失手丢丑。也真奇怪,崔百手一见了那 块玉石,略一踌躇,便应了下来。只是提出,他决不出山,要碾这个观音像,非 在这草庐中不可。 秦朗自是一口答应,但玉石既如此珍贵,放在崔百手处,秦朗可是不能放心, 索性自己也搬了来住。崔百手倒也并无异言。 初几日倒还正常,看看快要完工,崔百手竟忽然发狂了一般昼夜不停地做工。 秦朗觉得事有蹊跷,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地守在崔百手的身旁。崔百手三天三夜, 不眠不休,终于完工,不料他竟然要亲手毁了这个杰作。秦朗是纵横江湖的独脚 大盗,大怒之下毫无顾忌,拔剑斩断了他的手臂,崔百手就此离奇死去。秦朗虽 得了玉观音,然而失手杀死了崔百手,心中终究有些不快。其时天气正热,他解 开衣襟,任凉风吹在胸膛之上,跨下马四蹄翻飞,他只觉耳畔风声呼呼,急掠而 过,心中稍觉舒畅。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叮铃叮铃地脆响。秦朗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道姑,骑 着一头青驴,从岔路上缓缓而来。他也不在意,仍旧纵马急驰。其时已是七月初 四,离毕凌虚寿诞已只剩下九天时间,距青城山却还远,他急着赶路,只盼在师 父寿诞前,赶上送这份厚礼。他跨下马神骏非凡,转眼将那道姑远远甩在身后, 连那清脆的金铃声也听不到了。 奔了半晌,秦朗爱惜马匹,停下来在一处树荫下歇凉。他刚刚将马拴牢,忽 然听得叮铃叮铃阵阵脆响,回头看时,只见适才那道姑骑着青驴,正不疾不徐自 后而来。 秦朗吃了一惊,暗忖自己适才催马急奔,足足跑出五六十里路,一头毛驴的 脚程,怎么会这么快便赶了上来?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崔百川临死前双目流血, 大呼“此物不祥”的样子,虽然天气正热,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向那道 姑望去,只见她催着青驴,正沿着树荫缓缓而来。 秦朗暗忖:“难道真有那么邪门?”随即又想:“多半这道姑是在这附近居 住,另外知道近路。呸!晴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古怪?”虽如此想,终究心里 打鼓,眼见那道姑骑着驴叮铃叮铃从身旁走过,心下栗栗,也不敢久留,解下马 缰,飞身上马,急挥一鞭,那马放开四蹄,从那道姑身边一掠而过。 两人身形一错,那道姑忽然一声轻笑,右手电伸电缩,在秦朗腰间轻轻一触, 已将秦朗胁下的长剑摘了下来。 秦朗马快,刚觉腰下一轻,急低头看时,坐下马早冲出五六丈远,他这一惊 非同小可,这道姑既能在一错身间便摘下他的长剑,若是有心加害,此刻他还哪 有命在? 他带住丝缰,回头看时,只见那道姑左手握住剑鞘,右手缓缓拉出长剑,向 他微微一笑道:“人道小青削铁如泥,果然名下无虚。” 夕阳斜照,一带晚霞横过天际,那道姑轻言浅笑,美目流波,桃腮带晕,若 不是着了这身道装,宛然便是一位大家闺秀。若非亲身经历,秦朗怎么也不敢相 信就是面前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貌道姑,,便是适才一出手就取了他宝剑 的人。他深深吸一口气,喝道:“兀那道姑,你没来由偷我的宝剑做什么?可是 来消遣我么?” 那道姑又是咯咯一笑,催动青驴款款上前,道:“想不到你快四十岁的人了, 还是这么个霹雳火爆的性儿。你的宝剑我知识借来看看,又不是不还给你,怎么 就诬赖人家是偷?”一转又道:“你是怪我事前没跟你商量么?好吧,我现在就 跟你商量。喂,将你的宝剑借给我看一看,好不好呀?” 她语音温柔之极,令人不忍峻拒,更何况她左手握着宝剑,藏在身后,哪里 是真心求肯?当此情势,秦朗开口讨还固然不是,从这道姑刚刚那一出手的功夫 来看,动手硬夺则更是不自量力。再者他这般笑脸迎人,又让人怎么能够翻脸? 秦朗心中迷惘,不知如何做答。 那道姑秀眉微蹙,叹口气道:“唉,想不到你这么小气!你不肯借,我还不 稀罕看了呢!宝剑在这你,我还给你就是,有什么大不了?”说着将手一伸,真 的将宝剑和鞘递了过来。 秦朗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但她既已将宝剑送回,自己总不能不接。当下凝 定心神,一面运功护体,一面暗暗将一股真气运到右掌,缓缓伸出手去,抓住了 剑鞘。这时他的内力一触即发,只要那道姑稍有异动,他随时可以出招制敌。 却不料那道姑当真是将宝剑送还给他。秦朗一抓下去,毫无异样,轻轻松松 便将宝剑拿了回来。秦朗心中疑惑,只觉这道姑古怪之极。反正宝剑既已拿回, 便不愿再做逗留,道声“多谢”,转过马头,便要离开。 那道姑轻呼一声:“慢着。”一催青驴,拦在路口,笑道:“看来你变是青 城派‘朗月飞星’四大弟子中的秦朗了?”也不等秦朗答话,忽然咯咯娇笑起来。 只笑得腰肢颤抖。到最后竟似笑得透不过气来,伏在驴背上。 秦朗心中纳闷,有心发作,然而终究忍住,道:“那有什么好笑?”那道姑 笑了一阵,抬起头来,道:“我笑什么样的师父,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秦朗 沉声道:“怎么?”那道姑笑道:“当年你祖师爷爷偏心,将这柄小青传给了你 师父。你师父当它宝贝一样。我有一次好奇,将这把剑从你师父那偷出来看看, 哈哈,你的师父,我那小气的师哥,竟对我发了好大的脾气呢!嘻嘻,现在这把 剑传给了你,你师父那小气的脾气,竟也一样传给你了!” 秦朗听到这里,气得脸色发青。要知他恩师毕凌虚已届七十高龄,眼前这道 姑看样子不过三十岁上下,,比秦朗还年轻着几岁,竟然说是毕凌虚的师妹,怎 能由人不气?再者秦朗自来知道祖师爷一生只收过毕凌虚一个弟子,哪里又有什 么师妹了?当下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女,竟敢冒充我恩师的师妹?”他本 对这道姑有几分忌惮,但此刻气满胸膛,也顾不得了。 那道姑将嘴轻轻一撇,道:“毕凌虚那老头儿有什么了不起,冒充他师妹又 有什么好处?”秦朗喝道:“你嘴巴放干净些!”那道姑笑道:“看不出来,你 倒很有孝心啊。呵呵,不说就不说。乖侄儿,你不肯认我么?”说着左掌一扬, 指端翘起,如拈鲜花,在秦朗肩头轻轻一拍。 秦朗大吃一惊,原来这道姑一掌拍来,看来姿势美妙,却是他青城派五阴手 中的绝招,眼看这一掌拍下,竟然无处躲闪。这一招功力之淳,竟似不在恩师毕 凌虚之下,自己是远远不及了。他暗运一运内功,感觉真气流转,并无异样,稍 稍放心。 那道姑笑道:“这一招叫做附骨搜魂,你师父该教过你吧。怎么样?你还说 我是冒充的?” 秦朗强自镇定,道:“我派武功,流布甚广,外人学会一招半势,那也在情 理之中。”话岁如此说,气势却已馁了。 那道姑轻启朱唇,还要说些什么,忽然路旁林中一阵咳嗽,转出一个老丐来。 那老丐白发萧然,每走一步,便咳嗽几声。他一步一挨,走到大路上站定, 又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来,对那道姑道:“阿秀,你这个小丫头,十几年不见了, 怎么你还是那么调皮?” 那道姑笑逐颜开,跳下驴来道:“啊,你这老乞丐倒比以前更健壮了啊!” 她话一出口,秦朗几乎笑了出来。暗想这老丐似乎随时都会倒毙于路的样子,这 道姑竟然说他还要比以前健壮,难道他以前是个死了的? 一念及此,忽然心中一凛,猛地想起:“啊呦!难道这个老丐,便是丐帮资 格最老的病不死徐坤?” 果然,那老丐咳嗽一阵,笑道:“你徐大哥是个有名的病不死,自然是越病 越健壮了。喂,小丫头,你怎么为老不尊,在这里和小辈开起玩笑来了?” 那道姑笑道:“我和师哥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想着再过几天,便是他七十华 诞,正要赶着去给他贺寿,刚好碰到我这位师侄,自家人亲近亲近,开个玩笑, 又打什么紧?” 秦朗听他二人攀话,心中暗暗叫苦。这道姑现在善恶难知,已经让他十分头 疼。这病不死徐坤却更是棘手。他早听毕凌虚说过,他二人早年曾有仇雠,弄得 青城派与丐帮之间几成仇家。还好徐坤后来不再出来走动,两派之间的嫌隙才渐 渐化解。不知怎么这久不入江湖的徐坤,也在这时出现。眼见他目光灼灼,向这 边望来,显然是不怀好意。秦朗心下慌乱,趁他二人不留神,悄悄带转马头,两 腿一磕,那马如箭离弦,直冲出去。 他刚庆幸脱身,忽然眼前灰影一闪,那老丐已抢在他前面,一手挽住马缰, 冷冷道:“急什么走啊?”那匹马正发力急奔,猛地被他一股大力硬生生拉住, 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幸亏秦朗骑术精绝,才没被甩下马来,但也闹得好生狼狈。 这么一个病骨支离的老丐,竟能力挽奔马,功力之高,实是可惊可畏。 秦朗刚刚在马上稳住身形,忽然鼻端一段香气拂过,,随即听那道姑笑道: “乖师侄慢走,让师姑看看,你背上是什么东西。”秦朗暗叫不妙,脊背一挺, 果然背上轻了,急回头看,只见那道姑已在一丈开外,腰肢轻摆,脸上笑吟吟地, 手中正提着他用长衣包裹着的那尊碾玉观音。 秦朗脸如死灰,这一次遇到这两个人,处处缚手缚脚,竟是全不由己。眼见 那道姑笑着解开包裹,心下大急,脱口道:“那是我给师父上寿的寿礼,你既说 是我的师姑,怎么倒抢我师父的东西?” 那道姑笑道:“你怎么总是诬赖人家偷啊抢的。现在你肯认我这个师姑了么? 我老人家不稀罕你小孩子的玩意儿,只是好奇得紧,想看看你孝敬师父的,到底 是个什么稀罕物件儿。”秦朗一句话说错,被她顺口讨了个便宜。他近四十岁的 人了,却被称做小孩子,直是哭笑不得。 只见那道姑抖开包裹玉像的长衣,露出那玉像来。她一见玉像,便赞了一声: “好玉!好手艺!”双手捧着,细细鉴赏。 忽然她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随即柳眉倒竖,转过头来,对秦朗道:“你在 哪里寻来的匠人,这玉像怎么会刻成我的模样?这不是太不成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