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白发说旧事 奇丐叩长铗 秦朗心头一震。想道:怪道我一见到她便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她竟像极了这 尊碾玉观音!“随即又想到:”不对,不对。她和这观音像比较起来,终究还是 略略嫌老了些。“他心中念头急转,对这道姑的问话竟没有回答。 那病不死徐坤咳嗽连连,放开了秦朗的马缰。走上前来,道 :“怎么这像 刻成了你的容貌?这可奇了,拿来给我看看。”说着伸手向那玉像便抓。 那道姑咯咯一笑,腰肢款摆,轻轻避开那老丐的一抓,道:“老大哥,你好 不害羞,这玉像上刻的是你老妹子的模样,你抢去做什么?好不雅相。”她口中 调笑,足下不停,一晃一闪,飘然跨上那头青驴。金铃叮铃叮铃几声脆响。便向 路旁闯去。 徐坤一直佝偻着的腰忽然挺起,大步跨上前来,五指成抓,直扭那道姑左臂, 竟是要将她生生拖下驴来。 那道姑冷笑一声,从颈后抽出拂尘,也不回头,向后乱打。她的拂尘只是寻 常马尾扎就的,可是徐坤却不敢怠慢,凝神拆招。两人一转眼斗了十余招,徐坤 一个虎爪手拉住了那道姑的拂尘尾端,奋力后夺,意欲将她拉下驴来。却不料两 下一用力,拂尘上的马尾吃不住力,砰地一声断了。徐坤收势不住,向后跌出, 那道姑却借势向前冲去,掠过秦朗身边时,用拂尘向他马臀上重重一戳,笑道: “乖侄儿,还不快随你姑姑走!”那马吃痛,发足便奔。秦朗脑中一片糊涂,就 这么陪着这道姑一起落荒而逃。 徐坤在后急追,双手或拳或掌,或爪或指,向那道姑急攻,那道姑虽然闹得 手忙脚乱,却也能一一化解。再追一阵,徐坤轻功虽妙,终究比不得四条腿的畜 牲,眼看前面二人走远,再也追不上了,只气得顿足大骂。 秦朗与那道姑一口气急奔出几十里路,那道姑料徐坤再追不上,这才让跨下 的青驴慢慢行走。玉观音已落在她手,秦朗知道硬夺虽不能够,但终究不肯就此 舍了,只好跟住了她。眼见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马缰。 两人这么闷走了一程,远远的山脚处现出一角屋檐。那道姑忽然笑道 : “你既不肯认我这个师姑,又跟着我做什么?我虽是个方外的人,与你男女同行, 终究不大方便。”秦朗给她说得脸一红,讪讪地道 :“你把玉像还我,我这便 去了。”那道姑横了他一眼,道 :“这玉像琢的是我的相貌,我还没问你冒犯 之罪,你却又来索要,哼!你可别说这玉像琢得不象我,你嘴唇这么一动,但现 出一副惫赖样儿,我知道你一定要混赖的。” 秦朗行走江湖多年,斩头沥血的事向来不在话下。但他向来交往的,都是粗 豪的江湖草莽,一言不合,拔剑相斗才是他这种人的做法。这时给这道姑忽喜忽 嗔,弄得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那道姑忽然又叹口气,道:“你又这么冲着我瞪眼睛。我知道我抢了你的玉 像,你是恨上我了。唉!你却不知道我的一片苦心。”秦朗道:“你抢我的东西, 又是什么苦心了?” 那道姑道:“你想想看啊,你送这么一个玉像给你师父上寿,这玉像上又琢 的是我的容貌,嘿嘿,江湖上的人,有几个是口舌干净的?我们虽然年纪相差悬 殊,只怕三人成虎,传来传去,到最后于我们兄妹二人名声有亏。” 秦朗一时瞠目结舌,他想送这个玉观音给师父,原没什么不妥,谁知道竟会 有一人和这这玉像如此相似?这么想来,这道姑的话,也非全无道理。虽然师父 年纪已高,可也不能全无忌讳。一时竟弄得无话可说,良久方道:“我请玉匠碾 这观音时,可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即便你说得有理,那也没什么打紧,大 不了我另换一样礼品就是。你既知道过几日便是家师的寿辰,想来与他老人家也 是颇有渊源,就请你看在家师面上,将玉像还给我吧,我还赶着去给师父拜寿呢。” 他见这道姑适才与徐坤相斗,出手间颇有几分像青城派的功夫,料他与本派定然 颇有渊源,便提出师父毕凌虚来,盼望此事能够善罢。 那道姑道:“说来说去,你终究还是不肯信我便是你的师姑。好吧,前面不 远,就是我的居处,你随我来,我自有让你相信的证据。”说着催动青驴,金铃 叮叮做响,直向山脚处走去。她跨下那头青驴确非凡品,刚刚长途奔驰,不让骏 马,此刻放开四蹄,又是疾行如风。 秦朗心下踌躇,不知该不该跟他去。那道姑走出一段,回过头来,见他仍站 在原地,点手叫他道:“快随我来,连你的师弟叶飞,也在我这里呢!” 秦朗一谔,暗自思量。原来毕凌虚共有四个弟子,大弟子便是秦朗。二弟子 萧寒星、四弟子萧寒月是亲兄弟两个,也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人物。只有三弟子 叶飞,始终在冲霄观中随侍师父,少在江湖上走动。眼见得师父生辰在即,怎么 他不在冲霄观准备庆典事宜,却跑来跟这来历不明的道姑搅在一起? 他满腹狐疑,见那道姑说过了话,转头自去,当下也没时间多想,只好催马 跟了上去。 转眼来到山脚下,只见好大一座宅院。门旁蹲踞着两头石狮,颇有威严。只 是朱漆的大门已经斑驳,略显出一点衰败的迹象。那道姑来到门前,跳下驴来, 将青驴在门首的矮桩上拴了,用手轻轻推门,大门咕隆一声开了,原来竟没有闩 上。秦朗既来到此地,索性放开了,也跳下马来,拴了马,随那道姑进去。 绕过影壁,过了一道垂花门,就是穿廊。院子里空荡荡地,并不象寻常大户 人家多养花草。那道姑将他引到客厅,笑道:“你且在这里坐地,我去叫你师弟 出来见你。”这才把那玉像放下来在条案上,飘然去了。 眼见玉像就在面前,秦朗本可以拿了便走,只是今天所遇奇怪之极,又听说 叶飞也在这里,更欲一穷究竟,倒把先前急着离开的心思改了。他四下打量这客 厅,只见一堂木器倒颇讲究,似是明朝的东西。条案上散放着几本书,并没有什 么古玩玉器。四壁萧然,不见一张字画,却悬着一柄长剑。 他一见这长剑,不由心中一跳。原来那剑自鞘而柄,无一不和他腰间的小青 颇为相似。他好奇心起,踱到壁前,正要仔细观看,忽然脚步声响,随即有人叫 道:“大师兄,果然是你!”一个人快步抢进门来,张开手臂,在后面拦腰将他 抱住。 秦朗不需回头,已知果然是三师弟叶飞到了。虽然两人已年余未见,但他们 兄弟情深,不因分离而有丝毫变化。在这里见到叶飞,他心里虽早有准备,但初 见之下,还是好生高兴,转过身来,伸出手拍一拍叶飞肩膀,道:“师弟,你怎 么不在师父身边,跑到这里来了?” 叶飞三十二三岁年纪,素来言辞拙讷,因此虽早已艺成,却不愿离开师父闯 荡江湖。但也正因如此,师兄弟中,也只有他得毕凌虚教诲最多,功夫也数他最 为精纯。他年余未见到秦朗,此刻好生高兴,笑了半晌才道:“这事说来话长, 我慢慢讲给你听。你见过师姑了罢?祖师婆婆是不是还没见过?” 秦朗张大了嘴巴,半晌做声不得,只觉得斯事之奇,无以复加,今天凭空撞 出一个道姑,硬说是自己的师姑,已然匪夷所思,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又冒出个 祖师婆婆? 他知这个三师弟为人忠厚,最易受人之欺。将他拉近了几步,压低嗓子道: “师弟,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师婆师姑?” 叶飞瞪着眼道:“原来你不知道么?祖师婆婆,是师祖当年娶的继室,带你 来这里的那位师姑,便是师祖的亲生女儿啊!” 这一番话,说得秦朗哭笑不得。他素知师祖早年丧妻,并无子嗣,哪里来的 一个继室,又哪里来的亲生女儿?心想三师弟实在太过老实,连这样的谎话也骗 得他过,道:“师弟,师祖什么时候续弦,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不要轻信人言, 受人之骗。” 只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啊,秦朗,你不信师弟的话,那也罢了, 怎么你竟敢怀疑我是骗子?” 秦朗回头看时,只见那道姑已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衫子,配着一条湖绿色的百 折长裙。这一做俗家打扮,越见着娇美动人。她脸上带笑,正扶着一位白发苍苍 的老妇,缓缓走进门来。 叶飞抢上一步,施下礼去,道:“祖师婆婆,你怎么出来了?”走到那老妇 另一边,扶着她去椅子上坐了,自己侍立在下首。 那老妇挺一挺腰,道:“你竟不过来拜见我么?”一顿又道:“那也罢了, 当年我嫁给你师祖,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唉,一个穿不得红裙的人,还要什么 身份脸面!” 原来旧时习俗,只有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侧室或续弦无论如何得宠,也 绝不能穿红裙,以示尊卑有别。这老妇这么一说,显是说秦朗看她是师祖的侧室, 轻视于她。 秦朗给她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忙道:“倒不是晚辈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 ……只是……这门亲戚,晚辈从没听恩师讲过……” 他还没说完,那老妇已恼怒起来,一顿足道:“哼,他怎么会告诉你?和他 师父一样,一老一小,两个伪君子!”此时秦朗已隐隐觉得这老妇有些来历,因 此她这句话虽然辱及师祖和恩师,他也假装没有听到。 那老妇道:“当年你那个死鬼师祖死了正室,好伤心了一阵,对人宣称誓不 再娶。可是他啊,没过几年,偏偏又遇上了我。” 秦朗向那老妇望去,只见她双目望空,脸带微笑,显是在回忆过去。她面容 与先前那穿道装的女子十分相似,只是年纪大了,满头白发,脸上也尽是皱纹。 可是依然可以依稀看出从前的娇艳。秦朗暗道:“看来她从前年轻时候果真是个 美貌女子。这么想来,师祖当年为她颠倒,也未必没有可能。” 那老妇发了一阵呆,又道:“你师祖迷上了我,就忘了他从前说过的永不再 娶的话,一心要迎我进门。谁知道你那个混帐师父从中做梗,几次哭谏,说一来 你师祖当众说过誓不再娶的话,他一个有身份的人不该出尔反尔,更重要的是我 们相差三十几岁,这一桩亲事,瞧来甚不体面,恐怕惹人非议。求你师祖为青城 派名声着想,绝了娶我的念头。哼!我们的亲事,几乎就毁在你师父手上!” 秦朗道:“师父也是为本派名声打算,虽然未免过于绝情,心思终究不是坏 的。”他听这老妇说来有眉有眼,而以毕凌虚的性格,若真遇到这样的事,多半 便会如此做。想到此节,已有些信了那老妇的话,听他开口骂上了毕凌虚,也不 敢发作,只是替师父开脱。 那老妇道:“他是你师父,你说话自然偏袒他一些儿,那也没什么。这么多 年都已经过来了,我还计较什么?即便是当年,我又计较过什么?”略停一停, 又道:“你师祖被你师父劝住了,果然不肯娶我。可是他又舍不得我,就在一处 山谷里给我盖了一间小房,把我安置在那里,偷偷地跟我做了夫妻。不要说花轿 鼓乐,就是喜帖,也没发过一张。因此上啊,我说得好听是他的继室,说得不好 听么,就是跟他私通的!” 秦朗听到此处,默然无语。觉得师父当年力阻这头亲事,虽是为了青城派的 声誉,但终究未免太过不近情理。 那老妇气了一阵,又道:“哼,就看他当年阻我婚事这一点,他毕凌虚的事 我就本不该管。可是毕竟你师祖当年留下了遗命,这一次又事关青城派的存亡, 我终究不能袖手。”叶飞拜伏在地,哽咽道:“多谢祖师婆婆不念旧恶。” 秦朗听这老妇说到“事关青城派的存亡”,心下一凛,忙问:“怎么?我们 青城派有难了么?” 那老妇却不答他话,右袖拂出,在叶飞双肘下轻轻一托,叶飞身不由己,站 了起来,身形稍稍一晃,便即站稳。 那老妇点头道:“嗯,亏得解救得及时,现在看毒是已经解了,功力也该恢 复七八成了吧?”叶飞道:“是。弟子这几天感觉大好了,正要跟祖师婆婆和师 姑道别,去扫叶山庄去寻二师哥和四师弟。” 那先前道装打扮的女子嗤地一笑,道:“你放心好啦,他兄弟二人,现在早 在去冲霄观的路上了!”叶飞大喜道:“原来是师姑代我送信去了!我还担心我 在这里养伤,耽搁了大事呢!这可有劳师姑了!”那女子笑道:“我这几个师侄 啊,顶数你的嘴最乖滑呢!” 那老妇道:“阿秀,你虽是长辈,但却比他们年纪还小些,说话别太放肆! 你平时在外走动,我让你穿上道装,固是为了你一个单身女子,在外行走方便, 却也是让你学学出家人的端严自持。怎么你倒越来越不知收敛了呢!”那女子吐 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那老妇对秦朗二人道:“我这女儿,虽是你师祖的骨血,却随我的姓儿姓玉。 她跟你们年纪仿佛,又不是真有什么血缘之亲,你们也不必那么拘泥,她名字叫 做玉秀,你们只管叫她阿秀就是了。”秦朗暗道:“原来这母女姓玉。” 她话没说完,那玉秀已叫了起来,道:“不行不行,他们是我的晚辈,怎么 能随便叫我的名字?”叶飞也道:“辈份在这里,弟子们不敢胡乱称呼?”玉秀 嘻嘻一笑道:“还是我的三师侄懂事。” 那老妇瞪了玉秀一眼,却也拿她无可奈何。这是小节,也不比多争。她抛下 话头,转而对秦朗道:“我听阿秀说,你给你师父做寿礼的那尊玉观音,容貌和 她有几分相似,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啊?” 秦朗忙道:“玉像就在此间,请你老人家鉴赏。”说着走到条案前,捧起那 尊玉观音,恭恭敬敬捧到那老妇面前。他此刻已有九成相信那老妇果真便是师祖 的继室,虽还不能完全确定,言语上却已不敢有一丝无礼。 那老妇伸手接过玉像,忽然全身剧震,如受电击,双手一抖,几乎将那玉像 摔在地下。失声道:“这玉像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碾这玉像的匠人在哪里?” 秦朗吃了一惊,忙问道:“是晚辈寻一位姓崔的老玉匠琢的,可有什么不对?” 那老妇脸色惨白,颤声道:“是姓崔么?他人在哪里?”秦朗心中忽然起了异样 之感,将崔百手死时的情形隐瞒了,道:“那老玉匠年纪大了,气血已衰,为琢 这玉像伤了精神,完工不久便病死了。” 那老妇仰面朝天,过了良久才幽幽地道:“嗯,这么好的手艺,死得可惜了。” 秦朗低头不语,忽听那老妇冷冷道:“是什么人来看望我这个老婆子啊,怎 么在窗下不肯进来?”秦朗一愣,只听窗外有人哈哈一笑,道:“伯母好耳力啊! 小侄徐坤拜望你来了!”随即门口人影一晃,走进一位年迈老丐,正是病不死徐 坤。 秦朗也是惯走江湖的人,自来对自己的耳力目力颇为自负。但这徐坤是何时 来到窗下的,他竟丝毫不知。他心中惭愧,又不由对那老妇好生佩服。 那老妇冷冷道:“哼,徐坤,你好长进啊,我听阿秀说,刚才你还打算抢她 的东西来着?” 徐坤咳了几声,干笑道:“那是小侄和阿秀妹妹开开玩笑的,当不得真的。 至于这么多年没来拜望,那是伯母和阿秀妹妹失了音讯,其实小侄心中也好生记 挂伯母呢!这不是一打听到伯母的住处,便巴巴地赶来探望?” 那老妇点点头道:“嗯,你这孩子,倒还知道孝顺!”徐坤咳了几声,又陪 着干笑几声。 秦朗哑然失笑,心道这母女二人倒真是一脉相承,专爱充人长辈。那徐坤年 纪虽比毕凌虚小着几岁,却也已过了花甲之年,与这老妇年岁相差无几,不料她 竟大剌剌地称徐坤是孩子。 徐坤笑了一阵,又咳一阵,却不再说话。那老妇冷笑道:“咱们明眼人做事, 莫绕弯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 徐坤一挑大指,笑道:“伯母毕竟法眼无讹!小侄这次,确是有事来的。小 侄听说,伯母已将那柄失落多年的青城派镇派宝剑大青找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 的啊?” 此言一出,不唯秦朗,连叶飞也是一谔。原来他青城派中,除去带在秦朗腰 间的小青,确是还有一柄大青。每一代掌门人,都会在弟子中选一个可承衣钵的, 将小青交他佩带。得能配带小青的,如无意外,便是下一任掌门,至于大青,却 是本派执法长老收管,以之为执掌门规的信物。但是自从当年本派执法长老韩无 双退隐江湖,这大青便再无下落,怎么竟会在这老妇房中出现? 却见那老妇不动声色,用手指着壁上悬挂着的那柄长剑道:“你消息倒灵通 得很啊!不错,这柄大青,现在就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