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碧血溅白发 杖碎玉观音 毕凌虚说完了这一番话,不再理会众人,两袖一拂,便要飘然而去。玉观音 忽然急抢一步,掌中拐杖斜刺而出,抵在毕凌虚背上,冷冷道:“哪有这么便宜 的事?”这一下出乎意料,饶是毕凌虚武功卓绝,却也已闪避不开。秦朗师兄弟 四个不料事情竟有如此变化,大惊失色,一齐抢上前来。玉秀长剑出鞘,阻住四 人去路,森然道:“谁敢上来?”叶飞急叫道:“师姑!这是怎么?”玉秀脸色 惨白,道:“你莫叫我,我早就告诉过你,迟早有那么一天,我是要害你的!” 叶飞脸如死灰,却不肯就此退下,眼见玉秀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只待他踏上一步, 便要刺他个透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起,口中只道:“你……你……” 毕凌虚眼见玉观音一杖击下,便能取了自己性命,然而全不畏惧,回过头来, 坦然道:“师娘,现在青城派已经没有了,你虽得了大青,又挟持了我,又有什 么用处?想一想你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又有什么结果?不如就此罢手罢!” 玉观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今天赶来山上,助你退去强敌,夺这柄大 青回来,是为了夺你青城派掌门的位子么?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了报当年 灭门之仇!”毕凌虚一惊道:“师娘,你说什么灭门之仇?” 玉观音道:“你别叫我师娘,路起云那奸贼怎么配做我丈夫?我丈夫叫做崔 百手,虽只是个碾玉的匠人,可是胜过路起云百倍!”毕凌虚一头雾水,瞪大了 两只眼睛道:“是那个当年用你的相貌碾了玉观音,送给我师父的崔百手?你和 我师父的姻缘便是由此而来,他又怎么会是你的丈夫?” 玉观音双目寒光灼灼,望住毕凌虚道:“三十五年前,你们青城派的大侠们, 杀了人家老小十一口,难道你都忘记了么?”毕凌虚全身一震,道:“你怎么知 道?你是什么人?” 观音踏上一步,手上加力,嘶声道:“我本姓钟,钟保山便是我的父亲!” 马继善闻言,身形一震,却见毕凌虚脸若死灰,道:“怪不得,怪不得!报应! 报应到了!”玉观音仰天狂笑道:“忍辱含垢三十几年,今天终于等到了报仇雪 恨的机会!毕凌虚,你怎么不反抗?”手上使力,一柄龙头拐杖直压下来,毕凌 虚全然不动,咬牙挺住,可是杖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重,不消片刻,毕凌虚额上 青筋暴起,腰也慢慢弯了下来。但他一声不吭,闭目承受。 秦朗师兄弟四人大急,再也顾不得玉秀横剑挡路,一齐飞身扑上。玉秀一咬 牙,喝道:“不要命的尽管来!”手腕一抖,掌中宝剑疾刺而出,秦朗腿上中剑, 扑翻在地。萧家兄弟一伤左肋,一伤右肩。叶飞被玉秀踢了个筋斗,眼见师兄弟 三人都受了重伤,双眼喷火,结结巴巴只道:“你……我……”玉秀仗剑喝道: “再不后退,他三个便是你的榜样!”叶飞叫道:“好,你索性杀了我罢!”飞 身扑上。玉秀稍一犹豫,双眼一闭,一剑向他胸口刺去。 眼见得这一剑便要将叶飞刺个透心而过,忽然人影一闪,马彪抢上前来,杆 棒横出,挡了玉秀一剑。大青锋利无伦,叮地一声,竟将这精钢的杆棒削去了一 截,但终究是解救了叶飞利剑穿胸之厄。叶飞这一下死里逃生,呆在当地,双目 望着玉秀,目光中又是焦急,又是愤激,有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失望,大张着嘴, 只是说不出话来。玉秀平持长剑,剑尖不住颤抖,却冷笑道:“我当初问你,我 若害你你会怎么样,你说想不出来,现在可想出来了吧?”叶飞一动不动,双目 大睁,过了片刻,身躯一晃,哇地吐了口血出来。 马继善挺一挺胸,道:“路夫人,原本我只道你这一番辛苦奔波,寻回大青, 是要篡夺青城掌门之位,我与路师叔多年的交情,不能袖手不管,决心出手干涉。 却不知原来你是为了报灭门之仇。然而事情究竟怎样,我们还都不知道,或许这 里面另有曲折,也未可知,你可不要冤枉了人啊!” 玉观音冷笑道:“你是路起云的朋友,自然向着他们说话,哼,那也没什么。” 说着手上稍稍收了些力,道:“毕凌虚,你好歹也算一派掌门,自己门中做下的 事,总不会不敢承认吧?”毕凌虚缓了一口气,向马继善摇摇头道:“马叔父, 这是我们青城派当年做下的恶事,今天该有此报,就请你不要管啦!”玉观音道: “你怎么不把这事情说了出来?”毕凌虚摇摇头,道:“师娘,我师父尸骨早寒, 我不忍心说他的错处,这事就由我一人担了罢!”玉观音大怒,道:“这时候又 来假装君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叫我师娘的么?”手上加力,拐杖重重压了 下去,只压得毕凌虚全身骨骼喀喀直响。 玉观音狂笑道:“你还想给你的死鬼师父遮羞?哈!我偏偏要把你们做的丑 事全抖出来!”毕凌虚道:“事已至此,你杀了我给全家抵命便是!不用再多说 什么了!”玉观音咯咯一笑,幽幽地道:“我为了报仇,受了三十几年的屈辱, 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我可怎么舍得痛痛快快地便杀了你?嘿嘿!”转过头来, 对马继善道:“铁杖仙,你的好朋友当年做下的恶事,你想不想听?”马继善一 心要救毕凌虚,可是现在他被玉观音压在杖下,只要玉观音横杖一挥,立刻便要 打他个脑浆迸裂,可不能冒然出手救人。正自着急,听玉观音如此说,想到或许 可以在话语上说动她放人,当下道:“愿闻其祥。” 玉观音森森一笑,道:“我自跟你说这旧事,你只管听了便是,要想劝我放 弃报仇的念头,那是想也不要想!”马继善不料她辞锋尖利如此,索性不答她话。 玉观音吸了一口气,道:“铁杖仙,你应该知道,当年路起云虽是在江湖上 打滚的人,却有个附庸风雅的毛病。”马继善道:“不错,路师叔当年有两大爱 好,一是名人字画,一是玉器古玩。”玉观音道:“我家的灭门之祸,便是由此 而来!” 马继善奇道:“怎么?”玉观音道:“当年有个叫钟保山的你也该知道吧?” 马继善点头道:“那怎么不知?他当年号称当地首富,据说是一位儒商呢!”玉 观音道:“嗯,这倒承你夸奖了,我爹爹读过几年书,儒商虽算不上,却也有爱 收藏些名人字画、玉器古玩的嗜好。我认识我的丈夫崔百手,便是因为我爹爹请 他去家中碾玉。”她说到这里,紧绷着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笑意,但随即隐去, 又换上了一片冰冷的表情,道:“那一年,有人将韩干的《牧马图》从宫中盗出 来卖,我爹爹爱极了那画,竟不怕朝廷追究,把那画买了下来!”马继善道: “呀,原来那幅画是这样的来历!你爹爹也真是胆大,若走了风声,朝廷追究起 来,这可不是一件滔天大祸?” 玉观音忽然发怒,一腿重重踢在毕凌虚腰上,道:“朝廷没知道风声,却给 他的师叔韩无双得了消息,他一心拍路起云的马屁,几次登门,想出高价买了回 去。我家里又怎么会在乎他青城派那几个臭钱?自然是不肯卖的了,后来路起云 自己上门来买,也碰了一鼻子的灰。”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那时我已 嫁给了崔百手,这些事还都是我归宁时听我爹爹讲的。也幸亏我已经出嫁,不然 后来他们买不成《牧马图》,夜里扮做江洋大盗来我家杀人夺图,我又怎么能逃 得性命?” 马继善向毕凌虚望去,只见他被压在杖下,丝毫不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却不说话,知道玉观音讲的都是事实,他与路起云相交多年,路起云当年得了 《牧马图》,他也知道,却不知竟然为了这幅画杀了人家满门。 玉观音道:“我得了消息,赶回家中,见一家惨死,哭得死去活来。然而哭 得够了,觉得事有蹊跷,就留神起来。路起云杀了我们全家十一口,自以为做得 干手净脚,哼,他却没想到,我家中有万贯家财,如果真是江洋大盗,又怎么会 拿走的都是些字画和古玩?” 毕凌虚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师父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嗜好,不想就害了他 了!” 玉观音冷笑道:“他这个嗜好害的是别人。真正害了他的,是他的另一个嗜 好,那便是好色!”毕凌虚道:“师娘,我师父虽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他 在这色字上,却是正派得很,请你不要诋毁他老人家。” 玉观音道:“你记着,不可叫我师娘,该叫我崔夫人。哼!你师父若是个正 派的人,那我的计策也就不能成功了!”忽然面现戚色,过了良久才道:“只是 我这计策,可苦了我的崔郎啦!” 马继善半晌未语,这一刻忽然道:“崔夫人,你果然智谋过人,只是为了报 仇,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玉观音笑道:“嗯,你猜到了,不错,我既知道了 真凶,当然要想办法报仇,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崔郎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玉 匠,这仇可怎么报得?” 马继善长叹一声,道:“所以你让崔百手碾了你的容貌,送给路起云。你年 轻时貌美如花,路起云一见之下自然就此倾倒,你再安排时机与他见面,他早已 为你的容貌颠倒不能自持,一见之下,哪有不动情的道理?这一来你略施手段, 便成了青城派的掌门夫人了。再相机下手报仇,或用刀剑,或投毒药,哪有不成 功的道理?崔夫人,真好计策啊!而这番舍身复仇的大忍大勇,便是须眉男子, 也未必做得到呢!即便那位崔兄,也非寻常人物可比啊!” 玉观音点了点头,道:“初时崔郎是不肯的,可是拗我不过,他痛哭了几天, 终于还是答应我了!”停了一停,忽然狞笑道:“虽然后来我从中挑拨,让他们 师兄弟反目,终于闹得韩无双成了残废,远走藏边,又用毒害死了路起云,可是 我全家十一口的性命,崔郎伤心一生,我自己这么多年的垢辱,怎么可以就此算 了?嘿嘿,我要他青城派鸡犬不留,才算报了这大仇!” 马继善道:“崔夫人,虽然你跟路起云仇深似海,可是他也死了这么多年啦, 什么仇恨也该过去了吧。”毕凌虚道:“这血债就由我还了吧!只盼你放过我门 下弟子!”玉观音冷笑道:“那怎么行?我苦练武功,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就是 要将青城派斩尽杀绝,以报当年灭门之仇。可是这么多年来青城派越来越是兴旺, 我竟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谁知这次唐天徐坤两个寻到了韩无双的后人,想借她 手中的大青制住毕凌虚,挑了青城派,好让他唐门和丐帮从此称霸江湖。我这才 有机会乘乱取事。哼,这也叫天理昭彰!” 玉秀脸色惨白,颤声道:“娘,既然如此,适才他被困山下,你又为何救他 回来?让他死在唐天和徐坤手下,岂不干净?”玉观音森然道:“这等大仇人, 我怎么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自然是要亲手报仇的了!”突然大喝一声,龙头拐 杖横掠出去,直扫毕凌虚头颈。毕凌虚眼见她一杖扫来,却不闪避,面带微笑, 闭目待死。叶飞大叫一声,飞身扑上。玉秀长剑疾刺而出,喝道:“不要过来!” 叶飞哪里理会?这一剑扑地一声,透体而过。马彪抢上来救,已经晚了一步。叶 飞大叫一声,栽倒在地。玉秀一剑刺过,面色惨白,站在当地,全身似乎已经僵 硬了。 马继善眼见玉观音这一杖击下,毕凌虚立刻便要横尸当地,此刻不暇多想, 铁杖横挥,架住了玉观音一杖。玉观音双手持杖,斜睨着他道:“怎么,你敢不 许我报仇么?铁杖仙,你名头虽响,可吓不倒我!”抡杖向他便打。马继善退后 一步,道:“崔夫人,你还是就此罢手罢!”玉观音如中疯魔,哈哈狂笑,将手 中拐杖舞得呼呼风响,道:“报仇!我要报仇!挡我者死!”一拐一拐,猛向铁 杖仙打来。马继善给她逼得无法,只好挥杖抵挡。可是他本来武功只比玉观音略 胜一筹,此刻玉观音舍命相搏,他却有心退让,几招之间,便给逼得步步倒退。 马彪见叔父迭遇险招,抢上助战。两个人两条杆棒,才敌住了玉观音势如疯虎的 扑击。 玉观音大叫道:“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我也不怕!阿秀,还不给我动手杀人, 给你外祖全家报仇?”她连叫几声,玉秀始终如痴呆了一般,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玉观音怒道:“阿秀,你怎么不听我的话?”玉秀忽然将长剑掷在地下,掩面大 哭道:“娘,仇人早已经都死了,这仇已经报了,我不要再杀人了,你也别再杀 人了!”玉观音一呆,随即怒道:“小畜牲,你说什么?”玉秀道:“我不要再 杀人了,你也别再杀人了罢!”玉观音大怒,转过身来,高举拐杖,喝道:“好 啊,毕竟是路家的孽种!我今天连你也杀了!”大步便来。她正与马家叔侄激斗, 此刻大怒之下,心智迷乱,这一转身,背后破绽百出,马家叔侄双杖齐出,一左 一右,啪啪两声,都打在她肋下,他二人功力何等深厚?虽都未出全力,却也非 同小可,玉观音一个踉跄,扑地倒了。 玉秀大惊,抢上前来,扶起她看时,只见她嘴角流出血来,双目紧闭,手中 兀自紧紧握着那根龙头拐杖。不由大惊失色。马继善走上前来,看了看道:“放 心,令堂是一时逆气上冲,不碍事的。”玉秀点了点头,回头去望,只见秦朗、 萧寒星、萧寒月师兄弟三个互相搀扶,都走过来,唯独不见叶飞,心下冰冷,怔 怔地流下泪来。 马继善伸出手去,在玉观音后背上轻轻击了一掌,一股阳和内力到处,冲开 了她郁积在喉间的一口逆气,她长叹一声,醒了转来。玉秀双眼垂泪,叫了声: “娘!”马继善道:“崔夫人,莫要滥杀无辜,凶手路起云和韩无双都已经死了, 你还是就此收手了罢!”玉观音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也不答话。转头四顾,一 言不发。过了良久,又叹了口气,缓缓坐起身来。 只见她解下背上的一个包裹,缓缓打开,一片柔光之下,赫然竟是两尊一模 一样的碾玉观音! 玉观音用手轻轻抚摸,口中喃喃道:“这一尊是当年崔郎碾的,这一尊是他 新碾的。嗯,这玉像的样貌,可还分毫不差呢!这痴郎……这痴郎,这么多年, 原来他一直没忘了我啊!” 忽然她抬起眼来,死死盯住秦朗,道:“你说实话,崔百手到底是怎么死的?” 秦朗在她逼视之下,心头狂跳,不敢说谎,将崔百手死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 来。玉观音听得崔百手是死在他的剑下,眼中寒光一闪,右手电伸,已抓住了拐 杖。秦朗大惊,知她伤心之余,这一出手必定雷霆万钧,可不知怎么,竟不敢躲 闪。玉观音狠狠盯了他良久,眼中光芒渐渐暗淡,缓缓道:“死了!死了!他临 死前竟要毁了这玉像……他说此物不祥……他双眼竟流出血泪!嗯,原来他一直 没忘记我,可也一直都恨着我!”忽然一声惨笑,右手拐杖横挥而过,砰地一片 脆响,两尊碾玉观音,都化做了片片玉屑! 她打碎玉像,站起身来,仰天狂笑,口中不住道:“此物不祥!此物不祥! 崔郎,你不是要打碎它么?我已经把它打碎了,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龙 头拐杖忽地翻起,砸在自己头上。玉秀叫一声:“娘!”扑过去扶住她身体,只 见这一杖用足了力道,玉观音额上破了个大洞,鲜血汩汩流出,眼见得是不活了。 玉秀放声大哭。玉观音强提真气,道:“我的尸首,绝不葬在这山上!”双目一 翻,就此死了。她额上鲜血愈流愈多,染得满头白发都变成了红色。众人不料事 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齐都围将上前。忽然玉秀转过身来,向后连退几步,嘶声道: “都别过来!你们已经激死了我娘,又要来做什么?”眼中大颗大颗泪水涌出, 恶狠狠地望着场中诸人,半晌才道:“我记得你们,我记得你们!”转过身去, 横抱着玉观音,狂奔下山。 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师姑!”却是叶飞的声音,玉秀心中一震,转头去望, 只见马彪扶着叶飞,站在身后。原来适才那一剑她心中慌乱,刺得失了准头,虽 然穿胸而过,却也没要了叶飞的性命。此刻叶飞的伤口已包扎过了,由马彪搀扶, 勉强走上前来,道:“师姑,刚才我仔细想过,现在我能回答你问我的问题啦。 即便是你当真害我,我也不会恨你!” 玉秀眼中泪如泉涌,大哭一声,抱着玉观音的尸体,转头狂奔。片刻间转过 山角,再望不见了。众人都呆立当地,不做一声,只有两尊碾玉观音的碎片,在 阳光底下,似乎还泛着柔和的微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