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意赌坊 俗语说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二州殷富已久。尤其是杭州, 真是说不尽富丽乾坤,说不完繁华景象。华灯初上,只见行人熙攘,穿梭于三街六 市,好不热闹。 自酒楼中脱险而出的余婧凮,单手摇着白纸扇,没头苍蝇般在大街上来回溜跶 . 他本是出来寻武韹祺的,谁知道未走出十丈远就感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古怪 目光,直刺得他浑身发疼,头皮发麻。不必多问,此目光必是来自人群中的大姑娘、 小媳妇。余婧凮暗自摇头苦笑:“唉,我余婧凮到底有何德何能,令人如此青睐呢!” 他到也不是不喜欢女人,只不过,现在的女孩子实在太可怕了。 到了此等地步,他还哪有什么心思去注意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店铺呀!只想着 快些找到那四个怪人所说的如意赌坊,以便远离此处。 在出大街口时,余婧凮突然被自另一端冲出的人撞了一下。没等他发话,撞他 之人居然张嘴恶骂起来:“小子你没长眼睛呀!怎么不看路,要不是老子今天急着 赶路定要扒了你的皮。”边吼边还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街对面的一条 小胡同拐去。 嗯?这人的身影以及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像正月十五夜里拉皮条的李平?本想好 好教训他一顿的余婧凮,立时改变主意,连忙施展家传燕子身法,悄然跟上这行为 动作有些古怪的李平。 别看李平体重如牛,脚下功夫却也不是赖得。三步并两步间,已滑进右边的小 街。两人相隔不短的路,让余婧凮追得甚是辛苦。 本以为进入小街后,李平原隐于人群中的身影,就可得以尽显无疑。谁料想, 这小街反到比大街更热闹。原来这一带,有两样最吸引人的行业,一样是赌,另一 样则是嫖。您想,哪儿经营此行此业的会不热闹? 走进小街后,便见四处门前尽是挑着大红灯笼,写着什么勾兰院、迎春楼之类 的,招呼川流不息的寻芳客。更有一些打扮地花枝招展的流莺,逢人就乱抛媚眼, 甚至还有满街强拉嫖客的。这些女人看到年轻俊逸的余婧凮又怎肯放过,这个飞吻, 那个浪叫,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更有甚者,直接冲上前去,八爪鱼般攀在余婧凮身 上亲哥哥长亲哥哥短的叫个不停。弄得余婧凮俊脸通红,不知所措。 《诗经•;周南》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古人乃教君子追求淑女,可见礼教中此等男女之事并未加以过多制止。但对余婧凮 而言,另外两句话反而令他更加谨记,那就是——君子好色,不可淫也。故此,他 平日里对这些花街柳巷,淫娃荡妇格外不耻。 打又打不得,甩又甩不掉,就在这纠缠不清的时候,一个尖声细气的嗓音引起 了他的注意:“哟!我说李公子呀!瞧您心急火寥地是往哪儿去呀?不如进来歇一 歇吧!” “呼呼呼,下次吧,下次吧!咱们武爷跑到王老九馆子里找碴去了,我能不急 吗?”纵然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见不到人影,余婧凮还是立时猜出此人身份。不 是恶棍胖子李平,还会是谁呢? “是吗?又轮到王老九倒霉啦?那你可得赶紧去瞧瞧,晚一步没准儿连给老九 收尸的机会都没啰。”与李平说话的人八成是附近青楼里的老鸨,“等忙完了事, 可别忘了叫着咱们武爷一块给妹妹们捧捧场哟!女孩儿们可有一阵子没见他了,想 得很哩!”真是三句话离不开老本行,世风日下。 李平嘴上说着一定一定,脚下已是健步如飞,冲向目的地。 如此一来,余婧凮哪还有心思跟花姐儿们耗下去,更加急于将她们摆脱。女人 们又如何肯放他,个个宛如拼命三郎般,使出吃奶地劲把他往自家店里拉。先不论 余婧凮一身江南周记丝绸庄量身定做的名贵衣物,怎么看都是个金主儿。就算他是 穷光蛋,凭他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让多少女人倒贴钱陪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多少女人爱慕,就有多少男人妒忌,满含怨毒的目光透过人群空隙,直直插在 他身上。无奈叹息之际,他不仅想起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容貌家世上足以与他一较 高下的男人——武韹祺。他若是来此会否遇到这种事情呢? 想到这里,余婧凮突然觉得心里闷闷地,那是一种带着些酸楚地味道,难道他 也着了道? 可他哪里想得到,武韹祺不仅是这花街柳巷的常客,风月场上的高手,而且还 是其中三家的后台老板。若是知道,余婧凮一定又会皱起眉头,跺脚大叹:诗书礼 乐、不学无术;淫声秽所、污辱斯文……没准还会动手砸他们的招牌呢!这算不算 是愚腐?呵呵~~~~~ 人常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拉拉扯扯间,余婧凮空着的那只左手,不 意间碰到了别在腰间的钱袋,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出手如电扯下钱袋至于手中, 掏出一把白花花地银子向空中一洒。 刹时间,人们哪还顾得上拉客,一拥而上,哄抢起来。其中不凡分配不均者, 顿时,谩骂地大打出手的,不胜枚举。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余婧凮已悄悄溜 出人群,直追李平而去。 他似乎走得太快了,以至于没留意到飘凌院门前着一袭红衣的那位半老余娘, 正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直到他高佻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才听她自言自语道: “真像!真像!” “任嫫嫫,你怎么啦?”她身旁一个打扮花俏的姑娘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 这姓任的老鸨强自一笑,“没事!没事!”接着冲姑娘们大声嚷道:“你们这 群死丫头还傻愣着干嘛!快点儿招呼客人呀!”这世上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一定是多心,多心! 不过,命运有时候还真是喜欢捉弄人,有些东西你想找的时候,却偏偏找不到 ;不想找的时候,就自动自发的送上门来。这不,余婧凮就碰上了。 穿过两条小街,在转进入第一条长巷,直走不出三丈,一座挑着几只气死风灯 的巨宅立时承现在眼前。灯火闪耀,照出门前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如意赌坊”。 莫不就是这里?余婧凮想也没想,在看门人招呼下笔直向内走去。 在这世上,好赌之徒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赌钱,另一种则是赌命。故名思意, 赌钱者只赌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银子;他们单纯为赌而赌,很多时候亦不过只为着玩 上一两把。赌注下的也小,懂得给自己留条活路。他们大多是些聪明且又胆小之人, 两三局后,不论输赢均会悄然退离。赌命者,事必都是些真正的赌鬼。他们是庄家 最欢迎的角色,这种人过分好于此道,粘上就不愿离开,非得赌个天昏地暗不可; 而且逢赌必输,输红了眼还想翻本,如此下来,好好一份产业,被败的荡然无存; 甚至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拿来当掉,也不过只为了过一下手瘾。 这是栋古老的建筑,从外表上看来,甚至还有些破旧。可杭州城附近千里之内 经于此道的人都知道,这不怎么起眼的建筑内,孕藏着名遥千里的大赌场——如意 赌坊。 与其他几间赌场不同的是,此处的老板,属于一个秘密帮会组织。至于那个组 织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的姓很常见,乃是三横一竖的“王”,而且天生一副好脾气。不熟悉他的人 称他一声王老板,熟悉他的朋友们则会直接叫他的名字——王老九。其实,就算你 当面喊他一声“老王”,他也会笑着答应的。所以私下里,人们送他一个绰号,叫 做王老实。至于,他是否真的老实,没有人知道。 王老九一生最重视赌品,在他的赌场里全凭赌技、运气取胜,决不允许诈赌的 “郎中”出现,否则“老实”也会变“老虎”。他手下养着的那些打手,当然不是 吃白饭的。他们会很客气的请那个人到外面去。等那个人从剧痛中清醒时,往往会 发现自己躺在一垃圾堆里。然后,他就只能用左手支撑着地面爬起来。他的右手, 永远无法用了。 这或许就是如意赌坊出名的原因。 今天天气晴朗,一整天天空中几乎没有出现一片遮挡阳光的云。 在天气特别好的日子里,王老九总是会觉得心情也特别好。于是,他将晚饭时 间提前了,这样子他就可以多挤出些时间来做他喜欢的事情。比如在前面不远处的 那条小街,比如去任家老姊姊的地方。正值壮年的男人,总要去解决一些应有的欲 望,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晚上他通常都会就着小菜喝上一小壶酒。一个菜,一壶酒,一个四十出头的男 人吃似乎是少了点。不过,对王老九来说是没什么关系的,反正他的胃口本就不怎 么好。正因为如此,他从不与旁人一起吃饭,过多的食物,让他很不舒服。 鱼是好东西,尤其西湖中放养地锦鲤。王老九很喜欢糖醋锦鲤这道菜,良好的 食物当然也会带给人好心情。但不知怎地,吃到只剩鱼头时,他的右眼眼皮开始狂 跳起来。 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会不会就是某种灾祸的预示呢? 王老九并不在乎这些,他可不是那种会接受命运摆布的人。懂得抗争,才像个 男子汉。 喝完酒,吃完了那盘糖醋锦鲤,他一面吩咐下人收拾桌子,一面掏出一块柔绢 抹着嘴,打量着这间宽广的书房,他突然感到愉快极度了。银子赚的容易,说不定 他可以把这里装修的更美观一些。 算了算时辰,大概还早,足够他冲个冷水澡换身干净衣物再出门。心动不知行 动,正当他准备回内室时,李平忽然来了。 李平是武韹祺手下公认的第一智囊,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虽然年岁不大, 在黑白两道上却已经混了十数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可是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惊 惶不安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来,几乎被门槛绊倒。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王老九心下虽有几分奇怪,却并未疑作其他,以为他是寻 自己一同前往花街的,仅不住调稽道:“瞧你急成这样子,是不是你老婆跟人跑了?” 他们本就是相交数年的老友,平日里开开玩笑也是很正常的。 谁知李平却叹了口气,苦着脸来到正厅大理石圆桌旁坐下,取了个茶碗,没等 主人同意便倒起茶来。王老九也坐下来,陪他喝茶。 顺平了气,李平才缓缓道了句:“唉,小弟家里的女人若是随人跑了到也无妨, 怕只怕老兄你妻弟新娶的小夫人就要跟人走了。” 王老九一下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李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本不是 个急躁的人,朋友间玩笑话也是受得起的。他却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眼前这位 人称“笑面无常”的李平向来是报忧不报喜的。他的话,百分之九十有可能是真的。 李平愁眉苦脸地接着道:“你先不要着急,坐下来听我慢慢说。我且问你,你 小舅子江虎的小老婆是不是抢得人家佃户女儿?” 皱着眉,王老九思索片晌道:“是不是抢来的,我到是不清楚。不过听江虎说, 那女孩乃是城东张佃户家小女儿,因她爹爹还不起赌债,所以自愿……” 李平脸色一变,连声截口道:“糟了!糟了!”他好像连坐都坐不住,绕着桌 子不停打转。 王老九更是不解,一把拽住李平的衣袖,追问道:“老弟,你别着急呀!好好 坐下来喝口茶,慢慢把话说清楚。” “你……唉!”重重叹口气,李平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抓起大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笑眯眯地看着他,王老九居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右眼皮跳得更凶了。 “茶有安神醒脑之功较,老弟若是不喜欢,哥哥我自是吩咐下人泡一壶新的来。” 和颜悦色的笑容本不是黑道壮年男子该有的,他到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还是 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看透的城府之人呢?大概只有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吧! 瞪起眼珠瞧着他,在确定他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后,李平差点儿把手中的紫砂茶 壶吓掉在地上,大张的嘴巴好半晌也闭不上。挤了挤一对绿豆小眼,诧道:“真的 假的?你老兄别是故作镇定,戏弄愚弟吧?”莫非世上真有如此迟钝之人? 把个王老九问得是满头雾水,摸着光秃秃地脑门:“什么真的假的?我又怎么 戏弄你了?” 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并非在说假话后,李平轻叹一口气, 放下茶壶,站起身来,走到王老九面前,故作神秘地抬起右手,张开掌心伸到王老 九眼前,低声耳语:“老哥可晓得此人?” 揉揉眼睛,王老九翻来覆去将肉掌上所书的字看个百八十遍后,突然惊呼道: “他……” 一个“他”字才出口,便被李平以如雷贯耳的速度堵上嘴巴。“嘘!别出声, 小心隔墙有耳。”真是笨蛋,不要命了么!脑子里长满肌肉不成?这还用他教。哎 哟!害他刚刚不小心撞在桌角上,好疼! “唔!嗯嗯嗯!”拼命点着头,王老九期望李平将他放开,这样子,实在太过 暧昧,若被人瞧见大约会疑做断袖。他还要老面子呢! 李平会意地放下手,再看他,原本发白的厚实嘴唇,染上了一层油黑,那样子 实在像极度了乌嘴狗,让人忍俊不已。好心地递过一面铜镜,王老九一瞧,也忍不 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本是个好脾气,一盆清水洗去也就无事了。 “老弟,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一面用柔绢擦着脸,王老九一面问出心中疑惑。 李平坐回原处,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可知道这主儿有个极为厉害的乳母么?” 王老九点点头,怎么又扯上乳母了。“应该是姓……孙的那位老太太吧?” “不错!”李平站起来,走到窗前,天色已晚,宝石般闪烁地群星散发出耀眼 的光芒。“这位张佃户就是老太太的一个远房表亲,他女儿平日里可是最得老太太 喜欢,你的妻弟呀!这回麻烦大啰!”他的嗓音低沉地甚至有些撕哑,每个字都如 铁锤般重重敲打在王老九的心头。 “那……这……”或许是惊吓过重,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门外突然一阵风似的奔进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倒,口中嚷嚷着:“老 ……老板!不……不好了!” 王老九虽然吓了一跳,很快就回复心神,正色道:“什么事如此惊惶?” “有……有人……有人踩……踩我们盘子!”不知是因着急,还是惊吓过度, 那庄家打扮的人,喘得很凶。 “是谁如此大胆!”耳朵虽听着他这么喊着,李平心里则清楚的很,一切已经 晚了。“难道平日里吩咐你们的话全忘了不成?打一顿扔出去不就成了!”真他奶 奶的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里属于谁,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但……”庄家一副预言又止的模样。 “但什么但?有话快说。”王老九怎么也想不到,庄家说出的话,竟把他吓得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那个找碴的人就……就是武爷呀!” 如意赌坊的内部,远比外表看来堂皇很多,也热闹很多。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通 常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打扮花枝招展,有的则穿得 连乞丐都不如。成叠的钱票,成堆的筹码,成斗的金银,就在这些人因激动而颤抖 的手里进出。当然,大部分都流进了庄家的口袋。 武韹祺走进来之前,喝退了手下跟来的几个人。向来认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 他,并不喜欢以多欺少的方式。 今天,他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衫,在温柔凉爽的晚风绊随下,步入这灯火辉煌 的大厅。无人可比的华贵气质,春风俯面般的浅笑,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心神皆醉。 一时之间,摇骰子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压大小的赌徒们举到半空中的手不知该起 该落,就连叫卖小食、烟草的也停下脚步,生怕错过他一点一滴的举动。还来不及 怀疑此人,是否女般男装时,已被他深如湖底的瞳子深深俘虏了。 这绿衣少年莫非是西湖龙王化身不成?每个人心里都在疑惑,他到底是谁? 围在最大一张赌桌外面的人群忽然散开了,为武韹祺让出了一条道路。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