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魔 那天是五月二十七,天上雾茫茫的,想来一场飘泊将至。 武韹祺倒在床上,柔软、温暖的床,他自己的床。本来,他可以睡在比这更柔 更软的地方。只可惜,将他抱回来的人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他只好睡在 这张床上,徘徊梦乡。 阴惨惨的天空,笼罩着阴惨惨的大地,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武 韹祺就这样站在阴惨惨的大地上,烟雾迷漫中,他仿佛见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 人。 那人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正对着面前的孩子说着什么。风,卷起地上的落叶, 沙啦沙啦。孩子走了,头也不回,他竟是那般坚强,那般懂得忍耐。只是,当他经 过武韹祺身边时,圆而明亮的眼睛中仿佛闪出一滴泪。 风不知何时停了。那白衣人已不知何时来到一片桃林间,夕阳下的桃花红如火。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细看下竟是个纤长瘦弱的少年。他身上所着的春衫,也正如 桃花一般艳红。 这个人,武韹祺也是熟悉的。他想喊,喉间却像被什么给堵住了,一个字也无 法叫出。他想奔上前去,跪在那人面前,脚踝则不知被什么给紧紧缠住,无法移动 半分。此时,他所能做的,还有什么呢?只有等,只有看,默默地看着可怕往事又 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 见到白衣人,桃树下的少年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灵动的眼睛里仿佛还 带着分孩子般的天真与调皮。他站直身子,慢慢地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白衣人的 肩,原本清脆地声音此时竟有些颤抖:“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 背对着武韹祺的白衣人微微摇了摇头,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低沉若谷:“我不 该来。‘ 红衣少年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所以你什么都不必说。 况且……‘柔顺地目光为之一凌,甜美嗓音转瞬结成寒冰,’我们早已没什么好说 的了。‘话音方落,他原本空着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要命的刀。 在他拔刀的那一瞬间,武韹祺好想冲上前去。在这一刹那,曾有的记忆宛如潮 水般袭上心头,撕裂了他的身体。这样的事,这样的事,不!他决不允许再度发生。 然而天不从人意,当他打破所有禁锢准备飞身上前时,手臂却不知被什么人拉 住了。他想喊,嘴巴则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一双红艳如血的嘴唇不知何时凑到 他的耳边,缓缓吐出寒冰般的气息:“若想活命最好还是站在这里别动。无论是谁, 都不能阻止今天所发生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即便是如来佛祖也不 行……‘ 此人仿佛有意隐藏本来身份,但以武韹祺浪荡多年的经验,却依然可以分辨出 这个人是个女人,甚至是美到足以令众人完完全全为之倾倒的女人。尽管平日里他 是个对女人很温柔的男人,但当自己最为敬爱的人受到生命威胁时,他可就顾不了 那么多了。 制服一个女人怎会是难事?不过,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而这一次他却错得很 离谱。谁又会想得到这么一个纤纤女流的气力竟会如此之大?他输了。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武韹祺不免深深怨恨起自己的无能。如若平日里多下点儿 功夫在习武上,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自取其辱。 远方的剑啸龙吟早已烟消云散,在他眼前只剩下如火般的满树桃花。桃花下有 人亭亭玉立,乃是个纤长苗条的少妇,乌云高髻,满身云裳,亦与花云溶为一体, 衬着她稳于雪白面纱下的俏脸,真可谓“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岂能见几回。” 武韹祺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好似被千年寒冰完全制住,僵硬如石,根本无法 移动半分。 红衣如火的少妇,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盯着他瞧了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果 然是转轮王大人,适才多有得罪,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随即道了个万福。此时此 刻,她的声音仿佛柔和了许多。 ‘你是……’转轮王?她究竟在说什么?他们之间应该尚属初次相见,可这女 子的口气为何像早已认识了他几百年一般呢?再者,这转轮王到底是谁?满腹疑问 无从解。 红衣少妇浅浅一笑,‘大人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短短二十几载,便已将小女 子忘了个干净。这也难怪……’微垂俏首,声音似多了几许凄楚:“像吾等尘世中 人本就是你们这些仙家手中的玩物棋子,又如何会放在心上?‘说着说着,竟抽泣 起来。 听到此言,武韹祺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的摇着头。是否因为少妇的眼泪令人心 有感触?还是因为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呢?他分不清,看不明,正如无数纠缠在 一起丝线,斩不断,理还乱。那一瞬间,红衣少妇的模样好像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叠, 那是个他所熟悉的人——小七。 还记得,小七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无论你现在对我所作的一切对与否,我仍 然会感激你。至少你,曾经给过我幸福。’ 猛得闭上眼睛,他突然好希望马上昏过去,因为当面对一个向男人哭诉自己悲 痛往事的女人,尤其是个与身边某人过于相似的女人,实在是件比什么都来得可怕 的事情。 轻风如刀锋般划过脸颊,切割着养尊处优的细嫩皮肤,有些疼,却又多了种忘 却了许久的熟悉。熟悉到令人心痛。 少妇的低泣声听起来好像越来越遥远,几乎与他存在于不同世界。她走了么? 还是…… 一双冰冷地手指袭上武韹祺细长的颈子,随风送入耳中的却是无与伦比的恨意 :“死吧!你们这些臭男人,全都下地狱去吧。永不超生,我要你永不超生。哈哈 哈~~不仅是你,就连你师傅跟他恶心的男人也会在前方的冥路上等你。转轮王,你 去死吧!哈~~~~哈哈哈~~~~~~~ ‘ 蛇般缠绕在脖子上的手指越扣越紧,丝毫不给武韹祺半点喘息的机会。好大的 力气,他挣不脱,动不了,甚至连叫都叫不出。不,不!他不要死。他还有许多事 未完成。未曾报答君王之恩就是不忠,不曾对父母尽以孝道便是不孝;一世英明又 如何做得不忠不孝之徒?更何况,正可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没有娶妻生子哪能 一死了之?就算到了下面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呀! 不,不行,不要死,不能死,不可以死!救……救命! 眼睛猛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雪一般的白。只不过白得却不是雪,而是纱,由 上等天蚕丝织成纱帐。 几乎完全没入云端的斜阳自窗外照进来,光芒轻柔地洒在武韹祺身上,温暖而 舒爽。抬起手,抹了把满布汗水的额头,原来是场春梦。他不仅在心中赞美起现实 的美好与安详。尽管此时此刻他早已记不得方才所做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梦了,但那 样的梦他决不想再做第二次。 此处乃是一间精雅华美的小室。东壁上悬挂着他年少时所作的画,墙边一几, 几平架上摆着张由千年桐木制成的琴,想当年他便是用此琴奏得绕梁三日之曲,一 举夺魁。但如今,琴面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瞧在眼中,也不免让人多了几分 心痛。方想起,此处已有许久不曾来了。 着衣下榻,踱至几前,取下架上瑶琴,以袖拭去浮面尘土,轻道了声“琴呀琴, 累你等苦了。”随即置琴于红木矮桌上,轻抑衣袖,一双生着修长、圆润、纤细宛 如白玉雕成十指的手,开始抚琴,音弦清悦,与方降下人间的雨音相合,令人无比 心醉。 琴在几上,琴音却已随风飞扬,穿出窗外,飘荡在百花盛开的春宛之中,渐渐 地与丝丝细雨溶为一体。而后,共同飞往天际。 一个人对某件事过于用心时,往往便会忽略了另一件,就好像现在的武韹祺,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在痴痴地等他。更何况,像他这样一个男人 本就不愿被任何人所束缚。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飊夺炎热。 弃置篋笥中,恩情中道绝。 心魔由何起?镜中芳容虽未老,香魂却永归。推开窗子,细雨中园林一片锦秀, 只可惜早已是人去楼空,故人一去不复返。正好似被搁置在箱匣中的团扇一样,逃 脱不了被疏远被遗弃的命运。 一个人若已明白自己的命运所归,那么就再没有勇气去反抗。更何况,她本就 有所觉悟,愿为他而亡。 画好妆,小七来到衣柜前,拉开橱门,自内中取出他曾最喜欢看的衣裳换上, 而后自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只精工翡翠瓶,打开瓶盖,到了此许内中之物在口中。 这乃是昨日里武家三少爷派人送来的,是酒也是药,杀人的毒药。 她没有问理由,况且武禹襄想让一个人死,本就是没有理由的。 据说当某人快死时,总会回忆过往,她呢?曾几何时,当他要她嫁给他时,她 是那么喜悦,她甚至相信这个温文而雅的男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然而,她忘了, 忘了武禹襄根本不是人。试问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曾属于他弟弟 的女人呢?更别谈照顾她一生一世了。 小七笑了。她知道跟命运赌博的人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她的代价,便是她的 命。 只不过,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个未见的人。否则,她定会死不瞑目的。 “两家求合葬, 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 叶叶相交通。 ……“ 武禹襄推门进来时,小七就跪坐在正堂,满身彩衣,手中握着那只翡翠瓶。她 说:“我终于等到你了……”然后便倒了下去,乌黑的头发自髻上散落下来,抚在 开始发青的脸上。 她的生命已黯然无光。 武禹襄在她身旁跪了下来,捧起她渐硬渐脸的俏脸,一滴晶莹地水珠落在她的 头发上。亦不知到底是雨还是泪。 他明知小七等的人并不是他,可他还是来了。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无论生还是 死,永远都是。 若说没有爱,那么落下的泪又是什么呢?吻着她冰冷的唇,他这样问着自己。 或许,正因为爱她才不希望她被人抢走。如果得不到她的心,便要得到她永远的人。 这就是他,一个不是人的男人。 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没人性的男人内心最深处竟隐藏着最脆弱最悲苦 的一面。 “中有双飞鸟, 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 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 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 戒之慎勿忘。“ 远方传来“铛”的一声响,随即清悦之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弦断人亡,这会 不会是老天对这可怜的女人发出的怜惜呢?无人知晓。 雨唏哩哗啦的下着,冲刷着世间的尘埃,却永远冲不掉内心的怨仇。 三天后,武禹襄托词小七病重,带她前往京城。 而那个雨天所发生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次年,武韹祺返京,被告知小七因病身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我们再来瞧瞧咱们的小武少爷,他又在做什么呢? 武禹襄走了,带着小七进京了,这对小武而言,无疑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这就意味着他又可以喝酒了,可以吃肉了,可以赌钱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可以玩女 人了。这么好的消息又可能不让他开心、欢快? 他当然高兴。甚至高兴到忽略了去向小七道别,高兴到忘了见她最后一面。然 而,这件事仿佛早已变得不怎么重要了。 五月三十一日,太阳高照,晴空万里。 最近的天气好得有些奇怪,连续三天都是大晴天,别说是个雨星,就连乌云都 瞧不见半朵。大街上,人群依旧唏唏嚷嚷,热闹非凡。若问此地最热闹的地方是何 处,首推便是龙凤茶楼。据说此处乃是一对流落本地的外乡夫妇所开,已有三十几 年历史了。地方虽不十分大,却是人们平日里所喜爱的去处,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 地行商,但凡累了的便会来这里,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 杭州茶楼大概都有一个听书的场子,这龙凤茶楼自然也不会例外。上午喝的清 茶,下午夜间喝的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书的意思。有人就问 了,喂喂喂!你不是说小武来吗?怎么又扯到喝茶听书上来了? 唉,您别急嘛,放宽心,听我慢慢道来。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武韹祺几乎快要发疯。他本以为三哥走了,自己便可以 好好乐上那么一阵子。可谁会想得到头天晚上去凤来楼,找老鸨要了个新进的水灵 原封货,可临到上阵时,老二说什么也挺不起来,令他丢尽了颜面。尽管床上早已 扒得精光的女人连瞧都不敢瞧他一眼,但他老觉得这小娘眼底满含嘲讽。一怒之下, 把她赏给了自己那班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就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当晚便被这群 畜生给糟蹋至死。凤来楼的老鸨怕武韹祺怕的要死,连大气都不敢吭,更别提要赔 偿费了。她只求这位小太爷别再踏进门槛半步就谢天谢地了。 有可能吗?当然没有,否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就传不下去了。所以, 小武还是每天去“照顾”凤来楼的生意,虽然不合人意,可他那班弟兄到是满高兴 的。连续三天之后,“病”没治好,反而成了花街上暗传的笑柄。当然,在这条街 上是不会有人胆敢指着他的鼻子说三道四的,可背地里……或许因为这次的事做得 实在太绝了,害他一踏上花街前巷便觉得有人暗中对他指指点点,冷眼相对。最可 怕的是,只要闭起眼睛躺在床上就会见到一大票女鬼张牙舞爪的向他索命,吓得他 连觉都不敢睡。 晚上不睡觉能去哪里呢?好人家的人大都不清楚的。武韹祺可就不同了,脑子 里堆满了坏主意。第一个飞进脑中的当然首推暗夜乐园花街了,不过,这方案在零 点零一秒后便被否绝了。开玩笑,还嫌鬼妹妹不够多呀?别没事找事干了。那么, 排名第二位的是——赌坊。不,不,不!也不行,自从上次在如意赌坊大显赌技后, 再也没有半家赌坊肯放他进门了。唉,什么世道呀,做人难吶! 百般无聊之下,武韹祺决定甩开手下一个人出去逛逛,去哪儿呐?这到还没想 好,反正风摇柳絮,飘到哪儿算哪吧。 大概是玩得时间太久了,武韹祺已经走得累了。走运的是龙凤茶楼就在附近, 他想,反正此处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不如进去坐坐。主意打定,再不耽误片刻, 径自走了进去。四下一望,内中到也算得上宽敞,人还不是很多。 拣个位置好的地方坐下。茶博士连忙上前,用代手擦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 先向这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放着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 安放完毕,方问道:“公子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 武韹祺瞧他长得圆头圆脑,到也十分可爱,不仅笑道:“少爷我今儿个一不饮 酒二不会客,却是来吃茶的。” 茶博士闻听此言,向那边摘下个水牌来,递给他,道:“请公子吩咐,吃什么 茶?” 接过水牌,瞧了一眼,点了壶雨前茶,复交还给他。茶博士接过水牌,仍挂在 原处,方吩咐伙计泡茶。武韹祺本想唤他与自己聊点新鲜事,忽听门外阵阵躁动, 转头望去,但见一位少年公子踏进门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