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篇>一指清远唯君听(上) 朱高燧下意识地握了一把腰间的剑,裹缠在剑柄上的鲨鱼皮透着坚韧的寒气, 一个寒冷的念头莫名掠过心头:今天,剑要沾血。 这预感使他眉头一蹙,而这种预感总是兑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抹坚硬的 苍凉滑过年少俊逸地脸。 临行时师父的神情总是浮现心中——自从七岁拜师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动 容,说到" 飞仙瀑" ,师父的眼中竟隐隐有一种痛苦。飞仙瀑到底埋葬着怎样的过 去,师父只字未提,但他能直觉到" 飞仙瀑" 在师父心里的位置不啻即将攻打的那 座皇城。 “玄武剑不仅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也关系到江山帝祚。” ——不想在战事吃紧时离开,但师父这句话让他无可选择,而飞仙瀑的秘密对 任何问鼎天下的英雄又的确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朱高燧甩出一记响鞭,让马奋起四蹄,耳畔风声呼啸而起,却被一阵泠泠歌声 斩断,他猛然带住马缰,马前蹄高扬,长长嘶鸣一声。歌声停住。有事在身,他不 该停留,但心已停下,要看一看唱歌的人。 歌声和他隔着一座山包,山上开遍了桃花,满眼繁盛、浩瀚如海。他深深吸入 一口芳香,第一次从娇艳中感到壮阔之美。 春雨刚歇,满地落蕊。马蹄沾上一路余香。 看到一涌山泉,在雨后晴光中熠熠闪光。泉水尽头,一个窈窕背影渐走渐远, 青色衣衫几乎化成一角氤氲山岚。 他忘记冒昧,追赶上去。 少女仰起头。—张如歌如诗的脸,带着一滴垂至腮边的泪珠。 投出一瞥漠然眼神,少女低下头,继续走她的路。 那一低头的无情,让他猛烈怔忡了一下。 山风吹散无数桃花,顺水流走。一边是茂盛,一边是凋零,他看了一眼水中倒 影——白马上,是一个过客。 他把剑浸入泉水,血从剑锋外溢,剑没有洗净,倒污了水。 他不觉心惊,急忙上马,几乎象逃跑。不知道在逃避什么——邂逅于途的少女? 死在剑下的亡魂?还是逝水浮生的命运?他茫然、即而惘然、即而颓然。 一道江水阻断行程。 码头上已有一个候船的女子。女子头遮盖头,身穿猩红嫁衣,孤身一人,手持 长剑,没有鞘,阳光下,白刃和红裙对立的刺眼。 一只渡船摆过来。船家是个侏儒。虽然身材短小,脸膛却生得十分英俊。 " 去飞仙瀑。" 朱高燧说。 朱高燧话音未落,侏儒就调转船头,仓皇着、连连摇头:" 去不得,去不得… …" 说着,一指船舱里的斑斑红迹," 前日竖着送过去三个,结果横着送回来两个, 剩下那个立着的还掉了条胳膊。吓死人不尝命啊。""我给你十倍价钱。" 朱高燧说。 " 哎哟,百倍、千倍也不如命贵呀!" 侏儒惶惶然逃走。 突然,红影一闪,嫁衣女子从码头跃上船头。把三尺剑锋架上船家脖颈,冷冷 开口:" 拿你的命抵船钱。你可走这一遭?" 侏儒吓得浑身颤抖,连声道:" 是, 是,女英雄饶命!" 嫁衣女子刚登上船,芦苇丛中突然冒出一句声如银铃般的讥诮:" 这么凶巴的 新娘子,自己送上门,人家也不见得敢娶呀!" 话音落处,一叶小舟从芦苇里摇出 来,船上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别着刀剑棍鞭,乍看上去,如同做兵器买卖的 小商贩。 嫁衣女子并不理会出言不逊的少年,只催促船家速速开船。 " 原来是急着嫁给阎王爷。" 少年朝女子摇了摇头,然后朝朱高燧咧嘴一笑, "大爷,您真肯出十倍的价钱去飞仙瀑?"朱高燧点头。 " 哎呀,发财了,发财了!" 少年连连自语,欢喜之情把脸涨的通红," 大爷, 小的愿意渡您过去。不过要先交船钱哟,看您那么大块头,要是赖账我可打不过。 "少年的无赖模样,让朱高燧不觉一笑,跃上小船,掏出钱袋,付上船钱。 欸乃一声,小船离岸。虽然逆流而行,却轻轻快快。 竹篙忽然一扬,少年从水中挑出一条水蛇,手腕微抖,水蛇被震离竹篙,飞向 小船,少年手臂抬起,两指正好捻到蛇身七寸,动作的迅捷娴熟让朱高燧都不由暗 暗叫了声好。 少年打开竹篓,把蛇放进去,竹篓里全是蛇蝎之类的恶虫毒物。 船行不多时,经过一座水中小岛。 少年拎起竹篓,跃上小岛,回头对朱高燧说:" 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着, 万万不要乱走。这里是不许外人入内的。" 话说完时,声音已在岛上树林中。 不想在到达飞仙瀑之前给自己找麻烦,也无心草莽间事,朱高燧没有尾随少年 去探究岛中蹊跷。在岩石间找到一块平坦地方,结跏打坐,致心一处,习练内功。 阳气达至" 还阳穴" ,背部又开始胀刺难忍,他屏息运气,系心一念,要让气冲上 去,但只感到背部更加疼痛。他不甘心,连运了三次气,但都是徒增痛楚。 这时候,茂林深处传来琴声。 悠悠淙淙、渺远空灵,如一缕月下清风,掠过古老池塘。 琴音入耳, 蓦然打散凝于一处的心结。恍惚中,三千丈是皎皎明月, 三万 里是朗朗清霜,琴操如水、鼓动心弦,越过浮名,越过刀锋,许多遗忘已久的人和 往事漫卷过心间——那支断在手中的玉笛,那些无忧无虑的曲子和无忧无虑的在北 平的日子……突然,朱高燧感到体内一声春雷炸响,一道气机闯过" 夹脊" 上冲" 玉枕" ,之后,浑身豁然轻松,心境倏然敞亮,精神力气充沛无比。没有想到,一 段琴曲竟助他攻克了困扰半年之久的难关。 朱高燧站起身,想找到弹琴的人。 一只白鹤从林中飞出,落到正向小岛划来的木船上。船上载着侏儒和嫁衣女子。 " 这里不该是飞仙瀑。" 女子警觉。 侏儒挤出满脸狞笑:"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柄弯刀,向 女子砍过来。 女子并不惊惧,从容躲过一刀,跃到船头,凛声道:" 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蓄 意加害""哼,谁叫你是林三的新娘子!""那又如何?""谁叫林三是飘飘的意中人! "侏儒虽然口气凶狠,但说到"飘飘" 二字却不自禁面露一丝温情。 女子听罢,傲然一笑:" 原来是呷我的醋。没想到我未婚夫婿那等卑琐小人也 会有人倾慕。""哼哼" 茂林中传出一阵妖娆笑声,一个粉衫绿裙、艳丽俊俏的女子 凭空而至般现出身形。 " 如此轻功,想必就是' 桃花飘飘' 了。" 船上女子说。 " 唐赛儿,我恭候你多时了。" 桃花飘飘嫣然一笑,脸上全无一丝杀机,手中 却一连发出七枚桃叶飞镖,镖镖打向唐赛儿致命要穴。 剑光舞动,七枚飞镖尽数落地。 见唐赛儿武功远远高出自己所料,桃花飘飘马上改换战术,向侏儒使了个眼色。 侏儒会意,纵身跳进水里。小船立刻剧烈地摇晃起来…… 对于几个草莽人物的争斗,朱高燧连袖手旁观的兴趣也没有,从朝廷到江湖, 无处不是打打杀杀,明争暗斗,几经战事,面对流血和杀人,他早已见惯不惊。转 过身,循着琴音,继续向林中走去。 忽然,琴声嘎然止住。 朱高燧想起刚才撑船少年的提醒,揣测可能自己擅闯禁地,引起主人不悦,便 高声道:" 在下本无意叨扰,只是被琴音吸引,情不自禁。听此佳音,实感有缘。 如阁下不弃,望请一见。" 琴音落处,无人回应。 朱高燧再向前走,远远望见一座粉墙小院,隐约看到一袭青色衣衫在门内一闪, 随后,门便关住了。 院外、枫树下,横着一张半旧瑶琴。朱高燧发现琴面上竟有" 梅花断".虽不弹 琴,但出身王府,朱高燧对好琴也略知一二。不经历数百年,琴身上不会有断纹, 断纹状如梅花为最古。北平王府聚珍阁中收藏着一张蛇腹断琴,一向被视为珍品, 小心存放。即便贵为少主人,朱高燧也只见过一次。至于" 梅花断" 便只是从王府 琴师口中听到的异闻奇谈了。没想到这样一座无名小岛,竟有这等稀世之宝。而这 等宝物竟被如此漫不经心的搁放于无人之处。弹琴的人不可能不认识琴中极品,如 此作派,可见其心之清,其志之远。 越发渴望与弹琴人一见,朱高燧走上门阶,正要敲门。门却" 吱呀" 一声,不 敲自开。 撑船少年蹑手蹑脚从门缝里溜出来,一抬头撞见朱高燧,被吓了一跳,赶忙把 他拉至一旁,斥道:" 你个蔫儿狗,怎么也不跟我叫唤一声,就跑这来了。" 堂堂 燕王三王子竟被个山野村娃骂作狗儿,朱高燧立时哭笑不得。但一转念,此次父王 起兵,不论那方败绩,都会有一批皇亲国戚、高官贵胄落的狗儿不如。其实,半世 荣华比一世贫贱更为悲惨。想到这里,心情不由转坏。 " 卖什么呆呀!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少年忽然一拍脑门," 啊,我知道了 你是来偷东西的。小贼,找打!" 说完,抽出背后短棍大打出手。 看少年的出手架势,朱高燧就知道没什么斤两。一伸手,拿住少年手腕,说: "我来这里,只是想找弹琴的人。"少年见朱高燧一出手就把自己制住,只得服软, 撇嘴挤笑:" 弹琴的?我就是啊。我就是啊。" 朱高燧手指一紧,少年立刻疼得吱 哇乱叫," 你这泼皮小无赖怎能弹出那等高雅曲调,休得亵渎。""你不信,我弹给 你听就是。" 少年一指树下瑶琴。 朱高燧见少年口气自信,只好把他放到琴旁,心中实在不愿刚才的清绝妙音是 出自这个伧俗少年之手。 " 您想听什么?' 大姑娘美' 怎么样?" 少年朝朱高燧挤挤眼,一脸玩谑。 朱高燧蹙起眉。 少年吓得脖子一缩:" 莫生气,动火伤身。您想听高雅的,也不难。' 阳春' 如何?' 白雪' 也不错。" 少年的腔调活象在酒楼卖曲,朱高燧断定少年不是他要 找的弹琴人,挥手作罢:" 该回船了。" 少年一听朱高燧不再让他弹琴,立刻喜上 眉梢,跳起身,拔腿便走。 " 翘儿——你拿了师父的金如意吗?" 一声少女的呼唤从小院里传出来。 朱高燧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到少女的声音,少年一吐舌,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金如意。 朱高燧发现如意上盘着一条雕工极为精细的金龙,这等物件决非等闲人家所有, 为何在这僻远小岛,随处可见奇珍异宝?心中不觉一奇。 " 大哥、大哥,帮个忙,只搁一小会儿。" 少年央求朱高燧道, 说罢,不容 分说,一把将金如意塞到朱高燧袖管中,神秘兮兮叮嘱," 万万不可让我姐姐知道 藏在你身上,她凶巴的狠,厉害起来,十个你也敌不过她。" 听到少年之言,一向 自持武功不俗的朱高燧,倒想见识一下这个武功奇绝的凶巴姑娘。 院门敞开,少女走出来,一身青色衣衫,一双翦水秋眸,站在春日似有还无的 风里,清绝美绝。 " 你!" 开门少女正是朱高燧邂逅途中的唱歌女子。莫非弹琴人是她?是的, 一定是她。这样的女子,合该弹出那样的琴。他一向自信直觉,这次也不例外。一 天邂逅两次,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他笑了一下,但与此同时,又升起一阵惶惶。 因为,还有另一种直觉,猝不及防,不想正视又分明侵入内心。是一种力量,无比 温柔、又无坚不摧——如果这女子真是弹琴人,他会爱慕上她,是的,会爱上她。 而……这会软化男人的坚强。 对于再次和朱高燧相遇,少女也显出一丝惊异,不过马上恢复平静,并没有询 问他到此的原因,只是眼帘一垂,回避过朱高燧的注视,向少年说:" 翘儿,金如 意师父十几年不离身。她回来后,若是发现丢失,一定会难过。" 少年摊开双手, 脖子一歪,满脸无辜说:" 金如意不见了,你问我作什么?也许,是师父她老人家 发现忘带了,自己回来取走了呢。" 少女微微摇头,神情里掠过一丝幽黯:" 师父 是从不大意的人,这次走,她不带金如意,只是因为……" 少女说到这里,轻轻叹 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 哼,看来你还是怀疑我喽。" 少年做出颇为委屈的样子," 唉,这是何等世 道,连我这等视钱财如大粪的大好人,也要被亲姐姐当成小贼抓。罢了,罢了,由 你搜就是。" 说着,少年跑到少女面前,抓起姐姐的手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通,得 意道:" 没有哇!没有哇!" 说罢,少年又抓着少女的手,要她去搜查朱高燧。 少女立刻双颊绯红,急急抽出手,偷眼看了一眼朱高燧,对少年又气又无奈道 :" 算了,算你厉害。" 见少女不再追究,少年高兴的一蹦高,拽上朱高燧飞快地 向树林外跑去。 朱高燧回过头,少女还站在门口。他手腕轻抖,金如意从他袖管飞入少女怀中。 少女接住金如意,明眸一灿,朱唇轻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终了只 是一笑。 少女灿然的笑容,却带给朱高燧一阵莫名的愁恻。他急忙回转身,以一种永不 再见的决绝,箭步流星离开树林。 没出树林,突然一声炮响震耳欲聋。跑在朱高燧前头的少年尖叫一声,掉头便 向山路上跑去。 山坡上,繁花茂林深处,一座绿色高台掩映其间,朱高燧走过去,闻到一种熟 悉的硝烟味道。仔细看,发现高台竟是一座掩饰在松柏、藤蔓和爬山虎之中的炮台。 少年拨开一簇松枝,一边从炮台入口往里钻,一边回头警告朱高燧:" 呆在外 头,别进来。" 诸多怪事,让朱高燧对这座无名小岛不能再视若无睹,蹑步潜行, 他悄悄尾随少年进入炮台。 炮台里面除去一门大炮,别无旁物。尘土积累很厚,蛛网到处乱结,显然已长 期废置。 " 臭矮子,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少年气冲冲登上悬梯,上到炮台顶部。 不一会儿,揪着侏儒的耳朵走下来,骂着:" 人不大,胆子倒不小。私自开炮,我 爹爹要是知道,有你好看。" 侏儒作揖赔笑:" 云翘师姐莫怪,云翘师姐莫怪,是 飘飘要我开炮抓那唐赛儿啊。" 听到侏儒把少年唤作" 云翘师妹" ,朱高燧诧异, 仔细打量少年,果然有几分女儿形态。 " 哼,飘飘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为了她,连我爹爹你都敢惹?" 云翘更加怒不 可遏。 " 她有林三的令牌呀。" 侏儒辩道。 " 那林三要是没有我爹提拔,哪有今天的位子。他怎敢擅作主张?""也许…… 这就是大师伯的意思呀。""不可能!我爹临走时,反复嘱咐接到他的飞鸽传书才得 动用这十门大炮。我和姐姐都没有收到。算了!" 云翘一摆手," 不和你罗嗦,我 去找飘飘理论。" 说着,云翘冲向炮台外面。 朱高燧猫身避到大炮底下。等到云翘和侏儒离开,他站起身,借着炮台顶窗一 束光亮,看到炮身上写着一个大字,抹掉灰尘,看清是个" 敢" 字——笔力苍遒, 全无匠气,俨然有大家风范。" 敢" ?制炮人何等用心要在这炮身上书写一个" 敢 "字? 炮台外,远远传来鼎沸人声,夹杂隆隆梆鼓,乍听酷似战场冲锋。朱高燧疾步 奔出炮台,站在山上向水面眺望,不由大吃一惊。 成百上千只舴艋舟,乱箭齐发般,从四面八方聚拢。将正要驾舟离去的唐赛儿 团团围住。舟上之人个个劲装,手持兵器,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渔民。 看来,刚才那声炮响是个集合兵众的信号。朱高燧仔细察看,发现自己脚下正 是整个岛屿的至高点,临水处还分布着四座经过伪装的炮台。离水最近的炮台顶上 站着桃花飘飘,云翘和侏儒已跑到那座炮台下面。 朱高燧来到水边,趁着云翘和桃花飘飘在台顶争吵,潜入炮台内部,这座炮台 比刚才那座宽绰些,放置着两门大炮,炮身上同样刻有大字,不同的是,一个刻着 "影",一个刻着" 落"." 影" 、" 落" 、" 敢" ——这三个字在朱高燧心中恍然串 成一句诗文:"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想破这个关节,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朱允炆用来咏月的诗。记得,这句诗曾让皇祖父大大地皱过眉头。 水域上响起厮杀声。朱高燧不由想,这么多人众对付一个小女子真是牛刀杀鸡。 正想着,忽觉打斗声径直袭向头顶。攀上悬梯,朱高燧看到唐赛儿竟已冲破重重包 围,跳上炮台,将桃花飘飘挟持住。如此临危不乱的机敏应变即便在男儿中也绝非 等闲。朱高燧打量了一下这个面孔深藏在盖头之下的女子,忽然发现挂在她腰间玉 佩很眼熟,细看,竟然象自己的十六节龙凤玉佩,就连玉上的丝结都不差分毫。这 块玉佩他曾在战场上,赐给一个搭救他性命的无名小卒,怎么落到这女子身上?他 曾颇费一番苦心寻找那名兵卒,终不见下落,就以为那人已经阵亡。朱高燧想登上 台顶,问明究竟,脚步抬起,又停住。临行时师父的告诫再次响彻心目——" 离情 断恨,坚如磐石" ——是的,即便是恩情也应该斩断,只有坚硬沧冷的内心才能成 就英雄功业。 一个人悄悄离开是非之地,走进煦暖的春日里,朱高燧却在这时,隐隐感到一 阵寒怆——如果人真正修炼成石头的境界,是可贵还是可悲?一直以来,只是去做 父王和师父想让他做的事情,不去想自己的理想,也不分辨对与错。总有一种模糊 的预感,一旦醒了,就什么都抛开了。想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继续去探看其它 三处炮台。 果然不出所料,另外六门大炮上分别书写" 江" 、" 湖" 、" 里" 、" 蛟" 、 "不"、" 吞" ,但唯独不见写有" 龙" 字的。 记得师父说愚菴老人去世时曾给溥洽留下一封书信,里面只有一个" 龙" 字, 难道那封信和" 龙" 字炮有关?朱高燧心中一振,如果这判断不出差错,那么在江 湖中传得神乎其神的玄武剑,对于他来说将得来全不费功夫。 然而找遍整座小岛,都不见第十门大炮。这座岛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峰险 峻,山势绵延,面岛山岩如刀劈斧削,没有道路可上。 只有枫树旁的院落没有查过了。朱高燧来到枫树下,刚才放琴的青石已然空无 一物。他用手指轻轻擦过冰凉的石头,一种向不曾有过的温柔莫名滑过胸臆。看着 紧闭的朱漆小门,不想打扰门中人,又恁般想再见一面。 院门忽然轻轻打开,少女捧着一只白鸽,走出来。从院外一条小路向后山走去, 虽然看见朱高燧,又似乎根本没有看到。 跟在少女身后,朱高燧走进榔树林中。少女在一棵榔树下站住,那棵树长得有 些奇特。似乎是一棵又象是两棵。 少女回过头,看了一眼朱高燧。 " 你说今年榔梅树会结果吗?" 少女的眼光在树枝间流漾,似乎在问相识很久 的故知,又象在自语。 朱高燧记得道书中记载,玄武大帝修练时,曾折下一段梅枝插在榔树上,说: 吾若道成,开花结果。后来,他果然得道成功,梅枝在榔树上也插栽成活。 朱高燧走到榔梅树下,看了看树,又看了眼青衫少女,虽然近在咫尺,却升起 一阵遥不可及的惘然。 " 你在找东西。" 少女一语道破朱高燧来意。 " 你怎么知道?" 少女不答。 朱高燧看着少女清澈乌黑的眸子:" 你好象足不出户,却能知晓天下事?" 少 女浅浅一笑,眼光抬起,顺着她的眼光,朱高燧看到峭壁高处的罅隙里生长着一棵 梅树,梅树的枝桠上悬挂着一架小巧的秋千。 借助藤蔓和山石,少女轻轻巧巧攀上山腰的梅树,轻松之态如履平地。 少女坐在秋千上,一面看着水边的局势,一面将白鸽放飞。 " 我看你还是不要找了。" 少女低头对朱高燧说," 这么多年,有好多个人找 过,没有一个人找到。下场也都不好""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朱高燧追问。 “那把剑。” “你知道下落?”朱高燧一惊,强忍住迫切,缓声问。 少女眺望着水面,越过嘈杂冲突,看着跳跃在水波间的粼粼阳光,忽然赞叹: “你知道吗,这时候的江面最好看了。” 朱高燧一怔。 少女低下眼帘,看着朱高燧身后的榔梅树:“何必呢,一把剑有什么好?命都 可以不要?” 朱高燧沉默。 少女等待朱高燧回答,许久,一声叹息,从秋千架上落下,似愁非愁,仿佛一 片苍白花瓣,幽然殒落。 朱高燧抬起头,看着秋千上、纤弱柔美的身影在半空中轻摇慢荡,无依无恃, 似乎一阵风来,就会了无影踪。陡然,生起一阵怜惜——" 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 脱口说,不去想为什么要说这句关怀。 隔了半晌,少女开口:" 本来,我想用我知道的秘密,和你交换,让你帮我做 一件事,可是现在,我不想了。" 少女如此轻易说出知道清霜剑下落,出乎朱高燧 所料,反倒使他觉得自己心机过重,他叹气似的笑了一下:" 你想没想过,你这一 句话,很可能给你招来一辈子麻烦。""我知道,岂止是麻烦,很可能还是杀身之祸。 可是,已经知道就只能知道了。" 少女说,语调平静。 少女从秋千上下来,招呼朱高燧:" 跟我来。" 两人走到榔梅树下,少女一指 正对榔梅树的山壁,对朱高燧说:" 一直向前走,转动紫荆下面那块石头。" 朱高 燧走近山壁,果然发现紫荆下面的山石可以活动,山石转动,一块石壁轰然打开。 少女对着入口说:" 爹说这里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我想应该和清霜剑有关, 但是我从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爹说要等那个有缘人来破解。从记事起,我和妹妹 就跟着师父在这里等着那个人来。""哪个有缘人?" 少女摇头:" 我没见过,爹说 要是时候到了,他会传信来。""你爹传信来了?""没有。" 少女打量了一眼朱高燧, "这次,爹临行前,给我看了那人的画像,和你有几分相象。"“我?”朱高燧更觉 迷惑,没料到在这偏僻小岛竟有人等他许多年,一转念,想到在胜败攸关之刻,师 父一定让他离开战场,前来此地,定有一番深意。 和少女走进石门,里面是狭长山洞,向下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少女转身点 燃石壁上一枚火把,抽出火把,石门便自行关上。 洞很深,走了长长一段,遥遥听到石壁外面传来" 空空" 的声响。 " 是什么?" 朱高燧问。 " 飞仙瀑。" 原来到了天仙瀑背面。朱高燧心想:师父说飞仙瀑和玄武剑有很 大关联,果然不妄。 穿过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而行的洞口,眼前豁然敞亮,一间宽大的石室可容百人。 一门大炮孤零零摆在石室正中。朱高燧急行几步。抹去炮上灰尘,果然是个" 龙" 字。仔细察看,却不见与其它几门有何差别。 "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别的,就只能靠你自己发现了。" 少女说。 朱高燧环视石室,除去一门大炮就是石壁上大大书写着的两个字——" 心死". 他一点一点摸索石壁,不见半点线索,又上下察看,也都徒劳无功。最后,只能摇 头:" 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秘密。""你不能再找一找吗?" 少女的神情里流露出一 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朱高燧摇头:" 也许,这里本来就没有秘密。""也许吧。" 少女说,眼中的焦 急隐隐凝聚成一点泪光。 " 你怎么了?" 朱高燧问兀自发怔的少女。 少女好像从深思中被惊醒,转身,偷偷拭掉一颗悄然滴落的泪水:" 火把快尽 了。得再点一支。" 少女走到石壁旁,取下已经备好的新火把,从怀中取出一包粉 末撒进火把,点燃,朱高燧闻到火把冒出的烟中弥散出一种淡淡的香气。 长剑出鞘,划出一道冷冷弧线,朱高燧斩灭少女手中的火把。 " 为什么放毒?" 黑暗里,朱高燧问。 " 我刚才放的是解药。" 少女幽幽道," 毒在第一支火把上。" 朱高燧一凛: "为什么害我,又救我?"" 害你是迫于门规,救你,因为我不想你死。" 少女深深 叹了口气," 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解药我只带了一包,可你中的毒叫' 百步归 天'.""就是说我走不出这个洞就要死?""是。" 朱高燧暗运内力,感到气血通畅, 于是知道中的毒已被" 莲花百伏散" 解掉。虽然知道自己无碍,他未露声色,而是 佯作不支,说:" 你们门规何以如此歹毒?" 少女蹙眉不语。 "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这里除去你我,没有第三人,就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点头:"因为……我们等的人是当今的皇上。" 堂兄!答案让 朱高燧吃惊,继而醒悟,众堂兄弟中,他和朱允炆年岁相仿,长的最象,难怪这个 女子会错认他是画像中人。没想到,朱允炆还在偏僻江湖蓄养着一批武林人士,以 备后用。表面那样懦弱文雅的人,其实心机也很深,不可测量。看来,这就是师父 此时叫他来此地的另一层深意。 " 你是我们等的人吗?" 少女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 " 不是。" 听到朱高燧断然否认,少女怔了片刻,然后黯然:" 那你就只能死 了。""我真的这么倒霉?""活着进出这里的人,除去爹爹、师父和我,就只能是皇 上。""为什么后辈里,只有你有这个特权?""因为……爹说如果等来皇上,我要侍 候他一辈子。""做他老婆?" 少女不语。 " 如果,他一辈子都不来呢?" 朱高燧问。 " 那就等到死。" 少女缓声说,坚决中带着精微的无奈,楚楚怜人。 朱高燧莫名的有些惊心,隔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却看到了眼睛看不到的东 西,一种似淡似浓的爱惜侵入内心,蚕食刚强,这种毒,莲花白伏散也解不掉。 " 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再次问。 少女没有要求,沉默良久,幽幽念出一句《诗经》——" 终风且霾,惠然而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①诗句念罢,少女的声音已在远处。 终风且霾,惠然而来——回味诗句,朱高燧不知少女心中那个" 惠然而来" 的 人是不是指自己,只觉得少女离去之后,一个人独留在黑暗中,只有" 终风且霾" 的孤怆。他从来不惧怕孤独,可是这一回,他真切地孤独着。 向外走,朱高燧自觉是按原路回去,但走到尽头却是山壁。定神观察,朱高燧 发现,四面八方随处是洞口、墙壁和石室,原来洞中按五行八卦布置着迷宫。他曾 在师父指点下研习过三年五行八卦,所以起初并没有把这个迷宫放在眼里,但是走 了一阵,他发觉这个迷宫的阵法高深莫测,想出去绝非易事。 朱高燧正在洞中寻找出路,一条修砌规整的石阶道路出现眼前。沿着石阶向上 走,来到一处宽敞平坦的地方。发觉周围有许多石制蜡台,用火把将腊台一一点燃, 眼前大亮,原来是一间可以容下千人的大厅。大厅正中立着一尊脚踏莲花的观音石 像。观音像下有一张宽大的莲花石座。大厅两侧还对称安置着十张莲花座,都较观 音像下面那张小些。石座上积土很厚,显然已经很久无人使用。但是,观音像却一 尘不染,托在掌心的净水瓶中竟还插着一枝桃花,花瓣娇艳、带着水珠,显然刚刚 采摘下来。观音像后有一扇小门。朱高燧正要进去,突觉身后一道劲风向背心袭来。 急速闪身,朱高燧回头察看,身后并无一人。这等迅捷身法,决非等闲之辈。 朱高燧屏息凝神、使用" 八方寻音" ,判断对方所在。自从和人交手以来,还没有 对家逃过" 八方寻音".但是这次,朱高燧却无法用" 八方寻音" 找到对手。记得师 父说" 八方寻音" 找不到的人举世无几,即便是师父自己也不能躲过。这个人到底 是何等人物,竟然连气息心跳都可以收放自如? " 嘿嘿。" 黑暗中传出两声怪笑,但听来并不阴森,倒有几分天真玩谑气。 朱高燧施展轻功,寻声而去,仍不见一人。 他观察地形,判断出刚才观音像正处中央戊己土,自己现在处于巽方。按规律, 这里应离东南门不远。心中演算一番,朱高燧踏进左侧石室,室内却徒有四壁,不 见出路。 " 嘿嘿" 怪笑声再次响起,仔细辨听,竟从墙壁内传来。 朱高燧立时恍然,摸索墙壁,果然发现墙壁上有一处可以活动。推动活动墙, 一条通道向上延伸而去。 走到尽头,攀上一架悬梯,一支火把悬挂在石壁上,转动安放火把下的插座, 面前的石壁缓缓打开,洞口外垂着一块黄色锦缎,撩开锦缎,眼前豁然明亮。从洞 口出去,是一座大殿,洞口就隐藏在殿内乩坛的下面。 朱高燧转身,看着自行关上的洞口。回想刚才在洞内听到的笑声,显然对方是 有意指引他出路。他不想肯定那就一定是朋友。他一向告诫自己不能轻信于人,可 是,刚才就那样草率地相信了一个邂逅于途的少女,武断她绝不会加害自己,连被 引进八卦阵都没有注意到,人在江湖,这种机警性,简直如同傻瓜。这样想着,他 心中不由一寒。 提起手中落尘剑——记得,师父把这把剑交给他,说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 除去七情六欲,它无坚不摧。 " 离情断恨。" 朱高燧自语一句,止住良多感慨,疾步向殿外走去。 大殿外,横七竖八倒着很多身穿白袍的死人,从伤口看,都是被敌家一招毙命 的。对于遍地死尸,朱高燧已经见惯不惊。只是看到在这僻远江湖,依旧是满眼杀 戮,到处血腥,不觉叹了口气。 突然,地上血淋淋跳起来一人,发疯一样举起刀,向朱高燧袭击。朱高燧手中 长剑轻挥,那人一声惨叫,断了气。 听到惨叫,院外跑进十几个白袍人。见到朱高燧剑锋滴血,认定他是凶手,不 由分说,个个摆出拼命的架势,一起向他攻击过来。 在比自己想象还快的时间里,朱高燧让落尘剑夺去十几条性命。 更多的白袍人冲进来,为首男子,二十几岁年级,很健壮,拿着宣花斧,满脸 杀气,一双大眼,怒目朱高燧,眼珠几乎瞪出来:" 爷爷给你点时间多活一会儿, 说!为什么杀我门弟子?" 知道解释不清,朱高燧决定不解释,他看过无数的人死 的不明不白,而他早已是一个不明不白的杀人者。他伸出手指,弹掉剑锋上的血迹, 赞了声" 好剑。" 见朱高燧不理会自己,为首壮汉暴跳如雷,跃到朱高燧面前,吼 叫:" 神龙会主林三取你狗命!" 话没说完,林三抡起宣花斧。劈、剁、搂、抹、 云……招招凶狠,式式泼辣,但是狠鸷有余,变通不足,几个回合过后就让朱高燧 占去上峰。 朱高燧一招" 大江滔滔去不回" 刺向林三肩头,逼得林三塌肩弓腰躲避。林三 就势向朱高燧下盘攻击。朱高燧把剑倏移左手,剑锋下削," 吭" 一声断响,林三 的宣花斧被朱高燧长剑削去一角。 林三踉跄后退,愕然看着朱高燧手中的剑,忽然收势,一改凶杀神气:" 阁下 手中可是落尘剑!" 朱高燧点头。 林三忙问:" 道衍法师是阁下……""正是在下恩师。" 朱高燧答。 林三马上欢喜起来,抱拳施礼:" 哎呀,真是大水冲垮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 家人啊,小弟已经等待大哥多时了……" 林三还没说完,一个弟子匆匆进来,在林 三耳边禀告:" 唐赛儿来了。" 林三眉头一皱,对朱高燧说:" 门内近日不太太平, 小弟失陪一会,大哥不要怪。" 说完,一边吩咐手下好好招待朱高煦,一边向大门 快步而去。 " 那唐赛儿和咱们教主有何过结?" 一个为朱高燧带路的神龙会弟子问身边的 师兄弟。 另一人神龙会弟子回答:" 听说,咱们教主以前是唐门大弟子,唐赛儿她爹就 是当年白莲教各会总教主,赫赫有名的唐九功。那唐赛儿本来和咱们教主定了娃娃 亲,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咱们教主被逐出师门,之后,唐九功就死了。我有个亲戚, 是唐门弟子,他说……" 说到此处,压低声音," 其实,是被人害死的,好像咱们 教主也脱不了干系。""真的!难怪那唐赛儿披着盖头打上门来……" 听者立刻吃惊 的瞪大眼睛。 " 嘘——" 说者要听者保密,又回头偷眼瞧朱高燧。 朱高燧把头转过一旁,做出没有留意,心下暗自冷笑,那则唐门疑案他早听师 父提过,而且已经成为江湖上公开的秘密。很多人试图破解这个疑案,不是徒劳无 功,就是死于非命,但是依旧有各路势力想插手此事,毕竟白莲教教主是个在江湖 上一呼百应的位子,而直到现在还无人继任。一个草莽头领的位子都引得无数英雄 摧眉折腰,何况皇帝宝座?想到父王和堂兄兵戈相向,大哥二哥貌和神离,就连一 个路遇的小女子,都不惜为嫁给那个不知何时能来的皇上,暗设迷局,毒害人命… … 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领路的弟子把朱高燧带进一座桃花盛开的院落,人影一闪,一角青色衣衫从后 门闪出厅堂。即便对方身法轻快,朱高燧还是在少女消失之前认出了她。 走进厅堂,桌上已备好酒菜。一名弟子把朱高燧请上座,殷勤道:" 为招待您, 我们教主昨天特地派人到味香庄定了酒菜,味香庄可是咱们这一带最有名的饭庄, 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吃不起的,我在这里土生土长,活了这么大还没吃过一顿呢。 ""那就一起吃。" 朱高燧让弟子坐下。 " 这怎么使得?""我素喜与人同乐,但吃无妨。" 朱高燧劝道,自己并不动筷。 弟子推辞不过,便喝干了朱高燧递过去的酒,又吃了几口菜。哪知,酒菜下肚 不多时,那人忽然满脸痛苦,捂着肚子飞奔出屋,在院子里呕吐起来。 为什么又要害我?朱高燧把手中满满一杯酒摔在地上,站起身,从少女闪身而 出的那扇门走出去。 门外是一座大山,山势俊拔,山峰高耸入云,山脊上一条小路直达峰顶。朱高 燧远远看到,少女的窈窕身影在树烟云影间时隐时现,宛如出世仙子,飘摇尘外。 可惜这样一副脱俗姿态,里面却是一颗庸俗毒鸷的心。朱高燧痛惜着拔出长剑,隔 着虚空,把剑尖遥遥指向少女背影,心中杀机一动。 上到山顶,少女忽然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朱高燧疾步追到崖边,原来悬崖下面悬空建着一座玲珑庵堂,庵顶离山顶并不 远,跳下去,正好落到庵堂后院。 " 叮当,叮当……" 庵堂内响起一阵铃铎声音,之后," 啊" 少女惊呼了一声, 似乎遇到什么不测。 朱高燧跃下山崖,进入庵堂,看到少女倒在临崖的窗边,一手拿着一封撕开的 信封,一手握着一枚金锭。一只吊篮悬在窗口,摇晃的厉害。 走过去,朱高燧发现少女拿金锭的手指发黑,显然金锭上味有剧毒。 看着中毒倒地的少女,朱高燧冷笑了一声,施毒害人,终被毒害,倒是报应不 爽。 一只铁抓从崖底飞上窗台,朱高燧闪身避到神龛后面。不多时,一人脸戴厉鬼 面具从窗口跃入屋内。 假面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到少女鼻边,闻到瓶中气味,少女幽幽转醒。 " 交出紫金锭配方,饶你小命。" 假面人对少女说。 " 紫金锭只能用来治病救人,不能助纣为虐。" 少女声音虚弱,口气坚决。 " 哼。" 假面人狞笑几声,抽出腰刀架到少女脖胫上," 不给,你就得死。" 少女漠然看了一眼刀,嘴角掠过一丝嘲笑:" 人生天地间,不过一只裸虫。有很多 东西比命贵重。" 少女的话让朱高燧心中一震,他喜欢这种豪气的话,更欣赏是女 子嘴里讲出来。摒弃前嫌,他从神龛后走出来,假面人背对着神龛,他正好和少女 对视。 看到朱高燧,少女没有显出惊诧,只是从容中掺入几分迷离,似喜悦又象悲伤。 剑光一闪,假面人手中的刀被落尘剑斩为两段。 见势不妙,假面人逃出窗外。不想招惹是非,朱高燧没有追赶。听见假面人在 崖下喊:" 中了五心散,活不过三更天,想得解药,今夜子时拿配方来黑虎涧讨饶。 "朱高燧走到少女身边,看到毒气已蔓延上少女手臂。 少女勉力支撑,站起来,看着朱高燧,苍白的脸上洇开淡淡红晕。 " 没有毒死我,还是有好处吧。" 朱高燧讥讽,心里却又隐约地认为,眼前这 个清丽少女从来就没有毒害过自己。 少女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庵外走去。 为什么不否认?朱高燧有些失望,觉着不甘心,追上去。 庵堂后院有一架藤梯通向山顶,少女攀上去,但攀到一半,气力不支,摇摇欲 坠。朱高燧施展轻功,跃身藤梯,托住少女腰际,一同上到崖顶。 朱高燧把少女从怀中放下来,少女依旧一字不说,默然走开。 看着背影渐行渐远——青色的衣衫,化入山峦苍霭。倏然间,仿佛回到初识时 的第一眼。朱高燧追上去,不问原因,宁愿自己就是一个呆头傻脑的痴情人,唤住 少女,他问:" 弹琴人是你?" 少女回过头,长发在风中扬起,遮去半张脸庞,一 双青眼藏在发丝后,闪动着迷离的愁绪。 等待答案,这一刻,朱高燧觉得只要少女说一声" 是" ,即便让他去黑虎涧杀 人,他也会义无反顾。 但是,少女只留下一眸迷茫的神情,又转身离开了。 站在的寂寂无人的山道上,落花和尘土在春风里飞扬,少女离去的眼神让朱高 燧觉得自己做人的伧俗。他想,应该做一点事情了,没有理由、没有利益,只是因 为自己想去做。 他快步追上去,在一条林木幽森的古道上找到踽踽独行的少女。 一道溪水沿着古道淙淙流淌,溪边林间生满各色花草。少女一边走、一边用未 中毒的手摘着花和叶子。 朱高燧走到少女身边,从怀里取出" 莲花百伏散" ,递过去。 少女看着朱高燧,面露犹疑。 朱高燧故作谑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姑娘几次三番毒我,总该轮到我回敬一 次。咱们不妨比比谁的毒更厉害。" 少女看着朱高燧手中的红色药丸,眉头渐渐凝 成结:" 莲花百伏散?""你怎么知道?莲花百伏散是家师自家研制,配方密不外传。 "朱高燧看着少女的脸,错觉那里藏着掌握了命运的神秘。 " 真的是莲花百伏散!" 少女的惊诧转为一种隐隐的绝望。 " 怎么?" 朱高燧看到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少女眼中落下。 " 你走吧。" 少女揩着止不住的泪水,哽咽," 我是个恶人,再见到你,我还 会害你。""随便你。" 朱高燧忽然不想再探究任何原因,毫不伤感地叹了口气, “练武的人要是没有仇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说完,把身上唯一一瓶莲花百伏 散塞到少女手中。 " 莲花百伏散是解药中的极品,你这样救我是为什么?" 朱高燧笑了笑,没有 回答。转身离开,放眼看到远山高天,感到一阵畅快,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畅快过了。 下山道上,照应朱高燧用饭的弟子气喘吁吁跑上来:" 这位大侠,我家教主有 麻烦,求您快去帮把手!""你没事?" 朱高燧见那人气色如常,并没有中毒症状。 " 唉,小的福薄,没福消受山珍海味。" 那人抱怨了一声肠胃,又央求朱高燧 去搭救林三," 我家教主让那唐赛儿是女流之辈,一定要跟她单打独斗。谁知道一 伙唐门高手突然冒出来。把我家教主团团围住。师兄弟们拼命营救,都不是对手啊。 "朱高燧点点头,让那弟子先行下山。 从岔道拐上临近山峰,朱高燧走进峰顶草亭,天仙瀑正从脚底奔腾而下。这个 位置,山下局势尽收眼底。唐门弟子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武功不俗,布成精妙阵 法,令神龙会弟子无从破解,死伤惨重。好在神龙会弟子人多势众,斗志顽强,让 唐门弟子也一时难于占据上风。 站在高处,冷眼旁观血肉横飞,这种俯视让朱高燧看得有些寒意。 从腰间摘下" 落尘剑" ,沾过血的剑,锋芒四射。 师父曾说:这剑要靠血养。 会有这么邪的剑?他不相信。 师父顺手斩了一只猫。剑真把血吸进去。还变得光芒刺目。 朱高燧把剑尖指向山下恶斗人群,他似乎能感到剑在噬血前的微微颤动。—— 真是一把好剑——他高声赞叹,鼓动杀意涌遍全身。 从悬崖飞身而下,朱高燧一剑刺倒武功最弱的唐门弟子,对方立刻乱了阵脚。 落尘剑下,血光四溅、惨叫迭起,唐门高手纷纷败绩。 " 嗖" 一道碧色光影扑面而来,朱高燧以为是暗器,一剑斩落。脆响声声,十 六节龙凤玉佩碎落一地。 唐赛儿来到朱高燧面前。但是,并不攻击。 朱高燧把剑挥出去,唐赛儿依旧不出手。 落尘剑逼到唐赛儿面门,突然转锋向上,猩红盖头被挑落地上。 冰肌明眸,朱唇皓齿,盖头后面原是一张青春美艳的脸。 " 是你。" 即使一副女儿妆,朱高燧还是认出她就是战场上曾搭救过自己的无 名兵卒。 唐赛儿微微点头,给了朱高燧一个默契的微笑。然后,举起剑,口中轻轻喊出 一招“孤雁离枝月泠泠”,向朱高燧刺来。 美人的剑法和人一样美。招式妩媚,剑气雍容,不象在交锋,倒象在舞蹈。 对于秀气的" 小女子" 剑法朱高燧并不放在眼里,不过,几招过后,他领教到 曼妙剑舞中的刁钻古怪、变幻莫测。更奇怪的是,他每出一招" 落尘剑法" ,唐赛 儿总能从容拆解,以柔克刚,恰到好处。用落尘剑击败唐赛儿手中的普通长剑不是 难事,但为探明究竟,朱高燧不急下杀手。唐门弟子前来助战,都被唐赛儿喝退, 显然,也有意与朱高燧多过几招。 一边至刚至猛,一边至阴至柔,相克相生、珠联璧合。默契,使剑光全无杀意。 突然,朱高燧猛出险招,逼的唐赛儿只好用剑格挡,火光迸射,唐赛儿的剑断 在落尘剑下。 " 你剑法古怪,师出何处?" 朱高燧问。 唐赛儿没有回答,看着手中断剑,些许怅然:" 为什么不练完呢?""练?" 朱 高燧凛然一笑,用剑尖抵住唐赛儿颈项," 是朋友才叫练剑。" 唐赛儿眼光一动, 露出一丝友善:" 敌与友本是心造。" 朱高燧嗤然:" 堂堂七尺男儿与小女子结为 朋友,太过荒唐。""于俗情俗理,固然荒唐,于直心率性之人,当是平常事。" 唐 赛儿抬起纤纤玉指,在落尘剑上轻轻拂过," 落尘真是一把好剑。不知道碧云剑是 什么模样。""你知道的不少。" 朱高燧又打量了一眼唐赛儿,直觉这少女的美貌下 面有一种逼人的城府。落尘和碧云虽然曾在江湖上名声远播,但是自从十五年前, 碧云剑消失,落尘剑被道衍献给朝廷后,除去愚菴老人的几名弟子,能辨识这剑的 后辈小子少之又少。朱高燧瞥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十六节龙凤玉佩,对唐赛儿说," 你救过我,本来我应该感谢你。但是,既然你知道的这么多,我就不能不防你。" 朱高燧的开诚布公让唐赛儿破颜一笑:" 好,我喜欢这样明白讲话。如果小王爷再 次有难,小女子还会救的。" 说完,向朱高燧抱拳拜别。一声号令,招呼手下撤走。 唐门突然撤退,让白莲教弟子始料不及。鼻青脸肿的林三从地上爬起来,气急 败坏地跳脚大骂,恨唐门是缩头乌龟,不等被他杀光就逃跑了。嘴上虽然骂的凶狠, 腿上倒没有一点追赶的意思。 暗笑之余,朱高燧不由诧异浦洽怎么挑选如此粗陋无能之辈主掌一教。 林三骂累,忽然看到朱高燧,立刻小跑上前,一脸关切道:" 哎呀,大哥何时 来的。没被吓着吧。可伤到了哪里?" 随即呵斥负责照应朱高燧的弟子," 笨蛋, 让你陪贵客吃饭,怎么吃到这里来了!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师父交待?罢了, 看来你小子就是下贱命,以后去扫茅厕!" 那弟子倒也没有任何委屈之状,心悦诚 服的领命而去。 林三又邀请朱高燧同去用餐。回到厅堂,林三显然已经饥肠辘辘,一面吩咐弟 子速去热菜饭,一面连喝了几大口酒。忽然,喊出一句粗话,跑到院子里,呕吐不 止。 看来,酒菜里果然有蹊跷。朱高燧看着空荡荡的后门,一阵清风吹过,隐隐听 到后山上阵阵松涛。他想起少女在秋千上轻摇漫荡,衣袂飘飘的样子,记得那时她 说江上的风景很好看。那种神情话语,当是冰雪天真、不知俗事。 朱高燧来到院中。林三呕吐完,没有大碍。看来,酒里的毒并不致命。 " 教中这么多变故,不知师伯有何应策?" 朱高燧问林三。 林三一跺脚:" 咳,要是师父在,那帮狗贼鼠辈怎敢到白莲教来撒野。不瞒大 哥你说,自从师父把这位子交给我,他就云游去了。走了小半年,还没回来。" 原 来溥洽不在,只留了个草包徒弟在这里。朱高燧想,虽然不能马上把师父的书信交 给溥洽,但这种时候也是查清玄武剑所有玄关的大好时机。 朱高燧问林三:" 师伯何时能回来?""我也不大清楚。你不妨去无尘岛问问他 女儿。" 问明无尘岛位置,朱高燧明白自己就是从那座小岛经密道来到神龙教。 林三说:" 师父有两个女儿。大的叫云罗,小的叫云翘。你最好去问云翘。云 罗不大理人的。""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朱高燧顺口默念出唐人诗 句,恍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读过诗了。 去无尘岛的路上,下起雨,雨势零星,绵密细腻,不象落在地上,更象下在心 里。莫名升起一腔缱绻柔情,淹没刚强。朱高燧止住步子。站在雨中,平生第一次, 因为一种柔软的情绪而悸动。他立即转身,向无尘岛相反的方向走去。拿起落尘, 向身后的虚空挥出一剑,他想自己是百丈红尘里打滚的人,与无尘岛合该无缘。 师父吩咐在天黑后去隐仙岩把另外半本《玄武剑谱》拿到,趁白天,朱高燧打 算先确定隐仙岩所在。 来到师父所说位置,却没有找到岩洞。向偶尔经过的路人打听,都说不知道。 紧贴山壁建了一间酒馆,门窗遮板,没有营业。 一个过路樵夫对朱高燧说:" 你不如去问问飞仙崖的神医,那可是位在世神仙。 ""如何见到神医?""神医不见人的。不过,你可以把请求的事写在纸上,每日午时, 放到神医窗下的吊篮里。诚心诚意地祈祷,神医多半会告诉你。" 沿曲折山路来到 神医就诊处,石阶尽头是一面山壁,近山顶处高悬着一座玲珑庵堂,正是云罗遭假 面人暗算的地方。一条长长绳索从庵堂窗口垂下,绳索下面已经聚集了十来个求医 问诊的人。人们不停的摇动绳索,铃铛在庵中响声不断。但是,窗口却没有回应。 原来所谓神医不过是个小女子,朱高燧暗自一笑。 人们对神医不出诊议论纷纷。 " 不会是神医也病倒了吧?" 一个斜眼少年嚷嚷。 " 住嘴。神医怎会生病!再胡说,小心你嘴巴也斜掉。" 旁边一个老太太厉声 呵斥,显然对神医已崇拜到五体投地。 " 不过,这多年来,神医还是第一次这个时辰不在,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一个老头叨念。 老者之言让朱高燧心中一紧,莲花百伏散药性奇快,云罗服下去,应当没事了, 为什么不来诊病?难道又遭人暗害?无暇多想,他转身,向无尘岛赶去。 没走多远,忽听身后欢呼声骤起,吊篮从窗口缓缓垂下。人们欢天喜地的围拢 上去。但是,欢声笑语忽然转成惊叹唏嘘。只见,篮上还多系了一张字条,歪歪斜 斜书写着两行大字:祖传秘方紫金锭,不拿银子莫看病。 " 哎呀,神医看病不计较银钱这是出了名的啊,怎么今日变了黄历?" 正群情 沸腾,朱高燧身形一纵,跃上山岩,在参差岩壁上几番腾跃,上到庵堂窗口。 " 妈呀,你轻功怎么这么好!" 庵内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原来是云翘。 " 你姐姐呢?" 朱高燧问。 " 我姐姐在哪里干你何事!" 云翘撇起嘴巴。 云翘这一问倒真把朱高燧问住。他摇头暗自苦笑一声,转开话锋,质问云翘: “你用紫金锭赚钱,若让你姐姐知道,恐怕会不高兴。" 云翘朝朱高燧作个鬼脸: "一个比一个清高,可是没有钱怎么做事呢?要是你不把金如意还给我姐姐,我才懒 的在这里收那点小钱呢。""纵是华厦千间,夜眠还是八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云翘眼睛一瞪:" 不要把本姑娘想的那么俗。我要钱,可不是为享福。我要做花木 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买……’,反正是把上阵杀敌的东西 都买全了。然后,去帮皇上打仗!""为什么要帮皇上?" 朱高燧脸色转暗。 " 爹说,那燕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为夺皇位,不惜自家人杀自家人。弄得 天下大乱,百姓受苦。我要是上了战场,定要取那贼王的命!……" " 仓啷" ,落尘剑猝然出鞘。云翘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 朱高燧没有要云翘的命,也不想要她的命。他一剑下去,让云翘再不能练武功。 虽然他不相信这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但是于情于理,他不能让对父王有威胁的任 何人好好活着。朱高燧拿出金创药,撒在云翘伤口上,然后,走向落尘岛。云罗如 果知道妹妹的武功被他废掉,一定会怀恨,他并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人恨他,但是 他不想云罗恨他。矛盾转成无奈,又转成潇洒的一笑。" 随她去吧,此情当时已惘 然。" 他信口用古人的感悟开解,觉得脚步轻松了许多,心也硬起来,他想,如果 云罗对父王有威胁,他一样会拔剑。 朱高燧来到码头,船家说无尘岛不是人人都能去的。朱高燧拿出林三给的黑色 腰牌,船家见到,立刻开了船。 烟雨凄迷里,望见渐行渐近的无尘岛,影影绰绰,轻雾氤氲,宛如仙人居所。 朱高燧屏息静听,瑶琴声又从茂林深处传过来。 再次走上小岛,心境已经不同。这次,朱高燧没有急于寻找弹琴人,不想打断 琴声,不想证实弹琴人就是云罗,只是站在树林外,一个人、怀着珍视的心,默默 地听着,直到琴曲悠悠结束。他想起来,那些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管弦丝竹,那是 装点宫廷宴席的浮华韶音,没有气韵和风骨,更不可能助他忘形于物外,打通气脉。 把手从剑柄移到老树干,他默默吟诵出曾经钟爱的诗句——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于是,心中升出一种忭暖又寒怆的感觉,如同在长久的寂寞中终于遇到一 个知音。 提起剑,朱高燧走向榔梅林旁的小院。天上忽然掉下一只白鸽。他伸手正好抓 住,白鸽已死,中了一枚叶形飞镖。鸽子腿上系着一张字条,写道:一切安好,父 亲毋念。落款是“云罗”。看来云罗已经服了莲花百伏散,朱高燧松了口气。树林 中人影一闪,随即消失,朱高燧认出是桃花飘飘。 信鸽所中飞镖和桃花飘飘与唐赛儿交手时所发暗器十分相似,朱高燧纵身疾走, 挡在桃花飘飘身前,将剑在她颈下一抵:" 为什么这么做?" 突然被杀气腾腾的落 尘剑抵住脖子,桃花飘飘有些惊惧,颤声说:" 不……不为什么。""不说实话?" 朱高燧手腕一紧。 桃花飘飘打了个哆嗦,勉强挤出妩媚神态:" 说了你也不懂,女人的心思你们 男人家是不能明白的。""我倒要听听。" 桃花飘飘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回答:" 她中了剧毒,我不想她求救。""她害过你?" 朱高燧眉峰一紧。 " 没有。""那为什么想她死?" 桃花飘飘眼睛眯起:" 我是个孤儿,从小就进 了神龙教,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就因为是浦洽的女儿,就处处比我尊贵。凭什么? "原来是嫉妒。朱高燧在心里冷笑一声,女人因为嫉妒可以害死另外一个无辜的女人, 男人的嫉妒却可以无端掀起一场浩劫。他鄙夷又可怜地摆摆手,让桃花飘飘走开。 朱高燧推开朱漆小门,心中不由一醉,好一座风雅庭院。院中央开着一方荷塘, 玲珑月桥上是满架藤萝,池塘对面几间青砖瓦房错落有致,没有雕梁画柱,清一色 髹漆成古铜颜色,屋外窗下遍植翠竹芭蕉。竹帘半卷,淡绿纱窗内袅袅飘出一缕清 香,吸引来数只蝴蝶,在檐下翩翩流连。 走进庭院,如同走进一帧幽雅古画,想到院中人秀美寂寞的样子,心忍不住悠 远起来,忘了很多无情现实中的纷纷扰扰。 隔着纱帘,朱高燧看到云罗端坐在面窗卧榻上,好像正运功调息。她面前,横 着那张梅花断纹古琴。 " 你来干什么?" 窗内传出云罗虚弱的声音。 " 没有吃我给你的解药?" 朱高燧心中一疼。 绿纱窗里传出一声叹息,如同涧底衰兰,一夜风雨后即将凋零:“生有何乐? 死亦何悲?”话音幽幽落去,很长时间没有声音。 窗内人影缓缓起身、走过来,轻轻挑起纱帘,伸出手,掌心是那颗莲花百伏散 :" 师父说莲花百伏散是富贵药,价值连城,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朱高燧看到云 罗面色如同白垩,嘴唇开始灰暗,可见中毒已深,如再拖延,恐怕连莲花百伏散也 将无济于事。 “你不能死。”他苍茫内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把解药夹在指间,猛然向前送 出,想强行塞进云罗嘴里。但是她牙关紧合,拒不服药。 云罗眼中冰冷的绝望,让朱高燧心中骤然天寒地冻,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为死这 样倔强,致使他竟找不到一句有力的劝慰。曾经引以自豪的权谋和武功在这时派不 上任何用场,他忽然看清自己,原来除了杀人以外,什么都不会。这样的清醒,几 乎让他也悲哀到绝望。他颓然地把手放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一心赴死的少女,看着 赴死的从容在她年轻的脸上散作一种别离的凄美。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罢了, 也许这样纯净的人儿,理应离开尘世污淖,回到天上去。他无语作罢,摇了摇头, 转身向外走去,平生从没有象这样,感到自己的失败。 忽然,一阵眩晕使朱高燧几乎跌倒,之后四肢无力,气血逆流,一时间竟然寸 步难移。不知什么时候竟中了莲花百伏散也解不掉的毒!他马上席地坐下,闭目调 息,想用武功把毒逼出来。 听到雨势骤紧,却没有一滴打到身上。朱高燧睁开眼,看到云罗站在身边、为 他撑伞着伞。 云罗一根手指放到唇边,轻轻一嘘,示意朱高燧不要说话,继续疗伤。 朱高燧点头会意,却感到体内毒气源源不绝,无论如何化解都无法尽数逼出。 他用移穴法暂时把毒控制住,勉强站起来。 " 外面雨大,进屋来,我为你配副药,也许会有点帮助。" 云罗说。 朱高燧跟云罗走进西边一间无窗石屋。房间不大,四周摆满一圈药柜,中央立 着一个青铜药炉。 两人才进屋,突然一道人影掠过荷花池,向炼丹室直逼过来。是桃花飘飘。 见桃花飘飘一脸杀气,以为她又来伤害云罗,朱高燧上前一步,挡在云罗身前, 强装无事,揶揄说:" 嫉妒心会让女人变得奇丑无比。""哼" 桃花飘飘从牙缝露出 一声笑," 我不是冲她来的,我是冲你那把落尘剑!" 朱高燧暗暗倒吸一口气,虽 然桃花飘飘武功不算上乘,但是这个时候对付她自己不是对手。为了不让对方看出 破绽,他在脸上挂起笑容,口气玩谑:" 你看这落尘剑又大又沉又蠢,哪是小女子 使的玩艺。若是姑娘配上,桃花飘飘要该叫' 桃子沉沉' 了。" 朱高燧态度轻松的 确让桃花飘飘收住脚步,一时没有轻易上来。她乜斜着朱高燧:" 你中了毒,活不 了多久。这落尘剑反正也要落到别人手上,不如送了我,也算落个人情。""哈哈… …" 朱高燧大笑," 能让我中的毒我还不知道在哪,能让姑娘中的毒,可是就在… …""在哪?""你背后。" 趁桃花飘飘回头,朱高燧迅速把门关住,锁紧。 桃花飘飘知道上当,在门外破口谩骂了一阵,突然无声无息。 知道桃花飘飘不会就此罢休,朱高燧和云罗静观其变。果然,不多时,滚滚浓 烟从门缝中钻入,铁门被火烧烫。 朱高燧脱下外裳把门缝堵死。随后,结迦打坐,运气逼毒,奇怪的是,这回竟 不艰难,毒气开始缓缓随意念流动。 " 你的毒能解吗?" 云罗问。 " 可以。""要多长时间?""大概一个时辰。""这里狭小封闭,恐怕不到半个时 辰我们就会被憋死的。" 云罗幽幽说。 朱高燧四面环顾,云罗说的不假。他眉头一蹙,马上又展开:" 吉人自有天相。 "他说了一句自己都不能信服的安慰,闭上眼,继续疗毒。 云罗走到朱高燧身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扁盒,打开来,取出三根 银针,分别插入朱高燧三处穴道。 " 三针华陀。" 朱高燧脱口说。 " 你也知道我父亲的别号?""令尊能用三根针治愈百病,早已成为江湖上一个 奇闻。" 朱高燧把后面“也用三针杀过不少人”咽回去。 云罗点头:" 可惜我学业不精,不能医好你的毒。""你这三针下去,我可是觉 得好多了呢。" 朱高燧称赞。 " 这只是暂时麻痹,使你好过些。毒还要你自己用功力解。只是……" 云罗顿 了一下," 如果能出去,你能帮我一件事吗?""你说。""试心石上,有一位隐修的 前辈。今夜子时请你把这枚药送给他。" 说着,云罗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瓶,里面 放着一粒褐色药丸," 请你在亥时先去神龙教后山的溪水,就是你给我莲花百伏散 的地方,走到源头把这药用水沁一下。""为何让我去?" 云罗把药递给朱高燧,然 后,缓缓拔出横在朱高燧膝头的落尘剑。" 我死了,你就有时间解毒了。" 朱高燧 全力按住剑锋,一脸冷峻:“让一个小女子舍命救我,对我来说是耻辱!” “反正我也活不久。”云罗说。 朱高燧抬起手指,轻轻托起云罗的下巴,恍觉自己捻着一滴兰草上的露珠,站 在黎明里看着它凄然消逝,除了痛惜,什么也做不了:"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 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低声吟出" 薤露歌" ,这首挽歌他曾多次听过, 也跟着唱过,但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让他悲哀。 一滴温热的泪从云罗的脸颊滴落到朱高燧的手背。 好像费了很大气力,云罗忽然脱口说:" 其实这里有一道暗门。" 说完,向西 面药柜一指。 " 怎么现在才讲?" 朱高燧站起身。 云罗拦住朱高燧:" 师父说里面机关重重,从不让我进去。与其两个人有性命 之忧,不如让我这个快死的人死吧。""解药就在这里。" 朱高燧拿起莲花百伏散。 " 有莲花百伏散的人必定是师父的仇人。""师父的仇人未必是你的仇人。" “师父对我……”云罗的眼中蒙上一层茫然,似乎掩藏起无限遗憾、才说出,“就 象亲生的孩子。”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孝之始也。' 你自戕性命,还提什么 孝道!""我……我自有我的理由。" 云罗的声音骤然低落。 " 死也有理由吗?讲来听听。" 云罗不开口,轻轻摇头,澄澈的眼睛里泛起似 有还无的泪光,神情好象看透了命运的女神,又象孤独无助的孩子。 不忍看这种神情,朱高燧抓住云罗的手:" 我们走。暗门在哪?“ “也许会死,你不怕吗?" 云罗问。 朱高燧微微一笑:"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活的不耐烦。""既然不想死,为什 么要去?我真的不知道里面的机关有多厉害。" 朱高燧眉毛一扬:" 我不想死,但 我也不相信我那么容易死。" 他紧了一下握着的小手,“我决定这么做,你劝不动 我。” 云罗深深看了一眼朱高燧,然后把手从朱高燧的掌心里抽出来,没有作出小女 子惯有的娇羞,而是送给他一个很明媚的微笑。 云罗转动一只抽屉把手,药柜移开,显出一扇石门。 朱高燧一步当先,率先走进暗门。门后是一道狭长山洞,遥遥可见洞口。朱高 燧用剑鞘在地上一趟,探视道路,但不见任何动静。一步一探,小心前进,一直走 到洞口也没有出现任何机关。 “原来你师父在吓唬你。”走出洞口,朱高燧对云罗说。 云罗没有答话,痴痴地看着洞外美景,似乎被吸引住,又好象在想心事。 溪水潺潺,花木茂盛,一条曲径通向梅林深处。顺着路走,见到一座篱墙小院。 门口几棵老竹,姿态别致,有一棵已经开了花。虽然冷院空屋,但到处整齐干净, 显见常有人收拾。屋里布置清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应俱全。四面墙壁张挂着 几幅字画,落款都是" 邈尘仙子"." 邈尘仙子?" 朱高燧问云罗此人是谁。 "'邈尘仙子' 是家师的别号。""原来你师父还是一位才女。" 朱高燧打量着墙 上的字画,画工精湛,字体不俗,堪称上品。 " 师父才艺双全,气宇不凡,人还生得极美,真的很象人间仙子。" 云罗口中 赞叹,神情却没有一丝仰慕。 朱高燧忽然站住,画案上的一幅人物肖像吸引住他的视线。画中一个俊逸少年 斜倚在栏边吹笛,桥外一勾新月挂在萧萧竹林上。一首" 忆秦娥" 题在画旁:梅花 发。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数枝飞尽南枝雪。风光又作 年时别。年时别。江头心绪,乱丝千结。 令朱高燧奇怪的是,他越看越觉得画上的吹笛少年酷似师父。心道:莲花百伏 散是师父的独门秘药,看来,邈尘仙子容不下有莲花百伏散的人,渊源在于我师父。 不知邈尘仙子和我那和尚师父有何过节。看那词中意韵满是依依思慕,缱绻忧伤, 看来该是师父年少时惹下的一段风流情债。 “那天,你唱的歌,好像就是这首。”朱高燧指着画边题词看向云罗。 云罗笑出声:“那天?你糊涂了吗?不就是今天早上吗?” 朱高燧也笑了:“好像跟你认识很久了。” 云罗歪头思忖了片刻朱高燧的话,抿嘴一笑:“当时,只是随口唱着玩,没想 到会结识你。” “记得那时候你流了泪。” 云罗眼睫一垂:“无意中听到师父唱过,就学会了。曲调太悲哀,容易让人伤 心。” " 你师父嫁给何人?" 朱高燧问。 " 师父不沾世情,没有嫁过人。只收下我、妹妹和师弟三个弟子。""你师弟? ""他是个侏儒。" “撑船的?” “他经常划船,不过只是玩耍。师父很疼他,不会叫他做工。” 原来和桃花飘飘沆瀣一气的侏儒是无尘岛弟子。朱高燧摇了摇头," 没想你师 父那等清高拔俗之人,竟收了个品行不端、相貌畸形的徒弟。""师父做事有她的道 理……“云罗无端叹了口气,象在自语,”也许是同情苦孩子,师父是从来不许人 欺负姚不孝的。这是她的好。""他叫姚不孝?""是。他的名字有些怪。" 朱高燧想, 师父的俗家姓名叫姚广孝,这邈尘仙子给她的侏儒弟子起名姚不孝,显然在讽刺泄 恨。 " 这里清静无人,是个疗毒的好地方。" 云罗对朱高燧说。 经云罗提醒朱高燧才想起解毒的事,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气力竟然恢复如常, 毒性仿佛已经自行消失。他闭目内观,果然气脉运行正常,没有任何中毒症状。 朱高燧告诉云罗。云罗很高兴,之后又皱起眉头:" 既然好了,就出去吧。"" 这么急赶我走?" 朱高燧口气戏谑,心中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云罗没有挽留:" 落尘剑在你手中,想必害你的人不少。你要小心,尤其是… …" 云罗话没说完,突然一个人匆匆进来,说:" 云罗,你没事吗?""师父!" 云 罗吃惊地叫了一声。 朱高燧向邈尘仙子看去,素面荆钗,一身素白,虽过中年,但容颜如同二十几 岁,目光清冷,带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气韵。这种冰冷傲慢的气质和她柔美秀 丽的容貌却有几分不相称。 邈尘仙子看着朱高燧,眉头渐渐蹙起。 云罗赶忙解释:" 他是林教主的朋友。刚才被桃花飘飘逼迫,不得已才进来, 请师父原谅。" 云罗的解释并没有宽解邈尘仙子的肃然表情。 邈尘仙子把目光落定落尘剑,不再移开。 朱高燧看出邈尘仙子已经辨认出自己和道衍有关系,索性言明:“这把剑是家 师所赐。” " 道衍?""正是在下受业恩师。" 邈尘仙子一脸阴霾中,似有还无,透出一抹 霁晴:" 他让你来找我?" 临行时师父并没有提及什么邈尘仙子,朱高燧岔开话锋, 说:" 师父让我将这把剑交给溥洽师傅。" 听到朱高燧所问非所答,邈尘仙子没有 再说什么,转过身,招呼云罗离开。 朱高燧抢步上前,拦住邈尘仙子:" 云罗姑娘身受剧毒,在下这里有家师调配 的独门解药,但她为尊师命,不肯接受,请仙子允许她服用。" 云罗听到,大惊失 色,赶紧摆手示意朱高燧不要拿出莲花百伏散。 朱高燧不理会,执意把莲花百伏散拿给邈尘仙子。 看到莲花百伏散邈尘仙子神情一凛。 " 请师父放过这位少侠。他救过弟子性命。何况这莲花百伏散是出自他师父之 手。" 云罗跪倒,哀哀祈求。 邈尘仙子缓缓将神情敛为一潭静水,轻声自语:" 这世上也难得有一个真为女 人着想的男子。" 说完,衣袖一拂,飘然离开。 " 多谢师父。" 云罗欢喜地站起身。 " 你师父不和我计较了?" 朱高燧问。 " 是啊。""你可以服药了?" 朱高燧拈起药丸。 云罗摇头,满脸歉然:" 师父心高气傲,她不会高兴她的徒弟服用莲花百伏散 的。师父是解毒高手,她既然回来了,我就会没事。""你师父为何憎恨持有莲花百 伏散的人?""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真是宽容慈悲,竟放过了你。" 朱高燧暗自 冷笑,心想:云罗的飘逸绝尘出自性情中的一派天真,邈尘仙子的宽和淡然,却更 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 文学-K12